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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二進香港 第三節

第十四章 二進香港

第三節

然而我覺得最恰當的詩句應該是「金陵十二釵正冊」里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這四句話形容愛玲的身世與遭際最合宜不過了。
香港好比望鄉台——回首故國,已是月色朦朧中;遙望美國,還在重山隔水外。迴路斷了,前途卻還迷茫,明知香港不是久留之地,然而下一站在哪裡,毫無頭緒。是蝴蝶在雨里折了翅膀,又好似南飛的大雁在中途被劇風吹落——異鄉的凄風冷雨,比故鄉更為難耐。她好似睡在冰河的底層,漂移維艱。
孟母三遷,是為了避免鄰居教壞兒子;愛玲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是不僅要躲壞孩子,還要躲他的壞影響。
龍華的桃花回不了家。張愛玲也回不了家。
這年胡蘭成的《山河歲月》出版,有記者找到張愛玲的住處,要訪問她對此書有何感想。愛玲閉口不言,並且https://read•99csw•com為免糾纏,決定從速搬家,也是宋淇夫婦幫的忙。
比探春更不如的是,她甚至沒有為自己懸念牽連的爹娘。
上海沒有花,大家到龍華,龍華的桃花回不了家。」
「上海沒有花,大家到龍華,龍華的桃花也漲了價。
你也賣桃花,我也賣桃花,龍華的桃花也搬了家。
一九五五年秋,張愛玲離開香港去美國,並在那裡締結了第二次婚姻,這情形也恰如探春的遠嫁:「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而宋淇則是不折不扣的才子,身材高大,玉樹臨風,說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而時有雋語,是冷幽默一派。他與張愛玲談論上海的流行歌曲,認為:「陳蝶衣作的詞為典型鴛鴦蝴蝶派,與九_九_藏_書易文的濫調各有千秋。此中才子是陶秦,另一位是李雋青,他的黃梅調和帶有山歌味道的小曲真不含糊。我總覺得作詞一定格調要低於詩,而高於一般濫調。」
古瓷瓶,紅木架,幸運的桃花都藏在闊人家。
即便如此,她也不肯回國。羅孚《悵望卅秋一灑淚》文中說:「我一九五三年從北京經過上海,帶了小報奇才唐雲旌(即唐大郎)給她的一封信,要我親自給她,替我打聽她住址的人後來告訴我,她已經到美國去了。這使我為之悵然。那封信,正是唐大郎奉夏衍之命寫的,勸她不要去美國,能回上海最好,不能,留在香港也好。四十二年以後,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受了騙,騙我的不知道是張本人,還是我托他打聽的人。」
她一邊翻譯詰曲枯燥的《無頭騎士》一邊同鄺文美聊天,抱怨說:「我譯華盛頓·歐文的小說,好像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九九藏書無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所以要同自己喜歡的人說話來補償。
說到高興處,大家居然唱了起來:
房間很小,傢具也簡陋,連書桌也沒有,愛玲就伏在床側的小几上寫作,日用的雜物也像擺地攤一樣地隨意散落——這個習慣後來一直延續到老,後來在洛杉磯,也一直沒用過書桌。
同事,同鄉,同好,這樣的雙方遇到一起,自然一見如故;而宋淇夫婦可以與張愛玲成為莫逆之交,除了在學問上有許多共同話題之外,還在於他們為人的分寸得宜——早在上海時,他們便已聽說張愛玲的大名,對她的風流綺事自然也有所耳聞,然而從不向張愛玲打探,偶然提及胡蘭成,張愛玲只道「我不想說」,談及桑弧,張愛玲又說「不要提了」,於是他們便從此緘口,不說,不提。
鄺文美幾乎每天都要到她屋裡坐一兩個小時,然後趕在晚飯前回家——她是個賢妻良母,read•99csw.com天下第一大事就是為丈夫做晚飯。愛玲為此送了她一個綽號:八點鐘的辛德瑞拉。
她搬到了英皇道,就在宋家附近,毗鄰而居,益發親近。街尾有家蘭心照相館,「蘭心」,和從前在上海排練話劇《傾城之戀》的戲院同一個名字。
那張照片攝於一九五四年離港前,鄺文美陪她去蘭心照相館拍的;一九八四年她在洛杉磯整理舊物時看見這張照片,感慨之餘,題了那兩句話。
「悵望卅秋一灑淚」的題目來自張愛玲在《對照記》中的一句照片自題: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這封信叫我們知道,早在離開上海前,張愛玲已經有意借香港搭橋去美國,這番意思大概曾向一些交近的朋友如龔之方唐大郎等透露過,所以夏衍才有此一勸。然而張愛玲既然已經離開上海,就沒打算再回頭。那是她的傷心地,不但在感情上曾受重創,而且在文壇上也違心受制,如果回去,人https://read.99csw.com們少不得還是要拿她的私生活說事兒,繼續謾罵侮辱。她已經在《〈傳奇〉增訂本》寫了要和讀者說的話,言盡於此,不想再說了,也不願意再聽。
宋淇筆名林以亮,比張愛玲大一歲,原籍浙江吳興,是著名戲劇家宋春舫之子,畢業於燕京大學西語系,獲學士學位並留校任助教。一九四八年到香港,先後任美新處書刊編輯部主任、電影懋業公司製片部主任、邵氏公司編審委員會主任等。擅長寫詩與劇本創作,並有多部翻譯作品與文學批評傳世。其《〈紅樓夢〉西遊記》別出一格,影響頗廣,《怡紅院的四大丫鬟》更是為襲人晴雯之流豎碑立傳,多發人所不能發之議論——這可以想象他為什麼會成為張愛玲的終生好友了。
路不平,風又大,命薄的桃花斷送在車輪下。
「美新處」的工作不禁為愛玲解決了溫飽,並且給她帶來了兩位終生摯友——就是同在美新處做翻譯的宋淇與鄺文美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