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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莊子》

不讀《莊子》

老子,實際上是第一派的。他對個人處境的論述,啟發了莊子,但兩個人的旨歸,畢竟不同。在莊子,改造社會是無意義的,因為社會本身,便是個人的對頭,至於政治,「方今之世,僅免刑焉」,一涉足便成大恨,躲還躲不及呢。
與莊子同時,還有一位屈原。若請莊子說屈原,一定會論為值得同情的反面教材。好好的一個人,非要以身試法,豈不愚蠢?但在屈原看來,自己是高陽的苗裔、楚國的貴族,對國家有義務,不容逃避,他又有政治理想要實現,「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所以秉道直行,不惜身殉。在《離騷》中,屈原最後說「算了」——「己矣哉!國無read.99csw.com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但實際上,我們知道,他最後還是一條道走到黑,「伏清白以死直」了。
荀子曾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不知他在說這話時怎麼想的,因為他恰恰說反了。莊子思想對社會,固然是一種瓦解力量,但又何嘗不是使社會免於走到極端,人人自危的挽救力量?莊子的性格一定是極敏感的,因為戰國時,社會還大致鬆散,他死後兩百年,絕對國家大功告成,國家社會把市民社會擠得更扁,莊子連後者都忍受不了,若活在這時,無處藏身,也許會另有一番嶄新的說法。
九_九_藏_書莊子差不多同時,有一位孟子。孟子的格言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的道德勇氣,光耀千載,如能再多一點反省,就更好了,一邊仗義直行,一邊對自己的「義」,不斷反思,庶免勇猛過頭,以百姓為芻狗。儒家的道德文章,都是好的,就是以先師的主張,為理所當然,不但自己不驗證,也反對別人驗證,離先賢的本意,也越來越遠。而在莊子看來,以禮義繩天下,或以社會理論改造社會,那發生在後來的,乃是必然。
一個人,處在他不滿意的社會環境中,何去何從,一直是古代哲人的大惑。是默默忍受,還是挺身反抗?是自保高潔,遠離是九-九-藏-書非,還是跳到渾水裡,想讓大舟轉向?是單騎獨行,不以事功為期,還是招良聚莠,以惡抗惡?個人的力量極為渺小,集體又污濁,何棄何取?一個人對社會的義務,有無限度,這限度又在哪裡?圓滿的無趣,與破損的生動,哪個更值得爭取,人生的意義,有無可能延伸到人生之外?
活在這時的是司馬遷,已如前所說,陷入政治方案的迷局。莊子是不懂政治的,不過他談國家政治的話,偶爾也精采,如《雜篇·則陽》中的「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正是作威作福的法門。
把莊子和老子劃歸一派,是漢代文、景之後的事。有點奇怪的https://read•99csw•com是,司馬遷也隨著大流,說莊子的思想本于老子,以攻擊儒墨為長,——以司馬遷的遭遇,讀莊子,正該感慨萬千,引為先聲,何以有此論呢?
先秦諸子,若從立場來分,有兩大派。兩派的共同點,是對社會現實不滿,覺得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自己不舒服,別人也不舒服,滔滔者天下皆是。不同點,是一派,要用自己的綱領改造社會,所謂狂者進取,如孔、墨,以及後來的名法之士,都是這樣。另一派,更多著眼于個人感受,厭惡權力本身,所以對前者的社會理論,打心眼裡不信任,覺得那只是將惡改良,至多是將兇惡的權力,換成好一點的,何況——如為後來的事情所證實的——也未必九_九_藏_書好到哪裡去。
除了取捨不同,性情兩異,屈原和莊子的一大分別,是屈原追求的,是一種政治或社會方案。《離騷》中有一句話,叫「眾不可以戶說」,而「戶說」,正是莊子做的事。莊子哲學是個人的,並不包含社會的解決方案,前儒或拿莊子書,邊翻邊罵說,瞧,大家都如此,還有國有家么,怎麼得了,這便是責人以其所無了。朱子說莊子「只在僻處說活」,是的,莊子確實不像儒者那樣,說什麼都是一囫圇,既然談的是個體生命,自然在彼此之間。他的思想,若當社會思想看,立顯幼稚、膚淺,就是當人生指導,可能直接導致「不譴是非,與世俗處」的犬儒主義,要是懷此兩種算盤,還是不要讀《莊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