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不讀《太玄》

不讀《太玄》

《太玄》是這后一種傾向的極致。這書的體例是模擬《易經》,道理是發揮《易傳》的,並不太玄。我說「不讀」云云,實屬多餘,因為本來就沒幾個人讀它,應了劉歆「覆瓿」的預言。我甚至不打算介紹這書的內容,因為實在找不到辦法,可以形容它而不讓讀者覺得無趣。當時有人嘲諷《太玄》「費精神於此,而煩學者于彼」,雖是俗人俗話,卻離實情不遠。
當揚雄加入競賽時,這本體已經有了幾十種名字,而且漢人還想像出許多種發生的細節,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世界化生時,自己就在旁邊看著。揚雄也講了一個故事,但他並沒有在此多費精神,他的野心更大,要給世界創建一個完整的索引九_九_藏_書,物象人事,如何運行,都歷歷可查。
兩三千年前的哲人,共同的傾向,是認為世界的發生,如同世界的結構,是由簡生繁。他們的任務,是定義一種或幾種因子,能夠順理成章地推論世界萬象。如果把這種簡化工作,比為競賽,先秦的哲學家,無疑走得最遠,因為無論是《老子》的混成還是《易傳》的太極,都是不可形容的本體,沒有物理屬性,而且——在嚴格的意義上——也沒有哲學屬性,因為它與其說是邏輯的起點,不如說是知識的終點。
不論它叫元,還是道,還是太一,太易,虛廓,溟涬,都指的是那時空之外的非物之物。這萬物之母何以要誕育世界,推動力在read.99csw.com何處,難道是遺世獨立得煩了,有一天忽然決定,要無中生有?對此,秦漢哲學並沒有解釋,這是稍可奇怪的。
這是要替揚雄遺憾的。因為揚雄「默然獨守吾太玄」的精神,十分可敬,他不慕榮華,不顧時議,洎如於自己的精神世界,乃是真正的哲人氣質。他的哲學本身對後世的影響並不大,但他的哲學野心,對本體的關心,對普遍性的熱戀,使他遠高於俗儒了。
世界是怎麼發生的?我們的先民,在地球的各處,都有同樣的追問。這是十分可欽佩的,因為先民的日子辛苦,吃不飽穿不暖,還有心情思考如此本體的問題,文明之發生,果然不乏動力。先民既無物理手段,知識體系又read.99csw.com極簡陋,所以其解釋,或托以神話,或訴于玄想,是極自然的。人類在知識的童年期,亦有童年般的興趣,就像我們小時候,也會把這問題向父母發問。但通常,我們得到一個答案,如「是個老伯伯用泥巴捏的」之類,便覺心安,以後年齡大了,把這種興趣拋開,轉向實際的事務。在這一方面,面對遺傳這一永恆問題的古人,是該有點不好意思的。
西漢末期,很出了幾位才智之士,揚雄是其中一位。有人認為桓譚比揚雄智力更高,大概是的,不過揚雄以勤補拙,成為當時最洽聞多識的人。我們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兩種傾向,一種是重視實證,認為知識是要積累的,如他寫《方言》,真是下了九_九_藏_書工夫,另一種是對智力的自信,以為哲人的明理,高於世俗之人的實際知識。他寫過一篇《琴清音》,是談音樂故事的,而他對音樂,本是外行,精通樂理的桓譚說「揚子云大才而不曉音」,大概就是對揚雄的越界氣不過,但在揚雄看來,哲理就是樂理,至於音律,懂也罷,不懂也罷,對哲學家來說並不要緊。
揚雄喜歡的一句話是,「貴知我者希」。這話是老聃說過的,但在揚雄這裏,又別有意味。可惜他的《太玄》,古板而幼稚,不能給他增光。《易》的基數是一二四之類,揚雄作《太玄》,要另尋一套,百思不得其解,這時他九歲的兒子揚信,建議他使用「九」這個數,——這個故事完全可信,因為這種數字九九藏書結構,確實只是兒童的遊戲。所以一方面,我敬佩揚雄的精神,另一方面,又遺憾於他受到《易經》的拘限,未能展開才能。先儒為《易經》所誤的,有好多人,有的人,不誤於此則誤于彼,沒什麼可惜的;也有的人,頭腦出色,就很可惜了,揚雄便是。
在實際生活中,揚雄有一件事做得不好。王莽的時候,揚雄被牽連進一起案子。揚雄正在天祿閣校書,聽說來人收捕,便從樓上跳了下去,幸好天佑哲人,沒有摔死。但跳樓求死,過去是沒有的,如紂王在鹿台,火燒眉毛了,也沒有跳下去,便是想不到之故。揚雄一躍,乃啟綠珠之殞,又傷富士之康,實在是開了惡劣的先例。如今社會和諧,而未臻十全十美,揚雄總該負點責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