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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李白

不讀李白

李白,第一是個理想主義者,第二,他的理想,又很膚淺。虛榮心是他全部想法的中心,他給自己描繪過的人生目標,除了做神仙,就是做一個被榮耀和奉承者團團圍住的救世者。他最喜歡想像的,就是自己倏忽而來,救人或救國於危患之中,又飄然而去,身後留下一大群痛哭流涕的感恩者。這種幻想,常把他自己感動得掉眼淚。
要緊的是,李白是世俗幻想的代言人。咱們這些世俗之輩,平民百姓,自古以來一些零零碎碎的幻想,白日夢,一直在殿堂外面流浪,羞羞答答,找不到體面的描述,遇到李白,等於有了收容所。他的詩才,解救了他自己,read.99csw.com也使無數普通人,用不著在形容自己的志向時張嘴結舌。
「大躍進」詩云:「李白斗酒詩百篇,農民只需半袋煙。」話說李白的詩才,比起當代農民,自然是有所不如的了,但在唐代的詩人中間,他是頭一名。其實,整個古代的才人中,論起語感之好,文或是司馬遷,詩一定是李白;那些精確而有色彩的詞,在旁人或憑運氣,或反覆推敲而致的,在他只需一招手之力,好像那都是他的奴僕,一直服侍在旁邊。
李白儘管愛吹牛,抒寫自己柔軟的感情時,是誠懇而不掩飾的,帶來了他最好的一批詩句,也給他帶來了九_九_藏_書女性讀者,——一個沒有女性讀者的詩人,簡直就算不上詩人。我曾經向四個人詢問,最喜歡李白的哪一首詩,只有一個人答了一首豪言詩,兩個人喜歡他感性地描寫自然的詩句,一個人喜歡他寫愁緒的詩。我想像中的接受比例,也恰好如此。
我們都知道小人得志的樣子;敢情大人得志,樣子也不很好看。李白上長安,「當年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好不揚眉吐氣;雖然未得重用,但在他自己的描述中,卻不是如此。這番際遇,以後他一有機會必要提到,看來是視為人生的高峰了。另外,說起前引詩中的「愚婦」,他還另有一首詩九九藏書,頗見心志:「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來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說起「蓬蒿」,李白一直瞧不起不立事功的人,羞與夷齊原憲這些人為儕,更不用說默默無聞的微賤之輩。
不過,這裏要議論的,不是李白的詩才,而是他的性格。不妨想像,我們在宴席中初識到這樣一個人,氣派很大,嗓門也很大,一發言便說自己如何如何不得了,論家世是大姓望族,和帝王沾親帶故,又娶過宰相的孫女;論遊歷則南窮蒼梧,東涉溟海,天下值得一看的事物,沒有沒見過的;論輕財好施,曾在一年之中,散金三十余萬;論存交重義,則有削骨葬友的九-九-藏-書故事;論養高望機,則巢居山中,養奇鳥千隻,一呼喚便來他手中取食;論起文學才能,更有某大人,曾拍著肩膀對他說,這小子真是了不起呀,又有某大人,對別人議論說,那小子真是了不起呀。他說的這一大篇,除一兩件外,或是誇大其辭,或是自己瞎編的,那麼,我們是打算喜歡這個牛皮大王,還是討厭他呢?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庸俗的宋人,時常批評李白的另一種庸俗,如蘇轍說他「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蘇轍說這番話,大概想到了李白應永王徵召的九_九_藏_書事,其實李白當年應玄宗征,也未必很合他對自己的描述,但詩人一接詔書,恨不得連夜收拾行李,他當時寫的一首詩,後幾句是:
儘管如此,大多數讀者,包括我,還是打心眼兒里喜歡李白。李白固有庸俗膚淺的一面,但誰不呢?只要庸俗得誠懇,膚淺得天真,一樣能招人待見。李白不能為人下,在我看來,這是可貴的品質,另一種可貴的品質,不欲為人上,李白這方面的成色如何,不是完全清楚,但看起來,他不像那種硬心腸、不擇手段的人,他的一些猛志,時不時地要讓位給自己的同情心呢,那麼,就幾乎沒有什麼,讓我們不覺得這個人雖然有點討厭,畢竟頗可親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