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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四六

不讀四六

近年高考作文,有用文言的,雖然七竅只通六竅,也博個滿堂彩。看來,在許多人心目中,文言文是「貴族文體」。但這死去的書面語,太難鼓搗,不是多看兩遍《聊齋》,就能有心得的;一不小心,畫虎不成反類犬,貴族沒當上,倒成了門外的小廝,豈不虧哉。年輕學生好奇,不能責備,有身份的作家學者,則應小心,哪怕是事有不得已,也當另想別的應對,以免寫出「重重悲歡歸於楓葉,滔滔故事凝于靜穆」、「高山仰止,焉敢班門弄斧;名樓擴建,確需新手操觚」這樣歌詞不像歌詞、廣告不像廣告的句子。這兩例都是對偶句子,后一個更是四六句的格式;北九-九-藏-書朝的魏收說過,「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但那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如今文體繁多,要諛時頌聖,法門千千萬萬,何必非得用文言呢,何必非得用駢體呢,寫成這樣,豈不是不著四六?
儘管如此,我還是主張中學課本選幾篇魏晉南北朝的賦體文章。漢語是單音節語言(起先亦曾是多音節的,但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又失掉了大部分輔音尾,急促而硬,文章要順口,得在聲音上多下點工夫。隋朝有一位叫李諤的官員,上書請禁浮華文風,批評齊梁文章「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說得不錯,然而他老read.99csw.com先生這兩句,恰是駢體,看來漢語本身的一些特點,對文體的影響,不容易對抗。為什麼小孩呼帽為「帽帽」、襪為「襪襪」,為什麼《詩經》里有那麼多的重言詞,為什麼漢語的雙音詞在使用上壓倒了單音字,我們的語言,需要不少的羡余,才說得好聽,寫得好看,這是沒辦法的事。
駢體文的缺點之一,是這種平行的文體,幫人腦子變懶,功夫用在字面的聯屬,而不是多想一步,比如蘇彥《秋衣長》中有這麼兩句:「時禽鳴于庭柳,節蟲吟于戶堂;零葉紛其交萃,落英颯以散芳。」表面看,對偶的前後句子,各說了一事,其實後者受制於前九-九-藏-書,前句一寫出,后句跟隨而上,並不需要想像事物的實際情形。
儘管古音流變至今,差別已經很大了,但六朝賦文,仍然是最好的訓練,幫助我們處理漢語的聲色,感受形式之美。中學語文中的文言閱讀,自然不是要教學生寫文言文,甚至也不只是告訴學生哪些是「好文章」,——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是培養語感,積攢語言的材料。漢語在這些年,先是被暴力的粗砂磨了又磨,又給改成快餐盒,隨用隨棄,——不敢說漢語在退化,但我們這兩三代人,語感確實是在退化,當此之時,讀一點六朝文字,雖然它過於妍治,雖然它過於繁富,也許另有一種糾正之功呢。何九-九-藏-書況,賦體文章的鋪敘,並不都是廢話,窮極聲貌,需要在對象前多停留一會兒,而不是掃上一眼,立刻就聲稱「我知道了」。曹子建《臨觀賦》「進無路以效公,退無隱以營私;俯無鱗以游遁,仰無翼以翻飛」,這樣的句子,或能幫我們有志於充分的表達,而在充分的表達後面,是頭腦從容地處理材料。無論是描述,還是思考一件事情,匆遽不一定是聰明,哪怕是在網路時代。
四六是駢體的另一個名字,因為多用四字或六字句,自南朝的徐陵、庾信之後,更是慣用四六句間隔作對,便如前面「高山仰止」那個例子。駢體文,因為太講究形式,從唐朝以來,一直是批評的對象,以致九_九_藏_書現在的學生,只知韓柳,不知有徐庾。賦體文章,中學課本里是有的,但據我所見,選的多是宋人改革文體之後的賦,如《秋聲賦》、《赤壁賦》之類,雖然有些對偶和押韻的句子,本質上還是散體。作為魏晉南北朝主流文體的賦,畢竟是一代之文學,在課本里卻不怎麼有。
我的意見是,當代人,不要用文言文寫整篇文章,就算是覺得腹中的學問多得裝不下,溢到了嘴裏,寧可強咽回去,也別干那荒唐事。至少,要做到三不寫。家裡但凡還有一斗米,不要寫;就算是家裡斷糧了,沒人拿槍指著腦袋,不要寫;就算是家裡沒米了,且有人拿槍逼著,但寫起來踉踉蹌蹌,捉襟見肘,那就死也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