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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桐城

不讀桐城

林紓編過一套中學國文課本,在一百年前風行過,選的第一篇,便是方苞的《原人》,接下來是姚鼐的兩篇,——這兩位,是桐城派的一將一相。林紓卻從不肯承認自己是桐城派,——這不要緊,桐城派而不肯承認的,現在還多著哩。他的文章,按自己的理論來寫的,借陳獨秀的一句話,是「搖頭擺尾,說來說去,不知說些什麼」;他也有寫得好的,卻是譯筆,違反了自己的主張,反倒活潑起來。
桐城派我們若不熟悉,唐宋八大家,或聽說過,那和桐城派,是一種東西;唐宋八大家若不熟悉,就回憶一下自己在中學語文課的經歷,或看一下孩子的語文課本,那裡面的講解,和read.99csw.com桐城派,仍是一種東西。課本里選的,除一二篇外,確實是好文章,但教師(以及教他們這樣講的人)做的,是將文章視為一種器物來研究。好比一把椅子,又漂亮又能負重,我們便想它是可以複製的,只要知道了技法;所以要研究如何量尺寸、下木、做榫等,加以練習,自己也能做出一把椅子。以這種態度看待文章,結果就是語文教育失敗失敗再失敗。今天文章寫得好的,都是從別處得來營養,語文教育界攘其功而歸諸己,未免皮厚。不信看看高考作文選之類,據說都是範文,中學教育的成果,可有一篇像樣?這些學生以後當然還有機https://read•99csw.com會寫好文章,不過得靠自己再來讀書,此外,還得把中學里學的文章做法之類忘掉。
桐城派人的文章也有寫得好的。這些好的,為什麼好,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桐城派說文,說來說去,好文好書到底從何而來,對他們來說仍是個謎,智盡辭窮,就使出老手段,歸諸「神氣」之類的玄妙,甚如姚鼐,說「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已近乎撒賴放潑,不值與之計較了。
這還用說么,不少讀者連桐城派這名目都不熟悉,怎麼會去讀它?但不知道名目,不見得沒受它的影響。舉桐城派而言之,不過是因為他們將對文章的一種理解,說得圖窮匕見,而這種理解,至九九藏書少從唐宋以來,是文論的主流,化身繁多,迄至今日。清代的桐城派,特其一種面目耳。百年前新文學運動,自以為打倒了所謂「選學妖孳,桐城謬種」,孰料這邊方在慶賀,那邊早借屍還魂,真箇是八股不朽,桐城萬歲,陳錢諸人地下有知,做鬼也不幸福吧。
桐城派最不好的地方,還不是穿鑿說文,而是他們劃分所謂「形式」與「內容」,物序也罷,義法也罷,道藝也罷,說的都是一個意思,以為語文是單純的表達,被表達的在心中或別的什麼地方,所以要寫得好,需分別努力。作為分析工具,這二分法有時有用,但解釋思想的過程,仍然穿鑿,因為我們無法離開語言來思想,也無法九-九-藏-書離開語言來發現自己的感受,好的語言,與好的頭腦,完全是一回事,至於把想法寫下來,需要一點文法修辭,不過是與人談話的藝術,對豐富的頭腦來說,是水到渠成之事,且與自言自語中產生的想法,並不在一個過程之中。朱熹曾賭咒發誓地說,「今日要做好文章,但讀史漢韓柳而不能,便請斫取老僧頭去」,——若寫古文,不讀史漢韓柳,營養確實不夠,但讀了史漢韓柳,就能寫好文章么?萬萬不是,如果一腦袋糨子,即使賣盡身段,寫出來的,至多是糨子餄餎。
桐城派的荒謬之一,是歸納筆法、竅門之類,從劉大櫆的十二貴到林紓的十六忌,統統都是鬼話,但老實人往往上當,以為熟九-九-藏-書記了這些尺寸,便能寫好文章。舉一個例子。《漢書》有一段,記有妄人說長安監獄中有天子氣,漢武帝相信,便派人到各獄誅殺囚犯,至丙吉臨時負責的一個監獄,丙吉閉門不納,使者回去告狀,「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獄系者獨賴吉得生,恩及四海矣」雲。林紓講「用筆八則」,說「郡邸獄系者獨賴吉得生,恩及四海矣」便是所謂的頓筆,「就文理而言是頓筆,就文勢而言是結筆」,班固頓得好,所以「神光四射」。其實班固只是在述事,哪有什麼筆法不筆法,林紓的鬼話,我們現在讀了,自然不信,但它的變形,正在如今的中學里泛濫,教出來的作文,怎麼能不矯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