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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袁枚

不讀袁枚

這樣的話,不似出自袁枚之口,恰恰出自袁枚之口。但評價袁枚,可以參考他本人的一個好見解:
另一方面,又有人批評他行止不夠堅定。這就有點複雜了。南宋大詩人陸遊,曾和韓侂胄交往,為他寫《南園記》,道學家群起攻之。袁枚評論說,按宋儒的意思,「必使侂胄鏟盡善念,不許親近一正人」,才是壞人本色,而正人又之要視侂胄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遠才行,正是這種對人性的狹隘理解,啟迪了明代的黨禍。
也許他並不是天生的詩人,「自嘆匡時好才調,被天強派作詩人」。但在古代,詩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僅是寫作方式。
袁枚常受到兩方面的攻擊九_九_藏_書,一方面,是說他傷風敗俗,沒學問,等等。風化的事,與詩無涉,置之勿論,至於學問,可用袁枚自己的話來反駁,「考據家不可與論詩」。在今天看來,袁枚的「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是他的好處。
意思就是說,你書里寫的那些與世不偕而混得不好的人,是他們活該。
「孔門四科,不必盡歸德行,此聖門之所以為大也;宋儒將政事、文學、言語一繩捆束,驅而盡納諸德行一門,此程朱之所以為小也。」
這是不是有點鄉愿呢?也未必如此,不過,袁枚對這個關節很敏感,比如,吳敬梓《儒林外史》稿成,袁枚讀到了。《儒九-九-藏-書林外史》對文士的諷刺,可謂刻骨,但並沒有針對袁枚的地方。袁枚皮袍里藏著小,對號入座,看了極不舒服,到處說吳敬梓的壞話。吳敬梓知道了,上門找他理論,袁枚知道吳敬梓口辯功夫了得,不敢攖其鋒,閉門不納,然後回信,說了些亂攪的話,什麼「雖不見如見,雖見如不見」,什麼不見客是「藏己之拙,養人之高」,等等。提到《儒林外史》,他說:
在泛道德主義盛行的古代,有這樣的見識,很了不起。孔子不也說過嘛,「有言者不必有德」,袁枚的讀者,盡可以只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詩文上。
同樣的意思,後來他給程晉芳的信里,說得https://read.99csw.com更明白:
他常提到鄭板橋,還講過一個故事,說他們見面二十年前,鄭板橋在山東聽說袁枚死了(當然,那是誤傳),頓足大哭。這件事,鄭板橋沒提過,鄭板橋的朋友也沒講過,——當然,不能據此就說沒這個事,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是見面時鄭板橋的玩笑話,袁枚裝糊塗,故意當真,——總之,誰知道呢。鄭板橋是錯哭過一次的,確也是他在山東時,但哭的是金農,而金農和他是同志,且相識十來年了。
袁枚的意見,是很合人情的。但他又在別處說,大聖孔子,乃古之周旋世故者,最會察言觀色,體貼人情。嵇康箕踞,就未免太驕矜了,所以要思九_九_藏_書「聖人之所以處世,而勿效名士之覆轍」。
「朝廷清明,賢者在上,不屑者在下。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君子不惡其窮而惡其所以窮也。安得如書中憤忿語,以悖教而傷化哉。」
可惜的是,儘管以詩立身,袁枚的詩並不特別好,整篇出色的尤其少。我喜歡的,是他的一些警句,如「文士鐫碑僧鑿佛,萬山無語一齊愁」,「才子合從三楚謫,美人愁向六朝生」之類。他的文章,要比他的詩好,他的《隨園六記》,也比《隨園詩話》好看些。
鄭比袁大二十來歲,兩人本不相識,直到兩淮鹽運史盧雅雨虹橋修禊,有名無名的文人,來了無數,袁枚從杭州趕來,見到了鄭板橋。從頭到尾,他們https://read.99csw.com只見過這一面。
那次,板橋送袁枚兩句詩,「室藏美婦鄰誇艷,君有奇才我不貧」,口氣微有調笑之意。除此,鄭板橋留下的文字,沒提過袁枚。板橋的名氣已經很大時,袁枚還在上升期。若干年後,板橋已歿,袁枚成了詩壇大佬,再提起鄭板橋,口氣就變了:「板橋書法野狐禪也,……亂爬蚯蚓,不識妃狶,以揠苗助長之功,作索隱行怪之狀……」
我喜歡袁枚的,不是他的雅韻,是他的俗調。袁枚厭惡理學的不近人情,他自己的俗,便成挑戰了。比如雅人據說是要逃名的,而袁枚是好名的,最喜歡說別人被他的詩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我輩身逢盛世,非有大怪癖,大妄誕,當不受文人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