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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馬經

不讀馬經

說到畫馬,同樣在唐代,也有對馬的個別觀察,比如廣為人知的韓幹的作品,還有五代胡瓖的《回獵圖》,裏面有一隻馬屁股,實在畫得精細,讓人見了無不想拍上一拍。宋代李公麟畫的馬,很是安詳,有一種宋式的心安理得,又好像畫家對馬說,請你擺個姿勢,那馬便擺個姿勢。李公麟自己花過很長時間看馬,還臨過韋偃的牧放圖(唐代還有一幅無名氏的《百馬圖》,馬的姿態更多),來學習前人對馬的觀察。這些畫家的共同點是,先看馬,后畫馬。李公麟是講究立意的,但他畢竟不曾讓肚皮里的觀念壓倒藝術家的天職。後來的文人畫家中,會畫馬的比會騎馬的還多九-九-藏-書,程式畫法之外,真實的馬什麼樣子,大概心裏模糊得很,所以要寫意,那和實際的馬,自然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這麼了不起的馬,在商周王室,各有專門的官吏侍候(若按《西遊記》,天上還有弼馬溫呢)。大人物死了,用馬陪葬,後來又用銅馬、瓷馬。古代雕塑的最高成就,不是塑人,而是塑馬,您說古人有多麼喜歡馬?
這種對馬的迷戀,若憑空推想其原因,並不為難;以其易知,乃知其必有不對勁兒的地方,且不值得特意表出。單說古人對馬這龐大的動物,既有服馭的得意,又心存敬重,對它的觀察,也較對別種低劣的畜生,細密好read•99csw•com幾倍。在陰山岩畫中,一個常見的主題是人騎在馬背上,十分簡單,畫了又畫,大約是見這麼大的傢伙任由驅使,心裏實在得意,而且以為是值得紀念的事。
《相馬經》揭開帷布的一個小角,使我們知道自己的祖先曾經那麼認真地格物致知。翻翻各代的藝文志,便知記載實際知識的書,最容易亡佚,空言欺世的,倒世代流傳。魯迅曾氣憤憤地說:「做《內經》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於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源於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說人骨,竟至於謂男女骨數不同read.99csw.com。」其實《內經》時代,人們還是求知的,懶惰的是後人,不肯將知識積累上去。如此說來,一篇《相馬經》,還不如長埋地下,沒的挖出來,讓我們慚愧。
翻開《爾雅》,知古人是有戀物癖的。比如馬,四蹄皆白的,四脛皆白的,前足白的,後足白的,前左足白的,前右足白的,后左足白的,后右足白的,尾巴根兒白的,尾巴尖兒白的,腿不白而身白的,身不白而臉白的……竟都有專門的名字,而這僅是種種分別中的一項。便是對據說更為可敬的天帝君親師,也沒見他們有如此耐心的描述。
古人說起馬的事來,津津樂道。吉如飛黃,神如銅精,武堪食虎,智可識read•99csw•com途,更有詩頌臧才,易說乾德,其命田子方嘆之,其貌顏子淵望之,辯則公孫龍申之成說,諫則晏平仲藉以動上,屈產之乘假道,雞斯之乘贖人,免人于難者,不可勝數,亦有妨主如的盧,危國如汗血者焉。故愛之者衣以文綉,舍以華屋,席以露床,啗以棗哺,葬以大夫之禮,不愛之者食之沉之。
著名的《齊民要術》,講到相馬,零亂然而有十分細緻的地方,如旋毛在眼眶的不同位置,便意味著不同的壽命等等。中古講馬的書,頗見於著錄,只是都失傳了,所以《齊民要術》所載,足令我們嘆為觀止。直到馬王堆帛書出土,裏面有一篇《相馬經》,我們才知道,戰國秦漢間人,對馬read.99csw.com的觀察,竟比後人還仔細。單是眼眶周圍的四塊肌肉,《相馬經》都給起了專名,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認真的事嗎?
想起來,人對馬持的是雙重態度——一方面,敬它重它,唱它畫它,寵愛它打扮它;另一方面,騎它乘它,用鞭子抽它,拿腳踢它。不過這雙重態度,正是文明的標誌。對什麼我們不是這樣呢?顧愷之《洛神賦圖》里的馬,在鞍韉下怡然自得,——辯者或說,誰見了神女,不願意為牛馬走呀?但恐怕畫家不是這麼想的;讚美野性,是後代人的精神奢侈品,最早有名有姓的畫馬大家,並不以為馬的地位有什麼疑問。在閻立本、張萱等畫家筆下,馬都是儀仗化的,侍衛氣質的,汰盡了山野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