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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樵歌

不讀樵歌

《樵歌》是宋代詩人朱敦儒的集子,不過,這裏只是借來做個話頭,不儘是在說它。
除了在美麗的畫面上擺姿勢,樵夫有時還被認為是有來頭的人,人生的領路人,山中的哲學家,——六祖惠能不就曾砍過柴么?漢朝人的虛擬人物,是烏有先生、亡是公子之類,到了宋代,常虛擬漁夫和樵子,一問一答,解釋人生的大問題。飽讀詩書的人,居然會向目不識丁的人,獻上智力的王位,也是奇怪的事。
有一個詞叫「樵隱」,大概是謝靈運最早使用(「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和謝靈運同時的,有一位鮑照,也是大名鼎鼎的文學家,他的《登大雷岸與妹書》,是記山水的名read•99csw.com篇,末尾有幾句是:「夕景欲沉,曉霧將合,孤鶴寒嘯,游鴻遠吟,樵蘇一嘆,舟子再泣。」孤鶴游鴻,已經是公認的意象,把樵子舟夫和它們並列,說明在他的時代,漁樵的詩意已有所普及。早在東晉便有人談到「樵岩之樂」,但真正建立起一致的趣味,還得說是在謝、鮑的時候。打那以後,詩里寫樵,畫里畫樵,連人名齋號,也夢樵憶樵,除了真正打柴的,誰都知道樵採是非常風雅的事。
漁樵的詩意,並不一定需要讀過些舊詩,才能感受到。在最有名的幾部舊小說里,《三國演義》,一開篇就唱:「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九九藏書。」專寫粗人的《水滸傳》,裏面的樵夫則唱「我今上山者,預為下山謀」云云,也不是一般人物。《西遊記》第九回,甚至塞入長長的一大段漁樵問答。所謂俗文學,看來也是雅人做的;詩人的成功創造,大家遲早都享用得到。
《樵歌》的作者朱敦儒,死前不久,在一首詞里寫:「屈指八旬將到,回首萬事皆空。」一個人,忽然覺得自己的一切作為,都無意義,該是多麼痛苦的事。以為好的,也無所謂好,以為壞的,也無所謂壞,以為有用的,終付無益,以為是自己的,轉眼又屬別人,所有的理想、價值觀、事功、財富、親情友誼,一概暗淡,——總會有這麼想的人,但九-九-藏-書不該有那麼多如此想的人。
對作如此想的朱敦儒來說,世上的一切事業,只是「深山百丈坑」,躲還躲不及,打小學習的聖賢教訓,只是「古人閑言語」,聽不聽都一樣。索性把大小事拋給別人,別人做出好東西了,我也面無愧色地用用,反正自己是不做的。別人做出壞事了,我也面無悔色地倒倒霉,反正有那麼多人,這叫「兩頓家餐三覺睡,閉著門兒,不管人間事」。他還有句詞,叫「雜戲打了,戲衫脫與呆的」,意思是說,人生如戲,自己是不想唱了,把戲衫卸下,誰傻就穿去做事吧。
漁樵是古典文學里一個很有意思的主題,單看這兩個字,大家就覺得詩意盎然。上山打柴九九藏書,大概自從人類懂得用火,便開始有了,既耗力氣,又費衣服,難怪花了若干萬年,才想到要賦予它詩意。現在我們讀古詩,看舊畫,一致同意,荒山野嶺,在曲曲折折的樵徑上,一個看起來很高興的樵子,擔著輕飄飄的一擔樵薪,嘴裏唱著樵歌,該是多麼浪漫!如果在山裡撞見這樣一位樵客,就像遇到了山水的地主,神仙的門童,我們自然是要拿他當鍾子期,而不是朱買臣的,再也想不起非法採伐之類的俗詞,滿心都是遇真的歡喜,恭恭敬敬的,問一問路,而樵夫,按照他的行業規範,要用手漫指一下,然後喝著歌兒走開。
責任原來可以卸得如此優美。山水畫、田園詩之類,我是非常喜九*九*藏*書歡的,中國古典藝術最精緻的作品,往往在這兩個門類里。但是否優美到足以治療人生的所有痛苦,足以令頭腦愉快地不思不想呢?不同的性格,可能有不同的感受吧。
到後來,更有一種流行的見識,以為古往今來的榮耀,到最後都付漁樵一話,不值得追求。在古代標準的讀書人那裡,政治理想和道德理想,是在一起的,除此之外,也不大有什麼想法。這兩條路走不通后,就有點不知所云,生活上,可以隱遁山林,頭腦呢,總不能自令昏迷。其實,古代社會,並不像他們有時罵的那樣失敗,只是停滯,但停滯,對一代代的出色頭腦,是比失敗更大的打擊。即使沒有宗教的啟發,幻滅感也遲早要漫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