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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讀騙書

不讀騙書

民國時,藝人連闊如寫《江湖叢談》,曾舉一「換洋麵」的例子,說被騙的新聞上了報紙,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了,這一騙術便失效,所以將騙術公開,最能防騙。但這一防騙的途徑,並不可靠,公開過的騙術,仍在奉功,手法略一改變,我們就上當。《杜騙新書》中的第一條「假馬脫緞」,以及後面的「路途丟包行脫換」等,便是後來人稱「流星趕月」的騙術,至今屢屢得手,可見對我們的心智來說,一些騙術,可謂正中下懷,有的時候,剛剛說完別人,立刻輪到自己。唐代韓愈,侄孫女婿李干吃丹藥吃死了,韓愈為他寫了一篇墓志銘,聲討服食之「殺人不可計」,「https://read.99csw.com后之好者,又曰彼死者皆不得其道也,我則不然……及且死,又悔。嗚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可謂分析明白,然而他自己,老了身體不中用,偷偷吃硫磺,結果呢,白居易有詩云:「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
再往後說……再說就到了今天了。我看電視里、報紙上,往往說些案例,教大家小心,便想那些職業騙子,在在皆有,並不是社會的大患,何況騙有大小先後,有的人自生至死,始終在一大騙局中,卻日日小心戒惕,提防自己的鄰人,提防無辜的路人,提防一些雞零狗碎之事,未免見樹不見林了。
《杜騙新書》里的九九藏書故事,也有兩類,一類是普通人騙普通人(還有些是盜劫之類,實和詐騙關係不大),一類是職業騙術。我對職業騙子,一向是有點佩服兼好奇的,覺得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的愚蠢,不知要伊于胡底。世有秦始皇,便有徐福、盧生,有漢武帝,便有欒大、少翁,有唐玄宗,便有葉法善、羅公遠,有宋徽宗,便有郭京、葉靈素,有明世宗,便有陶宗文、藍道行,我們用石頭砸腳,便要流血,用門擠腦袋,便要昏沉,甘於懦弱,出門就遇見強梁,喜歡為王前驅,自會有主子尋來,要是大做蠢事,卻無不好的結果,豈不沒天理?
《杜騙新書》里的一些騙術,福壽綿長。往前說,宋九*九*藏*書代洪邁《夷堅志》「關王幞頭」條,記潼州關公廟的巫祝,偶然發現某人的相貌同廟中黃衣神像極為相似,便托這人到市中定造一個大幞頭(一種帽子),店家久不見來取幞頭,后至廟中,見黃衣神像,正是來店令造大幞頭的人,「悚然謂為神,立捧獻之,事寖淫傳,一府爭相瞻敬」。《杜騙新書》中「僧以伽藍詐化疏」條,與此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一個騙財物,另一個騙人信奉,正是同一淵源。往後說,小說《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這和尚積年剃了光頭,把鹽搽在頭上,走到放牛所在,見那極肥的牛,他就跪在牛跟前,哄出牛舌頭來舔他的頭。牛但凡舔著鹽,就要淌出眼水來。他九_九_藏_書就說是他父親,到那人家哭著求施捨,施捨了來,就賣錢用,不是一遭了。」這個故事,正是《杜騙新書》中「和尚認牝牛為母」條,區別只在一個是公牛,一個是母牛,故有認父認母之別。再往後說,晚清丁治棠《仕隱齋涉筆》寫小偷對布販說,我要偷那家的茶炊壺,你看見了,不要聲張,布販說,你偷他東西,關我什麼事,我才不吭聲。布販很有興趣地張望了半天,也不見炊壺被偷走,回頭一看,自己的布少了好幾捆,這個故事,正是《杜騙新書》中的「詐稱偷鵝脫青布」條。
《杜騙新書》是明代萬曆年間的書,作者張應俞,生平不詳。他把所見所聞的一些騙例,彙集起來,一共八十幾種,細九-九-藏-書細解說,意在教人防騙。這本書流傳不廣,在國內漸漸地就找不到了,幾十年前學者從國外抄回,讓它再逢盛世,本來只收在幾種叢書里,不料忽如一夜春風來,越是稀奇古怪的書,越在地攤上暢銷,我見到的一個書肆,種種騙書,擺了幾十樣,《杜騙新書》,便在其中了。
這類書是教人行騙,還是教人防騙?從出版者到讀者,大約兩種用心都有吧。在我看來,無論在哪個方面,都是沒用的。詐騙有兩種,一種是職業的,一種是發自本心,見機起意。前一種,另有秘密的傳授,從騙書中是學不會的;后一種,並不用學,人人皆可無師自通。防騙呢,前一種防不住,后一種防不得,若人人提防,社會也就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