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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

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

「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是赫爾岑的一句著名讖言。我沒有讀過它所處的文章,又查不實這句話的上下文,但我想,無論上下文如何,無論將「成吉思汗」作為暴政之象徵是否符合史實,這個短語都是意味深長的。
睢景臣寫高祖還鄉,「那大漢下的車,眾人施禮數,那大漢覷得人如無物。……猛可里抬頭覷,覷多時認得,險氣破我胸膛。你身須姓劉,你妻須姓呂,把你兩家兒根腳從頭數……」這種反皇權的曲兒,還有更多的嘲謔、謾罵且語涉政治的作品,在元代遍地皆是,換個朝代您試試?蒙古人對文事不太留意,懶得管你說三道四。就算是有人管,你是願意對方深通文墨、心九_九_藏_書思細密呢,還是願意對方「州縣三四員,字不辨王張」呢?
其實也未必有那麼可怕。我看過些反烏托邦小說,或科幻電影之類,對裡邊的渲染,不是很有同感。再新的技術,頂多讓「老大哥」無所不在,但那並不能實現完美的控制。完美的控制,需要完美的、被權利徹底腐化的人民,令人人都是「老大哥」,人人互相迫害,傳遞不幸,「成吉思汗」才得乘隙宰制無餘。電報機之類,固有助焉,畢竟只是工具,代替不了那根本的工作。
曾有朋友拿一個荒唐的老問題來問我,曰假如不得不回到過去,你願意生活在哪個時代。我說,春秋吧。他說,那個太古九_九_藏_書了,換一個。我認真地想了想,說,那就元代吧。朋友大怒,趁著天熱,將一頂漢奸的帽子劈頭罩來。我說您別急,聽我一一道來:我是「搞」文字的,且胸無大志,元代的文人行道難,而我本不想行道,元代的文人做官難,而我本不想做官,終元一代,沒有文字獄,單這一點,還不夠嗎?
那麼,假設「成吉思汗」(在赫爾岑的象徵用法上)有了電報機,有了火輪船和鐵路,會怎麼樣?有了熱兵器、原子彈,會怎麼樣?有了蜂窩電話和互聯網,又會怎麼樣?赫爾岑雖有預感,實情會如何,他是不知道的——還是那句老話,當然,咱們也不知道,但咱們可以想象,比如read•99csw.com若干年後,地球上又有「成吉思汗」,擁有各種新技術,那將會帶來怎樣一種淪肌浹髓的快|感呀!而反抗那嶄新的「成吉思汗」,又將是全新的題目,舊有的經驗怕是有一半都會失去效用的。
百年蒙元,是個很有意思的時代。一方面,有野蠻的軍管,區別種姓,以聚斂為頭等大事;另一方面,那又是中國最少意識形態控制的朝代。蒙人粗暴但並不苛細,管理漫無章法,幾近於「你把錢糧交來,剩下的事不要來煩我」。魏源說元政「其肅清寬厚,亦過於漢唐」,稍嫌溢美,但明初君臣認為元朝以寬縱失天下,確實合著兩三分實情,並非只是先為暴政之容。如元代沒有完整的法律,九_九_藏_書後來吏治又壞,獄訟幾無道理可言,但並不以殘殺為事,連死刑也拖著不執行,至於「七八十年之中,老稚不曾睹斬戮,及見一死人頭,輒相驚駭」,這和明代的血腥,相去就很遠了。
專制也是個技術活兒,古代的君主,心有餘而力不足——其實「心有餘」也說得不對,沒有電報機之類以啟之,他們無法憑空生出許多後世才有的豪情壯志。明代加強專制,大不了是建立國家警察、廠衛之類,偵緝天下,又能怎麼樣?扒在人家的窗外偷聽,雖然嚇人,效率卻低,除非天下人一半入了廠衛,否則能力平平。
歐洲自啟蒙運動以來,多把成吉思汗當成暴君的代表,赫爾岑是俄羅斯人,想必更傾向於這read.99csw•com種評價。成吉思汗殺人如麻,但中國人更熟悉的,是忽必烈建立的蒙元,印象又是一種了。
元代賦稅較宋明皆輕。「賦稅輕而衣食足,衣食足而歌詠作」,又有文人的加入,而有了《詩經》以後最天真自然的一代文學。許多文人,沒了正統的出身之路,頗有牢騷,但和清代的同行相比,這些人可謂身在福中不知福。讀書無用,難道不強過讀書有罪?做不了大官大賢,去做那郎君領袖、煙霞狀元,又有什麼不好?到了明代,一窩蜂地去做官講道,官也沒做好,道也沒講好,先把個活潑潑的曲兒劇兒失傳了。
蒙元官方,並不是真心想放鬆控制,說到底,他們是沒有電報機的「成吉思汗」,控制社會的能力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