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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己之惡,成人之美

以己之惡,成人之美

有見識的自然也有,只是難得大用。賈似道頗有吏才,對大局一向懵然。他專權四十年,朝中的意見,可想而知。勝國遺民,喜歡吹捧激進派,指責溫和派,似乎只要一力拚殺,大局可挽,但南宋和明朝的滅亡,卻是激進派的責任最重。南宋的遺民痛罵賈似道僨事誤國,卻忘了他常有激烈的舉措,拘留郝經便是一項。文天祥說他羈使開釁是兵連禍結之始,也不算很冤枉他。
蒙古人南侵的野心,未必因一紙和議而打消,便是不扣留郝經,宋蒙之戰也難避免。不過在南宋方面,此時與蒙人議和,儘管束不住北方的馬蹄,但也不會束住自己的手腳,何必落人口實?把這樣一位名儒扣留起來,于大局何補?當時南宋的軍隊和蒙軍交手九_九_藏_書,拚命的少,逃命的多,轉而療羞於一個書生,貌勇實怯。或者說是為了振奮民氣,則當時能夠振奮民氣的舉措,該做不做的,不知凡幾,文也不做,武也不做,倒來做這種不明不白的勾當。後世的「不戰不和,不降不走」方針,大概在南宋可以找到出處。
自居為弱者的人,墮落最快。起初只是憤激不平,下一步就允許自己做各樣的壞事,因為他覺得,反正自己是受了委屈的一方,做什麼都情有可原。他自己縱容自己,便以為別人也同情他,而不知外界的輿論,和他那個小天地中的並不一樣。當年漢朝對郅支單于確有不公道的地方,而郅支襲殺漢使,只是使後人對他的身死國滅,少了許多同情。匈奴雄強https://read•99csw•com的時候,很少做鬼鬼祟祟的事;一旦勢衰氣沮,體面全無,其羈留蘇武,不知對自己有哪方面的好處,倒是成就了蘇武的名節。
有形勢的弱者,有心理的弱者。有形勢雖弱,其志不惰的,也有心中先慌了,舉措無不失宜。北宋軍事上經常失利,不廢大國之體,到了南宋,國土尚遼闊,做事卻小氣起來。這固是積累所至,也得怪肉食者多不通實務,臨時的見解,往往要向下尋找;而民間的主意,激憤之氣可用,于大局上,就鮮有貢獻了。
郝經是北方的理學名儒,他的學術,是漢人之學;他的出身,當算是金朝遺民。他給忽必烈辦事,並無不安,因為在他看來,道統高於皇統,只要能行中國之道,當皇九*九*藏*書帝的是漢是夷,沒什麼分別。「中國而既亡矣,豈必中國之人而後善治哉?」這種議論,放在後世,必給戴上幾頂帽子,但那時雖有華夷的大防,國家概念和現代的還很不一樣。在郝經,夷夏之別更多的是文化的,而不是民族或國家的,他相信自己的出仕,符合用夏變夷的大道,「傳正脈于異俗」。何況,他沒做過一天宋朝的子民。
當時甚至有議論要殺掉郝經,以為他血統上是漢人,道統上是儒術,卻替蒙古人做事。幸好持這種意見的人沒幾個,因為南宋,雖然顢頇,畢竟高明於後來的一些朝代。賈似道想迫使郝經背蒙歸漢,用的辦法,竟和當年匈奴人對待蘇武的差不多,給他住極小的屋子,派人在四周日夜巡邏,梆子敲得噹九_九_藏_書噹響。他的隨從精神崩潰,互相鬥毆,死了好幾個人。郝經每月給宋方寫信,全如石沉大海,雖是鬱悶至極,一直不肯低頭。後來有人拿他和蘇武相比。這種比較,真是宋人的恥辱。
南宋聽說郝經要來議和,在朝廷上討論,最後主戰的傾向佔上風。南宋丞相賈似道命令地方將領把郝經扣留在真州(現在的江蘇儀征)軍營,這一扣就是十六年。
宋蒙之間,使節往來,本來也正常。南宋自從聯蒙滅金,自毀屏藩,立時覺到北風之寒,又謀河南不成,老羞成怒,此後看到蒙古使臣,心境大變。大臣真德秀說,自古兩國交兵,使臣不絕,縱使蒙古人侵犯我國,若有使者,還是要以禮相待。這番議論,才符合大國之體。而不久之後,宋蒙交兵,蒙古又派九-九-藏-書使者來,南宋便拒於國門之外了。以後對北使時拒時延,莫衷一是。蒙古使臣中,有一個叫月里麻思的,因為言語衝突,被囚禁在長沙三十六年,最後死在那裡。蒙古人報復,也把一個宋使扣了七年。忽必烈當上大汗后,宋蒙關係才有所緩和,他派郝經出使南宋,想罷兵修好。
蘇武鴻雁傳書,只是傳說,郝經則確曾把蠟書系在雁腿上,居然傳到了蒙古人那裡。儘管身份尷尬,他在後世的名聲很不錯,這同他的經歷,同南宋人對他的虐待有關。他的理學,也沒什麼出奇之處,不過理學家的所學,往往影響行為,這一點和詩人不同。賈似道就是一個詩人,有句雲「燈色難禁雨,秋聲不離山。明朝分手后,俗事不相關」,何等清脫,做起事來,卻蠻不是那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