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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刃

游刃

嵇康之死,當時是大事件,太學生好幾千人抗議,終於無效。嵇康是曹家的女婿,司馬氏要代魏,先得剪除曹氏的羽翼。嵇康早已知道自己身處險地,所以作風上、詩文中,常表白自己無意于政治。那時政情險惡,名士少有全者。嵇康已盡量小心了。他學阮籍口不臧否人物,雖然做不到,但王戎說與他相知二十年,沒見過他喜怒形於色,便有些誇張,嵇康的自製,也可見一斑了。山濤投靠司馬氏,知道些風聲,薦嵇康出來做官,有幫他免禍的意思,不料竟速其死。嵇康何嘗不清楚他的好意,但如《與山巨源絕交書》里所說,「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嵇康的絕交書,他明罵山濤,暗裡為他開脫,算是回報,關於自己,一再表九_九_藏_書示只是「性情問題」。他講了「七不堪二不可」,共是九患;然而避重就輕,在司馬氏看來,更顯得居心叵測,因為他既不肯投靠,立場是明明白白的,僅一封信又怎麼可以矇混過關?
山濤,嵇、阮,鍾會,也算得上是「知識分子」的三種類型(當然並不止這三種)。就山濤而言,如何判斷他是吏隱,還是巧宦?內直外曲,如何證明?既然與時俯仰,又何以見得心存事外?人心隔肚皮,這些問題,本沒什麼一定的答案,而且事情的關鍵,不在於這些人怎麼做,而在於其不得不做處,不論他怎麼做。王戎說山濤如「渾金璞玉」,儘管常識告訴我們,渾金非金,璞玉非玉,我們還是寧願相信王戎的意見。九_九_藏_書全身遠禍,是七賢的共識,自己做不到的,未必不情願別人做到。我們看嵇康的《家誡》,叮囑細密,可推而知道他並不經常率性而行,而是一直舍小圖大,對世俗多作讓步,想保住自己的大志;至於不免於刑戮,那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嵇康希望兒子做一個「保守的好人」,堅守志向的程度,要與全身遠禍的能力相配。和他一起的,阮籍也不願意兒子像自己一樣放達。
七賢對《莊子》都有心得,最得心法的,看來還是山濤。莊子早講過,當年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就是因為這兩個人名氣太大——哪怕是閉門在家修行,也可能威脅到政權對人心的影響力,特別是當這一政權已宣稱自己是https://read.99csw•com道德領袖時。對這種盛名之累,嵇阮之輩自然心裏明白,也時常討論;但能言之不一定能知之,能知之不一定能行之,能行之,也不一定能像山濤那樣做得好。
山濤執掌吏部時,每次用人,一定要先密啟,窺探皇帝的心意,然後揀皇帝中意的人選公奏。別人這麼做,至少得落個「巧宦」的壞名聲,而時人對山濤的評價,都說他識量高邁,洒脫曠遠。又有一個縣令遍賄朝臣,給山濤送了一百斤絲。山濤並不拒絕,因為那樣做不夠和光同塵。山濤收下禮物,掛在梁下。後來事發,朝廷調查到山濤時,絲已被蟲子咬了,而塵封如故。山濤既未得罪大家,還落了個清廉的名聲。嵇康說山濤「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就是這種九_九_藏_書本領了。
顏延之則寫過一篇《庭誥》,更加完備,所說的不過是游刃之道,而他自己本和七賢大致是一路的人。到後世,莊子的哲學,漸漸被儒士處理為與時舒捲的理論,其尤下者,用為一切的辯詞,便是昧利苟得,良心上也沒什麼過不去。因為他令自己相信自己另有襟期,竟能不受現實事務的牽制。這種裁決,當然要比照他所信奉的價值觀,但立法在人、執法在己,中間可以做手腳處,比比皆是了。
作《竹林名士傳》的袁宏對山濤的評語中,有一句是「游刃一世」,最是中肯。莊子寫過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的刀行走于骨肉之際,與物無礙,貌合神離,所以刀刃不傷,逍遙自在。按莊子本意,這種「游刃」是出世之道。但若事有不獲已,化九-九-藏-書而為入世之道,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嵇康和山濤之間,絕不如信中所說的「偶與足下相知」,而是相知頗深。嵇康對山濤又是敬重,又對他的「無所不堪」有些牢騷。他比山濤和阮籍都小了十幾歲,在三人中是小老弟,發發脾氣,山濤不會見怪。嵇康顧影之時,山濤定是很難受的;而等到山陽舊友或老或死,他一個人徘徊壚下時,又不知如何嘆息。嵇康臨死時說,有山濤在,兒子不孤矣。後來山濤果然照顧嵇紹,並薦他做了官。山濤就是這樣面面俱到,是謂「達人」。
南朝顏延之寫過組詩《五君詠》,歌詠「竹林七賢」中的五人,而把山濤和王戎排除在外。山濤和王戎都做到大官,位列三公;其中山濤圓滑,王戎貪吝,顏延之認為這二人不配與嵇阮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