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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羞做怒

移羞做怒

明代宦者少則好幾千,多則十萬,如劉瑾者,前後數十百人而已,「奸心素篤」云云,至少得不到統計學的支持。至於宦官的心事,我的心理學家朋友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聽說過的,一個是宦官往往重視鄉誼(如劉瑾是陝西人,便把陝西的「高考」名額提高許多),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家庭的緣故;另一個是宦官喜歡穿好衣服,雖是夏日,也包裹嚴整。老北京有一句話,說人夏天穿得太多,叫做「練當太監」,便是為此。
劉瑾最可述的,是他的被凌遲處死。據監刑官回憶,頭一天例該剮三百五十七刀,從胸膛兩側割起,初下刀時尚有血出,再割則無血。十刀一停歇,一吆喝,這樣割到晚上,押回宛平縣寄監,此時劉九九藏書瑾不僅活著,還能吃粥兩碗。次日再刑,劉瑾發說宮中不該外傳的秘事,行刑者便堵上他的嘴,趕緊將他割死了。
劉瑾得勢時,談不上「權傾朝野」。在內不過是「八虎」之一,在外有不少附和他的大臣,實分其勢,其中乖戾的焦芳、傲慢的張彩,都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又有一位大名士李東陽,名不在閹黨,卻最得劉瑾敬愛。文學之臣和宦官親密,自劉瑾時候始。前面說過劉瑾的權力不及王振,但當年文武大臣見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見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見劉瑾而跪者十之八——此之謂共同罪惡。沒有人喜歡攀結宦官,但,何況聲名或許還有辦法可想。張居正便是例子。在宦官一方,權力只是九-九-藏-書假象,一旦皇帝變了心意,「片紙中夜下而晨就縛,左右無不鳥散獸竄」。他們不過分到了一兩成皇權,皇權的惡倒分到了十成。有縱人為惡的機構,自不愁找不到為惡之人,而罵宦官,剮劉瑾,雖然義勇可形,但既然又主張宦官制度,知者難免要說那是移羞做怒。
劉瑾恨翰林,恨御史,這種仇恨不難理解。讀書人也憎恨他們。但宦官上應天象,也是讀書人的發明。天市垣的中心是帝座,周圍有眾星屏藩,其中便有四顆星辰叫「宦者」。既然取之天象,雖然可憎,也是不能少的。自東漢以後,痛罵宦官,又英雄又穩當。中上階層的人,極端看不起這些刑餘之人,說了無數難聽的話,以為他們「奸心素篤,憎https://read.99csw.com愛移易」,是變態的小人;然後又沒有一個人主張廢除宦官制度,就連罵宦官最烈的黃宗羲,也只說宦官可留幾十人,不能再多。
某個美麗的傍晚,一位鑽研心理學的朋友,佔據著我最好的一把椅子,沐浴著唯一一束陽光,冥想了大約二十分鐘。然後發問:「假如你做了太監,會怎麼樣?」我激動地把他從椅子上趕開——這便是常人的反應。對這類問題,我們必須反應激烈,最好是帶些憤怒,以表明身心不會在任何時候以任何方式和那個大不韙的問題沾一點兒邊。特別是在我們中國,閹宦等於邪僻和姦惡;不是不能夠舉出些好宦官的例子,但有一個這樣的例子,就有一百個反例,來說明肢體的殘缺會導致人性九九藏書的殘缺,儘管這一點從來也沒有被真正證明過。
本篇想說劉瑾。但劉瑾又有什麼好說的呢?在明代的太監中,論凶狡他不及魏忠賢,權力不如王振,深沉不如馮保,差有一技之長者,就是撈小錢,報小仇。人說宦官愛財,未必是一定之論,不過劉瑾確是有些錢癖的。剛開始收賄時,不過以幾百兩為望。有一個叫劉宇的人,一次送他一萬兩,劉瑾大為驚喜,說「劉先生對我真是太好了」,以後胃口頗開,但聚斂之術似乎只有賄賂一方,所得終於有限。
閹人不是中國獨有,在亞述,在印度,在古埃及,直至後來的拜占庭,都有宦者的身影。只是在這些地方,宦者既不怎麼顯眼,也不特別地為人痛恨或厭惡。也有掌大權的宦者,如東羅馬帝read•99csw•com國的克里薩菲烏斯,做過狄奧多西二世的首相;以及更早的巴葛阿斯,那是被亞歷山大大帝親吻過的。這些人士的政治作為,不大能看出和他們的生理有關,社會也不怎麼難於接受;即便在容易誇張的文學當中,從泰倫斯到莎士比亞,也沒有我們這裏常見的大驚小怪的因素。
劉瑾愛作威福。受廷杖者去衣,是他的首創,乃有杖死者;不過究其本意,著重處在於羞辱而不在殺人。明代的大太監中,劉瑾遠不算最殘暴者,很少殺人,如方良永之不揖、劉玉之劾,處罰不過是撤職或罰米。劉瑾也沒什麼大志,軍國大事都糊塗,「知州改御史」之類的事倒做了一些。他的獲死,罪名是謀反,當是張永、楊一清等人怕他死灰復燃,捏造出來以置他于死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