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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黑子

第十六章 黑子

黑子便從石頭上滾了下來。
至今,李同和的墳頭上還光禿禿的,上百年了,連個草毛都不會長。
狗的忠義,真讓人臉紅啊!
李同和差點兒被黑子咬死,加上感染化膿,他的脖子半年後才治好。他恨死黑子了。真他媽「喂不熟的狗」!真他媽「狼心狗肺」!老子當兒親你,你他媽還咬老子!
狗肉是吃不成了,李同和家這一年仍是一個窮年。當然,對於李同和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他已經死了。他埋在哎哦廟附近的一塊荒地里。狗肉呢,也埋了。李同於說,是黑子害死了同和哥,讓黑子到陰間還給同和哥看門當狗去吧!就把黑子的肉埋在了李同和的墳旁邊。
可憐這母狗剛卧下,主人就進院了。李同於說:「同和哥,你是來逮狗娃兒的吧?」
清光緒三十一年(1906年),哇唔眼兒李同於家餵了一隻母狗,下了一個狗娃兒。母狗是白的,狗娃兒卻奇怪的全身黑緞子一般,不雜一根白毛。李同於跟怪屯的李同和好,一天見了面,李同於說:「同和哥,聽說昨晚你的豬叫老蒼狼背跑了?」李同和說:「可不嘛!喂十來個月了,年下打算殺殺過年哩,這下好,今年要打飢荒了。」李同於說:「我早說叫你喂只狗,你不聽。喂只狗哪有這事?」李同和說:「喂只狗不是多張嘴嗎?日子太緊了。」李同於說:「哎喲!一天吃你兩泡屎的不是!我家白狗生了一個黑狗娃兒,等滿月了你逮去吧。」
「呔!啞巴畜生,還怪知道護你媽哩!」李同和踢了小黑狗一腳。
左右鄰居聞聲都拎著叉把棍棒跑來了。黑子一看不妙,丟下李同和向山裡跑去。
李同和脖子好后,決心殺掉黑子。他備了兩樣武器:一樣近戰用的殺豬刀,一樣遠戰用的老土裝。
狗也是一種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動物。
狗娃兒滿月那天,也就是臘月二十六。俗謠說,二十六,去割肉。可是李同和指望過年的豬叫狼背跑了,他既沒錢割肉,也沒錢買其他年貨,想背桿老土裝去山裡打只兔子吧,一連幾天都是北風呼嘯,雪花子飄得人睜不開眼睛。他惆悵著,就恨起狼;恨起狼,就想起了逮狗的事。算算,同於家的狗今天就滿月了。逮狗去吧。
他扣動了扳機。
死在大清宣統皇帝登基那一年臘月二十六,死在黑子它媽3周年忌日(如果狗死也可忌的話)。
不一會兒,就聽見李同於回來了。李同和連忙把手中的肉朝草窩裡的母狗扔去。
就在第三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李同和躺在香樟樹下,臉上罩著破蒲扇正在呼呼大睡,黑子突然撲了上去,四肢騎在他身上,一口卡住了他的脖子。李同和不知怎麼回事兒,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忽閃坐起來。他還以為趴在自己身上的是個人,伸手就抱住了,一滾,反把黑子壓到了底下。李同和的喉管差點兒被咬斷,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他已經看清,向他進攻的是他的黑狗。他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開始大聲呼喊。他也伸手握住了狗的脖子。九-九-藏-書黑子鬆開嘴去咬他的手。李同和只好鬆開脖子用手去握黑子的嘴……人與狗一來一往,一場惡戰。
兩個換帖朋友,親著哩!
他腰裡別著殺豬刀,手裡托著安了槍泡的老土裝,整天在北山裡尋找黑子。
李同和既報了仇,又能過一個好年,你說他該怎樣心花怒放啊!
李同和說:「是啊。同於,你家真捨得,這麼好一塊肉喂狗吃!」
這家人到哪兒去了?李同和喊了兩聲,仍不見動靜。
這母狗很高興,躥起來,「呱吞」一口就噙住了。但它捨不得吃,把肉放回窩裡,然後卧下,慢慢地享用。
主人把一支繩頭撂給李同和,說:「同和哥,搭把個手。」
俗言說,狗是銅頭豆腐腰。它的后腰不經打,一棍子就把它捫趴哪兒了。可是它的頭結實。李同於雖然震得胳膊一麻,但那狗還是慘叫一聲跳起來了。它沒有逃跑,只是在院里耍圈圈。它知道自己錯了,拖著求饒的尾巴,伸長脖子,抿著耳朵,嘴巴擩在地上,非常疼痛又非常慚愧地狺狺叫著。但主人並不寬恕它,攆著它打。終於有一棒子打在了它的后腰上,它下半個身子就塌在地上了。它前腿扒著地,拖著後半個身子繼續往前爬。它已不會大聲叫喊了,只會「唧嚀唧嚀」地叫著。小黑狗攆著它媽哭,一會兒竄到媽媽的前邊,一會兒竄到媽媽的後邊,一會兒又去向主人哀求,用軟軟的小舌頭去舔主人的腳背。但主人一腳把它踢開了。它哭泣著跑到媽媽跟前。媽媽流了一臉淚水,用嘴輕輕地吻著兒子。
十五以後,黑子吃飯了——在李同和看來,狗就是吃便便的動物,人的排泄物是它們最愛吃的家常便飯。所以他把黑子領到了屋后的茅坑裡,讓它吃「飯」。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於黑子來說,這不是虐待。
葛藤也死了。人們都說那葛藤是黑子。不管是陽間,或是陰間,黑子都不會讓李同和有出頭之日。
小黑狗圍著媽媽耍圈兒跑著,「咣咣」地叫。母親的眼珠憋出來后,它又望著李同和叫,不是哀求,而是憤怒。它照著李同和腳面上咬了一口,把李同和的白棉布襪子咬了個窟窿。
李同於大驚。喝半碗狗肉湯就把人喝死了?多虧自己在家擔挑水耽誤了一步,要不,自己不也喝死了嗎?狗肉怎麼會有毒呢?
狗是世界上最有靈性的動物。它與狼同科同屬,像狼一樣具有神秘感。筆者去年到馬路上去散步,後邊跟著我家的狗。當我要過十字口時,狗咬住我的褲腳,使勁往後拖,一邊汪汪大叫。我正要抬腳踢它,只聽「吱嘎——」一聲刺耳巨響,扭身一看,與我並排而行的兩個老太已經倒在了血泊中。我與死神僅一步之遙。而這一步距離,是我家的狗給我創造的,我的生命在這一步距離上,可以再走十幾年,或者幾十年。我的一家鄰居餵了一隻狗,3年前的春天,卧在他家堂屋門口,叫。不是「汪汪汪」地叫,而是「兒——兒——」地叫。人們都說這是狗在哭。https://read.99csw.com主人覺得很不吉利,就打,把它打跑了。可不一會兒它又回來了,仍卧那兒「兒——兒——」地叫。主人又打它。第二天,那個主人的父親就得急病死了。這家人後悔不迭,說為啥就不明白狗的意思,早點兒送老爺子到醫院檢查檢查呢?狗比人聰明的另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是人破不了的案子,狗能破。它是現代刑偵工作中,再高明的警察和再高深的科技都不可替代的神探。
從此,黑子就開始了普通家養狗的生活。主人很親它,經常把他抱在懷裡,手掌作C字狀,扣在它的頭上,順著頭往下撫摸,一直撫摸到尾;撫摸到尾時,C就收縮了,收縮成3個指頭,捏著了它的尾巴,開始捋,從尾巴根兒捋到尾巴尖兒,好像是景德鎮的瓷器師傅一樣,一隻完整的狗就被他捏出來了。主人出門時,也總是把它帶上,比如走親戚、串門子、看戲、趕會,李同和就喊:「黑子!走,上你外婆家去!」「黑子!走,看戲去!」「黑子!走,趕集去!」黑子於是就像一團黑影一樣,一路上在李同和的身前身後飄來飄去。有一次,谷屯有個人把黑子偷跑了,李同和徹圈子找,一直找到安鋪鎮上,恁大個人,竟哭著在村上罵。10天以後,黑子脖子裡帶根繩子跑回來了。李同和抱著就跟它親嘴,也不顧它的嘴是經常吃屎的。
他死了。
村上的人都喜愛黑子,說黑子是條好狗。
李同於家的肉已經割回來了,掛在堂屋從二檁上垂下來的一隻木勾上,滴溜滴溜地亂轉。可是李同於家卻沒人,不知出去幹啥去了。李同於家的狗在草窩裡卧著,黑狗娃兒在它媽懷裡淘氣,一會兒用爪子抹拉母狗的嘴,一會兒去拱母狗的乳。母狗嘴裡哼哼著,好像是裝著生氣的樣子,其實是在為兒子的調皮驕傲。看見李同和來,忽生跳起來就咬。可是一看是熟人,就很不好意思地搖起了尾巴,並把頭低了,伸過來聞一下,悄沒聲地走開了。可是小狗娃兒卻跑到李同和跟前,用嘴叼他的褲腿,跳前跳后地撒歡,並「咣咣」叫著,打梆的一樣。
狗還是世界上最講誠信、最知恩義的動物。它跟貓不一樣,貓可以來回借,借去喂一頓,它就跟你熟了,夜裡給你逮老鼠。狗不行,有句俗話叫「喂不熟的狗」。你就是整天山珍海味,也喂不熟它,它咋也忘不了將他養大的主人,即使那家主人窮得拎筐要飯,它也忘不了,稍一疏忽,它就跑回家去。另一句俗話叫「狗不嫌家貧」。小時聽大人講,說有一個商人,帶著狗去外地討賬。一天他突然發現少了一錠銀子,狗也不見了。一年後他討完賬原路返回。當走到一個地方時,看見路邊地溝里有一隻死狗,已經化為一堆白骨。他想,這是不是自家的那隻狗呢?就蹲下來撿起一節骨頭。誰知一揀,那骨頭下邊竟壓著一錠銀子。他這才想起,去年走到這裏時,他曾在這裏大便,這錠銀子肯定是他解腰帶時遺落地上了。而狗呢read.99csw•com,肯定是守著元寶,等主人來拿,一直守護到死(參閱《義犬祠》)……
黑子光吃草,竟吃得渾身油光發亮。平常李同和並不是沒找著過它,但它異常機敏,半里遠就聞見了李同和身上的氣味,四肢撐著,昂著頭,望著李同和一步一步地走近。當李同和剛端起槍要瞄它,它就哧溜一聲鑽進了樹叢里。挑逗得李同和每次都更堅定了一層要殺它的決心。臘月二十六這天,他的目的本來不是打狗的,而是想打只兔子什麼的,賴好年下有個肉腥味。可是當他剛爬上升龍崖,就看見黑子在地根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站著。他立馬端起槍。想著黑子要跑的,可這次它竟沒跑,昂頭望著他,慘白的牙向他呲著,好像是大義凜然的笑容。
李同和到家后,先放下黑子,然後就從懷裡把那塊肉拎了出來。他從神台底下撈出一桿秤,勾著稱了稱,5斤2兩。他把這塊肉也掛在堂屋前坡二檁垂下來的木勾上,然後就坐在一張破靠椅上,點一鍋旱煙,翹著二郎腿,一面吸,一面望著肉在木勾上滴溜滴溜地轉。他心裏非常欣然,不僅年下有肉吃了,更重要的是,年前年後,年裡年外,他都可以敞開大門,讓鄰居,讓親戚們,都能看見,李同和家的堂屋裡也掛了一塊肉,這家日子過得不錯噢!
李同和就撫摸著黑子的頭,說:「這傢伙長得真快!」
冤死了,狗!
李同和說:「是嘛?」
但黑子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幸福和溫暖,整天鬱鬱寡歡。它不再叫喚,常常蹲在門外,兩隻黃眼珠子陰鬱暗淡地久久望著一個地方,像心事沉重的哈姆雷特。
這麼說,李同和是喝了一碗斷腸散吶!
「同和哥,你把狗娃兒抱回家吧。」李同於說。
他很喜歡這個肉乎乎黑緞子似的小狗娃兒,回家后就喊它「黑子」。
但主人的怒氣無法消除。一個好年,就這樣被狗吃掉了!多敗興的事!多惱人的事!那時日子都緊巴,再割肉不可能了,主人家已經沒錢了。那麼,就把這條偷吃嘴的狗,殺了過年吧!狗東西!李同於從房檐下取了一盤捆柴的麻繩,在狗脖子里纏了幾圈。狗的下肢已經癱瘓,不會動了,任他纏。但它也知道下面要發生什麼了,就把兩隻前腿曲了,給主人跪下。小黑狗看媽媽跪下了,就也學著媽媽的樣子,跪下了。
第二年夏天,李同和的墳頭上長出一棵桐樹,烏嘟嘟的,非常粗壯,桐樹葉子像掛了一樹綠傘似的,樹桿一出來就有人的小腿粗。人們都說,同和佔著好地氣了,你看這塊地多旺,能旺樹,就能旺人嘛!這同和死得暴,是急著來搶風水來了。
李同於就張眼往狗窩裡看。那狗剛回過嘴來,將肉放在草上。小黑狗沒見過這東西,跑過來聞,抓,舔。母狗嘴裡流著饞涎,「嗚嚕嗚嚕」地對兒子說,這是肉,好吃得很,你嘗嘗,用爪子摁著,用牙齒咬著,你看就這樣……它剛給兒子示範了一下,一根栗木棒子就砸在了它的腦袋上。
有一天中午,李同於來串門,看見九*九*藏*書黑子在跟李同和比個子,嚇了一跳,就跟李同和說:「同和哥,我剛才看見黑子在跟你比個子哩。」
皮剝了后,李同和真的就把狗肉從骨頭上一刀一刀剔了下來,剔一堆血乎淋拉的骨頭,然後飛起一腳,踢到了門前的山溝里。他又用秤稱了稱,剔骨凈肉36斤。當然,狗肉不能掛在堂屋裡,殺只狗過年,在怪屯並不光彩。他把肉掛在灶屋裡。但灶屋的屋檁細,他怕把36斤一下掛上去把屋檁壓折了,所以就留下來10斤。他高興,反正肉多,今晚要把這10斤肉先熬了,喝頓狗肉湯解解饞。他吩咐兒子:「去哇唔眼兒喊你同於叔去!叫他晚上過來吃狗肉!」
有人就說,他們看見過黑子在山裡吃斷腸草。肯定是斷腸草的毒性積攥在狗身上,狗肉在鍋里一熬,毒性就出來了。
他等不及好朋友李同於來,就先吃了一塊狗肉。狗肉真香!他忍不住又喝了半碗狗肉湯。狗肉湯也真香!他想再喝半碗,剛端著空碗要站起來,肚子猛地一疼,他「媽呀!」一聲又蹲了下來。他覺著好像有兩個人在肚裏扯他的腸子,疼得他倒在地上亂滾,爹呀媽呀大叫。叫著叫著,腿一蹬就不動了。
那隻狗就是黑子。
黑子望望肉,「咣咣」叫一陣兒;望望李同和,又「咣咣」叫一陣兒。它就這樣不停地叫,不吃不喝,一直叫到過罷十五這塊肉吃完。
李同於說:「同和哥,聽說狼吃人的時候,就是先躺下跟人比比個子,個子有人大了它就吃;個子沒人大了,它怕鬥不過,就不敢吃了。」
李同和笑道:「瞎球說!黑子又不是狼。」
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狗東西!可犯到老子手下了!你還咬我么?咬么?咬么?他把手擩到已經斷氣的黑子嘴裏。可是,黑子不會咬了。
他就上哇唔眼兒逮狗去了。
李同和死了。
黑子不敢回家。但也沒有遠去。它就在升龍崖北邊轉來轉去。吃的沒有問題。它可以逮野兔吃,也可以吃人們在外面拉的糞便。但這些它都不吃。它吃草。是一種很特別的草,叫斷腸草。按說狗是不吃草的,可是黑子卻吃起草來。按說斷腸草是不能吃的,那東西劇毒,人只要吃兩片葉子,腸子就立馬變黑,斷了。可是黑子卻吃著沒事。也許斷腸草光斷人腸,不斷狗腸?《本草綱目》《本草品會精要》《中藥大辭典》《醫宗金鑒》等典籍上都查不到解釋。
李同於說:「是不是黑子也想吃你呀?」
可是人對狗的道德評價,卻是極其差謬。過去看古戲,哪個官不好了,百姓就罵他「狗官」;若是百姓不好了,官就罵他「狗奴才」。豈不知,官要如狗,哪還會貪贓枉法欺百姓?奴要如狗,哪還會吃裡扒外賣主求榮?還有,「狗眼看人低」,「狐朋狗友」,「豬狗不如」,「狗娘養的」等等。總之,在擬人化罵人中,狗是世界上使用率最高的動物。也就是說,狗是世界上一切動物中最無恥、最卑鄙、最惡劣的動物。
李同和就把小黑狗抱走了。
但是,直到九九藏書第二年、第三年的時候,黑子的身子總也沒有李同和的身子長。它知道自己的身子不會長了,它就這麼長了。它很失望。
他就沒想想,人家的媽是怎麼死的。
就在人們紛紛議論的時候,埋黑子的地方也突然冒出一棵幼苗。起初人們以為又是一棵桐樹。可是第二天人們發現那不是一棵桐樹,而是一棵葛藤。那葛藤也異常茂盛,葉子墨綠墨綠的,只幾天功夫,就纏到了李同和墳頭上的桐樹上。
李同和看見頭頂上的肉就眼饞。他的心頭猛地一動,伸手就把肉摘了下來。界牆邊的馬杌子上放一把剝皮刀(因怪屯人經常狩獵,每家都有這樣的刀),李同和掂過刀,將肉割下一小塊,剩下的足有5斤重,一下塞到了自己懷裡。那時都穿棉袍,腰裡勒戰帶,懷裡能裝個娃子,四五斤肉裝進去並不露痕迹。而那一小塊肉李同和卻拿在手裡,等待著。
剝狗!剝皮抽筋!剔骨刮肉!奶奶的,想咬死老子?
人們百思不解,一隻狗,咋會與人有恁大仇氣呢?
李同和說行,權當兩泡屎覓個看門兒的。
「狗命大,再勒一會兒!」李同和說。
到了秋天的時候,桐樹長到了兩丈高。但它死了。被那棵葛藤纏死了。
可是,等晚上李同於來時,他已經死了。
李同於張眼往狗窩裡看,看見母狗抱住一塊肉在吃。與此同時,他眼角的一股餘光就看見他剛才掛在堂屋裡的肉不見了。那是整整五斤半大肉,高高興興想著今年要過個肥年的,不想卻叫這該死的狗東西扒下來吃了!他一頭火焰就燒起來了。一是氣,二是要搶奪回僅余拳頭大的一疙瘩肉,順手就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栗木棒子,狠著命向狗頭上打去。
黑子是一隻狗。
「母狗死了,你喂吧。」李同和說。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黑子已經出脫成一個細馬溜挑的好小夥子了。李同和門前有棵香樟樹,綠蔭如蓋,中午天熱,李同和經常拉張破席攤那裡歇晌。黑子就卧在他的身邊。等李同和用一把破蒲扇捂著臉睡著了,黑子就挨著李同和躺下,伸開四肢,上下看看。它看見自己的身子拓開以後,快有李同和那麼長了。
「我再逮。我姐家的狗剛生了一窩,四五個哩。」
小黑狗就撲到了媽媽的懷裡。但它媽媽已不會親它了,不管它怎樣用嘴去拱它,媽媽都不理它。
過了兩個月,年下就又到了。這年李同和仍割不起肉。他治了半年脖子,脖子治好后又只顧尋找黑子報仇,地也荒蕪了,賣柴也耽誤了,所以仍然要過飢荒年。巧的是,又是「二十六,去割肉」那天,他打住了一隻狗。一隻狗能殺二三十斤肉,所以他非常高興,今年不僅不會打飢荒,而且還要過一個肥年。
又勒了一會兒,二人都覺得胳膊酸了,就把繩子鬆了。狗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李同和接過繩子,紮好了馬步。李同於喊聲「一二!」,繩子就繃緊了。狗的四條腿就踢騰起來,舌頭伸著,眼珠子慢慢地憋鼓著,一隻眼球「撲」地一聲噴了出來。
「同和哥,行了吧?」李同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