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九章 鬼市

第十九章 鬼市

3個雪人就望著他走過來了。
李子套說:「在鎮上要幾口算了,為啥跑這麼遠?」
一年後,李子套又到安鋪鎮上去賣糧食。他從糧市上走出來,肩上搭著空布袋,正要到郭胡辣湯那裡吃飯,忽聽有人喊他:「大哥!大哥!」他扭扭臉,就看見一個女人氣喘吁吁地追來了,穿著紅緞子布衫,綠湖縐褲子,盤著貴妃髻;眉如春山,眼似秋水,厚嘴唇,唇線很長,像卧著兩條紅色的老長的蠶……
男人說:「算了吧,看啥看,疼十來年都忍過來了。」
「14升。」
怪屯解放前單身漢多,全村不到300口人,老少單身漢二十多個。根本原因是怪屯的婚姻半徑內人太窮,養女是負擔,溺嬰成風,造成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乃至小康之家打單身漢的也不乏其人。比如李子套,家有薄地5畝,哇唔河邊還有7分水田。可是,他竟打了光棍。父母眼看兒子過了40歲了,香火無繼,含恨雙雙謝世,丟下李子套獨桿一條,守著5畝7分地過日子。
李子套說:「吃了飯,我領你們找個先生看看吧。」
當李子套一泄如注的時候,就猛一下醒了。他詫異地四下望望,哪裡有女人?哪裡有床?哪裡有房子?哪裡有安鋪鎮?四周荒草蕭索,墳丘粼粼。原來他是躺在一片亂墳崗子里。他忽閃站了起來,懷中抱著的一捆哀杖「呼啦」一聲掉在了地上。原來他是躺在一座新墳的墳頭上。這裏的風俗,人死以後,要做許多哀杖,親友人手一支,拿不完就帶到墓地,等墳頭攏好后,將所有的哀杖收集在一起,豎在墳前。李子套夢中抱著的,就是這捆哀杖。
那一天也真是快到了。那男人已經時昏時迷,後來幾次去,連人也認不出來了。算算日子,也就11月底了,離神醫六伯說的3年,也就剩了十來天時間。那男人一死,女人就是他的了,他的單身漢日子就熬到頭了。女人也就三十四五歲,長的好,賢惠,骨架又壯,再生兩個娃娃沒問題。
「老主顧,你在家量是幾升?」朱老闆悄聲問。
「大哥,我遠遠看著像你,我就……」兩片紅雲飛到了臉上,像霞光照著似的。可是那天是個陰天。
安鋪鎮的早市遠近聞名。大街上熙熙攘攘,挑挑兒的,擔擔兒的,箍漏鍋的賣菜兒的……當然,除了賣家還有買家,買家總比賣家多。這就招來了許多梆餃擔子、油膜攤、牛肉湯鍋、火燒爐子……整個鎮子鬧嚷嚷的。
女人說:「大哥,你說的,我們哪是客,是要飯的!」
見李子套給他們烤模,女人說:「大哥,俺們今兒可遇到好人了!我給您磕個頭吧!」說著就往地上趴。李子套後退著,退到裡間去了。那男人坐在大圈椅上,說:「大哥,要不是你把我們喊進屋,再轉一會兒,我們一家3口就凍死了。我這腿蹲不下去,就讓俺娃他媽給你磕個頭吧!」
老頭說:「你鱉娃兒!誰叫你給我領來哩?領來我就得看不是?先生就是看病的,見病不看,折3年陽壽;看病先看錢,下輩子華佗爺剜他一隻眼睛。」
女人擦了一下眼睛,說:「大哥,你坐,我去做飯。」
一會兒,李子套就端著碗進來了。不過端來的不是茶,不是白開水,而是麵疙瘩,而且除了飯以外,還端來了一碟毛豆豉。
女人就哭了。男人說:「哭啥哭?我巴不得現在就死哩!」
女人說:「遠不遠?」
「不過真的不疼了。你六伯的葯還真靈。多虧了大哥。大哥,到我家吃飯去吧。」
「癱了?」
李子套剛才被街上那個女人撩撥了一陣兒,已經心旌搖曳了。他的眼裡,也就流出慾望的火來,第一次深情地去迎視女人的眸子。女人就大胆了,一下子摟住他,嘴裏喃喃著:「哥,哥,我的好人,我的好人啊……」
老頭就把眼瞪起來了:「那興你打發一頓飯,就不興我打發兩副葯?」
正說著,李子套一個熟人來了,要九九藏書買碗豆攪喂牛。可是老闆卻不賣。李子套說這是我的碗豆,你不賣我賣。老闆說你的豌豆倒我笸籮里了,我當家……三個人說著說著就起了高腔。這時從屋裡走出兩個當兵的,按著腰裡的盒子炮說:「吵什麼吵什麼!今天全糧食市上的豌豆黑豆我們都收下了!朱老闆,過斗吧!」原來是國民黨68軍在這裏收馬料。李子套就說:「我不賣了,我不賣了。」兩個當兵的拔出盒子炮就竄了上來。朱老闆連忙攔住,說:「別別別,老總,這是我的老主顧,好商量,好商量。」老闆又給李子套遞個眼色,然後就過斗。「嚓!嘩——一——呀!」
饃已經烤好了,烤得黃爽爽的,滿屋子焦香味。李子套拿到手裡,又是吹又是拍,把自己的眼給迷住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把每個墳頭都照得紅艷艷的,尤其是那座新墳,白幡在霞光和清風裡輕輕地晃動,像一個白衣白裙的女人向他踟躕走來。李子套不敢再看,趕緊蹲下,用雙手捧他的碗豆,捧了很久,才把他的14升碗豆攪捧到了布袋裡。
李子套又點了點頭。突然就有了強烈的留戀,望向女人的目光粘稠粘稠的,兩隻腳也變得非常沉重。
李子套趕緊站起,說:「我來燒,我來燒!」
李病吾在男人的腿上摸了摸,說:「你這病至少得身上10年了。咋不早治?」男人說沒錢。老頭就瞪眼,說:「現在有錢了?」男人說:「現在更沒錢了。實話跟大伯說,我們是要飯的。」老頭說:「能要來飯,也能要來葯嘛!若是五年前來,你這腿,我打一百個包票能治好。可是現在,晚啦。我只能開幾副葯,把你的疼止住。」
李子套問:「你們是哪裡人啊?這麼冷的天出來要飯。」
李子套見到了卧床不起的男人。他掏出那把薄荷糖,尋找那小孩,卻遍尋不見。「孩子呢?」他問。
男人說:「俺們是安鋪鎮的,幾天都沒揭鍋了,只好冒雪出來。」
李子套扛著布袋往前走,布袋角不時撞在人身上。好在人們都能夠理解,雖然撞得趔趄一下,但也只是驚叫一聲而已,仍然各走各的路。
從此以後,李子套每次賣了糧食,都要到西街后女人的家裡看看。但不在那裡吃飯了,也不在那裡喝茶了。而是把賣糧食的錢留下一半,起身就走。
有一年冬天,怪屯來了兩個要飯的,一男一女。男的一條腿,胳肢窩架根拐杖,女人在另一邊用肩頭頂著他的另一個胳肢窩,當作他的另一隻拐杖。就這樣,那男的走路仍然很艱難,且不住地呻|吟。顯然,剩下那條腿也出了毛病。他們後邊還跟著一個不到3歲的孩子,穿的棉褲褲襠叉到腳脖起,腳上是單鞋,五個腳趾頭露出來四個。那天下著大雪,李子套到門外搬一個樹疙瘩籠火烤。他就看見了這3個凍僵的蟲似的雪人。他們連敲了幾家的大門,但大雪天,人們都把門上著;有些人根本就沒起床,在被窩裡偎著,省飯也省柴禾。李子套看那小孩可憐,就抱著樹疙瘩在門口停住了,並且朝這3個雪人「哎」了一聲。
「快3年了。」李子套說,「到那一天,需要幫忙了,你給我捎個信兒。哦,這一次,我把錢全部給你留下吧,該準備的東西你提前準備準備。」他說著就把錢掏出來了。女人堅決不要,但他拐回屋,扔在床上就走。女人又攆到院里,攔住他,撲閃著眼睛,撲閃著撲閃著,眼淚就又撲閃出來了,羞怯了好久,才說:「大哥,你……嫌棄俺不嫌棄?」
李子套已經43歲了,渴望了幾十年,真的很想讓女人伺候一下。但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說:「等到那一天吧。」他狠狠心,使勁兒一拔,就把雙腳拔起來了。
李子套就籠火讓他們烤。又拿來幾個花捲饃,切開,放火盆邊炕。女人解下包著頭的手巾,抽打3個人身上的雪。李子套這才看read.99csw•com清,這女人不過三十來歲,雖然瘦,但皮膚細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長型臉,方下巴,厚嘴唇;唇線很長,閉著的時候,像卧著兩隻紅色的老長的蠶。寬肩闊臀,骨條洒脫舒展,不勝嬌小玲瓏、像一朵怕寒的花一樣總是矜持著不敢開放。
女人說:「看你,每次來都恁急!今兒就歇一會兒吧。」
李子套囁囁嚅嚅地說:「六伯,你,你看……是我把病人領來了……」
這年冬天天干,冬至時候飄幾個雪花,進了臘月,一直都是晴天。李子套扛了多半布袋豌豆往街上走。天很藍,星星很稠,像撒了一天冰豆子。後半夜的流星也特別多,刺溜一下,刺溜一下,好像星星凍得受不住了,就掉下來了。李子套把布袋橫在脖兒梗上,兩隻手捉住布袋的兩頭,這樣重量就放在了全身,而不是放在一個肩膀頭上,堅持時間長一些。他兩條腿蹽得很快,一會兒就蹽了一身汗,把懷裡的扣子都解了,頭上的四喜棉帽子也取下來掖到了后腰的戰帶上,像滴溜了一隻老母雞,在屁股上一跳一跳的,叨他的屁股。
李子套心裏倒沒什麼。總不能盼著叫人家死吧?可是,他看見女人的臉上卻十分的憂傷。她睜著大眼望著他,一撲閃一撲閃,兩行淚就「嘩」地湧出來了。「大哥,」她聲音很輕很輕,但非常非常粘,「我想伺候伺候你。」
由於早市繁華,安鋪鎮上就有了另一個獨特的現象:做皮肉生意的,有拉早客的習慣。
女人極輕極輕地說:「大哥,要不,我先伺候你一次吧。」
李子套知道是碰上拉早客的了,望那女人一眼,心裏說:「我讓你伺候呀?我女人比你漂亮幾百倍哩!」就往外掙。那女人拉著不丟,反將身子靠了上來,用高高的乳蹭他,說:「哥,去吧,我家暖和的很,屋裡籠一大盆炭火,脫|光肚肚子也沒事的……」
又等了十來天,還沒有女人的消息。那男人不知死沒有。原來說過,男人死時,女人會告訴他的,讓他過去幫忙。是不是還沒死啊?
女人說:「大哥,我來吧,你看你,臉上吹一臉灰。」她把抽雪的手巾遞過去,「大哥你擦擦,我夜兒個才洗的。」
是啊,再有仨月就又臘月了。臘月里飄大雪,兩年前就是在一個飄著大雪的日子里,女人攙著丈夫,領著兒子,去怪屯要飯的。李子套想起來了。
李子套回家時買了許多紙,坐在墳前慢慢地燒,一直燒到天黑,紙灰把化紙池都盛滿了。
李子套這天早上糧食賣得很不順。他來到糧市上。糧市上擺著許多笸籮。賣糧食的都把糧食倒在笸籮里,以便驗看質量。驗了質,論了價,誰買就過給誰,但要交一定的過手費。如果沒人買,糧行老闆就自己收了。所以,糧行老闆也是糧食交易的經紀人。在過糧食時,是不用秤的,那時也沒有磅,都用斗或升來量,買糧食你只說買多少斗或升,而不說買多少斤。量時,要高聲報數,叫唱斗。唱斗時,忌諱喊一,因為「一」與「依」同音,剛量了一斗(或一升)你就依了?買回家的糧食就會折秤(重量減少)。所以在唱斗時,第一斗不報,第二斗才開始報。「嚓!嘩——二——啊!」「嚓!嘩——三——吶!」唱斗的聲音高亢悠長,透出交易成功的喜悅。那時,安鋪鎮糧行幾十家,而交易的品種十幾個,有的買麥,有的買米,有的買綠豆,有的買黑豆。因此,唱斗的聲音此起彼伏,而給唱斗聲伴奏的,就是挖糧食和倒糧食的聲音:「嚓!嘩——」「嚓!嘩——」
第二年秋天,有一天李子套又去賣糧食。這次他除了給女人家留下錢以外,又給那男人帶了幾個甜瓜,是他芝麻地里套種的。那男人已經虛弱得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腿又開始疼,腿一疼,渾身百骨百節都跟著疼。李子套出門的時候,女人追出來問他:「大哥,你六伯說的話準https://read•99csw•com不準?」
長衫說:「我一會兒就到界首去哩。」
李子套賣糧食很有規律。每次都是雞子不叫就起來,天擦亮在早市上出手后,到街北頭郭胡辣湯那裡,喝碗胡辣湯,吃倆火燒饃,嘴一抹拉就往家裡趕。趕到家時,村上人還沒丟碗。他也不進家,就直接下到地里務弄莊稼去了。因此,李子套賣糧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許多人都奇怪他一年打那麼多糧食都弄哪兒去了?
長衫就在女人胸脯上捏了一把走了。
女人說:「你晚上來吧。」
女人說:「他不是說,俺娃兒他爹至多能再活3年嗎?」
他們的家在西街后,緊靠著寨牆根兒。獨家小院,房子還不錯,可見原是富戶。可是,有天夜裡,土匪們從寨牆上縋繩而下,落在她家的院里,搶光了所有的東西,男人反抗時,被砍掉了一隻大腿。一個殷實之家,眨眼間就給毀了,毀成了無產階級。
「哥,你咋了?看你跑得呼呼哧哧的,一頭汗。」女人心疼地說。
前邊星光底下,黑魆魆的一片,並隱約傳來敲梆賣餃子的聲音,還有高亢嘹亮的呼叫:「油煎包子熱哩——」「剛出鍋哩胡辣湯!」還有賣糧食的唱斗聲:「二——啊!三——吶!」是安鋪鎮快到了。李子套把布袋放下,撂倒,坐到布袋上,從后腰裡拔出煙袋,打著火鐮,吸煙。吸完一袋煙,重新扛起布袋。這就要一氣扛到街上了。
女人說:「那你稍等一會兒,我把客送走再說。」
李子套搖搖頭,走了。他知道「伺候伺候」是什麼意思,他也經常渴望讓一個女人「伺候」一次。可是,他搖搖頭走了。
他搖搖頭。
男人嘆口氣:「唉!鎮上熟臉熱面的,張不開嘴啊。」
男人沒有死。他又活了近1個月。在這1個月里,是李子套來照顧的他。男人總是哭,一邊哭一邊數叨:「老天爺呀!該死的你不叫死啊!該活的你不叫活啊!老天爺呀,你是咋當的老天爺呀……」
女人說:「大伯,你說,這腿保不住了?」
長衫嬉笑道:「我知道你來客了;我不也是客么?」
女人撲閃撲閃眼睛,把頭低下了。「剩仨月了,再有仨月,就3年了。」
李子套說:「准!我六伯是神醫,說話沒有不準的。」
李子套同樣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是覺得他們可憐,想幫幫他們而已。
女人說:「大哥,肚裏沒水分,身上冷。我借你鍋燒點兒水喝行不行?」
李子套驚恐萬分。他分明是進了安鋪鎮嘛,怎麼走進墳園裡了?他知道這個亂墳園,就在安鋪鎮北門外,距鎮上半里之遙,在通往怪屯的大路西邊,距大路也就三二十步。他尋找他的糧食。布袋是空的,捲成一卷,枕在頭下。可糧食呢?他的碗豆攪呢?他在亂墳崗子里到處尋找。終於,在西南角的一個墳邊找到了:那14升碗豆攪倒在一座墳前的化紙池裡。
李子套也真想到她家去看看;再者,她男人癱了,就更應該去看看。他就買了一簍鹹菜,又買了一把薄荷糖,去了。不過他沒打算在那兒吃飯。他看看她男人,看看她的家,還是要去街北頭喝胡辣湯的。
李子套問:「什麼話?」
正是那個要飯的女人。李子套也經常惦念他們,不覺一喜,問:「你們當家的咋樣?」
李子套「呸呸」兩口,猛地一掙,袖子就從胳肢窩裡扯爛了。
他點了頭。
女人就關了大門,進灶屋去燒茶。不一會兒,一碗荷包蛋就給李子套端來了。李子套剛接到手裡,大門就又「吱嚀」被推開了。女人連忙迎出去,一個穿得髒了吧唧的五十來歲的男人已經進了院子,憨聲憨氣地問道:「五毛錢,中不中?」女人就往外推他,說:「不中不中!你快走吧,我有客!」
「那你是他朋友?」
李子套說:「我六伯可不是一般的先生,都說他是華佗轉世哩,一定能給你看好。」
李子套又說不是。
女人出門轉了一會兒,手裡九_九_藏_書攥了幾個雞蛋回來。她回身剛要關大門,一隻腿蹺了進來。李子套從堂屋望出去,見一身藍布長衫,頂了一個瓜皮帽殼,長衫的雙手本來背著的,腿蹺進門后,一隻手也蹺出來了,從女人拿雞蛋的那隻手的胳肢窩裡蹺過來,蹺到了女人的胸脯上。
「養不活,賣啦。」男人說。
李子套人是老實一些,但並不笨。雖是獨身一人,日子倒過得挺認真,該走的親戚要走,該行的禮數要行;逢年過節,該放炮的時候,一定要放,該點香的地方,一定要點。有他在,這門人就在,而且在得很尊嚴,村上沒人因為這是一個即將絕戶的人家而輕看這門人。而其他一些單身漢不行,他們絕望,自暴自棄,沒有責任感,甚至對人世有一種嫉妒和仇恨,把自己的日子過得散亂而墮落。實際上,他們沒死,他們代表的家族就已經死亡了,因為守衛這個家族最神聖、最悲壯的衛兵精神已經崩潰了,放棄了為家族站完最後一班崗的莊嚴使命。
李子套把豌豆扛到安鋪鎮,早市已經快散了。他隨便將糧食出了手,就趕忙往西街后跑。跑到西街后,他才知道,女人兩天前已經死了,得的急病。她就埋在北寨門外的亂墳崗子里。那裡只有一個新墳。於是,李子套知道,他夜裡是睡在女人的墳上;他懷裡抱著的,也許不是哀杖,而真的是女人,是他的女人。
臨走的時候,李子套將那天賣糧的錢全部掏了出來。女人不要,說大哥,我現在有錢了。李子套扔下錢就走。女人攔住他,眼睛閃閃地望著他,閃著閃著,就閃出淚花了。她怯怯地說:「大哥,讓我伺候伺候你吧。」
李子套就把這家要飯的領到了李六先李病吾家裡。
李子套就伸手去懷裡掏錢。
李病吾那時已六十多歲,白鬍子已蓄得很長,有點兒神仙氣兒了;小拇指甲也留得很長,那是他的量具,有時取粉劑的時候,就用小拇指甲鏟。
後來賣糧食,李子套都把錢全部留下了。從前到家裡,總會時不時地碰上一些或正亢奮、或已疲憊的男客。但從那次以後,李子套一個也沒再碰見。女人也不再到街上招搖,也不再穿紅掛綠,也不再梳妖嬈的貴妃髻。她總是坐在家裡做針線。有一次給他做了一雙白棉布襪子,襪子底墊了五層,針腳納得密密的,腳後跟兒還扎了一朵牡丹。又有一次給他做了一雙棉靴,靴幫靴底都用桐油油得梆梆響。又有一次給他做了一件粉藍袍子,說這一件別穿,先放那兒,等來接我那一天再穿。李子套的心裏暖融融的,真的盼著那一天快點到來。
李子套說:「不遠,就在村西頭,是我六伯的。」
李子套把錢塞給女人,朝裡屋望了一眼。女人知道他什麼意思,就搖了搖頭。
李子套說:「站在門外是要飯的,進屋就是客。」
李病吾開了3副葯。李子套就從懷裡掏出幾張中央票遞給他。老頭說:「你是他親戚?」
他進了寨門。
還有一件更悄密的事恐怕沒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李子套在安鋪街上有一個相好。
他走了。
李子套接過家織的粉藍布手巾。他聞見了上面的皂角氣;還有一種味兒他沒聞過,是女人頭上的油香味。
女人就搶到了他頭裡,進了灶屋,揭鍋,添水。而李子套就坐到了灶台前,打火鐮,燃紙煤。女人添了水就拉他,說:「大哥,起,讓我燒。」
李子套仍有不平氣,這不是牛不喝水強按頭嘛!啥他媽68軍,去年在安鋪鎮北邊跟八路軍打了一仗,被八路軍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人。就會欺負老百姓!
李子套把豌豆「嘩——」地一聲倒進了一個空笸籮里。糧行老闆說:「老主顧!又來啦?今兒扛的啥?」李子套說:「碗豆攪(豌豆里混和有大麥)。」老闆就顯得很高興,說:「好,好!屋裡有沒有了?明天一下扛來,這幾天好價錢!」
女人眼睛閃閃地望著他,說:「大哥,你喝我一口茶行不行https://read.99csw.com?你坐那兒,我給你燒一碗茶。」
憨男人就說:「那行,我再攢點兒再來。」
李子套說不是。
李子套的地也種得非常認真。全村的地數他的5畝7分地里最乾淨,草一露頭就被拔了。他沒有喂牛,缺糞肥,每年都要雇車到水北縣城拉兩車大糞餅。因此,方圓幾個村子就數他的莊稼長得好。糧食吃不完,他就隔三岔五的背一布袋到安鋪鎮上去賣。安鋪是山區鎮,山區土地稀缺,糧食主貴,所以有許多平原地方的人也來這裏賣糧食。而要賣柴禾呢,大都挑到水北縣城裡去賣,能賣得比安鋪鎮高一倍的好價錢。
他們相擁著走進了女人的卧室。她抻開了嶄新的花格被子,先把自己的衣服脫了,象一條濃白濃白的蛹,一咕龍一咕龍鑽進被筒里,然後伸出兩隻觸角,去解李子套腰裡的戰帶,撕他的褲腰。李子套就也變成了一條黃瑩瑩的蛹,鑽進了被筒里。
「你要不嫌棄……大哥,等他走了,你就……」女人又把頭低下了,「就娶了俺吧。」
女人又來到堂屋。主人不在,她就探頭朝二房門裡看了看。內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但她也看出來,這是一個單身漢的卧室。這個家,就這一個人,一個男人。
李病吾嘆了一口氣:「唉!不是腿保不住,是命保不住了。你來摸摸,肉裡邊疙疙瘩瘩的,都是骨頭上長的瘤子,這叫貼骨瘤(現在叫骨癌),已經開花了(擴散了),神仙也沒法了。我實話說給你們,你們聽了也別傷心:還有3年壽限。」
當然,他很想有個女人。
李子套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是覺得他們可憐,想幫幫他們而已。
李子套趕緊從裡屋走出來,說:「不不不,你別做,我還要走的,二畝穀子,得抓緊再鋤一遍哩。」
李子套胳肢窩裡夾著空布袋,一會兒就跑到了西後街。他看見了,他的女人靠在門框上,遠遠地望著他。看清是他了,就繾綣地迎上來。
李子套放心不下,這天早上,就又背了一布袋豌豆去賣。一是賣豌豆,給女人再送點錢;二是打探消息,看男人病情如何,是不是死了,需要自己做點兒什麼。
李子套心裏就明白了,這女人已淪為暗娼。他如芒在背,很後悔喝這碗茶了。
女人的身子就急劇地扭了一下,輕聲說:「別!我來客了。」
女人頭一低,說:「癱了。」
李子套接了糧食錢就往西街後走。剛走出糧市,就有一個女人追上來,扯著他的衣袖,說:「哎喲!大哥好風采呀!走吧,讓妹子伺候伺候吧!」
吃著飯,就有了更深的交談。李子套知道了男人叫鄭山,女人叫段四妞;男人的左腿是三年前叫土匪砍掉的,而右腿一直就疼,疼十來年了,今年疼得更加厲害,幾乎走不成路了。
那男人說:「要不,讓孩子給你磕吧。」女人就去拉孩子,把孩子拉到二房門口,按跪下了。
李子套說:「我燒我燒!你們是客哩,坐屋歇著去吧。」
朱老闆大聲唱道:「十五——哇!」又悄聲對李子套說:「我給你量15升。老主顧,不吃虧吧?」
李子套每次賣糧食也不多賣,就是多半布袋,五六十斤,布袋口一紮,雙手抱著往肩膀頭上一撂,一撅一撅地就走了。走了一二里,覺得這個肩膀頭酸了,就站下來,兩隻手扳著布袋的兩頭,以脖兒梗為支點,一聳,一磨,就把布袋磨到了另一個肩膀頭上。然後繼續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女人眼淚就出來了,說:「我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的人……」
李子套就坐下了,等著女人給他燒茶。
李子套躲在屋裡說:「我就是怕你們凍死,才喊你們進屋的。你們一進屋,我心裏就安然了。你們要是給我磕頭,我心裏就又不安然了。」
一圈人都驚訝地望著朱老闆,因為唱斗是不喊一的呀!
女人再望他時,目光就不一樣了,那份羞就變成溫柔了,那份怯就變成嬌媚了。她望著李子套說:「大哥,從今兒起,我就是你一個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