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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鶴妞

第二十章 鶴妞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比她小5歲,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個調皮的娃娃,當著許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頭,叫她又急,又氣,又羞;然而更深長的卻是一種品不盡的甜味。「死兔娃子,瘋啦!」她罵他。一圈子人都笑他倆。他常常把笑得最響的雷大妮兒抱過來摁到她身上,說:「叫您們兩隻母雞也壓壓蛋兒!」
「他餓急哩!」哥說。
雷大妮兒把嘴撇了撇,走向一邊。可又覺著氣不過,說風涼話道:「俺讓野風兒吹吹!家裡有人給俺做飯。」
可現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連伸頭露個笑臉也不。
「凍死人啊!你真瘋啦?」
月初叫到月末尾,
「不,妹不醜,沒眼的哥看得見。」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聲地喊叫她,腳梆踩得特別響。「重來!」他嘴角一咧,沒有眼珠的兩隻眼一擠,拔下一根頭髮,「重來!」
「媽,我喂你吧,你這手越來越抖的厲害了。」
喜海哥喊他。原來他們已經打聽清了她的底細,要給他們倆說媒的。
採去鮮花無影蹤……
「我不騙你,鶴,在哥眼裡,你是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姑娘。」
「嘻嘻,沒事兒!這號天不會有女人出來。」
「嗯,啥樣式漂亮,咱就換成啥樣式……哎喲!輕點兒,疼。」她也摸他,但輕輕的,充滿了柔情。
她垂著頭。
「不,妹要跟哥去。」
一池白色的乳漿,咕嘟嘟嘟……
馬上有一個穿得破爛的小夥子應聲說:「你給不給?」
村上的人聽說后都來觀看,無不駭然。此事就越傳越遠,水北日報、水北電視台的記者們也來採訪(後來均未報道)。再後來地區科委和文明辦的人也來調查。為弄清真相,就把墳墓扒開了,發現是座空墓。又向各鄉發出通知,尋找一個瞎男、一個醜女兩個江湖藝人。但始終沒有找到。政府無法,只好任這迷信到處傳播。
鶴妞是李長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於山北什麼村子,連雷大妮兒也說不清楚。雷大妮兒跟鶴妞好,鶴妞有心事好跟她說,因此,對鶴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鶴妞,想起鶴妞離開怪屯的情景,心裏既沉重又驚異。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說要給我拾個哥哥的嗎?」她說,又是那樣定定地望著爹的臉,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應。
「嘖!這麼晚了還不回來,又跟那個騷|貨鑽哪個玉米地里學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兒自己搬個凳子坐在鶴妞對面,出主意說:「不跟他離!家裡、地里,累死累活地給他干;老老少少從頭頂伺候到腳跟兒,彈蹬得像個人家了,搭腳踢開?想恁美!富啦?發啦?十分家業有你七分呢!不離!打官司我替你打!」
鶴妞心中一酸。這位瞎子的后韻極其像哥,只不過比哥的嗓音更嘶啞,發聲恨勃勃的,像咬著牙在唱。真像一隻孤鶴在悲哀而絕望地凄鳴。她不由得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對可憐的白鶴多像她跟哥呀……
「離婚。」
沒眼的哥哥也跌跌撞撞摸過來。鶴妞說:「哥,爹問,你就說是我不小心跌下去的,要不爹不依人家。要飯的多可憐吶。」
鶴妞擔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等多大時候了?」
「到時候把屋裡的舊傢具全部換成新的!」他高興得瘋了一樣,沒輕沒重地摸她。
就這樣,他們結婚了。他窮,不嫌她丑;她丑,不嫌他窮。她打心眼兒里滿意他,把自己的溫柔、賢惠、力氣,都給他了,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還給他「生」了1個小手扶……
她又開始到處流浪,像被冷風吹落的一片樹葉,飄入哇唔河,她不知道還將被哪一綹水草給掛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長范結了婚。她記得那是個冬天……
一聲一淚繞天飛。
哦,哥,你死得好苦啊!她觸景傷情,溢出了眼淚……
「噢,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喊。想睜開眼看一看,但睜不開,只覺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動。她忘記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兒,竭力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了:她跟哥在村裡唱《蘇三爬堂》,突然來了一群民兵,砸了他們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來。哥不知被押到哪裡。她遊了一晌鄉,就被一個好心的老頭收留了。那老頭慈眉善目,癟癟的嘴巴上不長鬍子,像個老婆。她在那裡住了一夜,第二天老頭就勸他跟自己的兒子成親。那兒子人高馬大,愣哩愣怔。她不從。她是哥的人了。
仰望長天無限恨,
忽然「撲通」一聲,那娃滑了腳,出溜到石灰坑裡,慘叫起來。那母親已經走了好遠,這時才發現娃娃沒有跟上來。
「那是個傻娃兒。」爹不以為然。
鶴妞捧了臉,低下頭。
「長范,你過來!」媽喊他。他走進裡間,媽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說:「娃,你看,這不是那年我送給救你那個妞的簪子嗎?你媳婦原來就是救你的那個妞啊!我說她心眼兒恁好哩!以後你可要好好心疼著她!」
「不,哥,你才是我的男人!世界上只有瞎哥看見丑妹長得好,世界上只有丑妹愛瞎哥。哥,妹的路已經走絕了,你今晚要不來,妹今夜就打算到黃泉路上去找哥……」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藍。放眼往北望去,那卧龍山的山尖兒read•99csw.com上,總有幾片白雲在那兒飄。有時會有一兩隻白鶴飛過那山尖,越飛越遠,越飛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見了——不知是被山尖兒擋住了,還是飛進了雲朵朵兒里。鶴妞站在剛收割的稻田裡,懷裡抱著一捆稻子,定定地望著那山尖。當初,她就是從那裡翻過卧龍山,落到這不川不山的怪屯來了。從此就沒再回去過,回到那白鶴飛去的地方。
「說出什麼來了?」
鶴妞知道他要說啥了,低下頭,等著。
「嗨!是條狼,老蒼狼!二百多斤重的豬都能背走哩!」
「想開一點兒!咱不氣,叫他氣。今兒黑稻場里有墜子書,走,咱去聽墜子去!」
那要飯女人把銀簪往鶴妞衣服上一別,拉起孩子跑了……
「我能瞅見。我看見你——
「不,妹,傻妞!你男人會不依你。」
「喊他來避雨吧!」
「不好。快走吧,一會兒飯時就過去了,要不來飯了。」
「我等我媽。」
「鶴,乖妞,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爹撫摸著她燒傷的臉說。
說書的坐在場中央的一條板凳上,一面踩梆一面拉弦。看他那搖頭晃腦又絕不左顧右盼的樣子,肯定是個瞎子。鶴妞本來已經坐下了,可她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兒往前挪了挪。她望著那瞎子,從那運弓踩梆的動作上,從那微微聳動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覺得像哥。
「你是……」
自從三哥你走後,
「哥,咱們結婚吧。」那天翻過卧龍山後,晚上睡到一間草屋裡,她說。
「石灰好吃不好吃?」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著酸溜溜的鬼臉問她。那是他們有錢后買回的第一件新傢具——大立櫃,為了照顧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櫃中間安穿衣鏡的地方,換成了一塊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裏激動地叫了一聲。「漂亮,真漂亮。」她說,抱住他就滾到了床上。
風,雪粒。嗚兒——殺殺殺!
「哥來跟你認個親戚。」
「你同意也得離,不同意也得離!哼!」他惡狠狠地說,胳膊一甩走了。
可知那槍打的白鶴落在哪裡?
「那不是俺的親哥,是俺拾的哥。」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過身子去了,罵她:「傻妞!不害臊!」
「好。」
「你媽幹什麼去了?」
叫罷了南,叫罷了北,
叫禿了尾巴叫丹了頂,
李長范接過銀簪看了看,匆匆地跑到外邊。向北一望,只見升龍崖北邊的山坡上,晃動著兩個白點,像兩片白色的雲。兩個白點順著山坡往卧龍山上移動。突然,兩個白點竟真的像兩片雲一樣,從蒼蒼的山坡上飄了起來,飄到了藍色的天幕上。再看時,哪兒是兩片雲?而是兩隻鶴,翩翩地在天上飛,一飛一飛就飛過了山尖,淡入到山的那邊。
這天夜裡,李長范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鶴妞給兩個孩子穿好衣裳,目送著他們消失在上學路上。然後走進裡間,將婆婆扶起,用梳子給婆婆細心地梳頭。她每天都給婆婆梳頭。婆婆平常別著一根竹簪子。現在,鶴妞把那根竹簪子拔下來,悄悄地扔了,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銀簪別在婆婆頭上。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傻孩子!那不是麵疙瘩,那是化石灰哩。」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墜子,望一眼那娃,無聲地走出草庵,順著大路向西走去。她也無聲地跟在身後。父女倆都不時地扭回頭,望一眼站在路邊等媽媽的小瞎子。
「后音!后音!呶,舌頭頂著上頦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給她示範。接著就又把瞎眼一擠,拔下一根頭髮:「重來!」
「你騙我!你騙我!」
「等你長到18歲。那時,爹在陰間會高興的。」
「嗯。」
「那你為啥不想跟我結婚呢?」
杏子眼兒,
「她說她給我買饃吃去了,讓我站這兒等著。」
「唉!妞,你哥,你那可憐的哥,他,他一個人摸著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憐你才……」老頭難過地說。
「娃娃」長大了。
天快晌午的時候,李長范回來了。汽車熄了火,進屋一看,鶴妞已經走了。他心裏感到說不出的輕鬆,同時又有點空落落的。唉,結婚的時候沒有正式登記,離婚的時候也不用找法院的麻煩,河南到河北——兩省了。
鶴妞聲色不動,把稻穀捆起來,插上釺擔。
那年,是雷大妮兒丈夫因寶石的事跟喜娃兒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叫啞了喉嚨叫破了嘴。
雷大妮兒趴在鶴妞的耳朵上,幸災樂禍地說:「剛才,我兩條腿一叉把,騎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腳,叫這倆騷|貨嘗嘗老娘的花露水兒香不香!」
穿得破破爛爛的媽媽挽著要飯籃,滿臉灰塵的娃娃跟在後邊。他把一個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個指頭含在嘴裏,舌頭伸出來舔著嘴唇。他捨不得走,停下來站在石灰坑邊,饞涎欲滴地望著翻滾的石灰漿。
是死是活報於我,
她不信,要去看。老頭把她領到山溝里,山溝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倉促的新墳。她大哭,瘋一般撲上去。
「唉,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兒多好!大娘沒啥謝你,這簪子送給你吧。」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頭上的髻子立刻就散下來了。
「媽媽,這麼多麵疙瘩,正滾呢,我要吃一碗!」
她從婆婆屋裡出來,走到正間,對著read.99csw.com那巨大的穿衣鏡梳理自己的頭髮。二十多年沒照鏡子了,她也嫌自己丑,不願照。小時曾恨死了那個發明鏡子的人。梳頭時總是那麼一掛拉就算了。可是今天,卻在鏡子里仔仔細細、大大方方地端詳自己,打扮自己。這穿衣鏡真好,穿上白滌良布衫一照,從頭到腳都照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很像一隻白鶴,她很想變成一隻白鶴在天上飛。
李長范不免有些感動,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閨女還親。
她說:「他說出來了。」
如今,哥躺在那山溝里,骨頭怕也漚朽了。
皎皎的月光照著打穀場。場里已經來了許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裏悠然地叼著煙捲。這是農村中最愜意的娛樂晚會。1983年,怪屯還沒通電,雖然李大饃和李長范家都有電視機,但只是攆城裡的時興,擺那兒誇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來了,或坐或卧,打穀場黑瞎瞎一片。人們把勞累一天的筋骨放鬆到任意的程度,靈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說唱和弦音領進天國的世界里徜徉。
「哥!」
「我……我嫌棄你!」他說。
「鶴,你成家了嗎?」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過吧。老海實誠,跟你蠻般配,嗯?」
南京官粉凈了面,
鮮花初放他來采,
尊聲老少爺兒們你們心腸好,
雷大妮兒來了,看見她的樣子,體貼地問道:「咋啦?又生氣啦?」
是的,現在屋裡所有的舊傢具都換完了,大立櫃,小立櫃,電視櫃,床頭櫃,沙發,躺椅,電視機,錄放機……城裡商店裡有的,幾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可是,這一切配上一個醜女人多麼不相稱、不協調啊!她知道丈夫買穿衣鏡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樣子吧!丈夫晚上出車回來,發現界牆上的穿衣鏡爛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今天竟又買回來一塊更大的,上邊還有鑲著金邊的牡丹花,得幾百塊錢吧。他決心要氣她,刺她的心,逼她攤牌。
「俺不要!」鶴妞說。
柳葉眉兒,
鶴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衝力,一頭向門上撞去。腦袋一懵,眼前炸開一團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時沒有了。
「嘖嘖嘖!這個沒良心的!鱉孫上哪兒去了?」
「長范,來,你鱉娃兒別害羞,給你說個好事兒!」
爹就喊了幾聲。但那娃仍哭著,站那一動不動。
她心中無窮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撫摸著他的手滑了下來……
「我說鶴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臉,扒她皮!」雷大妮兒憤然地鼓動。
她望著爹的臉,一直望著。爹被他望羞了,這才衝進雨里,把那娃抱了過來。
卧龍山的懷抱里,飄著一隻白鶴。那就是她了,鶴妞,穿了一件白滌良布衫。她養了15頭豬,沒東西喂,就每天趕到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豬趕到狼洞溝里,無意間看見了一個長滿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這就是哥的墳。她感到驚奇,往年每年總要來給哥點張紙的,可是這兩年竟忘了。也許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奮鬥,抖落了鬱積在心中的這點哀傷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墳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這兩年過得好了。
雷大妮兒沒有回答她,她有別的事急著向她說哩。她走上來把鶴妞往河邊拉了拉,向著河下游一指。鶴妞看見河下游渡口處的河灘上,停著一輛藍色的東風牌汽車,一個穿著嫩黃色線衣、戴著太陽鏡的女郎,正跟一個中年男人對著頭蹲在河的兩邊,撩著那清涼涼的水一邊洗,一邊互相逗著玩。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說。
鶴妞鼻子一酸。她想把話給婆婆說明了,但又怕婆婆受不住這打擊。
鶴妞望著他走去的背影,像劇烈聳動的彈簧,憤然而決絕。哦,長大的娃娃……
為尋伴侶哀哀地叫哇,
瞎眼的白鶴我作大揖!
他盯住她的臉,又酸溜溜地笑起來,笑了一陣兒說:「舊傢具能換成新傢具,可是女人就換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妻子沒有遞腔。他聽見妻子在堂屋裡間跟母親說:「媽,今兒晌午做飯晚,怕你餓急了,就吃大鍋飯吧。你不敢吃鹹的,沒有放鹽。」
啊!他是哥!哥沒有死,他在到處尋找自己啊!鶴妞猛地站起來,就在哥停弦落板、扯起衣袖擦眼淚的時候,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哥瘦弱的身子。
太陽落了,月亮升起來了。鶴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飯。他自己吃不進去,就獃獃地坐在院里。
「我是鶴!」
終於攤牌了。鶴妞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再擔地里的稻子。她就背靠著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場里。太陽已近山頭,把稻垛染紅了。起了一陣兒風,把幾片樹葉吹向河裡,樹葉憂傷地順水漂去。她捧著自己的頭,考慮著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裡,心中一片茫然。結婚,離婚;離婚,結婚。她是一個醜女。跟她結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她不跟他們過,結婚就鬧,少則一兩月,多則三二年,就離。她不願再給誰當妻子。她還想著哥。她是哥的妻……
鶴妞扭頭笑了笑,說:「回吧,嫂子,晌午了。」
「行啊,鶴,先放那兒涼凉。看你忙的,你快吃你的去吧。」
「喜歡。不醜。」
「哈九_九_藏_書哈哈,算了吧,妞,跟個瞎子東飄西盪,唱一輩子戲?啥勝跟俺老海成親?到時候我給你們蓋3間大瓦房!」
他來到火堆邊,一聽,就望著她「嘿嘿」直笑,說:「那你說——咱這一輩子打不了單身漢啦?嘿嘿嘿,行,行!只要你不嫌俺窮,開不來證明算啦,咱不登記也能結婚。今兒黑咱倆就睡到一個床上!剛才掙這5毛錢不買鹽了,一會兒買喜糖吃。嘿嘿嘿……」
「等一天了。哦,我還站那兒去,要不我媽來了找不著我。」
「哈哈哈!你哥?那個瞎子?妹子跟哥成親?」老頭和善地笑道。
人們把衣服給他送過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邊來了。
雷大妮兒的話音剛落,真的就傳來腳梆清脆的響聲;再稍一細聽,低回圓潤的墜胡聲,也嗚嗚咽咽地傳來了。鶴妞不禁渾身抖了一下,那弦聲和腳梆聲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遙遠,彷彿是從幾十里之外,或者是從幾十年以前流過來的,在心頭繚繞,在耳邊迴環。唱墜子書出身的她一時忘了煩惱,搬個凳子就同雷大妮兒出了大門。
「開上車出去了。」
「媽,我要走了。」她說。
「哎喲!鱉孫!真賤!」雷大妮兒罵她。
「哎喲鶴妞!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嗎?」
「爹,你去把他拉過來吧。」
「不嫌丑,妹就還跟哥去,給哥牽棍引路,搖板配曲……」
雷大妮兒知道鶴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龍崖摔死的,不過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當時她也跑去看,是個瞎子,躺在谷屯西邊的崖下,嘴裏吐了一攤血,一隻破三弦掛拉在崖半腰裡。
「爹,那娃哭哩。」她拉了一下爹的衣角。
每次開車回來,不等到家,他就一個勁地按響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鬧著玩兒,就趕快跑出來……
「成了,哥。」
好似九天仙女臨凡世,
鶴妞蹲下身子,鑽到釺擔底下,憋著一口氣,把腰一硬,站起來了,扁擔閃了幾閃。
月光融融,照著稻垛,照著稻垛周圍或坐或躺的人們。低回纏綿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寧靜和月光的柔美,打穀場彷彿是沉在水底的一盤雕塑。十八板過後,弦子轉了調,腳梆的節奏散漫了。那瞎子將頭猛地一昂,一聲雄渾悲愴的叫板扯顫了融融月輝,那盤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陣晃動……
「哥,你不喜歡我,我長得丑。」
「你站在那裡幹什麼呢?」爹問。
大門「哐當」一聲被關上了。
「過得好吧?」
爹沒說中,也沒說不,臉上的陰雲越來越厚。她轉身就跑過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們回家……」
「你快走吧,一會俺爹出來了。」
他不反駁,都承認了,鼓起勇氣說:「我,我要跟你離婚。」
她跟爹背著墜子和行李,躲在路對面的一個草庵里。她一來就發現那娃了。人們都慌慌張張地奔跑著避雨,可那娃卻站那裡一動不動。
「爹,那娃的媽會來找他嗎?」她問。
「我的哥呀!」鶴妞哭得更傷心。
「嘻嘻嘻,嘻嘻嘻。」不遠的樹下,鶴妞在笑。
藍天上,兩隻白鶴比翼飛,
蘇三雙手攥法繩,
聲聲哭的王金龍。
「我瘋啦!我窮瘋啦!」
叫罷了深山叫平地,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鶴妞把目光從山尖上收回來,落在山的前懷裡。那裡有一道崖,叫升龍崖;崖下有一條溝,叫狼洞溝;溝下有一座墳,是哥的墳。
「嫂子,你在河裡洗頭哩?水可涼啊。」鶴妞說。
「爹,鶴是個好妞,咱誰也不給!」哥說。
但是她是女人,雖然丑,然而有飽滿的胸,有豐盈的臀,男人們喜歡,總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個新的舞台,讓她重演一出悲劇。她曾經跟一個人安心地生活過3年。那人是被趕下台的公社幹部,正走惡運,被對立面打得渾身是傷,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憐他,一心一意地過,生了1個孩子,餵豬,養羊,弄得六畜興旺,那下台幹部也養得滿面紅光。可是那幹部後來又上台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就在她正為丈夫驕傲自豪的時候,縣法院通知她去離婚。她嚎啕大哭,賴著不走。但還是被趕出來了。
「真丑,臉爛完了,你瞅不見。」
鶴妞把稻穀擔到場上。抽下扁擔,整整齊齊地垛起來。已經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來,一捆一捆擔回來的。丈夫跑汽車,婆婆高血壓引起偏癱,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種又收。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歲著哩。」
一十二載無有消息!
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隻。
「長范!你小子瘋了!褲衩子帶上吧!」
鶴妞低聲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蘇三爬堂》,是哥教給她的第一個段子,聲音洪亮中帶著沉鬱的鼻音,行腔走調有點兒像墜子名角馬香身。她又聽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聲了,她一聽到哇唔河的流水聲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著墜子給她伴奏、一面教她學唱墜子書的情景。
那個白鶴——
突然,她聽到豬的慘叫。她奔過去,看見一隻青灰色的大狗已經撕破了一隻小豬的脖子。她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同那狗廝打起來。那狗丟下小豬,張開大嘴,直立起來https://read.99csw.com,就來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後來喜海哥放羊過來,扯了一個響鞭,那狗才逃跑了。
她不答應。但老頭全家都認真地準備起來了。原來老頭的弟弟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兩張結婚登記證。她哭,她要走,她要翻過那山樑,從那雲朵朵里鑽過去,去找哥。
後來,在跟李長范結婚的第一天夜裡,她就發現丈夫的腿上有許多疤瘌。她不相信有那麼巧,就沒細問。以後逐漸地清楚了,他果真就是當年那個3歲的要飯娃娃。可是,感情上的裂縫已經產生了,已沒有重提那段往事的必要。她不願用那樣一根陳舊的線去縫那感情上的縫隙。
「笑那娃。」
鶴妞變鶴的事,前幾年傳得沸沸揚揚。
鶴妞也尖叫了一聲,跑去撈那娃。可是坑深,夠不著。她使勁往下趴,一頭就栽了進去。石灰漿連燒帶蝕,好疼啊!她睜不開眼,摸著那娃,使勁推了上來。後來那要飯的婦女趕到了,把她拉上來,到河溝里洗洗。滿臉起泡了。那娃的雙腿也起了泡,疼得「哇哇」大哭。媽媽哄他:「別哭了!要不是這位姐姐,燒死你哩!」
「別擔啦!叫他來擔!雞|巴幹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雞去!」
年頭叫到年除夕,
她吃吃地笑,然後低聲地唱:
「我嫌你比我歲數大。」
流罷一通尋鶴淚,
這天下午,他無心再出車,猶豫來猶豫去,終於下了決心。當妻子往家擔第三擔稻子的時候,他到場里喊住了她。
面前的頭髮已經放得跟弓子上的馬尾那麼粗的一綹了。她八歲學唱,哥對她要求很嚴格,不許她有一點懈怠和過錯。但哥從沒動過她一指頭,也沒向她發過脾氣,而總是在他自己身上實行懲罰:他們講定,她唱錯一次,哥就拔掉一根頭髮。她看著那一綹頭髮,心疼哥,氣自己笨,眼裡慢慢溢出了淚水。哥若看見她的眼淚,也許會心軟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見,只是更起勁地晃動著身子,運著弓,把墜子拉得更加嗚咽動聽。「蘇三雙手攥法繩……」他領她唱。哥的嗓子有幾分喑啞,但喉嚨粗,后韻沉厚,是墜子書的正腔……
咱書歸蘇三唱正曲……
一十二載天天叫哇,
爹不再說話。他掏給那娃一個饃,把他抱起來,又向那樹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緊,身上有些發抖。
叫罷了東,叫罷了西,
當那小夥子跑完3圈,即將贏得那5毛錢時,另一個人去抱麥秸,發現了躲在草窩裡的她。那小伙剛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邊冒出個女人,「媽呀」一聲就又跑了。
「你是……鶴?鶴!鶴!我的妹呀!」哥啜泣起來。
「笑啥?」哥問。
「給。」
「我知道,你嫌我長得丑。」
「凍死我可不償命。」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門關上!」
鶴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飯的時候了,做了大鍋飯,還得給婆婆做小鍋飯,做了小鍋飯還得給婆婆煎藥。大東風驕傲地停在門外。丈夫更驕傲地躺在大門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個精緻的茶几,茶几上一把雕花紫砂壺,茶壺裡泡著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雙眼不知幽幽地望著哪裡。他就這樣地躺著,等著,啥時做好飯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後去擺弄他的大東風。鶴妞從他身邊走過,還沒進堂屋,就發現堂屋后牆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個大穿衣鏡!而且掛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鶴妞低了頭,她不願看鏡中即將出現的自己的容顏——原來她很醜,一臉的疤瘌,活活錯配了一副苗條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結婚的時候,丈夫給她買過一個鏡子,可是兩天後就爛了。丈夫問她怎麼爛了,她說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諱,故意打爛的,從此就不再給她買鏡子。可是昨天,他突然帶回一個穿衣鏡,掛在界牆上……
半年以後,在卧龍山南面一片海浪似的丘陵中,出現了一個架著雙拐的瘸子,常常佇著獨足,仰望那高高的山樑。他就是李長范。他跟鶴妞離婚不到10天,就跟谷屯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結了婚。那姑娘夜裡在床上戀著他,白天在駕駛室里戀著他,家中一切事不做。婆婆沒人伺候,不幾天便死了。兩個孩子餓得黃皮寡瘦。李長范也感體力不支,精神恍惚,一天終於把大東風開到了溝里。那姑娘沒等他解開腿上的石膏繃帶,就跟他說了拜拜。他望著那山樑,望著那山樑上飄著的雲朵,嘴裏不停地喃喃著:又一隻白鶴飛過去了,又一隻白鶴飛過去了……
「還嫌我過了5個男人。」
她還穿著單衣,蜷曲在怪屯的麥秸垛里。冷,餓,她不知道能否熬過今天。突然來了一群人,他們不忙幹活,卻弄了一大堆麥秸,點著火,圍一圈烤起來。一面烤還一面嘻哈:「嗚喲!凍死人了!娘那逼,學啥球三戰狼窩掌喲!」
「嗯,忙去吧。」婆婆說,「天熱,5九貳早些兒收工回來。」
紅丟丟胭脂抹嘴唇兒。
臉蛋賽似雞蛋二層皮兒,
父女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那娃。那娃一動不動,像立在路邊的石橛。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給哥留一個乾乾淨淨的身子。但是,就在這天晚上,16歲的她被九_九_藏_書強迫成了親……
一去三年無蹤影……
但是,妻子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就拐進廚房做飯去了。這天中午她破例地沒給他端飯。這叫他很惱火,忽地一下站起來,到廚房裡自己動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聲又吐了,罵道:「媽那個逼!操心找野男人去哩,連鹽也忘了放!」
「我叔逼著給他換媳婦的時候,我才13歲著呢。」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問:「哥,咋著才算結婚呢?」她15歲了,還有許多朦朧;哥18歲了,肯定什麼都明白。
孤孤哇哇叫得凄!
站在李長范家門口一起望著那鶴的,還有雷大妮兒。她驚奇極了,好好的兩個人,怎麼會變成鶴呢?莫非兩個人成仙了嗎?或者兩個人本來就是仙?她突然就對鶴妞的瞎哥起了疑心。他不分明死了么?死了12年了,怎麼又跑出來了?她就跑到狼洞溝里去看。她找到了那瞎子的墳,荒草萋萋,從墳頂正中炸開一個洞,洞呈梅花狀,並有金色的花蕊,是從墳墓深處射出的一支金箭花。
「不是個狗嗎?」
「別擔了,我跟你說個事。」
月里嫦娥下了雲兒……」
「快拿著,姑娘!」老婆硬往她手裡塞。
媽喲!我說嘴叉子那麼大,獠牙那麼長!鶴妞腿一軟,癱到了地上。
那小子將褲頭一甩,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著。
李長范躺在竹椅上,歪過頭來,偷偷地觀察妻子。他估計她會按捺不住,再次憤怒地當面把那穿衣鏡砸爛。那樣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藉此把她毒打一頓,鬧一場,然後提出離婚。
秋後,那15頭豬賣了兩千多塊錢,換回了一台小手扶……
「不給是王八孫!」
「嘔——鶴妞,是你在唱啊!我當是收音機響哩!」突然,從河底下冒上來一顆披著散發的人頭,像個惡鬼。鶴妞嚇了一跳,馬上認出是雷大妮兒。
汽車也長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後來換成小四輪,再後來換成小嘎斯,再後來換成綠解放,終於長成了大東風……
哥忽地翻轉身子,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然後躲得遠遠的,賭咒說:「誰再說話是個狗!」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著他們兩個的手說:「娃,你沒眼,不會有人給媳婦了;鶴,你臉丑,找不到稱心的婆家了。你們,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
如果沒有其他隱情,此事為真的話,這是怪屯自明朝成化年間人變狼之後,又一個人變獸的奇事。
一陣嗡嗡聲響。抬頭一看,一輛大東風已經開到跟前了。鶴妞透過玻璃看見了丈夫。李長范當然也看見她了,但他的眼連斜也不斜,好像不認識她,徑直把汽車從妻子身邊開了過去。鶴妞抹了一把汗,癱坐在稻垛上,汽車帶起的灰塵,一下子就把她淹沒了。
剩下一隻瞎眼鶴呀,
從那總是飄著幾朵白雲的山樑上,翩翩地飛下兩隻白鶴——不,那不是白鶴,是穿著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著行李卷,用一根棍牽著哥;哥背著墜子和腳梆,憑著敏銳的聽力和記憶,緊緊地踏著妹的腳窩。爹死後,他們無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趕出去,然後拿她給自己的兒子換媳婦。她不,抱著沒眼的哥哭。15歲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腳板和弦子,還有爹教的兩肋巴段子,領上妹,離開了家鄉。他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唱到哪兒,吃到哪兒。四海為家,像雲遊的白鶴。
「哥,我已經成了5個家,過了5個男人。你嫌妹丑了吧?」
忽然有人倡議:「咱們打賭吧,誰敢脫|光衣服,在這場里跑3圈兒,我給他5毛錢。」
這時他們才驚奇地發現,這娃是個瞎子。
狂風,暴雨。「喀嚓!」一聲巨響,路邊的一棵大槐樹從半腰裡被刮折了。站在樹旁的一個小男孩兒哭喊起來:「媽——媽呀——」
哥不言語,把她的手抓過來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個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撐著,不讓她貼近。
但是,第二天上午,就「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隻……」
「行!大家當證人,我跑!奶奶的,半月沒吃鹽了,掙5毛錢花花!」
她什麼也不說,把頭垂得更低。
鶴妞又向山樑上望去。有兩隻白鶴哀哀地叫著飛過了頭頂,肯定也是向山那邊飛去的。她心中有點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見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裏塞個什麼東西,然後捧著臉「咯咯」笑著跑走了。
她趕緊把頭往草窩裡縮了縮。可是又總想朝那在風雪中奔跑著的一|絲|不|掛的愣頭小子望一眼。她覺得徹骨的寒冷,又覺得一陣陣燥熱。
淚珠滾滾滴濕胸。
「不會啦!他媽把他扔啦!唉,可憐的娃!」
他看見那小夥子脫掉了棉襖,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樑和肋巴。接著,他又退了破棉褲。
「不,妹,你好好地跟人家過,哥知道你過得好就放心了。」
三哥哥好比採花蜂。
鶴妞的臉立時紅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長范,那女的是谷屯一個姑娘,鶴妞曾好幾次看見她坐在丈夫的駕駛室里。對此,她並無多少醋意——她已經跟好幾個男人睡過了,自己既沒有為丈夫守節的義務,當然也就沒有要求丈夫為自己全忠的權利。在她的一生中,只為哥守過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過一回……
「你同意不同意?你說!」他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