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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純儒

五 純儒

湯用彤在北大教書時,傅斯年曾請他兼一個辦事處的主任,每月送一份薪金。可當發薪時,他卻如數將薪金退回,說:「我已在北大拿錢,不能再另拿一份。」
馮友蘭在西南聯大教書,留有長髯,身穿長袍,頗有道家氣象,其本人則倡人生哲學之多重境界。一次,他去授課,路遇金岳霖,金問:「芝生,到什麼境界了?」馮答:「到了天地境界了。」兩人大笑,擦身而過,各自去上課了。
——鄒文海《憶錢鍾書》
袁世凱為籠絡康有為,召他主持清史館。康有為力辭道:「我若修清史,則袁世凱首為罪人,如此必不為所容,因此不可赴任。」
1961年9月3日《雨僧日記》雲:「解放后寅恪兄壁立千仞之態度,人民政府先後派汪筏、章士釗、陳毅等來見,勸請移京居住,寅恪不從,且痛斥周揚(周在小組談話中,自責,謂不應激怒寅恪先生云云)。」周揚說:「1959年我去拜訪他,他問,周先生,新華社你管不管,我說有點關係。他說1958年幾月幾日,新華社廣播了新聞,大學生教學比老師還好,只隔了半年,為什麼又說學生向老師學習,如何前後矛盾如此。我被突然襲擊了一下,我說新事物要實驗,總要實驗幾次,革命、社會主義也是個實驗。買雙鞋,要實驗那麼幾次。他不太滿意,說實驗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遠,但差一點是可能的……」
季羡林是健康長壽的老人,有人就好奇他是不是有什麼養生之術。季羡林的回答是,我堅持「三不主義」。「三不主義」指的是:不鍛煉、不挑食和不嘀咕。不鍛煉是不為鍛煉而鍛煉,覺得大部分時間還是花在工作上比較好,如果花在鍛煉上,太可惜了。不挑食則是不管什麼高脂肪、膽固醇,只要合自己口味,張口就吃。不嘀咕則凡事看開些,不要在心裏放著。然後還有一點就是「腿勤、手勤、腦勤」,自己的秘訣就是:千萬不讓腦筋閑著,腦筋要永遠不停地思考問題。
馮友蘭說話有點結巴,但是要言不煩,他曾經比較他和金岳霖的異同說:「我們兩個人互有短長,他的長處是能把簡單的事情說得很複雜,我的長處是能把很複雜的事情說得很簡單。」
反右時期,陳夢家出於對古文字的熱愛,說了一句「文字改革應當慎重」,於是被打成右派分子,一度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文革」開始后,陳夢家遭到殘酷的批鬥,他向一位朋友說:「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了!」九-九-藏-書於是服大量安眠藥自殺,不料未死,10天後又自縊而死,足見他已義無反顧。
季羡林入住北大后,住處很特別,是在翠花衚衕里。而明朝的東廠,就設在翠花衚衕。季羡林的住所,則就是以前東廠特務行刑殺人的地方。當時,那是個很寂靜的院子,樹木蔥鬱,石碑林立,而且寢室外面還擺著一口棺木。季羡林一個人住在裏面,平時自然少有人找。好友臧克家攜夫人鄭曼去過一次,鄭曼當時就忍不住問道:「季先生,你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不害怕嗎?」季羡林則說:「這個地方好啊!正好可以靜下來讀書和工作,也確實不會有人來打擾啊!」
馮友蘭曾在《新事論》中說:我們常聽見許多關於城裡人與鄉下人的笑話,照這些笑話所說,不但城裡的人比鄉下的人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即城裡的狗亦比鄉下的狗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這些雖是笑話,而卻不見得不合事實。我們甚至可以說,不但城裡的狗比鄉下的狗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而且城裡的狗,在有些方面,比鄉下人亦是知識高,才能高,享受好……在中國,一百個鄉下人中,至少有九十個一生沒有吃過如城裡的富室狗所吃的飯食。
陳布雷效忠蔣介石,終於在全盤皆輸的前夕絕望自殺,他代表了中國自古已然的一種「士心」,只怕連對手也不忍以「愚忠」視之。抗戰時,他在給王芸生的信中說:「我如同一個已經出嫁的女人,只能從一而終!」可見,他是一箇舊道德意義上的君子。
梁啟超在戴戡死後逐漸淡出政壇,在清華、東南等大學任教,聲稱將以教授與記者的身份終其餘生,不復從政。后因病重入協和醫院,某中國醫生診斷其為腎病,須行手術。手術取出一腎后,病仍不愈,原來是錯取好腎。朋友們多勸梁起訴該醫生,梁答道:「算了罷!中國人學西醫,能夠開刀,而令我活到如今,已經算不錯了,我又何必告他!」遂死庸醫之手!時人深為惋惜,認為別的姑且不論,若其緩死幾年,著述必將十分豐富。
王闓運進京供職,有人問他:「民國諸賢,與咸、同間相比如何?」王說:「以今視昔,才智殆有加焉。惟昔人做事認真,今人做事敷衍耳。」
紅衛兵洗劫了馬一浮家,馬但求留一方硯台寫字,紅衛兵不答應,反而猛摑其面。
梁實秋的一句「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你;但是,你來的時候,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都去接你。」讓人read.99csw•com長久的感慨。
廢名很佩服其同鄉熊十力,常跟熊談儒道異同等事,等到他著手讀佛書以後,卻與專門學佛的熊翁意見不合,而且多有不滿之意。有一次,兩人在一起論僧肇,一言不合,大聲爭論,外人在外聽得酣處中突然靜止,原來兩人已經扭打在一起,很快廢名氣哄哄地離開熊家。但到第二天,廢名又到熊家,跟熊討論起另外的問題了。
蕭公權說,戰前清華園教授同仁之間流行著這樣的說法:Whatever Daisen Says,it goes;Whatever it goes,Chisen Says。這話的意思是「岱孫怎麼說,事情就怎麼做;事情怎麼做,芝生就怎麼說。」
1939年秋,錢鍾書和鄒文海、徐燕謀等人一起同行到湖南安化的國立師範學院。途中,錢鍾書手不釋卷,怡然自得。鄒文海好奇,方知錢鍾書看的是英文字典。鄒文海覺得一本索然寡味的字典,竟可捧在手中一月,真是不可思議。錢鍾書則告訴他:「字典是旅途的良伴。隨翻隨玩,遇到幾個生冷的字,還可以多記幾個字的用法。更可惜的是,前人所著字典,常常記載舊時口語,表現舊時之習俗,趣味之深,不足為外人道也。」
梁漱溟在醫生問他有何要求時說:「我很累,我要休息。」說完就瞑目長逝。張岱年由此想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
紅衛兵抄梁漱溟家,將梁苦心收集的古玩字畫統統付之一炬,梁只是在旁邊冷眼旁觀。但當紅衛兵抱出兩本大部頭精裝本的《辭海》和《辭源》時,梁出來阻止了。他解釋道這兩部書是向外地的學生借的,若燒毀就無法物歸原主了。紅衛兵毫不理睬,輕蔑地說:「不用了,我們革命的紅衛兵,有《新華字典》就足夠了。」由於精裝書不易燒毀,紅衛兵就一頁一頁撕著燒。
黃侃留學日本時,一次內急夜起,隨意向樓下小便,時樓下住客正在挑燈夜讀,見此大罵,黃侃亦反唇相譏。兩人舌戰酣暢,即互報姓名,黃侃才知樓下客是章太炎。甫一接觸,黃見章學識閎富,為己不及,乃折節而稱弟子。
朱家驊托傅斯年請李方桂任中央研究院的民族學研究所所長,李堅拒,他說:「研究人員是一等人才,教學人員是二等人才,當所長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斯年很慚愧,長揖到地,連說:「我是三等人才。」傅當時是史語所所長。
錢穆在課堂上批評疑古學派,說:「事有可疑,九*九*藏*書不專在古,上古也有很多不可疑之處。比如有人姓錢,此錢姓便屬古,沒有可疑。近來有人卻不姓錢,改姓『疑古』,這是什麼道理!」這是諷刺錢玄同「疑古玄同」的別號。有人提醒錢穆道:「錢玄同的兒子正在聽你的課!」不久,錢穆和錢玄同在一個宴會上碰面,錢玄同說:「我兒子很相信你的話,不聽我的!」
馮友蘭曾批評胡適的治學精神:「適之先生的病痛,只是過於好奇和自信。他常以為古人所看不出的,他可以看得出;古人所不注意的,他可以注意。所以他經常指出古人所公認為不重要的人物來大吹大擂,而於古人所公認為重要的,則反對之漠然。這是不對的,因為人的眼光不能相去的那樣遠啊!」然而他亦要為胡氏辯護說:「現在批評適之先生的人真多,有的竟著起一部書批評他。但他們的態度多欠公允,因為他們常把適之先生二十多年前的話來攻擊。這如何可算是公允的呢?」
殷海光臨死前,徐復觀去看望他,他對徐承認自己以前的某些說法不對。他對徐復觀這樣說:「相識二十多年來,先生常為海光提到時厭惡的人物之一,但亦為海光心靈深處所激賞的人物之一。」徐復觀則認為,二十年來,在文化思想上他所遇到的最大麻煩,多半與殷海光有關。得到殷海光死訊時,徐曾繞室彷徨地自言自語:「今後的生活更寂寞了,再沒有一個可以談天的人了。」被他的太太聽到,立刻責備說:「你怎能說這種話!你說這種話,對得起其他的朋友嗎?」
湯用彤為人溫潤,一團和氣。錢穆與傅斯年有隙,卻都與湯交好;熊十力和呂澂于佛學方面每每相左,卻均與湯相得;湯雖參与學衡派,卻與胡適不傷和氣……湯因此得了個「湯菩薩」的綽號,錢穆說他是「一純儒之典型」。
《吳宓日記》出版前,編者想請已八十多歲的錢鍾書為之作序。錢氏為此寫了一封信給編者,請其將此信「附入日記中」。此時錢氏才在日記里見到,幾十年前自己的一篇文章曾使吳宓先生很不愉快。他在序里說,「不意使先師傷心如此,罪不可逭,真當焚筆硯矣」。他還說,將此文附入書里,「俾見老物尚非不知人間有羞恥事者,頭白門生倘得免於削籍而標于頭牆之外乎!」
林庚的學生袁行霈至今記得先生的一句話:「人走路要昂著頭,我一生都是昂著頭的。」
三十年代初,熊十力、湯用彤、錢穆、張東蓀、張申府、林宰平、梁漱溟、蒙文通、李證剛九*九*藏*書、鄧高鏡、馮友蘭、賀麟、張岱年、金岳霖、沈有鼎、馮文炳、黃艮庸等雲集北大,經常在一起高談闊論,可謂一時盛事。熊十力和馮文炳(廢名)曾為爭論問題而扭打不休,熊聲色俱厲地說:「我代表的是佛,你不同意便是反對佛!」但絲毫不曾影響關係。
馮友蘭說:蔡元培是近代確合乎君子標準的一個人。曾子說:「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儒,「粥粥若無能」,但是「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這樣的人,才是君子。孔子說「君子可欺以其方,難枉以非其道。」馮說,蔡先生的人格,是儒家教育理想的最高表現。
唐德剛認為,胡適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可與「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相埒。他又評論胡適的人格:「……這些名儒碩彥之中,有胡先生的資質的,大多沒有胡先生用功;和胡先生同樣用功的人,則多半沒有他的天資;先天後天都差與胡適相埒的,又沒有他的德性好、人緣好、氣味好。這些都是胡適之的過人之處,都不是偶然的。」
林彪死後,針對當前的「批林批孔」運動,梁漱溟十分不滿,他認為孔子和林彪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他說:「至於林彪是不是要走孔子的路,行孔孟之道,我卻不敢相信,我不認為林彪是受害於孔子!」這些道理雖然再明白不過,可是在當時敢於說真話的,竟然只有梁漱溟一人而已。
晏陽初在接受賽珍珠訪談時曾說:「我向全世界提出這一個問題,請求解答。為什麼不能團結所有國家、所有地區的人民以共同打擊我們的敵人——愚昧、貧困、疾病和腐敗政府呢?」
吳稚暉、李石曾在北大組織「八不會」,「八不」即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不吸毒、不做官、不貪財、不阿諛。他們邀請熊十力參加,熊十力說:「你們這是結黨,我不幹,我是九不。」
胡適評梁啟超:「任公為我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之思想界。十五年來,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勢者,皆梁氏所賜,此百喙所不能誣也。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響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耳。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
章太炎在《台灣日日新報》任編輯時,常有讀者向報社反應他的文章怪字僻典太多,讀起來很吃力。主編委婉地https://read.99csw.com向他提出意見,他說:「世人之知不知,解不解,我不能管得。吾只患吾文之不善,苟文善,自會有人知之。請勿問!」
1901年,羅振玉在劉鄂家第一次見到甲骨這種古物,欣喜異常。他驚嘆之餘,自許道:「漢以來小學家若張、杜、揚、許諸儒所不得見也。今山川效靈,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適我之生,所以謀流傳而悠遠之,我之責也。」
林紓有俠義之風,曾有某友向他借錢,他便把剛剛賣畫所得的400元傾囊相授,朋友堅持立下字據后離去。不久此友病故,林紓前往弔唁,就在靈前把借據燒了,並作了祭文,后又憶寫道:若他與朋友都健在,則有無借據都是一樣;現在朋友已死,自己恐也來日無多,若死後還有借據存在,難保不使兩家產生糾紛,因此燒掉云云。
蔡元培甲午前後為翰林學士,居京中,一直沿著舊學道路前進。甲午中日之戰,為其轉變的一大契機。《馬關條約》簽字,他寫下了「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這樣刻骨銘心之句,此後,探索救國之道,始言西學。
王國維始終未剪辮子,一次夫人給他洗頭時說:「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留著這個東西做什麼?」王答道:「正是因為已到這個時候了,我還剪他做什麼?」
蒙文通任教於四川大學歷史系,因與學校有糾紛被解聘,他卻照常去上課,說:「聘不聘我是你四川大學的事,我是四川人,不能不教四川子弟!」
劉師培屬古文學派,崔適屬今文學派,兩人在北大任教時,恰住對門,朝夕相見,每次必恭敬客氣地互稱先生,且鞠躬作揖不已。但一到上課時便劍拔弩張,互相攻擊,毫不留情。
梁思成在北大講中國建築史,有幾十學生聽課。最後一節課,梁思成說:「課講完了,為了應酬公事,還得考一考吧!諸位說怎麼考好?」學生沒有一人答話。梁又說:「反正是應酬公事,怎麼樣都可以,說說吧!」還是沒有人答話。梁有點明白了,於是說:「那就先看看有幾位是選課的吧,請選課的同學舉手!」結果沒有一個人舉手。梁笑著說:「原來諸位都是旁聽的,謝謝諸位捧場!」說完向台下作了一個大揖,飄然而去。
1946年,陳寅恪從歐洲回到清華,此時他雙目已盲,身心俱疲。歷史系主任雷海宗勸他休養一段時間,他不聽,並要求在中文系也開一門課。雷海宗的助手王永興勸他:「一門課已經夠辛苦了,是否不要在中文繫上課了?」陳寅恪嚴肅地說:「我拿國家的薪水,怎能不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