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四 為學

四 為學

少年時的陳垣,有次偶然得到了清代學者張之洞寫的《書目答問》一書。打開一看,發現這本書開列了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典籍,並作了鑒別,為讀者介紹了學習的門徑。陳垣十分高興,連忙按照書目購買了大量書籍。有人問他:「你買了這麼多書能念得完嗎?」陳垣回答道:「書並不都是要仔細念的。有的是供瀏覽翻閱的,有的是供參考備查的,有的是需要熟讀記誦的。有的書要必求甚解,有的則可以不求甚解嘛!」
張之洞在《勸學篇》卷首寫道:「二十四篇之義,括之以五知:一知恥,恥不如日本,恥不如土耳其,恥不如暹羅,恥不如古巴。二知懼,懼為印度,懼為越南緬甸朝鮮,懼為埃及,懼為波蘭。三知變,不變其習不能變法,不變其法不能變器。四知要,中學考古非要,致用為要;西學亦有別,西藝非要,西政為要。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國,見異俗不忘親,多智巧不忘聖。」此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精神大概。
汪曾祺《金岳霖先生》記:陳蘊珍(蕭珊)曾問金先生:「您為什麼要搞邏輯?」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麼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姚學塽極為讚賞魏源的悟性,魏源要拜姚為師,姚不允,辭道:「你他日定然在我之上,我又如何為你之師?」魏源道:「師學識淵博,又具極其寬容之治學之境,當為我之師。」姚說:「心在而已,何必如此斤斤而計?」
梁啟超曾說讀龔自珍詩文「如受電擊」,他自己的文字也達致了這一閱讀效果,他「以飽帶感情之筆,寫流利暢達之文」,他的《新民說》、《少年中國說》等以其一瀉千里、汪洋恣肆的文字,新鮮活潑的思想傾倒了幾代讀者。正是「筆鋒常帶感情」,使得梁啟超的政論富有極大的感染力,影響了幾代人。
張伯苓辦教育,重事功而輕學術。經濟學家何廉強調統計的重要性,張便問他:「你用這些數字幹什麼?你想發現什麼?」何答:「我的統計研究可以幫助我們用科學方法復興中國。」張說:「你的方法常使像我這樣的人用顯微鏡找大象。如果你要想知道我們能在中國做什麼,我覺得所有的事我們都可以做,而無需去精研這些數字。假如我們想從城裡修一條公路到校區,難道也需要統計調查嗎?」又有一次,張問人類學家李濟:「人類學的好處是什麼?」李濟當時想對全國人民做頭部測量,聽到張的問話,十分不快,冷冷地回答:「人類學什麼好處都沒有!」次年,李濟就離開了南開。
1923年,朱謙之、繆金源等十七位北大學生聲明自由聽課,不要北大文憑。這十七個人九-九-藏-書被稱作「自絕生」,但他們日後大多學有所成。
1933年12月8日,林語堂在上海某大學演講《關於讀書之意見》,他說:「人生在世,幼時認為什麼都不懂,大學時以為什麼都懂,畢業后才知道什麼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麼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致辭說:「兄弟小的時候,因讀蔣氏《東華錄》,其中有戴名世、曾靜、查嗣庭諸人的案件,便心中發憤,覺得異種亂華,是我們心裏第一恨事。後來讀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書,全是那些保衛漢種的話,民族思想漸漸發達。」
梁啟超這樣評論王國維:「學者徒歆其成績之優異,而不知其所以能致此者,固別有大本大原在。先生之學,從弘大處立腳,而從精微處著力;具有科學的天才,而以極嚴正之學者的道德貫注而運用之。」
給我們講中國哲學史的那個教授,從三皇五帝講起,講了半年,才講到周公。我們問他,照這樣的速度講下去,什麼時候可以講完。他說:「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若說講完,一句話可以講完。若說講不完,那就永遠講不完。」
殷海光對他的老師金岳霖是這樣回憶的:
學生請教「格」和「律」的異同,胡小石作譬雲:「格可變,律不可動。就好比每人臉上都有兩眼一鼻一口,這便是不變的律。但每人的眼口鼻都有長短、高低、大小之分,這是可變的格。」
鄭天挺回憶說:陳寅恪為教授之教授,其授課多有學者、教授聽講。陳講元白詩,第一課是《長恨歌》,首先講的是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時有著名話劇導演賀孟斧客居成都,聞陳大名,想去聽課,聽說第一課講處|女問題,以為無聊,而罷聽課之念,實不知陳以此帶出唐朝婚禮制度,是極重要的事。
林紓自幼十分刻苦,曾在居室的牆上畫了一口棺材,旁邊寫道:「讀書則生,不則入棺。」
王國維《人間詞話》雲:
馮玉祥在常德時,每天學英文兩小時。學習時,即在門外懸一牌子,上書:「馮玉祥死了!」學完后開門除牌,向人說:「馮玉祥復活了。」後來,他可以在美國的街頭用英文作反蔣演說。
梁啟超評其師康有為:「先生最富於自信力之人也。其所執主義,無論何人不能動搖之。于學術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遷就以徇事物,而每鎔取事物以佐其主義,常有六經皆我註腳,群山皆其僕從之概!」
在《三松堂自序》中,馮友蘭講了一件沈兼士講哲學史的趣事: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https://read.99csw•com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
廖平讀書避短就長,專從「思」字上下功夫,從傳統的死記硬背中解脫出來,採用默識理解的科學方法,這是他一生學術所以創見獨多,見解奇特的原因之一。他後來回憶這一轉變說:「予素無記性,幼讀五經未完,然苦不能成誦,棄學。師許以不背,乃復從學,故予后專從思字用功,不以記誦為事。心既通其理,則文字皆可棄,至於疑難精要之處,雖不能通其詞,然亦默識其意。」
章太炎雲:「大國手門下,只能出二國手;二國手門下,卻能出大國手。因大國手的門生,往往恪遵師意,不敢獨立思考,故不能大成,如顧炎武門下,高者不過潘耒之輩;而二國手的門生,在老師的基礎上,不斷前進,往往能青出於藍。如江永的門下,就有戴震這樣的高足。」黃侃在音韻學方面,已較乃師章太炎為高,亦是實例之一。
蔣廷黻問公認的漢代史權威楊樹達先生:「楊教授,你能給學生和我正確扼要地講一講漢代四百年間都發生過什麼事,漢代重要的政治、社會和經濟變化如何嗎?」名聞天下的楊先生面有難色,表示自己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書中沒有討論過。
魏源得到儒家經典《大學》的古文,一見之下,欣喜若狂,連夜苦讀。等湯金釗前去探望時,只見魏蓬頭垢面,髮辮不整,亂草般的髮絲根根旁逸斜出,身穿一領破舊的長袍,不著馬褂,上面亦是污跡斑斑,腳上隨便穿一雙舊得發白的黑色便鞋,未穿布襪。往日沉穩嚴謹的清貧才子無跡可尋,魏混然一個浪跡街頭的乞丐,湯大奇:「默深何以如此?」魏源揖道:「晚生自尋到一冊古本《大學》,甚是喜歡,抄錄全篇又將之與今文《大學》相校相勘,不知已過了如許時日。」
楊伯峻是楊樹達的侄子,黃侃的弟子。他在叔叔的帶領下,十分不情願地磕頭拜黃為師。黃對他說:「我的學問是磕頭得來的。」這指的是黃拜劉師培為師的往事。楊伯峻心結頓解,從此拜服。
華羅庚到清華大學的第二年就升任助教,初中學歷當助教,破了清華先例,但卻是教授會一致通過的。再一年半升講師,然後當了兩年研究員。1936年,他26歲,就到英國留學了,就讀最著名的劍橋大學。但他不願讀博士學位,只求做個Visitor(訪問者)。因為做訪問者可以衝破束縛,同時攻讀七、八門學科。他說:「我來劍橋,是為了求read•99csw.com學問,不是為了得學位的。」直到後來,他擁有的唯一的一張文憑,就是初中畢業文憑。
王元化:如果用知性來掌握美,就會把美的統一體內的各差異面看成分裂開來的孤立的東西,從而把美的內容僅僅看作一抽象的普遍性,而與特殊性的個體形成堅硬的對立,只能從外面生硬地強加到特殊的個體上去,而另一方面,作為美和形式的外在形象也就變成只是拼湊起來勉強粘附到內容上去的贅疣了。
陳尚君是朱東潤的關門弟子,曾務農八年,屬於工農兵大學生。然而他記憶力超群,博覽典籍,在文學史料的補缺方面成就斐然,他以一己之力完成的《全唐詩補編》和《全唐文補編》,補錄唐代詩文達12000多篇,較之前輩學人如逯欽立等,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抗戰勝利后,陳寅恪赴英國治療眼疾,並應邀在牛津大學講授東方學和漢學,歐洲各大學校的學者雲集牛津,以親聆他講學為快,但除了伯希和、斯文·赫定、沙畹等寥寥數人外,大多不能聽懂。因為陳寅恪在演講中廣泛徵引各種文獻,使用10餘種中亞古語,一般學者聽不懂是很自然的事情。
西南聯大王浩回憶起當年的生活時說:教師之間,學生之間,師生之間,不論年資和地位,可以說誰也不怕誰。當然因為每個人品格和常識不等,相互間會有不快,但大體上開誠布公多於陰謀詭計,做人和做學問的風氣是好的。例如在課堂上,有些學生直言指出教師的錯誤,而教師因此對這些學生更欣賞。有兩次教師發現講授有嚴重錯誤,遂當堂宣布:近幾個星期以來,講得都不對,以後重講。教師與學生相處,親如朋友,有時師生一起學習新材料。同學之間的競爭一般也光明正大,不傷感情,而且往往彼此討論,以增進對所學知識的了解。
我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讀書時,在一個靜寂的黃昏,同我的老師金岳霖先生一起散步。那時種種宣傳正鬧的很響。我就問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並沒有特定的答覆這個問題。沉思了一會,他說,凡屬所謂時代精神,掀起一個時代的人興奮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持久。我接著又問他,什麼才是比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他說,經過自己長久努力思考出來的東西,比如說,休謨、康德、羅素等人的思想。
1943年,徐復觀初次拜見熊十力,請教熊氏應該讀什麼書。熊氏教他讀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說那書早年已經讀過了。熊十力不高興地說,你並沒有讀懂,應該再讀。過了些時候,徐復觀再去看熊十力,說《讀通鑒論》已經讀完了。熊問,有什麼心得?於是徐便接二連三地說出許多他不太read•99csw.com滿意的地方。熊十力未聽完便怨聲斥罵道:「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比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西南聯大開學,殷海光選了鄭昕的「哲學概論」,這位教授在德國留過學,對康德哲學有很深的造詣。鄭昕發現殷海光也來聽他的課,就對他說:「你不用上我的課,下去自己看書就好了。」於是,殷海光就不再來上課了,他在下面看書自學,期末還得了這門課的最高分數。他選金岳霖的邏輯課,金教授也對他說:「我的課你不必上了,王憲鈞剛剛從奧國回來,他講的一定比我好,你去聽他的吧!」
沈從文第一次對書發生趣味,得到好處是五本醫書,從中知道魚刺卡喉時,用貓口涎液可以治愈。第二次對書發生趣味,得到好處是讀《西遊記》,培養了他的幻想,他說,使我明白與科學精神相反那一面種種的美麗。第三次看的是部兵書,本來他認為可以世襲雲騎尉,但讀後有了一個轉變,發現自己已沒有拘束別人的興味。沈從文說:「這三種書幫助我,影響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
洪深說:學生的等級可分為四等。最好的是牛,喂以草料,分泌牛奶。其次是酒壺,灌以液體,可如數傾出,僅有少許遺留。再次是破碗,盛之以水,若如數倒出,則涓滴不剩。最劣為漏斗,傾以污水,水則流出,渣滓盡留其內。
熊十力長期不和家屬住在一起,為的是集中精力研究學問。他每天清晨4點起床讀書寫作,中午亦只閉目坐上片刻,書桌邊貼有「說話勿超過3分鐘」的字條。
有人從小就使用梁實秋編的英文字典,一次問他,怎樣才能把英文學好,梁回答說:「起碼要翻破我編的三本字典。」
沈從文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他說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煩。
趙元任是語言天才,他會說33種中國方言,到全國大部分地方,都可以用方言跟當地人交談。他又精通英、德、法、日、俄、希臘、拉丁等外語,甚至精通這些語言下面的方言,比如他在巴黎講巴黎的土語,到了柏林又有了柏林的口音。他因此得了個「趙八哥」的綽號。
錢玄同說:「值清政不綱,喪師蹙地,而標榜洛閩理學之偽儒,矜誇宋元槧刻之橫通,方且高距學界,風靡一世,所read.99csw.com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也,於是好學深思之碩彥、慷慨倜儻之奇材,嫉政治之腐敗,痛學術之將淪,皆思出其邃密之舊學與夫深沉之新知,以啟牖顓蒙,拯救危亡。」他認為其中最為卓越者有十二人:康有為、宋恕、譚嗣同、梁啟超、嚴復、夏曾佑、章太炎、孫詒讓、蔡元培、劉師培、王國維、崔適。他們「或窮究歷史社會之演變,或采索語言文字之本源,或論述前哲思想之異同,或闡演先秦道術之微言,或表彰南北劇曲之文章,或考辨上古文獻之真贗,或抽繹商卜周彝之史值,或表彰節士義民之景行,或發舒經世致用之精義,或闡揚類族辨物之微旨。」
顧頡剛在中山大學任教時,以家在北平,向校長戴季陶提出辭職。戴季陶極力挽留,說:「我們這輩人,象樹木一樣,只能斫作柴燒了。我們不肯被燒,則比我們矮小的樹木就不能免了。只要燒了我們,使得現在矮小的樹木都能成長,這就是好事。」顧頡剛大受感動,收回了辭呈,並表態要「留中大幾年」。不過,他回了趟北平,結果,「開了我的書箱,理了我的舊稿,我實在不忍再走了」,於是食言而肥。
吳世昌先生曾回憶十來歲時,讀杜牧的《阿房宮賦》,舊書沒有標點,一開頭只見十二個字「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怎麼也看不懂。就跑去問比他大四歲的哥哥吳其昌,哥哥並不教他,反問:「六是什麼?」答:「四五六的六。」「王呢?」「國王。」「畢是什麼?」「畢是完了。」「六王畢呢?連起來講。」答:「六個國王完了。」「這不對了,怎麼會不懂呢?」哥哥鼓勵他。這樣一問一答,只有「兀」字實在不懂,哥哥說是「光禿禿」。他問:「四川的山為什麼光禿禿?」「自己想想看。」「沒有樹了。」「樹到哪裡去了?」「砍了?」「砍下來幹什麼?」他看到下句有「阿房出」,便答:「造阿房宮了。」這一下全懂了。
華羅庚從16歲開始自修,五年後,他動手寫數學論文投稿,當他的《蘇家駒之代數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的理由》在上海的《科學》雜誌刊登出來后,驚動了清華大學的熊慶來教授。熊慶來看完這篇文章,問周圍同事:「這個華羅庚是哪國留學生?」恰好有江蘇籍的教員在旁,忽然想起了他的弟弟有個小同鄉名叫華羅庚,便道:「這個華羅庚哪裡教過什麼大學,他只念過初中,聽說在金壇中學當事務員。」熊慶來驚奇不已,迅即作出決定:「這個年輕人應該請他到清華來!」
陳三立有科學精神,直到晚年,仍能窮理格物及於最纖微之處。他曾取一隻病蠅置於案上,徐觀其狀,久久不倦。其詩精深真摯,根源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