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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吃的中國人 童年的食物

敢吃的中國人

童年的食物

窮人家的伙食自然不能跟富人家的伙食同日而語。但窮人的孩子也許比富人的孩子對此有著更深刻的記憶——因為他有過飢餓的體驗。俗話說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品——它甚至還能構成記憶里的味精。在經常趕赴各種宴席、連山珍海味都覺得索然無味之後,我反而挺懷念童年的食物,包括童年的飢餓。
前天我還在酒樓里吃到澳洲龍蝦。擺在酒席當中,威風凜凜,像一員披甲戴盔的老將。我家鄉的淡水龍蝦與之相比,能算微型小說了——或縮微景觀。雖然體形相差很大,我仍然從它身上看到了家鄉的龍蝦的影子——甚至還喚醒了童年的記憶。可惜我小時候,根本想像不到龍蝦也會有這樣的龐然大物。就像在一個週遊世界的人眼中,家鄉會變得小了。而在此之前,他曾經以為家鄉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對它們永遠有一種飢餓——那是對往事的飢餓,對流逝的時光的飢餓……
煉好的葷油裝在瓶瓶罐罐里,冷卻后變成乳白色。那時候豆油、菜籽油、花生油之類都憑票供應,老百姓的一日三餐常常要用葷油代替。直到現在我還認為:葷油炒的菜或許進入不了大雅之堂,可確實香啊。那洋溢著真正的人間煙火九_九_藏_書味。
我還吃過炒麵(志願軍在冰天雪地的朝鮮前線的乾糧),加點葷油與鹽,用開水一衝,攪拌成麵糊糊。還吃過江南特有的炒米。一碗紅糖泡炒米,是接待客人時的點心。
是否過於簡單了?
我叔叔當時在附近的漂水插隊,每位知青回家過年時都能夠分到半拖拉機的紅薯。家裡便特意搭了個棚子儲存。飢餓不再是致命的威脅了,奶奶臉上有了笑容,變著花樣地用紅薯餵養一家人。菜飯便變成了紅薯煮飯。或者直接用切成塊的紅薯煮湯喝(加點紅糖)。除了把紅薯削皮當作水果生吃之外,每次開伙時,都會往爐膛里扔幾隻紅薯,最後從將熄的灰燼里扒出來——已變成焦黃的烤紅薯了。
吃豬肉,連肉皮都捨不得浪費。家家戶戶門框上都懸挂著幾串晒乾的豬皮。積攢到一定程度,會在油鍋里炸成皮肚。做大雜燴(各種剩菜的組合)時,皮肚是少不了的。窮人真會吃、真會過日子啊,連肉皮都能變成酥軟可口的美味。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沒有肉時,蔬菜湯里會擱幾根扯斷的油條,泡爛的油條便成了「人造肉」——至少,湯里會有點油星。
僅僅這些,已經足夠我回味https://read.99csw.com了。
可能那幾年裡我把下輩子的紅薯都已經吃夠了,直到現在,遇見街頭烤紅薯的攤子,那怕香氣撲鼻,我一般也不會掏錢。
以上是我童年的食譜(或是其主要的部分)。
做陽春麵是少不了葷油。挖一勺葷油,加點醬油,灑上蔥花,用熱湯一澆,就是最好的湯料(不亞於現在的康師傅)。對門的湯祖兵(我的小學同學)每天早上都抱著這麼一碗,蹲在台階上吃,香氣直衝我的鼻子。但我們家更喜歡湯料稍少的那種——俗稱「干挑」。把麵條在碗里攪拌著,吸幹了湯汁,再加點切碎后腌制的紅辣椒——變成了醬油色的麵條被點綴的紅辣椒襯托得格外誘人。這是否有點像武漢的熱乾麵?有了葷油,連麵條都變得像肉一樣好吃……長大后我吃過各種各樣的麵條,從擔擔麵,打滷麵、炸醬麵到加州牛肉麵,覺得沒有誰能比得上童年的「干挑」。是飢餓感使之變得無比美味,還是因為我的嘴變「刁」了?
但今天晚上,我實在一時想不起更多的什麼。
若干年後讀到金聖嘆的名言:「花生米和豆腐乾一起嚼,能吃出火腿的味道。」我不由得想起了叔叔,以及他所「發明」的九*九*藏*書燒餅蘸麻油的吃法。看來美食家不見得是富人的專利。
有一天,叔叔買了剛出爐的焦黃的燒餅,倒一碟子麻油蘸著吃。他還讓我照他的方法嘗一塊。我試了,果然不同凡響。燒餅本身就夠香了,再加上麻油,那不是香上加香啊。我對寡言少語的叔叔頓時刮目相看:他可真懂得享受啊……這是我一生中遇見的第一位美食家。
奶奶最擅長做的菜飯,也是需要用葷油的。所謂的菜飯,即把青菜拌在米飯里一起煮,加適量的葷油和鹽。可分為乾的和稀的兩種。寒冷的冬天喝一碗菜稀飯,渾身都暖融融的。至於菜乾飯,副產品是香噴噴的鍋巴。趁熱吃不完的話,奶奶便會將其從鍋底鏟起捲成一團。餓的時候撕一塊在碗里用開水一泡,可以代替早點或夜宵。
我是在南京中華門外的奶奶家長大的。那一條街道堪稱是貧民窟,家家戶戶門口都用撿來的紅磚砌成爐灶——是燒柴禾的。一口漆黑的大鐵鍋,是一家人的吉祥物。每隔一段時間,奶奶都要在這口鍋里用肥豬肉(又稱肥膘)煉一次葷油。切成丁的肥肉在油鍋里哧哧地翻滾著,我站在鍋邊,等著吃剛撈出來的焦黃的油渣——蘸點白糖或蘸點鹽都可以。在清湯寡水read.99csw•com的生活中,這簡直是我的節日。我津津有味地吃著任何菜譜里都不曾記載的食物。而我,也無師自通地體會到了所謂美食家的快樂。
童年的食物,離我越來越遠了。即使能再吃到,恐怕已非原初的味道——至少,已非原初的心情。在似曾相識之外,它會給我贗品的感覺。或許,食物並沒變,而是我變了。
這次回故鄉,和弟弟在高樓群里散步。弟弟突然吸了吸鼻子。「這是誰家做菜飯的香味?」我們頓時抬起頭打量那一扇扇燈火通明的窗口。這早已被忘卻的菜飯,使我童年的記憶復甦了。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有人會做——她(或他)真是幸福的。我那已經在天堂的奶奶,什麼時候能夠再給我做一次菜飯吃呢?
讀小學后,奶奶每天給我幾枚硬幣,讓我上學路上自己買早點吃。我便有了最初的「下館子」的感受。那一條街上的小吃店全吃遍了。最愛吃的是蒸飯包油條。夥計把熱糯米飯(還有的是紫米)攤在紗布上,裹上油條,再把紗布翻捲起來,用手捏結實——揭開紗布,棒錘狀的蒸飯包油條便可以直遞到你掌心。用燒餅夾油條也可以——梁實秋去台灣后,對此仍讚不絕口,特意寫進文章。還有炸麻團、餛飩、蔥油餅、九九藏書肉包子或菜包子、燒賣、豆腐腦什麼的。那時候,在我眼中,早點似乎比正餐更豐富,更有挑選餘地。
我還有個姨娘,特別會做紅燒龍蝦,每年夏天都要邀請我去她家吃一頓。這裏說的龍蝦可不是如今海鮮館里價值千金的什麼澳洲龍蝦,而是江浙一帶盛產的長在河裡湖裡的淡水小龍蝦。用辣椒和醬油燒了,我一口氣能吃一大盤,直至面前堆滿剝下的蝦螯與甲殼。尤其是那蝦黃,在我的味覺中是人間最鮮美的東西。聽大人說河豚肉是最鮮的,但我估計也不過如此吧?總之,姨娘做的紅燒龍蝦,是我童年最難忘的一道大菜。
逢年過節時我們能吃到一些便宜的魚類。奶奶做的紅燒帶魚是一絕。有時候用鹽腌制幾條,像銀光閃閃的皮帶一樣晾曬在院子里,我們又稱其為「咸乾魚」。「咸乾魚」在我們南京,又常常用來比喻那些臉皮厚的懶人。當時還有一種比帶魚更便宜的海魚,好像叫「橡皮魚」,需剝去厚皮后烹飪。我覺得味道挺好的。可成年後再沒在菜場里見過這種魚賣。因為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還是因為它已滅絕了?我懷念橡皮魚。就像懷念一個消失的幻影。
我是依靠這些平凡的食物而長大的。我以回憶的方式,來表示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