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饞是一種癮 從麥芽糖到巧克力

饞是一種癮

從麥芽糖到巧克力

甘蔗壓榨機和炸炒米的火罐,是深入我童年記憶的兩部機器。我的鐵與火的原始記憶。我曾經像印第安人圍觀美國西部試運行的小火車一樣,訝異地關注著它們。
那時候塑料袋尚是奢侈品,賣零食的地攤上,大多擱一疊拆散的舊書頁或裁成小方塊的廢報紙。買一角錢的話,攤販會把紙捲成三角形、漏斗狀,裝入食品后再輕巧地封頂。經常見到梳羊角辮的女生三五成群,人手一紙袋奶油瓜子,邊走邊嗑,把殼吐向風中。那一瞬間,她們恐怕覺得自己幸福得像個公主。那個清貧的時代的小公主們喲。後來出現了糖紙繪有金魚吐泡沫圖案的泡泡糖。小女生們又迷上了。常見她們一個接一個腮幫鼓得溜圓,吹出小氣球般的大白泡泡——我們還沒來得及喝彩,又一個接一個啪地破滅了。就像夢一樣。一行排著隊吹泡泡糖、製造生活假像的女孩子,穿著樸素的衣裳,在操場上接受陽光的檢閱。就像夢一樣,那一張張美麗又稚嫩的臉出現了,又消失了。她們今天都在哪裡呀?
寒假結束,開學后,南京城各所小學校的門口都有賣零食的攤販聚集,專門誘惑往返路上或課間休息的小學生的。我的紅梅巷小學呵,沿街三三兩兩的攤販主要是退休的老頭太太,撿一塊工地上的紅磚做凳子,兩膝中間放一隻俗稱「貓嘆氣」的帶頂蓋的大竹編籃子,隔成read.99csw•com許多空格,分門別類地擺滿炒葵瓜子、五香花生米、糖炒粟子、橄欖、蜜餞果脯之類。我至今仍記得,一分錢能買七顆上海的五香桂皮豆。而南京小孩把帶酸味的果脯(不管是用楊梅、青杏、芒果絲還是剖開的毛桃片漬制的),一律叫做梅子。一想到吃梅子,口齒生津,舌頭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活躍起來。尤其一種叫巧酸梅的,因外裹鹽粒,含在口中先是感到咸澀,五分鐘后其酸無比,令人皺眉作痛苦狀,隨著唾液的分泌和沖淡,迴光返照般出現了濃郁的甜味;甚至薄薄一層乾癟的果肉被剝離吞咽,那堅硬的小核含在舌床上依然潛流脈脈、五味俱全。話梅堪稱對人的味覺的調戲。既無營養,又不抵餓,只求獲得味覺上的放縱。我想起了「望梅止渴」的典故。如果沒有味覺上的誘惑,如果人類的舌苔鐵板一樣厚實,那是怎樣一種可憐的麻木呀。
長干橋頭有兩位安徽口音的壯年男子,守著一板車紫紅的甘蔗和一架生鐵鍛制的壓榨機,榨汁后論杯賣。我們擠進人圈裡看熱鬧,看一段段甘蔗被填進去,又鋼水般燦爛地從爐膛里湧出,遍地都是發白的乾燥的渣滓。橋的另一頭有浙江來的農民炸炒米(外省叫爆米花),把生米(或黃豆、玉米)摻一匙糖精密封進帶手輪的圓柱形黑鐵罐里,在帶手工抽風機的爐火上https://read.99csw.com反覆轉動、加溫,待罐內氣壓增強到一定程度再撬開鐵蓋——每逢此時圍觀的孩子紛紛用雙手捂住耳朵,聽「轟」地爆炸聲,白花花的膨化的炒米傾瀉在預備好的大竹筐里。
即使如此節制,劉長興小籠包子也難得一吃。半個月後,我們轉移到中華門城堡附近的秦淮區國營元宵店吃赤豆元宵與酒釀元宵——前者以豆沙、後者以酒糟為湯料,下一鍋比中藥丸稍小的袖珍湯元,因白糖需憑票供應,元宵多擱的是糖精,汁液粘稠,甜美無比(看來人的味覺很容易受欺騙的)。再半個月後,能吃上一碗素齋館里醬油湯表面漂浮幾星小蔥花的陽春麵,也算很爽口、很高貴的事情了。我們更多光顧的是街頭私人的餛飩挑子——一頭是小煤爐和煮著化石般頑固的骨頭湯的鋼精鍋,另一頭的桌面上攤主正手勢飛快地包著餛飩。因市場上豬肉供應困難,肉餡大都以剁碎的老油條再攪拌少許的五花肥膘來代替,即使這樣的餡,攤主也極愛惜地以筷子尖蜻蜓點水地沾那麼一點,裹在麵皮里一捏就算完事了,像郵局裡用漿糊粘合信封一樣機械地複製。寒冬臘月的夜晚,端一海碗撒了一層紅糊糊胡椒面的民間的餛飩,站在屋檐下邊吹氣邊吃,吃得滿頭熱汗,像剛爬了一座山似的。哦,發麻的舌頭上的高山。
漫長的夏天,https://read.99csw.com梧桐樹都熱得直吐汗浸浸的舌頭。校門口賣冷飲的攤點,應運而生。老太太坐在樹蔭下守著一隻刷過白漆、覆蓋棉被的大木箱,手持小木板在箱蓋上脆脆生地敲擊著:「冰棒馬頭牌!馬頭牌冰棒!」據說這種吆喝如同《紅燈記》里「磨剪子口來鏘菜刀」的接頭暗號,解放前就流行了。赤豆冰棒和桔汁冰棒,四分錢一根。奶油冰棒則五分錢。我們手持冰棒慢吞吞地吮著,盡量延續它溶化的速度——悶熱的夏天,如果有一根永遠含不化的冰棒該多好。那時候喝一回汽水是很貴族的,三毛錢一瓶的桔子汽水,對於懷揣叮響的硬幣的學童來說,無異於今天的人頭馬洋酒。喝一回汽水,誇張地打著嗝,揉著小肚皮從夥伴們中間穿過,是很值得炫耀的。早期的冰淇淋裝在護膚霜盒大小的圓紙筒里,用小木片勺刮著吃,我們輕易不敢問津。而傾向於更平民化的奶油冰磚,簡易的紙包裝,形同香煙盒大小,一毛錢一塊。今天的孩子們恐怕已不識冰棒、冰磚為何物——它已從市面上絕跡,而冰淇淋的花樣則翻新為百十種之多。
我的童年,或者說我們那一大批孩子的童年,恰恰伴隨著這個國家最貧困的年代。所以我們童年的歡樂,在今天看來也是極其平淡、極其有限的歡樂。但當時並沒覺得缺乏雨水、缺乏充足的光照,我們和今天的孩子一樣https://read•99csw•com,滿世界晃悠,睜著玻璃彈珠般的眼睛,伸出髒兮兮的小手,甚至以嘴角懸挂涎水的幼稚的姿態,貪婪地尋找著、索取著、佔有著貧窮的生活中哪怕一點小小的刺|激。作為一種善意的補充,就讓我在富裕的時光里盡情回憶一番童年吧,童年的滋味——首先從童年的零食開始。
走街串巷的收破爛的貨郎,很聰明,他們兼賣麥芽糖,糖筐在扁擔的另一頭挑著。聽到手搖的銅鈴聲,孩子們會從家的各個角落搜羅一些牙膏錫皮、罐頭瓶子甚至廢銅絲之類,換糖吃。戴草帽的貨郎漫不經心瞥一眼我們雙手呈上的舊物,用眼神掂量和估價后,也不說話,極吝嗇地用小錘和鐵片從大如鍋蓋的金黃麥芽糖邊緣啪一聲敲擊窄窄的一條,對我們不滿地噘起的小嘴視而不見。他就這樣把我們幼小的心給傷害了。
童年的饞,像一條抽絲剝繭的惡作劇的蟲,彷彿至今仍縈迴在我唇邊。童年的零食,曾喚起孩子們巨大熱情的零食,卻都已遙遠了。那種熱情也遙遠了。小學畢業,父親出差從北京回來,捎給我一塊鉛筆盒大小的進口巧克力。剝開耀眼的錫箔(那簡直是金屬般的輕音樂),我在這陌生的食品上留下牙印,溶化了的巧克力如同電流穿過我的口腔,我快樂得都要暈眩了,在幸福的陽光下眯縫起眼睛。這是一種我從來不曾想象的滋味,在我的世界之外存在著。充滿浪漫色彩的巧https://read.99csw•com克力,構成一個孩子的天堂。從麥芽糖到巧克力,一個時代的孩子們赤腳走完了童年貧窮的道路。隨著第一塊巧克力的出現,我的童年也就結束了。未來的孩子們的童年,是用巧克力鋪墊的。
那時候最盼望的是過年。過年意味著收穫:新棉襖的衣兜會揣上一隻廢棄掛歷摺疊的紙錢包,錢包里塞滿挺刮的嶄新角票和鋥亮的硬幣。壓歲錢使我們一夜之間成為小小的富翁。我偷偷和既是街坊又是小學一年級同窗的湯與張,相約著步行四站路(節省車票錢),去三山街吃劉長興小籠包子。這家老字號做的小籠湯包,皮薄得近乎透明,用筷子夾在空中,能獲得肉汁在裏面晃蕩的搖搖欲墜的手感。內行的吃法是淺淺地咬一豁口,然後猛地啜吸,把滾熱鮮美的湯汁一飲而盡,那可真是氣貫長虹、沁人肺腑。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慢慢對付擱在醋碟里的皮和肉餡——它們軟塌塌地蹲著,像剛剛失去了靈魂似的。一屜共十二隻,三個小夥伴湊錢點一屜,意猶未盡,互相用眼神商量一番,還是放棄了再來一屜的打算。那年頭肉太貴,嘗嘗鮮、解解饞,適可而止。於是埋頭把碟子里沾上肉汁的鎮江米醋也喝了,咂咂嘴依依不捨地從包子鋪里魚貫而出。很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身影在我眼前飄動。如果我今天遇見這樣三位小男孩,願意請他們吃到厭倦為止,以安慰滿足他們當時完全靠意志克制下去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