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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曲:那遼遠的香巴拉

瑪曲:那遼遠的香巴拉

黃河在流淌,它像一塊銀亮的玻璃往前移動。它靜得像悠遠的地質年代,小小的風兒,拂動著岸邊草地上的小花,蜂唱蝶舞,天上有幾朵浮雲,陽光給它鑲了一圈金邊。黃河下游是黃河大橋,它是一座多拱橋,水上有兩艘船,已經泊錨。河灘上是一群白帳蓬,像無數朵巨大的白蘑菇,它是牧人集居的地方。遠處,有女人唱起了歌,歌聲貼著河面飄來,嘹亮,清脆,是藏族的歌。藏女們,她們在帳蓬前勞作,或者燒起牛糞火,或者拎著桶給氂牛擠奶。據說,藏女給氂牛擠奶時要看氂牛的眼睛,而男人,他們只看河曲馬的眼睛,都可以交流。草地上,有馱著牧人飛奔的馬。
我多麼想看一場大法會,或者是賽馬大會,這些事情發生在毛日扎西灘。毛日是蒙古語:駿馬;扎西是藏語:吉祥;毛日扎西灘,吉祥駿馬灘。吉祥的駿馬灘位於瑪曲城西8公里,灘大而廣闊,中間為一走廊,一個呈帶狀的盆地,全長有15公里,寬有10公里。遠有群山護衛,近有丘陵環立,草原地勢平緩,水草豐茂,自古以來活佛高僧大德在此講經弘法,土官頭人議政論事,也是一個賽馬的場所。正如我在夏河錯過了曬佛盛景,在瑪曲也是錯過了講經弘法,賽馬和歌舞。我目睹了一個生態草原,在黃河的首曲。首曲之間,亦有一個小首曲,我曾坐在這裏曬過太陽,那時光有一種飄逝之美,當心緒被黃河牽引,目光與氂牛對視,天空被雄鷹漫步。也許,只有希美朵合塘,它在城西120公里的歐拉秀瑪鄉,綿延數十公里的平坦河谷灘地,它在一年中分三次更替景色,也一樣符合瑪曲和萬瑪溝的層次審美學。希美朵合塘到每年七月中旬,灘上平展又齊整地遍開金蓮花,策馬揚鞭,馬蹄下飛濺金燦花塵,或遊走于花灘,眩目的金蓮花簇擁著陽光,草原上是無邊無際的金黃。八月盛開天藍色的龍膽花,遼闊的希美朵合塘是無際的一片蔚藍色,與天際相接,天地一色,有如遼闊的海洋,惟白色的帳篷點點散佈於灘,如大海上的漁帆點點。十月的希美朵合塘是植被謝幕的季節,周邊的高山上都是白雪皚皚了,灘上換了斑斑點點的毛茛花,毛茛花的花灘與皚皚白雪的山頭對映,瑪曲又一個漫長冬季之始呈現的冷靜之美。希美朵合塘,意為花灘。生命中,應該分三次抵達瑪曲,在三次到臨的時光站立在希美朵合塘,策馬狂奔與閑庭信步,被花色花香沐浴的心境遼闊清新,也不拘在此小飲。
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每一道彎都紀錄下黃河的激|情傾注。瑪曲是黃河第一彎,清澈的黃河環繞阿尼瑪卿山攜著一個個美麗的傳說款款移步,那世俗永不能企及的地方,是纖塵不染的境域,惟雪線之上,雄險峻峭的雪峰生長蟲草、貝母和水母雪蓮。第一彎的黃河,也是一樣的九曲迴環,兩岸崎嶇,河水飄逸,清清淺淺的一泓,溫婉平靜地向前緩慢流淌,在鮮花與綠草之間,天水相接,天水交融,靜心可聽黃河與白河隱約的竊竊私語,在陽光或月光下的溫情漫步。走進瑪曲,人便容易迷失在不朽的歲月中。瑪曲古稱瑪柯(藏語:河曲),羌區錫支河流域,佔據高原三峰藏族六姓氏之一,以白鹿為圖騰的党項羌世代生活在這裏,春秋戰國的時候,党項羌的後裔已發展成許多個部落,唐朝已設行政機構,瑪曲是在1955年6月設縣啟用瑪曲,瑪曲是藏語「黃河」的音譯。綠草連天的草原,山岡或者澤地,青綠而鮮嫩的草,將夏天齊整地鋪排,金雕在空中遨翔,花叢中蜂蝶起舞,清風撩過小草的葉尖,被染了淡淡綠汁的陽光,游移在氂牛、羊群、馬匹和牧人的白帳篷之間,或者飄移在鏡面的黃河上,映現水長河曲中的天雲,這時光青嫩多汁。當我風塵僕僕地闖入瑪曲草原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我的心靈已經是感覺遠離了塵世,清風絮絮叨叨,氂牛沙沙的吃草,曠闊中彷彿聽到一支飄過雪域含著花香的聖潔情歌,歌音回蕩在湛明的天空,白天鵝羽絨的雲朵靜默地懸在我的頭上:「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人們都把它嚮往/那裡四季長青/那裡鳥語花香/那裡沒有痛苦/那裡沒有憂傷——她的名字叫香巴拉/傳說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並不遙遠/那就是我們的家鄉」。
心緒一樣的風柔涼地漫過肩頭,四千米的青藏高原上,陽光瀑轟然凌空傾瀉,灼|熱而燦爛地砸在金葵花仰望的臉龐,巴顏喀拉山峰積萬年沉寂的冰雪,它們泛著白亮的冷寒,陽光逼射處,風化的山峰頂著聖潔的光芒。大地上鋪滿灰白的砂礫,以及從砂礫鑽出的青草,那些意念般的飛蝶,隨風飄舞,像生命的葉子,或是神山的詩句。時間里瀰漫橙色的芬芳,七月的高原是生命的季節,斑頭雁和黑頸鶴馱來清澈的寧靜;藏羚羊、野氂牛、白唇鹿、梅花鹿、棕熊和黃羊各自悠遊或奔走;紫色的高山紫苑、黃色的垂頭菊、粉色的馬先蒿、矜持的點地梅、豪放的報春花、精靈的紫雲英,一簇簇地開放在禾本科、莎草科、豆科草類和金露梅、紅柳的灌木叢中。隱約的清麗,被水光鍍亮。
相比較而言,羌人部族眾多,活動領域寬廣,生活在瑪曲和周邊的有先零羌、燒當羌、鍾存羌、鳥吾羌及党項羌、參狼羌等諸多羌部,在歷史中堅守或四處遷徙。遠古羌人的遷徙路線圖是沿渭水東入中原,另外有部族西移康藏(唐氂、發羌),還有進入新疆南部的。進入中原的羌部與黃帝部族融合,進入康藏的羌部與康藏蕃族融合。史載羌人對中華原始文化貢獻極大,羌人姓氏中的齊、許、申、呂等都與姜姓相關,姜是羌字的轉用,周代把與華夏人發|生|關|系的羌人稱為姜姓。有以上姓氏的羌部,都是最先進入中原的羌人。在周代,羌人有兩次大的內遷,分別遷居陝西、山西、河南、山東等地。漢代以後,羌人內遷趨於頻繁。在王莽治下,才將漢人遷居羌中,羌漢民族雜處,逐漸融合。隋唐時代,青海湖以東的大部分羌人已與漢人無異,成為漢民族構成的重要部分。據稱大禹是羌人,他帶領部落治水,從積石山沿河而下。如果是這樣,姜子牙姜太公也是羌人,他曾垂釣渭水,渭水從陝西東南進入黃河中游,在西嶽華山下的潼關與黃河交匯。羌人中的党項羌,寫下過輝煌的歷史,他們興盛的時期,以迭部為中心跨越甘青兩大地區從事生產和軍事活動,到公元7世紀歸入唐朝,唐朝詩人王之渙寫過著名詩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由於在唐朝時受吐蕃的強大軍事威脅,時任大唐帝國西戎州都督的党項首領拓跋赤辭要求向內遷徙,唐朝批准了他們這個請求,党項羌於是遷徙靈、慶、銀、夏(今隴東和寧夏)諸州。此後,經過唐朝和五代的發展,党項羌部落越來越強大,到北宋時期,他們終於在徙居地建立起了勢力強大的西夏王朝。西夏王朝的遺址,賀蘭山下的銀川城郊,號稱東方金字塔的夏王陵陵墓群保持至今,氣勢恢宏,布局廣泛,荒原之上一座座王陵泛著橙黃的光澤,它們是那個消失了的西夏王朝的物理記憶。當代作家張賢亮在此邊上辟有一個西部影視城,以出售荒涼著稱。這裏,仍是黃河之濱,但已經是回族人主要生活的區域,他們創造的花樣繁多的小麥麵食只有義大利人可以相提並論。
從約西宗列盆地出發,一些細微的足跡穿過扎凌湖,注入鄂凌湖,通天河一路東流,抵達川甘交界與川西北若爾蓋唐克草原上的白河相匯,掉頭北進拐入神秘而遼闊的瑪曲大草原。若爾蓋唐克草原是川西北一片秀麗多九九藏書姿的草原,草原上有一條白河。故此,這裏誕生了一個美麗的傳說,流淌在川西北若爾蓋唐克草原上的白河是一位身姿綽約閉月羞花的姑娘,她每日迎著東方的太陽梳洗,以月光沐浴,經久地在若爾蓋唐克草原上細步徘徊,含情脈脈地等待著心中的王子。生長在青海巴顏喀拉山腳的黃河是一位智勇雙全的英俊男兒,他慕名生活在若爾蓋唐克的白河姑娘美麗溫柔,多情善感,便不遠萬里奔下高原來迎娶心中的白河公主。經歷無數的日月與險途,黃河王子在索克藏寺山下會見了自東南方到此等待的白河公主,是時鮮花盛開,千鳥啼鳴,百獸齊奔,迎接一場草原上的愛情盛事。白河公主與黃河王子一見鍾情,難分難捨,遂激|情相擁,海誓山盟永不分離,合而為一朝著黃河的故鄉青海開始了浪漫的情奔。過了若爾蓋草原,黃河兩岸地勢開闊平緩,河水蜿蜒曲折,將草原切割出無數的河洲與星星點點的小島。在那一片片的綠洲,一個個的河心小島,草木叢生,水鳥群集,簇簇紅柳如水上棲霞,乳霧氤氳,錦雞、天鵝、野兔、雪豹、白唇鹿、馬鹿、梅花鹿、棕熊、水獺、猞猁、香麝在此棲息或奔走兩岸,間或有漁舟劃過。水中,游弋著黃河湟魚,湟魚是瑪曲可以捕捉的珍貴美味,也有稱其為「黃河魚」的,湟魚分有鱗和無鱗的兩種,無鱗湟魚味道最是鮮美,它像巨大的泥鰍。在河汊、水澤和星宿海,它們飲清泉而生。瑪曲小唐克鎮和西傾山下的縣城皆能品味到湟魚之鮮,湟魚悠遊生活在無染的黃河仙境,肉質糯軟鮮甜,纖質細膩潔白,入口溶化,諸多壩上過來的川廚喜愛用辣味紅燒款待遊人,實際上湟魚可以選擇多種烹飪,唐克鎮人也有把湟魚殺了晒乾的,叫黃河魚乾,是可以裝進背包帶著遠行的。一生中有一次坐在瑪曲草原上,麗日當頭,和風漫拂,舉杯遠眺,品飲時盡攬水天之際的秀麗風光,味覺親歷這個「宇宙中莊嚴幻景」,獲取生命中難得的至境,自此還會多少次在夢中深情呼喚:到瑪曲去吃湟魚。
謎一樣的瑪曲,站在這裏,想像世界有多麼遙遠,世界就有多麼遙遠!它永遠是一個幻境,天荒地遠的美麗,地球上生態最優美的純凈部位,極地或許不可以相比。百年以前,博學智慧的三世貢唐倉活佛清晨登上西傾山,遙望黃河自天際而來,蜿蜒迴環清亮在鮮花與綠草間,這神秘的仙鶴棲息之地,令活佛的心靈深深地震撼,遂即興吟出極富哲思的傳世名篇《水木格言》,成為藏傳佛教的經典。解讀瑪曲是要置身其中,吃糌粑、氂牛肉和蕨麻米飯,喝酥油茶,聽草原上的天籟之音,看瑪曲的月亮。這些,或許還不夠。瑪曲的神奇遠比想像要多,宗格爾盆地的石佛洞和宗格爾石林,有奇美的七仙女峰。七仙女峰巍峨、挺拔、峻峭,她們列陣氣勢恢宏,挺拔有力,粗獷、豪放、剛堅、剽悍,充滿堅強的力度感,塑造的是瑪曲的沉穩、蒼莽、凝重之美,從體魄健康、孔武有力和博大情懷中透釋含嬌抱羞,她們是瑪曲的仙女,一方雌性的神。萬瑪溝,巍峨橫亘草原的西傾山突然斷裂,形成一個巨大的峽谷,它的南部連接延綿廣闊的大草原,黃河從草原飄流而過。向北登臨,從草原沿著小溪而上,穿過杜鵑林和灌木林,抵達高山草甸,舉目向上是茫茫雪峰,山群次第相連,蜿蜒不絕,深鎖天色中。在此遍布水母雪蓮、冬蟲夏草和蕨麻等奇花異草,藍馬雞、雪雞、麝、盤羊等珍禽異獸在珍奇植被上悠遊走動,成千上萬居於山崖的野鴿子紛飛,咕咕鳴叫,射向峽谷的陽光將它們的羽翼擦亮。杜鵑花是從6月始開花,粉紅色和白色兩個主題顏色的杜鵑花開滿峽谷,山風也被染紅,瀰漫微甜的氣味,尤映得雪山純潔而蒼涼,萬瑪溝是雄奇https://read•99csw.com間見秀麗。
我站在一個開著金燦燦的金蓮花的牧場上,聽到一個記者采寫的源於瑪曲草原的現代愛情故事。1989年,18歲的才智讀高中二年級,父親按照藏族家庭要選一個男孩出家去寺院當喇嘛的傳統,讓6個男孩中的老三才智去當喇嘛,才智希望讀書,渴望去外面的世界,他不願做喇嘛,便選擇了離家出走。才智一路打工一路走,他像一個朝聖者那樣從瑪曲走到拉薩,來到布達拉宮,他遇到一位印度學者,印度學者將才智帶到印度,才智就在異國他鄉學習電視節目製作,他很快學會了英語。一天,才智遇上一位來印度旅遊的英國女孩凱蒂,她似乎在見到才智的剎那便感到才智就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她與才智交談,才智向她講述了自己不願當喇嘛的出走經歷以及那無比美麗的家鄉瑪曲,讓凱蒂聽得入迷,回到英國不久,凱蒂無法等待,時過月余她就返身來印度看望才智。她確定了,才智就是上帝送給她的禮物。凱蒂,一位英國著名銀行家巴克利銀行主席的女兒,她本人畢業於英國名牌大學,在一家雜誌社任設計師。凱蒂的父親得知女兒的愛情,他帶著妻子專程去印度會見才智,並將「上帝送給女兒的禮物」帶回倫敦。才智和凱蒂結婚了,才智進入英國電視圈,凱蒂根據她和才智的愛情寫作出版了《娜瑪——一個藏族人的愛情故事》一書,她辭去工作,專門寫作瑪曲草原的故事。待知道父親不再要自己去當喇嘛以後,才智帶著這一家人全家飛到瑪曲,銀行家目睹美麗的瑪曲草原,感覺這就是他生命中夢想去到的地方,遂出資在縣城以北的草原上建起一座英國風格的別墅,四方形,紅色的尖頂,四周玻璃明亮,它與瑪曲草原也非常和諧。自此,在每年的七月,夢幻般的夏季,才智和凱蒂都要從倫敦飛回,在瑪曲草原遊玩、攝影、讀書和寫作。一個配得上瑪曲草原的愛情故事,它給瑪曲草原添了份傳奇。我專程去觀賞那幢英式別墅時候,它沉浸在落日的餘輝里,被鍍上金玫瑰的暖色。
瑪曲縣城看上去是守衛香巴拉的世俗之城,1萬平方公裏面積的瑪曲縣有人口3.82萬人,牧民人口3.08萬人,城中是大約住了1萬人。城的建築以白色平房和二層小樓為主,一律貼的的瓷磚。城中有十字大街,這是重要的街,街上往來藏民為多,間或有過往的遊客。街是單行線,有打馬而去的藏民馬隊,他們騎著威武的河曲馬,這些馬的先祖征戰過匈奴,它們有愛國主義血統,也有穿紅袈裟的喇嘛駕駛越野豪車,十字街口沒有紅綠燈。街上,臨街鋪面主要是飯館,以川人開的為多,其次是賣磁帶和光碟的音像商店,於是街上就飄蕩著這樣的歌聲:「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人們都把它嚮往/那裡四季長青/那裡鳥語花香/那裡沒有痛苦/那裡沒有憂傷——她的名字叫香巴拉/傳說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並不遙遠/那就是我們的家鄉」。有時候,也能聽到另外一首歌:回到拉薩。這歌,要激越與蒼勁。城中還有農貿市場,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站有兩個,主要車種是依維柯和宇通客車。在那些飯館,有不吃也不喝坐著發獃的藏人,那眼神似乎天生是用來看遼闊草原而非近景。穿西裝的藏人,都是公務員或從大學放假回來的學生。大多數飯館,都有鐵板氂牛肉和紅燒湟魚,還有濃烈的青稞酒。不足半個小時,逛罷全城,我住在瑪曲最豪華的賓館,日價35元,但衛生間沒有完成裝修,掛著鐵鎖,它幾乎鎖得我絕望,這是多麼遙遠的地方啊。在西傾山下的瑪曲城,也可以遙望瑪曲草原,那黃河大橋也不甚遙遠。城外的草原,也是黃河灘。縣城有一個奇觀未曾看到,城中下雨,西傾山上落雪,城中雨點滴噠,西傾山上https://read.99csw.com雪花飄飄,城山恰是兩重天,是為邊際氣象。然而,城中看月不稀奇。是夜,我從團縣委副書記家吃糌粑回賓館,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夜,瑪曲的天空似乎很低,幽藍的夜空,彷彿是一個幕景,上面掛著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月亮是亮透了的月亮,它很近,就像從黃河灘上升起來。月亮升起時,也升起些涼意,風把月亮上面的浮塵吹凈,月亮灑下純凈的清輝。月亮只齊平房高,它甚至像一面掛在藍綢緞上的鏡子。瑪曲城溶入月輝之中,月輝清涼乳白,含絲絲冷意,城中四處的藏獒叫起來,它們的叫屬擬似狗叫,有些像中原的狗,又有些不象,也許是因為它們叫的不是漢語,這些西羌的狗一樣的動物!城中寧靜,靜如牧區,城中的房子浸浴在月輝里,近似無數個帳篷擁在一起,牛羊皆已入眠,牧人也已睡去,草在靜夜裡拔節,葉尖上挑著露珠。我醒著,我站在瑪曲的城中看月,我在夢遊,瑪曲的夜含著冷意,我身體內有糌粑的力量。
瑪曲草原,恰也是黃河灘,河灘上的草,整齊如絨質,從河邊漫向山岡,那西傾山,山頭上也是草,綠的草,絨質的泛著綠光的草,它讓大地和陽光都鮮嫩,青綠的氣息瀰漫夏空。黃河在這綠光中彎彎曲曲飄過,黃河是彎曲的亮水,呈之字或S形,水上泛著白光,白光劃開了青青草地,一片無塵的清靜,宛若鑲嵌,便就看見了那清的水至目光以遠,那盡頭已經不是天,它比天遠。生命也就進入歲月里。入冬,草黃花謝,大地蒼黃一片,飛雪而至,白茫茫無邊無際,寒風如刻刀,雄鷹之羽凝凍,寒鴉點點,河面上是巨厚的冰凌,只剩下心靈中的愛意波伏,天空的雲朵,水一樣飄搖。要待來年的五月,大地回暖,草根萌綠,百鳥啼芳,在多情的草原上,在綠草之根上萌發。黃河的流淌有多久遠,那河上的風光就有多久遠。我在臨別瑪曲時,依依不捨地走進草原,循了草原遠去,看草原的深處淌著流泉,流泉溢著亮水,亮水漫過草根,響著清澈的聲音,有乳霧飄拂,藏獒間歇性地吼叫,震顫牧人帳蓬煙囪上的炊煙飄飄搖搖。在一些沙質的漫坡上,牧草稀疏若我青春飄逝的額,沙壤呈黃色,上面有旱獺,它們站立洞穴邊的小土堆上,後腿直立,前腿下垂,憨情迎陌客。忽兒,它們會一個、二個、三個直至五個並排而立,待人近時,忽的閃入洞中,一會又從另外的洞口出來,或跑向更遠處。黑的氂牛,尤兩隻眼睛黑亮,狀似披頭散髮,機警而單純,它們也擺開觀望的態勢,或一起親切地吃草。瑪曲的羊,叫歐拉羊,是瑪曲草原獨有的羊種,它的羊角扁狀,似宋朝的官帽往兩邊平展,角端略略上卷。歐拉羊在草原上吃草,在草地上走動,是一團圓滾滾的白,羊群移到了遠處,身後只有草靜靜地綠,只有黃河白亮亮地靜。空氣是纖塵不染,我抱著照相機坐在草灘上,河邊有一群氂牛小憩,它們站立望著我,浪漫又憨厚。河對岸開過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車在小山坡下忽然急剎,隨之響了一槍,一個穿西裝的漢子執槍推開車門,從坡下拎起一隻腿腳彈動的兔子。
黃河始於泉,自約西宗列盆地,星宿海,至瑪曲草原的澤地,黃河聚泉無以計數,萬里黃河,始於清泉。然瑪曲有異泉,奇妙之處也屬天下奇觀。河曲馬場位於城南,約20公里,是聞名於世的河曲馬培育中心。此地河流淙淙,青草如氈,綠樹成蔭,斷不少鳥語花香,又有碧波蕩漾,天水一色之景,只道河曲馬場西南皋維隆瓦溝上,有一噴泉,遇人喊馬嘶,泉水自動上噴,水噴高達0.35~1.5米,世界上還有天然聲控噴泉么?城東郎瑪公路20公里,大水泉像一個漏斗形的水池,池深0.4米,池底有泉眼十余,終日汩汩噴涌,流出一條河,泉水甘甜九九藏書清洌,碧澄透明,終年不結冰封凍,水溫保持在9~14℃。大水泉背後是西傾山,前面一望無際的草原,黑河如帶,悠悠流淌。大水泉是正當草原牧區,牧帳點點,牛羊散漫,獒吠馬嘶,這邊廂大水泉下圍池養虹鱒魚,鷹在天上飛,魚在水裡面飛,寂寞的時刻還有心在飛,然而此魚是宜於燒烤。察干曼曲在城東郎瑪公路10多公里以南察干拉卜則山下。察干曼曲,察干,蒙語,意為白色;曼曲,藏語,意為藥水泉。蒙藏二語合而為一叫「白色的藥水泉」,該泉以能治腸、胃和皮膚疾病著稱,泉距地表0.5米深,水呈褐色,味微澀,卻是能夠內外科包醫,真箇是人文關懷之泉,有它在也就不擔心吃氂牛肉喝酥油茶了。
的確,瑪曲是一個放牧心靈的地方。走在黃昏的草原上,歸程的奔馬四蹄沾香,散落的帳篷升起了炊煙,成群的歐拉羊湧向帳篷,遠處有擠奶的藏女亮起清純的嗓音唱歌。在這個時候,登上坡頂去看黃河,黃河一忽兒如細銀閃亮,一忽兒如熔金成箔,一忽兒是靜默的橙紅色澤,彎彎曲曲,河水共霞天一色,黃河之水天上來呵。瑪曲是香巴拉,也是人類活動歷史悠久的地方,它在版圖上是中國的最中心,從新石器時代起便有人類活動。新石器時代的仰韶人、馬家窯人,青銅器時代的齊家人、辛店人、卡約人和寺窪人,他們都在這裏狩獵、放牧和耕種,到公元前400年左右,生息在這一片土地上的先民開始被稱之為「羌」和「西羌」,中國的甲骨文中就有了「羌」字,它被刻在甲骨片上。羌的本意就是牧羊人,稱他們為西羌,那是因為這塊土地處在中原以西,也就是在生活在西方牧羊的人。而「西戎」,則是羌語系中從事農耕生產的部族。「氐」似乎與羌有些差異,這個古代民族選擇在森林茂密的崇山峻岭之中生活,他們以農耕和狩獵為生,與外界絕少往來,信仰一種原始宗教——篤笨。他們崇尚黑色,也就被稱之為青氐。
我俯下身,手撫黃河源曠世長風刻寫的蒼涼,在巴顏喀拉山北麓的約西宗列盆地上,卡日曲,有五個清泉,約古宗列曲,有一個清泉,兩線細水淙淙湧出了黃河細宛初流,叮叮咚咚金屬質地的流響從各姿各雅峰和雅拉達澤峰下升起。天藍如海,雲朵靜謐潔白,雄鷹的翅膀切割太陽的金牧草,凝滯或永逝的歌謠,在時間里被拉長,如愛戀的誓言,它響徹心靈,高原空谷,盆地上的河床,淺水漫溢第四紀的砂礫沉積,那些冰川的足跡,草灘上的草,如《格薩爾王》史詩飛越千年的大地蒼茫。有一些夢,像站立黃河源神秘的遙想,有一些紫花和短花針茅、藏蒿草、格桑花,藏羚羊、棕熊和野氂牛的風景,穿越亘古荒原,萬千溝壑與山岡波迭,清濯的黃河匯聚越來越多的泉流,在東西30公里,南北10公里的約西宗列盆地,那些冰清玉潔的泉,散亂清流無數,又集結千百個狀態各異的星宿海,是千百個高原湖泊,它們在約西宗列盆地閃爍,映現金子的光澤。尤在月光下,明亮若碧空星群,如二十八星宿分佈廣邈的太空,元朝招討使都實奉旨勘察黃河源,便把黃河源定在星宿海,蒙語稱「火敦諾爾」,火敦為星星,諾爾為海子,或湖。沱沱河,是無數散亂泉流經由星宿海穿流東去,一灘原初的自由主義之水,谷寬水薄,淺灘散布,砂礫橫陳,彌散之水積成黃河源初始出發的原狀,先賢說:「河上通於天,源出星宿」。還有一個記載:「星宿海形如葫蘆,腹東口西,南北匯水汪洋,西北亂泉星列,合為一體,狀如石榴迸子。每月既望之夕,天開雲凈,月上東山,光浮水面,就岸觀之,大海汪洋湧出一輪冰鏡,億萬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盤。少焉,風起波回,銀絲散渙,眩目驚心,真塞外奇觀也。」——《西寧府新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