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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們只是下車,然後再登上另一輛車。」舍奇索夫寫道:「我們在期待某種東西,它或許是一項奇迹,或許是一道光,或許是一個天使,或者一場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這是我的感覺……我們彷彿在尋找某種能帶領我們走向未知國度的徵象,但到目前為止,我們並不走運。我們甚至連最輕微的小意外部沒碰上,意味著或許真有天使在照護我們。我不清楚咱們的年輕人對我的動機是否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頑強地撐下去。」
在另一份檔案中,我發現妙醫師耗費鉅資進行的調查出現截然不同的結論。一位很可能任職於國家調查局的手錶密探漢彌頓曾寄給妙醫師一封短箋,提供下列訊息:
我們回到妙醫師的宅邸。和全家人靜靜吃完午餐后,妙醫師帶我到他的書房拿鑰匙開鎖。這把鑰匙與早上玫瑰蒙德用來開啟穆罕默德年少時代房間的那把相當類似。他給我看那些自抽屜里抽出的筆記本,以及從櫥櫃拿出的檔案,告訴我說,有朝一日,這些依據指示寫出的情報及證詞或許會具體化為國家檔案的形式。他從來沒有輕忽這種可能性。如果妙醫師的努力有成果,一切經由他旗下的密探網路證實其真實性,那麼他打算建立一個新國家。
顯然,穆罕默德很快就知道雷夫奇叔叔的死訊;至於他有何反應,據摩凡陀的說法,這位「陷於妄想的青年」精神狀態欠佳,把自己關在房裡,甚至開始從早到晚不間斷地讀著那本書,彷彿陷入某種宗教的恍神狀態。舍奇索夫和摩凡陀都看見他離開住處,兩人皆認為年輕人的種種行徑毫無意義可言。某天,他像個無所事事的遊魂在翟芮克社區的陋巷遊盪;第二天,他又在貝約魯的戲院看了一下午黃色|電|影。舍奇索夫指出,他有時半夜離開宿舍,但不確定目的地在何方。先力曾經在白天看過他嚇人的模樣:他的鬍子和頭髮如野草蔓生,蓬頭垢面,一雙眼睛瞪著街上來往的行人,「活像一隻受到晨光驚嚇的貓頭鷹」。他徹底遠離那些過去經常出入、試圖推銷那本書的地方,如學生聚集地、學校走廊等。他與任何女性都沒有瓜葛,看起來也沒那個興趣。趁著穆罕默德不在,舍監出身的摩凡陀曾經進入他的房裡,找到幾本裸女雜誌;但他補充,大部分正常的學生都有這種玩意兒。根據互不知悉對方身分的先力和歐米茄回報,有一段期間,穆罕默德顯然有酗酒惡習。不過,後來一票學生在學生的啤酒屋「三樂烏鴉」奚落他,他與對方大打一架,之後便寧願光顧陋巷偏僻破舊的小酒館。過了一陣子,他重新與其他學生及在酒館認識的狂熱分子聯繫,仍然徒勞無功。之後,他乾脆在書報攤前閑逛好幾個鐘頭,尋找可能上門購買並閱讀那本書的知音。他看上了幾個年輕人,與他們為友,並說動他們去讀那本書。但根據先力的說法,他的脾氣太壞,動不動便挑起戰火。歐米茄曾經在一家位於阿克薩萊伊陋巷的小酒館,偷聽到他和別人爭論的全部內容。咱們看起來其實已不再年輕的年輕人,熱情有勁、滔滔不絕地述說著那本書里的世界。他先講到「抵達」,接著是「入口」、「靜止」、「超凡的時刻」,再談到「偶然」。摩凡陀指出,但這些熱忱一定也只是暫時的,因為全身上下如此邋遢、髒亂、不修邊幅的穆罕默德,已經成為朋友心中的討厭鬼——如果他還有朋友的話——而且也不再讀那本書。提及穆罕默德毫無目標的漫步過程時,摩凡陀曾如此寫道:「這年輕人正在追尋某種能減輕背上重荷的事物,雖然我不太確定他究竟在尋找什麼,但我想,連他自己部搞不清楚。」
有一天,他又漫無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堡街頭。舍奇索夫緊隨其後,看見咱們的年輕主人翁在巴士站找到了那或許能舒緩他的哀傷,並使他的靈魂平靜的「某樣東西」。也就是說,他找到了那輛巴士。連行李都沒帶,也沒有購買註明終點站的車票,他就不由自主地隨意搭上了一輛準備出發的車。舍奇索夫呆了半晌,也跳上下一輛德國瑪吉魯斯公司製造的巴士,在後面尾隨追蹤。
勤奮努力的歐米茄在圖書館查不read.99csw•com到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電話簿上也查無此人,因此提出下列假設:「雖然連電話都買不起的同胞也有能耐寫書,但我恭敬地向您呈報我的見解,那就是,這本書是以假名發表的。」
伊倫庫伊發生謀殺案〔安卡拉通訊社報導〕
根據這些報告,十月穆罕默德拜訪了幾家位於巴比亞里的出版社,他們曾出版或目前仍在出版兒童連環畫。他也探訪了幾個沒有良心的作者——諸如奈薩提之流——這種人老是在雜誌上亂畫一些不入流的東西。舍奇索夫認為,妙醫師派人調查自己的兒子是為了探查他的意識型態和政治傾向,因此針對一些人發表了以下的看法:「先生,我跟您說,無論人們假裝對政治多有興趣,無論每天談論多少政治和意識型態方面的議題,這些一天到晚參与論戰的人,其實並沒有真正的信念。他們為了錢才寫這類玩意兒;如果拿不到錢,他們寫這種東西的目的,則是惹毛和他們唱反調的人。」
拜訪過名喚雷夫奇的先生后,穆罕默德出了問題,連先力都注意到了。摩凡陀發現年輕人足不出戶,甚至沒到餐館吃飯,從此也未再見到他讀那本書,一次都沒有。根據舍奇索夫的說法,穆罕默德離開宿舍的頻率變得不固定,而且沒有確切目的。他曾經在藍色清真寺區的後街晃蕩一整晚,還在一處公園坐著抽了好幾個鐘頭的煙。另一天傍晚,歐米茄發現他拎著一紙袋葡萄,他甚至先將葡萄逐顆拿出來端詳,彷彿當作寶石一般,接著才一顆顆把葡萄放進嘴裏慢慢咀嚼;這一吃就花了四小時,然後才返回宿舍。他放任頭髮和鬍子胡亂生長,對外表毫不在意。密探們要求老闆多付工資,每個人都對年輕人不規律的出沒時間怨聲載道。
第一位線民的代碼叫作先力,四年前的三月,他提交第一份報告。納希特——當時他還沒有新身分——高中畢業后,就讀卡帕區的伊斯坦堡大學六年制醫科,此時是三年級。先力推斷,秋天開學以來,這位大三學生的課業就一團糟。他將調查所得摘錄如下:「過去幾個月來主人翁在課業上的挫敗,主要是因為他很少跨出宿舍大門一步。他翹課,甚至從未現身診所與醫院的實習課程。」這份檔案夾塞滿報告,鉅細靡遺地列出納希特離開宿舍的時間、去了哪間速食店、哪家賣烤肉或布丁的鋪子、往來哪間銀行、光顧哪家理髮廳。每次穆罕默德出外辦事,從不在外滯留,很快便回宿舍。而先力每次報告的結論都是向妙醫師要求更多錢,以便讓他繼續進行「調查工作」。
舍奇索夫追查發現,穆罕默德完全沉浸在倍亞濟區國家圖書館的書堆中,因此一開始回報妙醫師,表示這是好消息,咱們的年輕主人翁不過是在念書,以便跟上課業進度。後來他才了解,這位年輕人一直都在看如《彼得與伯提夫》或《瑪麗與阿里》這類連環畫,因此捨棄原先樂觀的推論,轉以安撫的態度向妙醫師提出自己的推測:也許這位年輕人希望藉著尋訪童年的回憶,讓自己脫離沮喪的情緒。
歐米茄針對伊靳坦堡許多書店進行調查,包括三年半后將同一本書賣給我的那個書報攤。經過勤奮不懈的明查暗訪,歐米茄在兩處不同的路邊書報攤發現這本書。藉由從兩家書商搜集到的資訊,他找到一家二手書店,將得到的事實作出下列結論:這些為數不多的書,市面上大約找得到一百五十本至兩百本,它們來源相同,出處卻不得而知;書商可能為了清理髮霉的倉庫,或者關門大吉,把書論斤賣給舊物商,因此這批書才會落到路邊書攤及二手書區的書店。論重量買下書的商人因為與合伙人不和,收了生意離開伊斯坦堡;想找到這個人並追查出書的原始供應者,恐怕辦不到。二手書區的書店老闆暗示歐米茄,警方或許和這批書流散各地有關。據稱,這本書曾經合法出版,但後來遭檢察官沒收,存放在國內安全局所屬的倉庫,然後這批充公的書又被某些缺錢的警官偷走(這種事司空見慣),論斤秤重賣給一位舊貨商,所以這些書又在市面上流通。
得知兒子的死訊https://read.99csw.com,又看到燒得焦黑的屍體送抵家門,妙醫師氣急敗壞地開除了倖存的手錶密探們。雷夫奇叔叔被殺的事實,並不能稍減他的怒氣,反而模糊了焦點,轉而擴大到與整個社會對抗。舉行了兒子的葬禮后,負責打理妙醫師在伊斯坦堡各項事宜的退休警察,憑藉良好的人脈,協助妙醫師聘僱了七位新密探。他同樣以各種廠牌的手錶名稱作為新成員的代號,同時與那些視大陰謀為共同敵人的悲痛商人,建立了更進一步的關係。他也開始獲取那些人不定時提供的小道消息。這些人——他們之所以生意失敗,是因為遭逢特定跨國企業,如暖氣機、冰淇淋、冰箱、蘇打汽水、高利貸、漢堡等業者的競爭——整體來說,對於閱讀雷夫奇叔叔的著作及他們眼中怪誕、深奧天書的年輕人,不但加以猜忌,而且謾罵不休。如果受到妙醫師鼓勵,他們會非常熱心地尾隨這些年輕人,嚴密監視,並樂於把撰寫充滿憤怒的偏執報告,當作自己的責任。
為了弄清楚是否真的有人在鄉下小鎮、在不透風的宿舍,或像我一樣在面積不大但環境優美的社區看了這本書之後,遭到妙醫師手下密探的告發,我邊吃晚餐邊瀏覽報告。玫瑰蕾端著盛在托盤上的晚餐給我時說道:「父親認為,你不會想中斷工作。」我快速翻閱一頁頁報告,渴望遇見知音。偶然發現幾樁激起好奇的事件,令我汗毛直豎;但我無法判別,這些人究竟和我心靈契合到何等程度。
到頭來,這一百本或一百五十本書,簡直就像散裝地雷,周遊列國。這些書有的藉由偶然的集會轉手,有的是因為一些好奇的讀者向他人提起,有的在書報攤吸引讀者注意;還有人看了類似的書,產生同樣的神奇反應,所以對讀者灌輸一股刺|激或啟發的浪潮。有些人帶著書離群索居,但是在嚴重崩潰的入口,他們能開啟進入新世界的大門,並甩掉所有苦惱。也有人因為讀了這本書,招致危機或變得暴躁易怒,指責朋友或情人對書中提及的世界不屑一顧,控訴他們不懂或不嚮往這本書,從此無情地批判他們不能與書中浩瀚宇宙的人們相提並論。還有另一種人,他們閱讀這本書是為了探究人性,而不是研討內文。這群狂熱分子一心尋找和他們一樣讀過這本書的人,如果任務失敗——這種情況屢見不鮮——便會勸服他人去讀這本書,希望受到他們誘導的人能夠付諸行動。不過,這些行動派和暗中告發他們的密探們,都不知道這些人共同擁有的行動準則是什麼。
繼先力之後,妙醫師派出的密探代號為摩凡陀,這位仁兄顯然是來自卡德格的舍監。和所有舍監一樣,他也與警方有交情。我猜想,這個經驗老到、有能力每小時盯牢納希持的人,或許以前就在各省與國家調查局,為一些心急如焚的父母調查就學中的孩子以賺取好處。單從他描述宿舍權力生態的精準筆調,就可看出其評估簡潔犀利,具職業水準。他的結論是:納希特與宿舍中為爭權拼得你死我活的學生派系,沒有任何關聯;派系中兩個小集團是基本教義派的極端分子,另一個組織與親納克什的蘇菲教派團體有聯繫,最後一派則是中間偏左。咱們這位年輕男子獨來獨往,沒有與任何小團體接觸,而是和三位室友同住一室,平靜地生活,終日埋頭苦讀,很少抬起頭來。他讀的始終是某本特定的書,彷彿自己是個受雇每天從早到晚背誦古蘭經、經文倒背如流的偉大教徒(值得尊敬的大人,請允許我用這個字)。至於其他在政治理念或觀念上讓摩凡陀全盤放心的宿舍工作人員、警察,以及咱們年輕人的室友們,都斬釘截鐵地確認,年輕一輩的基本教義派或政客絕對不會死背這種書。為了向主子說明其實情況不算太嚴重,摩凡陀還加註若干評語,例如咱們年輕的主人翁在書桌前看了幾小時書後心不在焉地對著窗外發獃,或者善意地微笑,或者在餐館被人取笑時敷衍地回對方几句,或者每天早上照舊不刮鬍子,諸如此類。摩凡陀甚至向主子打包票,表示以他的經驗判斷,這些年少時代的怪念頭只是「過渡階段必經之路」,又不是一天https://read•99csw.com到晚看同一部黃色|電|影,或把一卷錄音帶反覆聽上好幾千遍,或上餐館永遠只點碎肉燉韭蔥這道菜。
自那時候開始,一連幾個星期,他們搭著同樣的巴士走遍各地,從這個小鎮到那個小鎮,從這個到另一個巴士站,從這輛換搭另一輛巴士,始終沒有終點,舍奇索夫一直盯得很牢。由於舍奇索夫在顛簸的巴士座位上寫報告,字跡相當難辨認,但他的字裡行間,為這一段段不確定且沒有目的旅程的神奇與悸動,作了最真切的見證。他們看到遺失行李又迷了路的旅人,還有寒盡不知年的瘋子;他們遇見販售月曆的退休百姓、熱血報國的男孩,以及宣示世界末日將至的年輕人。他們坐在巴士站的餐廳里,與訂婚的年輕愛侶、修理店學徒、足球選手、走私香煙供應商、職業殺手、小學老師,還有戲院經理一塊兒用餐;在巴士座椅上和候車室里,他們蜷曲著身體,與幾百個人摩肩擦踵入眠,甚至從來沒在旅館過夜。他們之間也不曾建立永固的聯繫,或是發展任何形式的友誼。他們的旅途,從沒有一次知道終點站在哪裡。
穆罕默德第二次拜訪雷夫奇叔叔的過程,舍奇索夫都看在眼裡。他先從對面的人行道上偷窺亮燈窗戶內的動靜,後來甚至站上一堵低矮的庭院圍牆,把情況看得一清二楚。儘管後來的信件中,他陸續交代這次會面的細節——信中有時稱其為「集會」——不過這第一次的報告更精確,因為較有事實根據,同時是他親眼所見。
事實上,所有報告都經過仔細整理,並依日期排列,因此我能輕易了解重點。關於派去追蹤兒子的密探,妙醫師不讓他們知道彼此的真實身分,只提供每位線民一個手錶商標作為代碼。儘管多數手錶由西方世界製造,但妙醫師認為它們都是「自己人」,因為這些表已經為我們計時超過一世紀。
下一份檔案顯示,那段期間,妙醫師要求嚴密監視他的兒子,緊迫盯人;密探們的報告連珠炮般密集涌至。歐米茄認為,與雷夫奇老先生會面之後,穆罕默德似乎陷入半瘋狂狀態;但根據舍奇索夫的說法,他雖然更加黯然神傷,卻益發堅定。穆罕默德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那本書複本全部買下來,並嘗試將這部「作品」分送到城內所有角落,比如卡德格的學生宿舍(消息來自摩凡陀)、學生經常出入之處(根據先力和舍奇索夫的報告),還有巴士站、電影院及渡輪的梯板(訊息得自歐米茄)。他的任務不太成功。摩凡陀非常清楚,穆罕默德在宿舍里竭盡所能地影響其他學生;而在學生經常出沒的場所,他也試圖對身旁其他年輕朋友提起這個主題,但因他一向獨來獨往,效果不大。我剛才還讀到,他一直把在餐廳和學校碰見的一些同學列在名單上——這項任務是他在那裡出現的唯一目的——也順利誘導他們閱讀這本書。接著,我發現下面這份剪報:
我從資料研判,第二天穆罕默德和雷夫奇叔叔見了面,兩位負責跟蹤穆罕默德的密探都證實他進入伊倫庫伊區的銀白楊街二十八號,停留了五、六分鐘,不過兩人都沒查出他前往那棟公寓拜訪誰。兩個手錶當中比較勤快的歐米茄,至少還盤問了街角雜貨店的小廝,查到同棟建築物里三個家庭的資料。我猜測,這是妙醫師第一次聽聞雷夫奇叔叔。
我從檔案堆中抬起頭,回憶當年的情景:那天父親很晚才回家,神情哀痛。每個參加葬禮的人都哭了。小道傳言說,兇手是在狂怒之下才犯下殺人罪行。這個妒恨交加的兇手到底是誰?我很快瀏覽一遍妙醫師鉅細靡遺的檔案,試圖找出這個人。是隨時可供差遣的舍奇索夫?是不值得信任的先力?還是精準不誤事的歐米茄?
至於五月上任的第三位密探歐米茄,一定是接到妙醫師直接下達的指令,所以對那本書的追蹤多過對納希特。這一點也顯示他的父親判斷正確,的確就是這本書讓穆罕默德、也就是當時的納希特脫離正軌。
昨晚九點左右,國家鐵路局退休稽查員雷夫奇·雷伊,遭到不明人士槍殺身亡。他在從銀白楊街的住所前往咖啡館的路上,遇見有人攀談,此人隨即對他連開三槍。殺手行兇後立刻離開了現場,目前尚無法得知身分。雷伊(六十七歲)當場傷重身亡,他曾經在國家鐵路局各分支機構服務,表現活躍,最後以稽查員身分退休。雷伊的死訊,讓一直敬重他的鐵路界人士深感哀悼。https://read.99csw.com
接下來幾個鐘頭,我從極細心歸檔於密探信件中的新聞剪報,拼湊出一些事實:五個受到這本書啟發的讀者,被妙醫師手下的手錶密探們殺害。目前仍不清楚,究竟是哪個手錶密探、在何時、因何故犯下謀殺案。我只看到依據報案時間一一排列的短篇剪報。不過,剪報中還是交代了兩樁命案的部分細節。由於其中一位就讀新聞系的被害人曾經擔任《太陽報》的外電新聞編譯,因此愛國行動記者協會假意對本案表達高度關切,並宣示土耳其新聞界絕不會向愚蠢的恐怖主義低頭。另一位死者是服務生,當他雙手滿抱某超人氣品牌的優格空瓶時,遭人開槍射殺。伊斯蘭青年突擊隊揭露,這位被害人曾是他們的一員;他們在記者會中宣稱,這起凶殺案是美國中情局探員及可口可樂犯下的罪行。
雷夫奇·雷伊就是那本書的作者。十二年前他就寫了那本書,但因為他只是一個沒有自信的業餘作家,沒膽量以本名出版。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對於會引起教師和家長恐慌,擔心孩子及學生未來受波及的故事書,國家調查局都相當留意,當然也風聞了這本導致年輕孩子迷途墮落的書。因此,國家調查局從出版社那裡下手,探出作者的真實身分,他們讓本案在主管出版事業的能幹檢察官控制下自然發展。十二年前,檢察官下令沒收這批書,但沒有非要以威脅手段把這位初出茅廬的新手送交法辦,藉以讓他知道恐懼之神的厲害。不過,作者兼鐵路局退休稽查員雷夫奇·雷伊被傅喚至檢察官辦公室時,暢所欲言,話中透著滿足。他不但同意把書充公,對官方的舉動也無意抗拒,並且簽下切結書,表示永遠不會再寫書。漢彌頓密探的報告,寫于雷夫奇叔叔遇害前十一天。
整個夏天把這本書讀了一遍又一遍的穆罕默德,秋天來臨時也著手進行調查,希望找到作者。他的父親派出的第四位新密探已經開始對他展開追蹤,這位新進人員的代碼叫作舍奇索夫。這家蘇聯廠商生產的鍾錶,在土耳其共和國早年的伊靳坦堡相當受歡迎。
他沒能撐到最後。寫下這封猶豫不決的信件后一個星期,當他們在休息站過夜時,穆罕默德扔下喝了一半的湯,衝上一輛藍天安適公司的巴士,而舍奇索夫正從碗里舀取同樣的湯,只能眼睜睜看著穆罕默德逃逸無蹤。他冷靜地喝完湯,向妙醫師報告情況,表示自己一點也不覺丟臉。他詢問接下來該怎麼做。
妙醫師告知舍奇索夫繼續追查,但是之後幾個星期,他或妙醫師都沒再得到關於穆罕默德動靜的進一步消息。
這段期間,舍奇索夫一直在巴士站、交通局及司機的聚會場所消磨時間,一有車禍就火速奔向出事地點,憑著他的直覺,在屍體中找尋我們的年輕主人翁。一個多月後,舍奇索夫見到另一位年輕人的遺體,他認為這是穆罕默德。從其他在巴士上所寫的信件得知,妙醫師還派了其餘的手錶密探,加入追蹤兒子的行列。其中一封信出自先力,當他寫信時,巴士一頭撞進馬車的尾部,一絲不苟的心臟失血過多,從此停止跳動。這輛巴士所屬的快速安適公司,將這封沾著血污、尚未完成的信件,寄給了妙醫師。
我快速瀏覽活頁夾中的報告,雙眼掃過一頁頁紙張,尋找我的鄰居、我家所在的街道,以及童年時代熟悉的名字。當我讀到一天傍晚穆罕默德走進我家那條街,並仔細端詳某棟房子二樓窗戶的記載,心開始狂跳。彷彿那些一手打造書中奇妙世界的人已經打定主意,把所有技巧送到我的眼前,讓我更容易被召喚入這個世界,但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從來都不夠聰明。
一開始,老作家和年輕訪客悶不吭聲地在搖椅上對坐了七、八分鐘,兩人中間的電視正播放著一部牛仔電影。老先生的妻子有時會為他們送咖啡。之後穆罕默德站起身,非常熱情、狂暴地談話,手勢熱烈奔放read.99csw.com。舍奇索夫一度以為,年輕人將揮拳海扁老頭。叫作雷夫奇的老先生起初一直只是憂鬱地微笑,但後來也站了起來,回應年輕人咄咄逼人的質問。他的反擊力道一樣猛烈。接著兩人坐回搖椅,身影如實地投射在牆壁上。雙方開始耐心地聆聽彼此談話,然後是一陣沉默;兩人憂愁地看著電視,過了半晌才繼續說話。老先生滔滔不絕,年輕人傾耳細聽,接著兩人又陷入沉默,望向窗外,甚至沒意識到舍奇索夫的存在。
例如,有個父親在松古達克當礦工的獸醫系學生讀過這本書之後,除了吃和睡這些人類基本需求,什麼也不做,所有時間都花在讀這本書上。有時候,這位年輕人甚至把同一頁翻來覆去讀上一千遍,因此啥事都做不成。一位酗酒的中學數學教師,並未對外隱瞞自我毀滅的傾向,他在每堂課的最後十分鐘——直到學生舉手提醒下課時間到了方休——會要學生閱讀書中篇章,自己則興奮地大笑。另一位來自艾祖隆、攻讀經濟學的年輕人,把這本書一頁頁貼在牆上當壁紙,只要室友聲稱書的內容中傷先知穆罕默德,就和室友大打出手。還有個眼睛半盲的住宿生,為了以放大鏡閱讀貼在火爐煙囪與天花板之間的書頁,甚至爬到椅子上;妙醫師手下的悲痛人士風聞此事,向他回報。但我不確定,這本毀了艾祖隆學生、令他遭人議論「該不該送交法辦」的書,就是雷夫奇叔叔那本著作。
當舍奇索夫花了四個小時,終於趕到車禍地點時,穆罕默德已經成功地讓納希特的身分壽終正寢。一輛安全特快公司的巴士,尾端撞上一部滿載印表機墨水的油罐車。不多久巴士便充斥著尖叫聲,深黑色的車體開始燃燒,在深夜時分,被明亮的熊熊烈火燒個精光。舍奇索夫寫道,他沒辦法肯定那個「被火燒得無法辨認的人,就是那位滿腦子妄想的可憐男孩」;他手上唯一的證據是年輕男孩的身分證,因為它幸運地沒有被燒毀。大難不死的倖存者都作證說,死去的年輕男人坐在三十七號座位。如果納希特坐在三十八號,便可毫髮無傷地逃過一劫。舍奇索夫從一位生還者口中得知,坐在三十八號的年輕男人與納希特年歲相仿,在伊斯坦堡的科技大學念建築,名字叫作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曾至這位年輕男子位於開瑟里的老家追查,想探知納希特死前最後的消息,但一直聯絡不上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本來以為,歷經如此可怕的意外並幸運生還后,穆罕默德應該會探望父母,但是他沒有這麼做。舍奇索夫又猜想,這個不幸的遭遇一定讓年輕人大受打擊;不過,穆罕默德並非舍奇索夫最迫切需要釐清的問題。他追蹤了幾個月的對象死了,他在等待妙醫師下達後續指令,並支付酬勞。畢竟,他的調查結果顯示,在整個安那托利亞(還不包括中東和巴爾幹半島),太多憤世嫉俗的年輕人因為閱讀這類書籍,變得慷慨激昂。
然而,住在隔壁的暴躁女人可發現了。她察覺舍奇索夫往窗內偷窺,扯開喉嚨使勁尖叫:「救命啊!王八蛋,你這死變態!」她這一喊,咱們倒楣的密探只好被迫離開,沒掌握到這次會談最後三分鐘的實況。不過他在後面的報告中推測,這件事應該與某個地下組織或國際政治團體有關;他還提到了陰謀論。
在舍奇索夫及歐米茄的報告中,我都看到關於一個秋天的早晨,穆罕默德前往海達帕夏拜會國家鐵路局人事處的記載。這兩位不相識的密探的報告中,歐米茄提供了正確的情報:「年輕人想搜羅某位退休官員的資科。」
十一月的某個下午,穆罕默德搭乘渡輪前往海達帕夏,然後坐火車到伊倫庫伊,在街頭徘徊良久。據尾隨的歐米茄表示,年輕人在那一區來回走動,腳步沉重,還經過我的窗外三次——那時我很可能在屋內——等到大色漸暗,則開始在銀白楊街二十八號對面站崗,觀察窗檯的動靜。根據歐米茄的報告,穆罕默德在下著小雨的黑夜對亮燈的窗戶足定觀望了幾個小時,一無所獲之後,在卡迪奎區一家小酒館喝得爛醉,隨後才回宿舍。歐米茄和舍奇索夫都在報告中提到,穆罕默德後來又去了伊倫庫伊六次;比較機警的舍奇索夫,已確認亮燈窗戶住戶的真實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