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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時光飛逝,我愈形焦躁起來。我測量她的體溫,開始發愁。我說,讓我瞧瞧你的舌頭;她伸出粉紅色的舌,時候到了。我傾身靠近她,把她的舌含入口中。天使啊,我們維持這樣的姿勢,過了好半晌。
時間很晚了,但我確定妙醫師還在等我。我朝著之前在時鐘滴答聲中玩比齊克牌戲的房間走去。嘉娜和妙醫師的女兒們已經回房,牌友們也都回家了。妙醫師退到房間最裡面的角落,整個人深陷在又軟又厚的椅子上讀書,彷彿想避開煤油燈射出的光線。
「這件事已由文件證實了。」他答道。
結論四:精工嫉妒他們。對照他其他的報告時,我首先注意到他形容嘉娜的字眼參雜了過度的關心和文謅謅的詩意。「這位年輕的女士正在閱讀,優雅地蹙著眉心,她的面容透著一抹澄澈的雅緻與莊嚴。」「然後,她擺出那獨一無二的專屬儀態,突然輕拉耳後的一束秀髮。」「有時候,在自助餐廳排隊讀那本書時,她會輕輕嘟起上唇,雙眸開始閃著光,別人可能會臆測,兩滴清淚隨時將在那雙美目的角落湧現。」再來看看,這幾行讓人驚訝的文句寫得如何?「我說先生,閱讀了一個半鐘頭之後,這位年輕女士在書本上方展露的臉龐,變得親切柔和。她臉上的神情是如此不可思議,無人能及,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那神奇的光芒不是由窗外滲入,而是從書頁中投射在這張天使臉孔上的光輝。」在他筆下,她身邊的年輕男子完全與嘉娜的天仙氣質相左,反而更像凡夫俗子。「他們的故事,不過就是大家閨秀與來路不明的窮小子墜入愛河。」「他們兩人中,咱們的年輕人比較謹慎、焦慮,而且小氣。」「年輕女士更願意結交朋友,與他們交好,甚至願意分享那本書,但那個飯店櫃檯工讀生老是把她看得死死的。」「很顯然,因為出身寒微,他避免與她的朋友打交道。」「想想看,這小夥子冷淡又要死不活,年輕女士究竟看上他哪一點。」「不過是個飯店小職員,他也未免太跩了。」「他就是那種狡猾能幹、裝出一臉聰明相的人,這些人口風很緊,又沉默寡言。」「沒用的自大狂!」「我得老實說,此人一無是處,不必多介紹了。」我開始欣賞這位精工先生,但願我能信賴他的精準。然而,他倒是讓我相信了另一件事。
「親愛的,別這樣。」她說:「你真的很溫柔,但我們還是別這樣吧。」
我覺得自己可以繼續營造這種情境;如果我無法藉由愛情創造奇迹,至少還能以眩惑小孩的言詞達到目的。天使啊,請原諒我的天真舉動吧,請原諒我為了一己之需訴諸欺騙,因為這是七十天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與嘉娜如此接近。我和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就在她的身畔;讀過一點書的人就了解,像我這樣一個被真愛賞了一耳光、遭拒於門外的人,裝出天真的驚奇神情是馬上派得上用場的花招。一個夜裡,當時我們在從阿夫永前往庫塔雅的巴士上,車外雨水如洪流般傾瀉,自車頂及窗戶滲進車內,車上播放著《虛妄天堂》這部影片;但是精工最近才在報告中提到我——到底是報告了沒?——說一年前,比現在更快樂、更平靜的嘉娜,已經和她的情人牽手看過這部影片。
「有榮幸與你共舞嗎?」向嘉娜邀舞時,她面露憂色地望著我。
求求你,請讓我再一次吻上你的唇,讓那個在所有密探情報中只剩下名字的陰魂就此退散,以真人現身。你瞧,我現在就在這裏,我知道時光逐漸耗盡。你瞧,我們一塊兒走過的高速公路確實存在,當我們穿梭其上,它卻絲毫察覺不出我們的存在;它們由碎石與柏油打造,被夏夜星光所溫暖的軀幹伸長延展。讓咱們像它們一樣,甩開一切紛紛擾擾,一塊兒躺下來……我的甜心,求求你,當我的雙手碰觸你細緻美好的雙肩和纖細的手臂;當我與你如此貼近,想像著我們在巴士旅者中緩緩搜索探尋,在那個獨一無二的時刻歡喜相遇;當我的唇觸著你耳畔與發梢間半透明的肌膚;當你秀髮發散出的電波嚇著了剎時俯衝過我前額與臉龐的鳥兒,在空氣中揚起一抹秋天的氣息;當你的雙峰堅挺如我掌中振翅的倔強鳥兒,瞧,從你的眼神中,我可以讀出你在告訴我,那喚醒我倆過往回憶的難得一刻,已然到來:現在,我們既非身處此地與他方,也不在你夢想中的樂土,不在巴士上,不在某個幽暗的旅館房間,甚至不在書中描述的那個未來世界;現在,我們在這個房間里,猶如置身無垠的時空,其中,有你和你的嘆息,有我和我急促的吻,我們互相擁抱,等待那可能發生的奇迹。等待那圓滿的一刻到來!抱緊我,不要讓這一刻溜走,我的心肝,來抱著我,讓奇迹永不休止。求求你,不要抗拒,只要牢記:在巴士座位上的那些夜晚,我們的身體緩緩地沉溺在對方的溫柔中,我們的夢想與頭髮纏結在一起。在你轉過臉、別開朱唇之前,請你記得,對我們走過的、小鎮上的後街房舍深深地看一眼;請你記得,當時我們都把頭靠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請你記得,我們手牽手一起看過的所有電影:片中那如雨下的子彈、下樓的金髮美女,還有你愛慕的帥哥們;請你記得我們看過的所有吻戲,當時我們無聲地看著,彷彿自己正在犯罪,卻忘了罪惡感,渴望踏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請記得當他們雙唇相接,眼睛都避開了攝影機;請記得即使車胎每分鐘轉動七次半,我們仍能如老僧入定般穩坐。但是,她一點也不記得。我帶著絕望之情,最後一次吻了她。床鋪已經皺成一團。她可能感覺到我腰間那把硬邦邦的華瑟槍嗎?嘉娜伸開手腳躺在床上,雙眼仔細瞪著天花板瞧,彷彿凝視著星星。即使她這麼對我,我仍然忍不住要問:「搭巴士旅行時,我們不是很快樂嗎?咱們回去坐巴士吧。」
隔壁的房間更暗,妙醫師對我們三人展示兩款舊式的先力牌几上時鐘,鐘聲活像槍響。我們也看到一個位於加拉塔的商家製造的廂型鍾;鑲嵌在木頭裡的鍾,聲音獨樹一格,每星期只要上一次發條即可。據妙醫師說,同款鍾世上只剩一座,擺在托普卡匹宮的後宮。在鍾的刻度盤上看見斯麥納古城的字樣時,我們試圖弄清楚,以切割的胡桃木打造這款擺鐘並簽下大名的賽門·賽門尼恩,究竟住在黎凡特的哪個港口。我們還注意到那隻環球牌時鐘,鍾上裝飾著月亮圖案,還有顯示滿月時間的日曆。妙醫師拿出一把大鑰匙,並轉動鐘擺,為這座古董鍾上緊發條。它的鍾面設計像蘇丹塞利姆三世時代,人們進行梅芙萊維時所戴的頭巾樣式。這個鍾的聲音聽得我們汗毛直豎,後來才知道那是轉動鍾體內風琴發出的聲響。我們都記得,自孩提時代便在許多地方聽過或看過有鐘擺的榮漢牌壁鍾,至今它仍敲出憂傷的鐘聲,像囚禁在籠中的金絲雀。在未經加工的舍奇索夫時鐘鍾面上,我們看見火車頭及其下方的「蘇聯制」字樣,直打哆嗦。https://read.99csw.com
雖然妙醫師頗有繼續低聲發表長篇大論之意,不過一座鍍金、鍾面上釉、點綴著深紅玫瑰圖案、鐘聲如夜鶯般優美的英國制普萊爾時鐘,這時奏出一首鄂圖曼帝國時期的老歌《我的抄寫員》。
她睡著了。我在她身旁躺下,靠著床沿,開始細數她的呼吸頻率。後來將破曉時,我腦中不停地想著:我要告訴她,嘉娜,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難道你不明白,我多麼愛你……大概就是想一些類似的話。後來我轉念又想,或許可以編些謊言,再把她勸回巴士上;我已經約略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何處。愈來愈熟悉妙醫師手下那群殺人不眨眼的手錶密探,以及與嘉娜同處一室這一夜之後,我很清楚知道,自己開始怕死。
他以讓我放心的親切語調溫柔地回應:我可以叫他醫師,或者父親也行。
才不過三兩下,我就確認了他對我的欣賞!我不知道雙手該怎麼擺,但希望讓自己看起來高尚優雅。我像個謙遜的年輕人一樣,低下了頭,並改變話題;因為我知道他們不但會跟上話題,還會對我感激得五體投地。
她帶我上樓,要我從儲藏室搬下一條厚重的毯子,然後鋪上鴨絨被。她說:「可憐的小人兒啊,她可是天使下凡呢。別讓她有任何差池,聽懂了嗎?你自個兒小心點。」然後,她又說了一段永遠縈繞我腦海的話:我妻子的頸項,是多麼美麗啊!
機敏的老先生總愛抱怨,咱們的文化中缺乏寓閱讀於樂的體認。對我而言,閱讀的樂趣,一定就是從妙醫師那些狂熱與井然有序檔案中的文件和命案報告,所聆聽到的和諧樂章。我的雙臂感受到夜晚的涼意,我的雙耳聆賞著虛擬樂器演奏的夜之謳歌;同時,我還盤算著該如何因應,以便讓自己像個儘管稚嫩,但面臨種種奇遇之際,仍果斷堅決的年輕人。既然下定決心成為一個為自己將來打算、富有責任感的年輕人,於是我從妙醫師的庫存中抽出一張紙,記下細微的線索,以便隨時可用。
「顯然和那本書有關。」我說:「知情的不只我們,還有別人也在追尋天使。」
我們都專心聆聽。對我而言,相較於外面一棵樹沙沙作響的聲音,屋內這嚇人的黑暗更讓我覺得了無趣味。傾聽著這份沉默之聲時,我才發現,從進這棟屋子開始,大家說話都是輕聲細語。
「我以為自己戀愛了,也樂於接受這個事實,我以為這樣的巧合就是人生的本質,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他人策劃的虛構事件罷了。」我這個被騙的男主角說道,決定離開房間去看妙醫師的軍械庫。但英雄還得弄清楚更多事情,進行更多研究,所以他得再工作一小時。
不過,進入接待男客的房間時,我終於開口。「先生,」我對妙醫師說道:「我悲痛萬分地讀了您兒子的故事。」
一整個禮拜!直到那個密醫喝完茶,抓起面前幾片杏仁蛋白餅塞進嘴裏,總算準備滾蛋時,我滿腦子都在想,對我來說,七天未免太漫長了。床上的嘉娜已經入睡,我拿走所需的隨身物品、看檔案時抄下的筆記,還有錢。我親吻了嘉娜的頸子,像個一心救國的志願軍,急匆匆離開房間。我告訴玫瑰蕾和她的母親,我有急事待辦,有無法規避的責任未了。我把妻子託付給她們;她們說,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媳婦照顧。我特意強調,自己五天內就會回來,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直朝小鎮和巴士站而去。沒有回首,不再瞧一眼身後這片滿是巫醫、幽靈、土匪的土地,甚至對妙醫師之子的替死鬼——那個開瑟里年輕人的墓,我也視而不見。
接著,周遭的節奏靈動地加快了起來。屋裡傳出喧嘩聲,房門外小心翼翼的腳步聲走過,汽車的轟鳴,一聲咳嗽傳來,有人在敲門。一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中年男人拎著一個大醫藥包,模樣看來像醫生,進了屋內,屋外的烤麵包香氣隨之傳來。他的嘴唇漾著血污,彷彿剛剛才吸過血,嘴角還有一處潰瘍。我突發奇想,以為他會把發著高燒的嘉娜衣服剝光,以那滿是血污的唇吻上她的頸項與美背。他從那個討厭的大包包中拿出聽診器,我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華瑟槍從隱匿處掏出來,然後離開房間,完全沒注意到女主人面露憂色地站在門邊。
光陰彷彿在時鐘的驅策下流轉,霎然而止。蓋在我身上的半透明羊毛毯破了一個大洞,此時嘉娜在床上坐起身。我們突然熱烈討論起車上的服務員,其實他們都是巴士的副駕駛。其中一個人曾說,他打算有一天霸佔駕駛座,把巴士開到某個未經開發的地區。另一個人說,敝公司奉上這些口香糖給各位貴客聊表敬意,請大家自行取用;但接下來他又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還說可別嚼太多啊,小老弟,這些口香糖添加了鴉片成分,所以乘客一上車就會像小嬰兒般呼呼大睡,還以為是車子配備上好的避震器,以為從來不從右邊超車的駕駛技術高超,以為汽車性能好、巴士公司服務佳,才讓他們睡得安安穩穩。嘉娜,你還記得,那個我們在兩條不同巴士路線都碰到的司機,說了些什麼?——他說,小老弟,能夠笑真是好事,第一次注意到你們倆時,我只知道你們是一起私奔;現在看到你們的戒指,才明白兩位已經結婚了,妹妹,恭喜你們了。
結論七:原來,我是自投羅網的不幸受害者。精工老到地下了結論,甚至有點可憐我。但是,精工還是沒能推敲出這對年輕男女之所以關係緊張,是因為九九藏書嘉娜想處理掉那本書。當時一定是基於嘉娜的堅持,所以他們決定徵求人選,把書交到那個人手上。兩人就像私人企業聘僱的獵人頭公司在人才庫中為職缺篩選候選人一樣,于科技大學各大樓、宿舍與講堂仔細檢閱。至於他們為何挑上我,一開始精工並不清楚。不過精工很快就精確地判定,他倆的確已經觀察、跟蹤,而且談論我很久了。讓我自己落入陷阱,遠比他們現身挑選我容易多了。我有多容易上勾?在走廊上,嘉娜數次經過我身旁,手上拿著那本書。有一次,她對我嫣然一笑。知道她確實在設計我,令我五味雜陳:她知道我在福利社偷看她排隊,為了迅速將手伸進袋子里拿錢包,裝出非得放下手上東西的樣子,然後把那本書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大概過了十秒,她的纖纖玉手再很快把書拿走。他們確信,我這條可憐的笨魚,已經願者上勾。連我的日常動線,他們都查得一清二楚,把書擺在我必經的人行道小攤位。如此一來,我就會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它,而且很困惑地認出它——「啊,這就是那本書!」——然後買下那本書。這與當時的情況完全相符。精工對我的處境深表同情,準確地寫下對我的評價:「只是個愛作白日夢的小鬼,毫無特點可以介紹。」
「先生,我還需要再多看點檔案。」我說。
她和玫瑰三姐妹坐在餐桌旁,看著從編織籃中掉落到桌上的各色毛線球。那些毛線球像藝術作品里,落在豐饒角外,象徵幸福與富足的成熟蘋果及柳橙。毛線球旁是依《家庭與婦女》依樣畫葫蘆的編織品和刺繡圖樣,有段時間母親也經常拿來仿照,花樣從花朵到針織花邊、可愛小鴨、貓咪、狗兒,不一而足。出版社抄襲德國婦女雜誌那一套,硬塞給土耳其婦女同胞,不過上面加了清真寺的圖案,應該是出版社的主意。我端詳著它在煤油燈照耀下映出的種種色彩,想起自己才剛閱讀的現實生活戲碼,兩者同樣是由生動的材料建構而成。然後我轉向走近玫瑰蒙德身旁的兩個女兒,被她們一家和相樂融融的景象感動,柔情油然而生。兩個女孩眨著眼,打著哈欠,我問她們:「媽媽怎麼還沒讓你們上床睡覺?」
八個月期間,精工不定期呈遞妙醫師共二十二份報告,時間從他發現這對情侶到我讀了那本書,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遭人槍擊為止。我耐性十足地帶著逐步上升的妒意,把這些報告看了一遍又一遍。雖然早已過了午夜時分,我希望藉著檔案提供的邏輯,試圖讓自己接受這些惡毒的結論。
結論五:那件事就是,他倆那時是多麼快樂啊!下課後,他們一塊兒到貝約魯的戲院,看一部叫作《無盡之夜》的電影,從頭到尾兩人十指緊扣。兩人坐在學生福利社角落的桌旁,看著人來人往,親密地說著體己話。他們形影不離,到貝約魯非鬧區的地方逛街、搭公車、上學、在伊斯坦堡四處逛,或是坐在三明治店的小凳子上膝蓋相碰,望著鏡子里自己的吃相。瞧,他們又來了,年輕女士從隨身背包中拿出一本書,兩人一塊兒讀了起來。接著,就是那個夏日!從穆罕默德離開飯店,精工就尾隨其後,發現他和拎著塑膠袋的嘉娜碰面。他確定必然有戲可看,所以隨行在後。他們搭渡輪到公主島,租了一艘划艇,然後去游泳;接著兩人雇了一架雙輪雙座的馬車,在馬車上啃玉米,吃冰淇淋;回到城裡后,兩人進了年輕人的房間。要讀完這些報告,實在很煎熬。他們大吵一架,相互爭辯。當時精工認為這是他倆交惡的徵兆,但直到秋天,兩人一直沒有發生真正的爭端。
「年輕人!」這是他的開場白。我的妻子染上風寒,正受感冒的折磨;更糟的是,她因為疲勞、疏於照護,加上缺乏睡眠,現在十分虛弱。我到底在搞什麼鬼,竟然害她累個半死?我怎麼可以這麼不憐香惜玉?一旁的母女檔以非難的目光,直盯著這個年輕的新婚丈夫瞧。
結論三:這對情侶沒有特別異常之處,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們正墜入愛河。如果忽略精工最後十天的報告內容,你會發現,他倆甚至沒打算把那本書轉手給別人。同時,他們並非無時無刻閱讀那本書,因此他們的舉止讓精工有點摸不著頭緒,不知道他們拿那本書做什麼。他們就像一對平凡的大學生,朝著結婚的目標邁進。他們與同學的往來很和諧,兩人的課業都很好,對事物的熱情也拿捏得有分寸。他們與政治團體沒有瓜葛,對涉足政治完全不熱心積極。精工甚至寫道,在那本書的所有讀者當中,穆罕默德是最鎮定冷靜、最不沉溺其中,也最不熱中的一個。正因如此,精工對後來的發展相當驚訝,可能還很高興走到這一步呢。
我沒有耿耿於懷,因為他對穆罕默德的評語也差不多。而且,我甚至在這段形容語中發現安慰之意,激勵我鼓起勇氣捫心自問:為什麼我從來不曾對自己承認,買下那本書,並且閱讀它,其實,只是想要得到那漂亮的女孩?
就在那一刻,我從開啟的房門望進去,看見隔壁房間案頭上的鏡子反射出嘉娜的身影,令我意亂情迷。
那就是陰魂下散的第三者。
我這麼說,是為了避免下決定,而不是希望藉此讓自己回神。通過鄰室時,我可以感受到三位玫瑰姐妹花,包括難伺候的玫瑰蕾、神經緊張的玫瑰貝拉,還有剛把女兒弄上床睡覺的玫瑰蒙德,都對我行注目禮。嘉娜蜜色的雙眸,寫著萬般的好奇與決心呀!我覺得自己彷彿實現某種重要的成就。我猜想一個男人與一名漂亮又活潑的女子為伴時,內心都有如此的感受。
回到房裡,我盯著她的頸子看了大半天。難道我從沒注意過嗎?不,我當然注意到了,而且愛極了它。但現在,她頸子的長度,似乎變得更驚人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沒辦法一心二用。我看著她慢慢喝下菩提茶,吞下阿斯匹靈,再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像個一心想「快快康復」的乖孩子。
在大家發現之前,我已經沖向妙醫師為我介紹過的那片地區,來到一個四周全是白楊木的偏僻地帶。確定不會有人監視,風向也不會為我招惹蜚短流長之後,我拔出槍,快速連發了好幾槍。我就這樣試用了好幾回合妙醫師致贈的禮https://read•99csw.com物。短距離練習不僅因為我太節省了子彈而縮短時間,我的表現也糟糕得可憐。我瞄準白楊木的樹榦,但沒辦法打中,即使四步距離里連開三槍也沒有命中。我記得自己當時有些猶豫,無助地試圖整理所有思緒,望著天際自北方南下的雲朵快速飄動,想及年輕的華瑟射手是多麼哀傷……。
我不僅無法更深一層探究那本書,也無力讓嘉娜對我動真感情。我覺得,在夜裡僅有的幾小時中,自己應該能想出—些詞句,傳達某些看法。因此,我告訴嘉娜,最可怖的東西,莫過於時間本身;但我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開始這趟逃避時間之旅。所以我們才會持續地移動,尋找時光靜止的瞬間,也就是圓滿的獨特時刻。當我們靠近它時,能感受到時光的離去,我們與死者及瀕死之人共同門睹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刻。在我們翻閱了一整個早上的兒童連環畫里,也能找到存在於那本書中的智慧種子。當時機成熟,我們動動腦子就能理解。在那遙遠的地方,什麼也沒有。我們旅程的起點與終點,皆隨機運決定。他是對的:這條漫漫長路與黑暗的房間,都充斥著帶槍的歹徒。死亡的戾氣,藉由那本書,以及各種書,滲入我們的人生。
「穆罕默德在哪裡?」
「我病了,所以臉發紅。」她說:「下雨把我凍壞了,我在發燒。」
我拼了老命列出一張清單,上面全是叫作穆罕默德的年輕讀者資料。這份名冊是妙醫師手下一絲不苟的手錶密探們,以及安那托利亞所有悲痛商人的傑作。因為舍奇索夫沒有查出穆罕默德的姓氏,我弄了整整一大串名單,不知道如何判斷。
「但是,即使夜裡一片靜悄悄,感受不到一絲絲微風的氣息,」妙醫師說:「桑椹樹叢里,還是會傳來沙沙聲。你聽!」
我擁著她說道,甜心,咱們就留在這個漂亮的房間吧,咱們就珍惜這一切吧。瞧瞧,這裡有書桌、有時鐘、有燈火、有窗子。清晨起身,我們會一眼望見桑椹樹,歌頌它的美好。什麼叫作萬一他在那裡,而我們在這裏?這是窗欞,這是桌腳,這是煤油燈芯:不但發光,還會飄香。這世界就這麼簡單!忘了那本書。他也希望我們把它忘得一乾二淨。存在是為了擁你入懷。但是,嘉娜完全不明白。
「就一直讀下去,直到改頭換面。某個早晨醒來,別人看到你會說,我的天啊,在那本書散發的光芒中,這個女孩已經變成天使了。這意味著天使必定一直是個女孩的化身。你一定覺得奇怪,這樣的天使,如何能請君入甕。難道天使也會使壞點子嗎?」
當那本書像一隻有魔力的膽怯小鳥躺在我的桌上,而我毫不掩飾地以眼神表達對嘉娜的愛慕,目不轉睛盯著她,渾然不覺自己正瞪著人家看的同時——也就是說,當我經歷生命中最狂喜陶醉的時刻之際——望著我們的,除了穆罕默德,還有遠處的精工也正監視著我們三人,這點才真正令我無法忍受。
我離開了檔案室,耳中仍縈繞著悠揚樂聲。在這一個小時中,我內心深處的感觸是,這整個世界,以及這位滿腦子哲學的屋主,不但冷酷,而且工於心計。我彷彿聽見心底某個無憂無慮的聲音,鼓動我挑釁生事。我能感受到內心叮咚作響,就像看完一部歡快的有趣影片后,抱著嬉戲的心情離開戲院。那感覺猶如音樂般輕盈美妙,在腦海中游移穿梭。我的意思是:我們認同這位英雄,彷彿自己就是這個妙語如珠、天生流露輕浮神氣、反應異常機敏的人。
「所以,天使會對誰現身?」
「先生,這裏的夜晚是多麼靜謐啊。」我說。
當三位牌友豎起耳朵,專心聆賞這首描述一位抄寫員前往烏斯庫達旅行的悅耳歌曲時,妙醫師湊近我耳邊輕聲說:「我的孩子,你決定了嗎?」
妙醫師對我打包票說,華瑟與刻里卡雷幾乎沒有差別。在他多次堅持兩者都是肉體和精神的一部分之後,我選定了配備擊鐵的九厘米口徑華瑟槍;這把槍容易隱藏,近距離射擊時也不必耍花樣。妙醫師把槍和幾大本剪報當成禮物送給我,並且親吻我的額頭。這個動作很得體,令人想起咱們老祖宗對槍枝多麼著迷。當然,進行這些儀式之前,我什麼話都無須多說。妙醫師說,他還有工作要做,而我現在該就寢休息了。
「不知道。」
沒多久,我們的房間就充滿「病房」的特色和味道。我來回踱步,知道自己將漸漸與桌子、杯子及床頭桌變得極為熱稔、極度親密。時鐘敲了三響。你可以坐在床邊靠著我嗎?她問道。我隔著毛毯緊抓住她的腿,她微笑著,說我好貼心。她閉上眼,假裝睡去。不對,她真的睡著了,睡了。她睡著了嗎?睡著了。
「許多關於人生的道理,」我借用配音電影常用的對白,以肥皂劇演員慣有的腔調答道「真的,都是一些非常有用的資料。很多人都讀過那本書,他們全都前仆後繼奔向某處……一切都令人困惑,那本書放射出的光芒,與死亡一般耀眼。人生真是充滿驚奇。」
「我想看看鍾錶,先生。」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當嘉娜轉開鎖並打開房門,她臉上展現的半喜,噢不,是半悲,不對,應該是全然難解的神情,令我頓失勇氣,像個背了幾星期台詞、一踏進聚光燈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的業餘演員。面臨類似情況時,一個聰明人會相信自己的直覺,而非試圖說一大堆根本記不起來的蠢話。這道理不難推測,但我卻這麼做了。充其量我試著忘記自己是個落入陷阱的獵物。
「然後呢?」
我像個遠行歸來的丈夫,親吻嘉娜的唇。經歷這麼多預料之外的艱險后,我們終於回到家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太愛她了,在我眼中,沒有任何事比這更重要。如果人生會出現一、兩個難關,那麼我就是經驗老到的旅者,邁開大步,勇往直前。她的唇盪著桑椹的芳香。我們倆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佳偶,要攜手一生,因應獨斷與困頓交加的人生,防備那些試圖以自我犧牲為手段打擊我們的人;對抗那些身分尊貴、熱情、企圖把自身的妄想投射到全世界的蠢蛋;還要抵禦那群生活脫軌、受到天馬行空世界引誘的人。當兩個人分享彼此的夢想,幾個月來從早到晚形影不離,當他們跨越千山萬水終於相聚,噢,我的天使,還有什麼阻力,能夠妨礙他們擁抱彼此,把世界拋諸腦九_九_藏_書後?最重要的是,還有誰能攔阻他們成為真正的伴侶,發現那獨一無二的真理時刻?
你願意嫁給我嗎?我們曾看過多少次這樣的場景,在優美文字的幫襯下,于熒幕上活靈活現起來:當愛侶們漫步樹下,手臂交纏;或是情人們佇立街燈柱下;或者在車裡——自然是後座;或者在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大橋上;或者像外國電影一樣杵在滂沱大雨中;還有,當男孩與女孩突然遭迷人的叔叔棒打鴛鴦,或被朋友們以「為了你們好」的理由拆散;或者有錢的公子哥兒跳進游泳池之際,會開口問那名誘人的女子:「你願意嫁給我嗎?」我從來沒看過以病房為場景的愛情故事橋段,片中也沒有生著美麗頸項的女主角,自認這番話,無法讓嘉娜的芳心如片中的女主角一樣,產生神奇的震撼。而且,房裡還有一隻膽大包天的蚊子,也讓我走了神。
「對那本書有信心,而且仔細閱讀的人。」
但直到此刻,我還不夠格當那個男人!現在我坐在妙醫師的檔案堆中,面前是一疊疊密探提供的情報;而在另一個房間,嘉娜放大的容顏自桌案上的鏡子反射而出,懷著妒意的我,融化在她的美貌中。我快速翻閱一頁頁檔案,盼望高漲的妒火或許能驅策我作出決定。
「先生,我現在可以參觀槍枝了嗎?」
我發現自己還在踱來踱去。我望著時鐘的指針,拿水壺倒水,凝視嘉娜的臉,心裏著慌,吞了一顆阿斯匹靈。每當她睜開眼睛,我便一次又一次,把手擺在她的額上探查溫度。
「我也不知道。我還在動腦筋想,還在追查當中。」天使,我只說了這些,因為不願意招惹危險,不想陷入不確定之中;因為我覺得,自己唯一確認的天堂,就是這張與嘉娜共枕的床。就讓那獨一無二的一刻順其自然吧。屋子裡有股淡淡的木製品味道,還有一抹清涼的氣息,令人聯想起小時候常買的肥皂和口香糖,但現在我們都不買了,因為包裝太難看。
「所以,誰是天使?」此刻的她問我。
她是多麼動人美麗啊!玉|體橫陳,雙目瞪視著天花板,而我就躺在她的身旁,讚歎地欣賞她臉蛋的血色。我像個醫生,不住把手按在她高貴的前額上,沒有移開,彷彿想確認她不會從我身邊逃開。我回憶著童年舊事,在這個空間里,有幸蒙她碰觸的東西,像是床、房間和氣息,都完全被轉變了。我的腦袋仍思前想後,盤算東盤算西。當她微微轉過臉,眼中帶著千百個問號看著我,我把手從她的額上移開,告訴她實情。
她全神貫注地望著天花板,彷彿問題的答案就鐫刻在上面。她蹙著眉,額頭看起來好像變高了。她的唇抽|動了半晌,似乎打算吐露秘密。在屋內羊皮紙般色澤的燈火照耀下,她的肌膚透出一抹粉紅,這我倒是第一次見到。在巴士上度過那許多夜晚之後,拜幾頓上好餐點和舒適安寧的睡眠環境之賜,嘉娜的臉蛋總算有了點血色。我對她提起這件事,希望她像那些突然渴望結婚、享受幸福安定婚姻生活的女孩一樣,會答應嫁給我。
「你的確發燒了。」
「我讓她服下一些強力藥物,」醫生說:「她一整個禮拜都不能下床。」
剎那間,許許多多下在計劃之內的事,全部湧向我。我在凌晨一點奔向廚房,在微弱的燈火中,越過笨重的鍋碗瓢盆,穿梭于虛無的幻象,忽然發現了一個燉鍋。我把在罐子里找到的干菩提花扔進鍋中煮熱茶,腦海里不斷轉著一個念頭,就是如何告訴嘉娜,其實驅走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與其他人一起裹在毯子里。接著,我在餐具架上的藥瓶堆中亂翻一通(嘉娜已經指點過我),一邊找阿斯匹靈,一邊想著如果我也生病,那麼我們好幾天都不必出房門一步了。一扇窗帘動了動,傳來拖鞋的聲響。妙醫師夫人的影子,比緊張兮兮的本人早一步現身。「夫人,沒事,不要緊的,她只是感冒了。」
「你剛剛在讀什麼?」她問道:「今天有何發現?」
妙醫師把我拉到一旁。「我們剛坐下來打比齊克牌,玩了幾回合而已。」他說:「我的孩子,現在我要你告訴我,你比較想參觀什麼?是我的槍枝,還是鍾錶收藏?」
結論二:包括精工在內,沒有人懷疑穆罕默德可能是納希特了結前一個人生之後的新身分,他父親、工作的飯店管理階層及學校建築系的註冊單位也一樣。
光想不是辦法,只能返回妙醫師的豪宅。那個嘴唇滿是血污的醫生,已經津津有味地暢飲我心愛嘉娜的血,現在正和女主人坐在一塊兒,喝著玫瑰姐妹泡的茶。當他看見我,眼睛閃了閃,一副打算說教的模樣。
「對我們的同胞來說,時鐘的滴答轉動,不只是告知俗世的某種途徑,而是帶領我們與內心世界契合的回聲,就像清真寺天井的噴水池濺落出的水花聲一般。」妙醫師說道:「我們每天面向麥加祈禱五次,然後迎接齋戒月,接著是日落後的開齋飯,日落時結束禁食,再來是破曉前用封齋飯。作息時間表和鍾錶,都是吾人上達天聽的工具,而不是像西方人一樣,視其為在匆促間得以跟上世界腳步的手段。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我國這般深愛鍾錶;我們是歐洲鍾錶業者最大的客源。在所有西方人的產物中,只有鍾錶為吾人接受。它也是除了槍枝之外,唯一不能以國產或外國制分類的產品。對我們而言,有兩條路直通造物主:軍事力量是發動聖戰的憑藉;鍾錶是祈禱的工具。西方人已經成功地壓制我們的槍炮,現在,他們又策劃出火車這種玩意兒,要連我們的時間概念一併消滅。每個人都知道,祈禱作息表最大的敵人,就是火車時刻表。我死去的兒子相當清楚這一點,因此他耗在巴士上好幾個月,想取回逝去的光陰。意圖離間我們父子的人,利用巴士奪走了我的愛子兼繼承人的生命,但是我妙醫師可沒天真到輕易被他們的陰謀詭計耍騙。切記這一點:當我們的同胞攢到一點錢,他們買的第一件東西,永遠是手錶。」
我的研究不必再進行太久,就告一段落了。把所謂的愛兒(其實是個來自開瑟里的倒楣青年)下葬后不久,妙醫師便解散剩餘的手錶手下們,如摩凡陀、歐米茄和舍奇索夫,而先力早已命喪黃泉。在妙醫師雇請追查那本書讀者的新銳密探中,精工是他最信賴、也最精準的一位。為了找到read.99csw.com熟悉那本書的人,突襲學生宿舍、咖啡館、俱樂部及學校休息室時,精工甚至掌握了偶遇的建築系學生穆罕默德,以及他女友嘉娜的行跡。他是在十六個月前發現穆罕默德的。那時是春天,穆罕默德與嘉娜陷入熱戀,他倆隨身帶著一本書,親密地互相讀給對方聽。精工持續觀察兩人,雖然沒有貼身監視,但也跟蹤了八個月左右,他們始終未發現精工的行跡。
妙醫師對我展示一把白朗寧半自動手槍,那是一九五六年經由招標,由內政安全部自比利時進口的。他解釋說,時至近日這把槍仍然只配給高階警官。接著,他告訴我關於德國制帕拉貝倫手槍的掌故,說只要加上比槍把厚重兩倍的木製手槍套,便可轉換成來福槍。這把槍曾偶然走火,直徑九厘米的子彈竟然射穿了兩匹魁梧的匈牙利馱馬,然後射進這棟房子的某扇窗戶,再從另一扇窗穿出屋外,最後命中桑椹樹的樹榦。他繼續說道,即便如此,這把槍卻不易攜帶;如果想要實用又可靠的武器,他推薦我選擇附帶安全把手的美製史密斯威爾森手槍。接下來介紹的,是閃閃發亮、令所有槍迷激動莫名的柯爾特左輪手槍,這把槍沒有保險,因此即使容易怯場,只要記得扣扳機就行了;但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未免太像美國牛仔。我們的注意力繼而轉移到一組德國制的華瑟牌手槍。在所有外國槍枝中,這是唯一成功融入吾人國家意識的廠牌,特色在於外型像國產的刻里卡雷手槍。由於過去四十年來被廣泛使用,因此在我眼中,這組槍與眾不同。從槍枝狂熱分子、軍官、巡夜者到麵包店老闆、警察,這把槍經由他們之手擊發了無數次,最後命中諸多叛徒、小偷、花心男人、政客和餓死鬼的屍體。
當然,這樣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結論一:我和嘉娜在古鐸鎮十九號房獨處的那一夜,她望著窗外,說沒有男人碰過她,其實並非事實。精工不只在春天追蹤兩人,他發現整個夏天這對情侶多次進入穆罕默德打工的飯店,認為他們在房裡待了很長時間。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當我們僅止於猜測的事情,被某人親眼目睹並記載下來,讓人更覺得自己蠢到極點。
結論六:精工一定就是在十二月的下雪天,于小型巴士站附近,從粉紅色塑膠袋裡拔槍射中穆罕默德的人。我並不完全確定這點,不過,他的怒火和妒火證明了一切。我想起當天,自己從窗戶里看見那個人模糊的身影加速狂奔,遠離被雪覆蓋的公園的情景。我猜精工大約三十歲,出身警官學校;這位滿腦子雄心壯志的警官,兼差當私家偵探貼補生活所需。他曾經以「沒用」這樣的字眼,形容那位建築系學生,那麼,他對我的評價又是如何?
姐妹倆緊貼著母親,有點嚇到,隨後便被帶回房。我的情緒穩定多了,甚至還有心情奉承一臉狐疑、不住審視我的玫瑰蕾和玫瑰貝拉,差點說出「兩位都是盛開怒放、尚未凋謝的美麗花朵」這類好聽話。
接著是漫長的緘默。我雙手護住眼睛,向窗外看去。桑椹樹輕輕地搖曳著。我親愛的,即使是最輕微的風吹拂,我們的桑椹樹也會沙沙作響。沒有人回答。嘉娜仍在發顫,時光飛快地流逝。
我完全沒想到睡覺這回事。從槍枝儲藏室到房間的十七步路程,我的腦袋裡也上演了十七種不同的情節。當我默念時,把它們全移到腦海的某個角落,然後在最後一刻,選出與最後一種景況符合的綜合體。我記得自己在嘉娜鎖著的房門上敲了三下,用那因為閱讀過久而無法自制的腦袋,重新檢視一次經歷的奇聞,至於到底挑了哪種說法,我完全沒有概念。我一敲門,心底便有個聲音說:「報上密碼!」或許是因為猜想嘉娜可能會問密碼,所以我回了這句:「蘇丹萬萬歲!」
我的腦袋不斷思索,想找個合宜的字眼,讚美他所有的愛與奉獻、全部的關懷與高雅、一切平靜與規律。我瞥見了進屋時他放下的那本書封面,原來他正在看《札哥》。他是否知道,自己下令狙殺的雷夫奇叔叔,曾經在某段時間試圖將這本插畫小說改編成充滿國家主義色彩的漫畫版本?不過,我沒那個心思,為其間的細微巧合大驚小怪。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房間里,他為我引見兩名看不清楚面孔的男子。不對,這兩個人並不是他手下的手錶密探,因為他們沒有在工作。其中一位是公證人;因為我們身處晦暗的環境,我的腦袋記不住事情,並不清楚另一個人在哪兒高就。我比較在意妙醫師如何介紹我:我是個命中注定做大事的年輕人,個性穩重、認真、熱情。他們可能認為,我和妙醫師非常親近。我不是那種刻意模仿美國電影角色的假仙痞子。看得出他非常信任我,非常、非常信任我。
他察覺我進屋,取了一把鑲著珍珠母的拆信刀夾進書里,併合上書本,站起身說他一切就緒,一直在等我來。我想稍事休息片刻,以免閱讀太久眼睛過於疲累。他很確定我對所聞所見,以及搜集到的資料相當滿意。人生不就是充滿狡詐的王八蛋渾球,以及令人驚訝的命運和體驗嗎?但是,他已下定決心,把撥亂反正當作己任。
前方有一塊礦脈外露的岩石,高度足以讓我鳥瞰妙醫師的部分田產。我攀上岩石,坐了下來。我沒有沖昏頭,並未思量這個家大業大的望族有著多廣闊的田地和多豐沛的財富。我左思右想的,反而是我的人生將在哪個可悲之處畫下句點。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在危急存亡關頭,我沒看見天使、書本、繆思,還有博學的農民,也沒有任何先知、電影明星、聖者、政治領導人為了我現身,或者伸出援手。
天使,其實你也心知肚明吧,這個可憐的小夥子,倒卧在摯愛女孩的身旁,一夜聆聽她的呼吸聲直到天明,一夜凝望著她可愛又獨特的下巴;看她穿著向玫瑰蕾借來的睡袍,雙臂露了出來,秀髮披散在枕上,而窗外的桑椹樹于日光照耀下染上一樹燦爛。
「檔案與索引都由在刺繡工廠工作的玫瑰貝拉小心地打點。」他說:「至於玫瑰蕾,身為盡責的女兒,她很愉快地管理信件往返,負責寫信給我順從的手錶密探們,在信中加註我的指令和回應。每天下午,我們邊喝茶,邊聽玫瑰蒙德以悅耳的聲音朗誦收到的信件。有時候我們在這間房裡工作,有時則改在你剛才閱讀資料的檔案室。在暖和的春夏時節,我們圍坐在桑椹樹下的桌畔,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對於我這樣熱愛獨處的人來說,那幾個鐘頭,我覺得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