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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解釋著來龍去脈,彷彿在向我這個病人說明,他開給我的這方幸福良藥將產生何等藥效。醫生起身,推測他的病人應該已經了解藥方的作用,我這個無藥可救的病人只好走向門口。當我起身離開,他以彷彿在交代病人「飯後吃藥」的模樣告訴我:「閱讀時,我會在書上畫重點,建議你也這麼做。」
即便如此,我還是見人就問,嗨,你好,郵差穆罕默德來過了嗎?——我在附近的窄巷中不斷迷路。一隻花斑貓在陽光下懶洋洋地舔著自個兒的毛。陽台上有個頗具姿色的年輕婦女正在晾床單、被褥和枕頭,幾個市府工人將梯子靠著電線杆爬了上來,和她眉來眼去。我看見一個生著一對漆黑眼珠的男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人。「有何貴幹?」他趾高氣揚地問。假如嘉娜跟在身邊,或許她馬上就會與這個自作聰明的小鬼交上朋友,機靈地嘲弄他一番,而我將明白自己之所以對她徹頭徹尾傾心至此,不是由於她的美貌,不在於她魅力無法擋,不單是她如此神秘,而是因為,她很快就能與那小鬼攀談起來。
「不,他可不是那麼無害。」他說,帶著介紹手套的口吻解釋:那傢伙一直在讀「那本書」,而且挺引人注意。很顯然,他腦袋裡裝的陰險邪惡思想,均跟那本書脫不了關係,滿腦子也都充滿那本書意圖散播的毒素。有一次,他在某位寡婦家被逮,因為他以送信為借口,沒敲門就擅自闖入。另外一次,他和一個學生臉頰緊貼,膝頭緊靠在一塊兒,在咖啡館看兒童漫畫;其中一本畫冊,內容以評鑒聖徒與先知的標準評價土匪無賴和竊賊。「光這樣還不夠舉發他嗎?」他問。
我在這個小鎮盤桓了一會兒,咒罵在凱末爾雕像上方便的鴿子,順便檢查一下手錶、查看我的華瑟槍,接著朝巴士站而去。每到這個時刻,我經常心生恐懼,擔心那些穿著雨衣的惡人,如一絲不苟的精工和其他手錶密探的身影,尾隨在背後。那個高高瘦瘦的影子,是否可能就是在國家情報局當差的摩凡陀?因為看見我的瞬間,他從那輛開往亞達納的巴士上縱身跳下。沒錯,應該就是他;就是他,我最好趕快改變行程,而我真的這麼做了。躲在臭氣衝天的廁所里,我絕望透頂,希望天使能在這輛我偷偷摸摸搭上的迅捷舒適公司巴士窗邊現身。我察覺到有雙眼睛正在注視我,令我頸背汗毛直豎。我斷定,這次盯上我的,一定是不懷好意的舍奇索夫。所以,當夜半時分巴士在休息站停下,大伙兒都在麗光板拼裝的餐廳用餐時,我扔下喝了一半的茶,躲進玉米田裡,等待巴士離開。望著藍色天鵝絨般深湛夜空中的星辰,我想,或許等到白天,我可以穿上白色外套、面帶微笑地走進當地商店,然後垮著一張臉,換穿一身紅襯衫、紫外套,還有燈心絨長褲走出店外。我發現,自己好幾次汗流浹背,穿過叢叢人群,沖向巴士站。
那天,是我上路的第五天。楚侖自由出版社發行人朗誦自己創作的詩給我聽,請我喝茴香酒,以便讓我更能體會他詩詞的個中意涵。我得知他不再出版「居住與家庭」類別書籍的書摘,因為他體認到這麼做既無法改善鐵路問題,也不能推動楚侖到阿馬斯雅鐵路線路的興建工程。接下來,我在下一個小鎮花了六個小時四處狂奔,只為了尋找地址,以及若干蛛絲馬跡,最後卻火冒三丈地發現,為了從妙醫師那裡A錢,當地部分悲痛的線民捏造一位根本不存在的讀者,還為那個人安排一個虛構的地址。接著,我出發前往群山峻岭環繞、夜幕早已低垂的阿馬斯雅。名單上的穆罕默德,我已經篩檢了一半,目前一無所獲。我的兩腿痙攣;心裏記掛嘉娜仍發高燒卧床,所以早有打算,前往那個必訪地點,詢問過軍中好友,只為了確定他不是穆罕默德之後,就要跳上第一班前往黑海海岸的巴士。
我看了看,又戴上墨鏡。
之後,類似的驚嚇,我又經歷了一次。不是精工的影子,而是一座麵粉廠。我在一輛靜悄悄的巴士上睡得很沉,換搭下一班之後,繼續睡得像個陀螺;車子不但開得四平八穩,緩衝器性能也好多了。然後,早晨時分我踏進一座麵粉工廠,拜訪被果仁蜜餅師傅告發的一位年輕讀者。為了儘快理出頭緒,我早就編好謊言,自稱是對方的軍中同袍。由於我追蹤的所有穆罕默德年紀都在二十五歲上下,軍中好哥兒們這個託辭,可說是手到擒來。這番話對我第一個攀談的工人一定很有說服力。他全身沾滿麵粉,眼神閃著友愛的兄弟之情,還有幾分訝異,彷彿也曾在同一個單位服役;他直接朝辦公室而去。我退到一隅,不知為何,感受到空氣中浮現著一股凶煞之氣。一支由電動馬達帶動的巨大傳動軸,在我頭頂不祥地轉呀轉。全身一片白、令人發毛的工人們叼著煙,在朦朧的白色燈光下,一個個煙頭隨著人影亮艷但緩慢地移動。我這才發現,所有人影都帶著敵意,對我品頭論足、指指點點,但我試著表現得怡然自得。過了一會兒,正當以為方才從滿牆麵粉袋的縫隙中偷瞄到的調速輪,就要朝我飛來時,在那些忙進忙出的人影中,有個微跛的人走向我,問我是哪根蔥,竟敢在這裏放屁。由於機器聲太大,他聽不到我說話,所以我扯開嗓子吼,告訴他我沒有要放屁。他說,不是,他是要問我,我來這裡有何貴幹。我再次高聲解釋,說我很喜歡軍中的夥伴,穆罕默德很有幽默感,而且是個誠懇的朋友;我又說自己正在安那托利亞地區走動,賣人壽保險和意外險,想到穆罕默德在這裏工作。這個全身麵粉的人影提了一些保險業相關問題:干這行的,是不是都是一群小偷、玩三牌遊戲的低三下四賭鬼、泥水匠、帶槍的男同志——因為聲音太吵,我大概聽錯了——或者全都是一些祖國與伊斯蘭教的惡毒敵人?我無能為力,只能費力解釋;他聽著,表情很友善。我們談到所有行業都有好人,也有害群之馬:世界上有誠實的人,同樣有那些你搞不懂他們在想啥的渾球。我再次向他打探,我的好兄弟穆罕默德,到底在忙什麼。「朋友,你給我看好!」那個人影對我說道:「穆罕默德·歐庫的腿這副德性,不可能作弊混進軍隊。你到底弄懂了沒有?我是誰?」
那段歌詞大致是這樣:「大夫,大夫啊,多給我一些訊息吧……」一位年輕病人問道:「天使到底是誰?」「天使?」這位全神貫注的醫生取來一幅地圖,像拿X光片一樣攤在桌上,對可憐的病人說,他的器官早已沒有治愈的希望。他指著意義之巔,還有非凡時刻城,又說這裡是純真之谷,這裡是意外岬,而這裏應該就是死亡。大夫啊,人們希望與死神相遇的意念,是不是和想與天使碰面一樣?
我照實答了。
我發現,他並沒有低估這個話題的嚴重性。因為暍完汽水之後,他便俐落地把瓶蓋一扔。我覺得,在他心中,那本書有不尋常的地位。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一天晚上,我在巴士站等車,車站燈光朦朧,氣氛安寧祥和,像極了伊斯坦堡家中的時髦客廳。我和三九九藏書位稍早遇到的後備軍人坐在一起,一塊兒玩他們自個兒發明、規則巧妙的紙牌遊戲。他們稱這個遊戲為「國王的王牌」。他們把葉尼傑牌香煙的煙盒截開,在上面繪上國王、飛龍、蘇丹、妖魔、情人、天使;這裏的天使等於是撲克牌的鬼牌,而天使全是女性,代表鄰家女孩,或某人的唯一真愛,或者某個本國電影明星,或是讓這群人夢中打手槍的酒館駐唱歌手,說這句話的是他們當中最愛惡搞的一位。他們讓我指定第四位天使,而且非常貼心,沒有問我這個她是何許人也,這番心意,即使夠聰明、細心的朋友世不一定做得到。
「先生,我父親昨天過世了。」我回答道。
「而且,是用他那雙纖纖玉手呢。」說完我便離開。
我裝出一副即將因哀傷而死的模樣,走入黑暗中。這個理由一出口,謊言竟然意外地源源不絕。稍後,等心情平靜,我口袋滿滿地搭上永遠最令人放心的信賴安適公司巴士,看著熒幕上秀麗端莊的女子冷靜地駕著車,毫不猶豫衝撞一群惡人。天亮前,我抵達黑海海岸,在黑海超商打電話回家給母親,告訴她事情就快辦妥,還會帶個天使般的媳婦兒回家。如果非哭不可,那就讓她喜極而泣吧。我在舊商店區一間糕餅輔坐下,打開筆記本,盤算著要儘早了結此事。
住在薩姆遜的讀者,是—個在社會安全醫院擔任住院醫師的年輕大夫。一判定他不是那個穆罕默德,有個念頭突然沒來由地打醒了我:或許這是他把鬍子刮乾淨之後的臉孔,又或許這是他身強體健、自信滿滿的形貌。這個人不像我因為看過那本書而方寸大亂,他以明智的方式,把那本書融會貫通、完全吸收,所以能夠平靜又熱情地與那本書共存。我馬上開始討厭這個人。為什麼同樣一本書顛覆了我的世界,搞砸我的命運,卻又能像維他命丸一樣,滋補眼前這個人?我知道,如果不問個明白,我一定會因好奇而死。因此,我和這位肩寬體健的大夫,把話題轉移到那本書上。他的護士有對大眼睛,五官分明,看起來像姿色略遜一籌的金露華。那本書故作無辜狀,與其他醫學目錄一起立在書桌上,看上去像一本藥學書籍。
當那位女郎開始對蛇說話,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有時候,人會冷不防地想起似乎被遺忘許久的記憶,而你不免心生疑惑,怎麼會是這個時刻突然記起舊事,於是思緒百轉千回,苦惱不已;我就曾有類似的感觸。但如今對我而言,平靜的感受勝過困惑。有一次,父親與我去拜訪雷夫奇叔叔。「只要有火車經過,我可以到處為家,即使身處世界盡頭,或在特快車不停的小村落也無所謂。」他曾這麼告訴我們:「如果入睡前沒有聽汽笛的聲音,這種日子我不敢想像要怎麼過。」我能夠很自在地想像自己和這群人在這個小鎮度過餘生,因為從麻木不仁中重拾的祥和心靈,是無上的珍寶。當我看見天使親切地對蛇說話,平靜安寧的感覺,充盈我的腦海。
我坐在咖啡館里,心中有些微挫敗感。灌下一瓶本地生產的汽水之後,我腦中盤算著該怎麼做。我去買了一副墨鏡,其實之前經過藥房的人行道時,便已經在窗口看上它了。勤奮的老闆剪下報上的瀉藥報導,貼在窗子上。
原以為自己到了屋外會舒服些,但是當踏在被艷陽曬得如烤盤的石子路上,我驚怖地想起,自己還得在這個小鎮消磨兩個半小時。
當我戴上墨鏡,走進救世雜貨鋪變得輕而易舉,頓時變身為自信十足的當地居民。我沉著聲,要求看手套,母親總是這麼做的。她從來不會說「我想為自己找一雙手套」,或是「我需要替當兵的兒子找一雙中等尺碼的羊毛手套」,而會直截了當地請求:「我想看手套!」為了讓她滿意,店裡總是引起一陣騷動。
「不管怎樣,」我說:「老朋友,今天很高興。不過,我得趕巴士去了。」
小時候受到家人的影響,他成為虔誠的教徒,每周五到清真寺祈禱,齋戒期間奉行禁食戒律。後來,他愛上一個女孩,捨棄宗教信仰,之後成為馬克思主義信徒。當這些衝擊在心中留下的刻痕漸漸淡化之後,他發現自己心靈極度空虛。不過,當他在朋友的藏書中發現那本書並研讀後,「逐漸釐清了每一件事」。他體會出死亡在吾人生命中佔據的分量,接受這個事實就像庭院里有棵樹,或像在街上遇見朋友一樣自然不過;他褪下一身反骨。他從此體認出童年時代的重要性,學會了去回顧,學會去愛過去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認知泡泡糖、漫畫、初戀和所有讀過的書在心目中的地位。他熱愛自己不成材的祖國,也熱愛那些瘋狂的巴士。至於天使嘛,透過理性分析,他早已參悟出這位能現神跡的天使,並且憑藉自己的情感,相信天使的確存在。融會貫通之後,他知道總有一天,天使會找上他,他們將一塊兒升上樂土;對他而言,所謂天堂,就是在德國落腳找到工作。
「你從哪裡拿到那本書?」
舉個例子來說好了,每條街道都瀰漫著濃濃煙草味的印什帕沙小鎮,不單是那個被中傷的消防隊員讀了那本書,其實地方消防隊的所有成員都讀過,這真是太讓人驚訝了。為了迎接解放日慶典,這個小鎮忙得不可開交。這一天,是希臘佔領軍被驅逐的大日子,我和一群兒童及一隻友善的獒犬一起觀賞慶祝活動。消防隊員頭戴鋼盔,帽子頂端裝飾著小型的瓦斯噴嘴。他們踏著密集的整齊步伐,奔過訓練場,頭頂那一叢叢小火跳躍著。他們以完美的合聲唱道:「燃燒,燃燒,我們的國土在燃燒。」之後,我們一塊兒坐下大啖燉羊肉。身穿鮮艷黃紅相間短袖制服的消防隊員們,偶爾低聲咕噥著引述書中的文句,或許他們只是開玩笑,也可能沒注意到我。至於那本書,他們後來領我去看,就藏在唯一一輛清防車的坐墊底下,當作古蘭經一般恭奉著。難不成我誤解了那本書的寓意?或者是,那群消防隊員相信,天使們——而不是只有一位天使——會在星宿照耀天際的夏夜自空中下凡,嗅聞空氣中的煙草香,為哀痛逾恆和操勞憂心的人們,指引一條通往快樂的道路?
他有一雙極漂亮的手,手指修長優雅;他的皮膚甚至稱得上細皮嫩肉;他有一張敏銳的臉孔,杏眼透出易怒、容易陷入憂鬱的個性。我們可以說,這個人和我一樣,亦受了那本書的蠱惑嗎?他的世界也全變了樣嗎?午夜夢回,當那本書讓他覺得自己在世上竟可悲、孤單至此時,他是否也一樣陷入哀傷?
約莫夜半時分,另一輛巴士上,我在半夢半醒間睜開眼睛,把腦袋從震動的窗戶上移開,心中愉悅地忖度,噢,天使,或許,我將在這裏首次與你面對面相會。要走多遠、要等多久,才能把純凈的靈魂與絕無僅有的神奇一刻圓滿結合,這是激勵我一直走下去的動力。我知道,恐怕沒辦法那麼快從巴士窗口https://read.99csw.com望見你。漆黑的平原、陰森的峽谷、漾著水銀般色澤的河流、廢棄的加油站,還有文字掉落不全的香煙、古龍水廣告看板,一個個呼嘯而過,而在我的腦海中,只充滿邪惡的陰謀、自私自利的意圖、死亡,還有,那本書。我對熒幕上放射的紅光視而不見,雖然它或許能刺|激我的想像力;至於片中日日大開殺戒、回家便呼呼大睡的屠夫,對他發出的可怕鼾聲,我同樣充耳不聞。
那一瞬間,我沒辦法作答,倒不是無計可施,而是因為驚訝。我回說,一定是我頭昏,才記成了別人的地址,但很清楚這個理由沒啥說服力。
我瀏覽著筆記,很容易就找到那條街,以及打算前往的商家:救世雜貨鋪。手織的桌布、手套、嬰兒鞋、蕾絲、念珠全部穩妥地放在小窗台上,極有耐性地暗藏詩意,吹皺妙醫師手下手錶密探們心中的一池春|水。我走進店鋪,望見老闆正在看《阿拉卡利郵報》。我不確定是否該跟他打照面,所以又轉過身。阿拉卡利鎮上的人,難道都這麼自信嗎?還是只有我這麼想?
為了讓這個人與我袒裎相見,我彷彿對他揭露自身的創傷般,把自己痛苦的心掏出來給他看。天使啊,原諒我的不得體與粗鄙,因為我突然發現,這些不在計劃中的行為,我竟然都做到了。倒不是我討厭那些表現真心誠意的老套交際手法,這類相聚最後不是喝得爛醉,就是哭成一團,傷心欲絕,這種情感不能僅以哥兒們間的感情解釋帶過——事實上,我還挺喜歡和住在附近的好朋友到破舊的小酒館喝兩杯呢。我現在不想這麼做,因為除了嘉娜,我不願想及其他。我希望快快獨處,讓自己滿腦子夢想著,有一天能與嘉娜同享歡樂的婚姻生活。我才剛站起身,我的軍中夥伴便說:「這個時間,沒有巴士到附近的任何城鎮。」
我朝巴士站走去,汽笛聲就是自這個車站傳來。從一輛停在路旁的自行車後照鏡中,我看見自己的身影。這就是我的面容,身藏一把槍,穿著新的紫色外套,那個商人要送給妙醫師的舍奇索夫手錶躺在口袋裡,雙腿套著藍色牛仔褲,笨拙的雙手及奔忙的步伐在鏡中一覽無遺。街道旁的商店與窗戶一一倒退消失,夜色中我只看見一座馬戲團的帳篷,入口上方有一張天使的圖片。這張天使圖是波斯細密畫與某個國內電影明星的綜合體,但仍令我心臟怦怦跳。不只因為這個蹺課的學生抽著煙,光看他鬼祟進入馬戲團帳篷的樣子就夠瞧了。
我靜靜等著,覺得快暈倒了,全身虛脫。最慘的是我沒有睡好,胃裡滿是一杯杯灌下的茶水、菩提茶和可樂,腦中爬滿從《阿拉卡利郵報》讀來的一則則當地短聞,視線所及儘是鎮公所的紅瓦屋頂,而農夫銀行那閃閃發亮的紅紫色招牌像海市蜃樓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我耳中充塞著鳥兒的鳴唱、發電機的嗡嗡聲和旁人的咳嗽聲。當巴士總算精神抖擻地轉進站,我急切地霸住門口,但被一把推開。後面的人把我拉回來,以免我擋住神聖教主的去路——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摸到我身上的華瑟槍。教主飄著仙氣晃過我身旁,淡粉色的臉龐閃耀著智慧的神采,讓他渾身散發高尚的光輝,彷彿對我們這些墮落的生靈滿懷痛惜之心;不過,他對自己引發的騷動,似乎相當得意。何必要取槍呢?我自言自語,感覺腰間的槍正抵著腹部。我上了車,沒有罵半句話。
「驚慌孤兒,」我說,那是他在通報消息給妙醫師的信件中使用的假名:「妙醫師派我來,他對你不太滿意。」
追趕跑跳碰幾個回合之後,我相信,自己已經甩掉那些尾隨追蹤的武裝鬼影;或許可以說,我自己下結論,認為妙醫師手下的手錶密探根本毫無充分理由可以把我打得滿身窟窿。那些監控我的邪惡目光,將會被視我為其族類的鎮民友善的眼神取代。
「我聽說你讀了一本書!」我說著,嚴肅地啜了一口茶:「我聽說,你根本不在意別人看見你在讀那本書。」
「如果,今天在本鎮……」沒錯,他用了「本鎮」這個字眼說:「禁慾的美德被視為恥辱,手指塗抹指甲花的女性被人看不起,那麼,這都是拜郵差、巴士,還有咖啡館里的電視所引進的美國貨之賜。你搭哪班車過來?」
有一次,為了確定那位到伊斯坦堡探望叔父的穆罕默德,並不是我要找的穆罕默德,我陪著一位住在他家對面公寓的長舌大嬸從市集走回家。我們一起提裝著菜的網狀購物袋和塑膠袋,多汁的番茄、頭尖尖的各式椒類,還有胖呼呼的茄子,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她開始喋喋下休,說還會有人來探望軍中袍澤,實在太好了,說人生多麼美妙;她還說,我妻子卧床在家,並沒有那麼糟糕。
當天稍晚,我的元氣恢復了,不再那麼消沉。即使發現與我談話的錄音帶經銷商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穆罕默德,話匣子還是關不了,主題從他順利的經商曆程,跳到將告一段落的雨季,以及在上一個小鎮體會到的哀傷氣息。一陣哀痛愁苦的火車汽笛聲響起時,我開始焦躁不安。我得馬上離開這個連名字也不記得的小鎮,重新搭上巴士,投入天鵝絨般的柔和夜色中。
護士離開后,醫生把門鎖上,以成熟男人的從容儀態坐下。當我們倆抽煙對坐時,他和盤托出一切源由。
但他很快便恢復鎮定。當時他在伊斯坦堡的醫院陪伴住院的親戚,那本書是在路邊一處書報攤發現的。他被書名混淆,以為那是一本關於養生的書,因此買下它,後來捨不得扔掉,送給了那位親戚。
我像個認真、有幹勁的人一樣健步如飛,他或許正望著我離去。我繞過凱末爾雕像,步上窄小的陰暗人行道,朝巴士站而去。這個地方稱之為巴士站未免溢美,因為充其量它只是個讓巴士擋雨擋雪的草棚罷了,根本不會有任何巴士。我倒楣到得在窮鄉僻壤的阿拉卡利小鎮過夜——我的郵差朋友,可是稱這個地方為「城市」。一個認真盡職、以自己工作為榮的男人好心地告訴我,中午以前沒有巴士。這個人真是倒楣透頂,終其一生都得待在一間小斗室賣票。當然,我沒有多此一舉告訴他,他那顆禿頭和他背後固特異輪胎廣告中的美女大腿,一樣是橙色。
我在這裏的任務已了,想到名單上還有許多年輕的穆罕默德等我造訪,我還是不要打擾這個清幽平靜的小鎮,走為上策。但是,心魔卻驅使我,在原地等著那位穆罕默德跨出鎮公所大門。
我又上路了!嗨,熟悉的車站,搖搖晃晃的巴士,悲傷的旅人,哈羅!一切就是如此發生,你已經習於某些固定的生活模式,當日常瑣事離你而去,你變得沉溺其中,甚至渾然不覺自己已經陷入這些習慣中不可自拔;你察覺日子再也與過去不同了,悲傷緊箍著你不放。我原本以為,搭上這輛瑪吉魯斯公司老舊的巴士,遠離妙醫師秘密王國管轄的卡提克小鎮,朝文明社會而去時,自己不會有半分感傷。畢竟,我已端坐在巴士上,儘管這輛車引擎噗噗作響,爬山路時上氣不接下氣,活像抽搐呻|吟個沒完的怪老頭。但是,在那個如故九*九*藏*書事書中美景的土地最深處,在嘉娜倒卧的那個房間,那隻我沒能擺平的蚊子還在,而嘉娜正發著高燒躺在床上,等待夜色降臨。我重溫一遍資料,再盤算了一會兒,以便可以早點把事情處理完畢,凱旋而歸,迎來我的新人生。
但對這位老闆兼夥計來說,我的指令一定猶如天籟。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讓人聯想到愛挑剔的家庭主婦,又像個一心想陞官,把軍階徽章配掛得整整齊齊的小兵。他把所有貨品從抽屜、手織包包及展示窗中,全部拿出來給我看。他看來約六十開外,臉上蓄著短須,嗓音透著堅定,表現出對手套的迷戀。他讓我看手織的女用羊毛小手套,每根手指都花花綠綠地織上三種不同顏色的毛線;接著,他把牧羊人最愛的粗毛手套由內向外翻開,展示縫在內里的馬拉什山羊毛皮,說可以強化手掌;這些毛線都沒有使用人工染料,全都是他親自挑選,並由鄉村農婦依他設計的式樣編織而成。他的指尖磨出一層皺皮,因為指尖部位是毛手套最容易磨損的地方。如果我想在手腕處加上一朵花,應該買這一雙,它以最純質的茶色染成,邊緣鑲以蕾絲;或者,我有什麼特別偏愛的款式。他問我要不要拿下墨鏡,好好瞧一瞧這雙由色瓦斯出產的康嘎爾狗皮所製成的高級奇品。
我走過一座橫跨一條泥濘溪流的橋樑——原來,這條小溪就是鼎鼎大名的綠河,不過它一點也不綠——繼而來到一處位於墓地下方、坐落在切割岩壁所形成的斷崖面上的住宅區。這座老舊但堂皇的宅邸,意味當年某個風光一時的人——誰曉得是哪個高官或坐擁土地的大將軍——曾在這片荒蕪之地定居。我敲了其中一間大宅的門,探問軍中同袍的清息。他們告訴我,他開車出去了,不過他們讓我進屋,並把我引見給這幸福快樂的一家子。
小鎮被巴士拋在後方,忘了吧,我告訴自己。陽光像個靈巧的探員,一直緊抓著我的座位不放。無論上路幾回,即使身在樹下的陰影中,它也下放過我。陽光無情地烤著我的頸背與臂膀,活像在烤麵包。但我一直告訴自己,算了,算了,沒關係。這輛有氣無力的巴士吐著氣,在這片沒有房舍、沒有人煙、片林不生、不見半塊岩石的荒涼黃土地上一路吁吁前行,我惺忪的雙眼卻被光線照得一片昏花。我知道,不要理會它,隨它去吧,這時候,是其他的事讓我的頭腦深處得以保持異常清醒。悲痛商人提報了我郵差朋友穆罕默德的大名,我在那個小鎮盤桓五個小時,這段時間某些事已經有譜了——我該如何彙整資訊?像我這樣業餘的偵探,往後行經各城鎮時,應該觀察哪些多彩、和諧的景象與人們?
根據我的筆記,下一位要拜訪的讀者是住在依其茲勒的地區報紙配銷商。下車十分鐘之後,我發現他坐在位於商店區中心的店鋪內,隔著襯衫陶醉地在自己矮胖又短小的身軀上抓癢——這個人,一點也不像嘉娜的愛人。現在的我,早已變成老到、幹練的偵探,十分鐘內,便搭上巴士離開小鎮。接著,我在四個小時內換了兩班車。住在省會的下一位可疑人物更好對付:他在巴士站對面的理髮廳工作,帶著哀怨的眼神凝視剛下車的幸運乘客們;他一手拎著畚箕,另一隻手抓著一件一塵不染的乾淨圍兜,在一旁等著正為客人認真刮鬍子的老闆召喚。我腦袋裡詩意頓生,開始吟唱道:「來吧,兄弟,和我們一起走吧/讓咱們登上巴士/前往傳說中的仙境吧」。我希望趁自己的想像力還沒跑光,能夠一鼓作氣支撐到底,所以又搭了一小時的車,抵達下一個城鎮。我總覺得那個閑閑無事的可疑分子的確有問題,只好檢查他店裡的舊鳥籠、手電筒、剪刀、紫檀木、香煙盒;說也奇怪,我還檢查了那位悲痛密探藏在後院空井中的手套、洋傘與一把白朗寧手槍。這位悲情、牙齒又參差不齊的商人,向我展示一隻舍奇索夫手錶,表現出對妙醫師無與倫比的敬意與崇拜之情。當他對我描述,星期五祈禱儀式過後,自己和另外三位朋友約在糕餅鋪後面的房間,討論獨立紀念日的種種景象時,我暗自沉思,覺得不僅這一夜已成歷史,連秋天也倏忽而過。我心頭烏雲密布,山雨欲來。隔壁屋子的燈光點亮了,秋葉紛飛中,一位身材姣好、有著蜜色肩膀的半裸女子現身窗前,只虛晃一下又消失無蹤。接著,我看見黑馬在天際疾奔而過,看見天使、焦躁的怪物、加油唧筒、幸福的美夢、關閉的電影院、其他路線的巴士、其他人,還有別的城鎮。
天快亮時,我在一座名喚阿拉卡利的山城下車。時序已跳過秋季,更遑論夏末,現在已經是冬天了。我在一家小咖啡館坐下,等待公家機關開門辦公。負責清洗玻璃杯、泡茶的那個男孩,發線幾乎生在眉毛位置,似乎沒有額頭可言。他問我是不是來聽教主授道。為了打發時間,我告訴他「是」。他特地泡了一杯濃茶給我,與我分享他的喜悅。他告訴我教主的神跡,說除了治療病患、幫助不孕婦女懷胎,其實教主真正的特異才能,是只要注視著叉子它便會彎曲,還有隻要輕輕碰一下瓶蓋,百事可樂就自動開瓶。
天使,我逃之夭夭,搭上了南下的第一班巴士。我告訴自己,以後絕對不可以這樣!我不會再去黑海海岸冒險,而且,我和嘉娜的黑海岸之行也絕不會快樂。我的全盤考量中,彷彿包含了一個輪廓清晰、目標明確、大胆冒進,且能預見未來幸福的幻夢。我望向窗外,眼前儘是陰暗的村落、漆黑的羊圈、長生不死的林木、破舊糟糕的加油站、空蕩蕩的餐館、寂靜的山巒,還有焦躁的兔子。我告訴自己,之前在別處見過類似景象;或許是在螢幕播放的影片里看過,片中那位努力的善良年輕人發現自己遭人欺騙后不久,先利用那群人替他做事,然後再對他們拔槍相向。殺掉他們之前,他一個個質問對方,他們則向他搖尾求饒。他考慮要原諒他們,但太猶豫不決,給了歹人可趁之機,反而被他們群起反叛。當我們這群觀眾都認定那個壞蛋是惡棍,不值得憐憫時,司機頭頂的螢幕上突然傳出槍響。我望向窗外,像極一個討厭見到打殺、討厭血光的人。我彷彿聽見由槍聲、引擎和輪胎聲響串成的古怪歌詞,心想,天使啊,當英俊的醫生以那本書為藥方,對我循循善誘的時候,為什麼我沒有多問他,天使你究竟是誰。
「噢,醫生就是愛看書。」好心又能幹的冒牌金露華格格嬌笑道。
之前表演歌唱的女郎再度現身,這回她扮成了天使,在眼角畫上眼線,雙眼看起來歪歪斜斜。她身穿一套端莊的兩件式泳裝,和我母親在蘇芮亞海灘穿的是同一款。她的頸上圍著一塊奇怪的布料,一開始我以為那是一條怪圍巾,後來看清楚才發現,原來纏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條蛇,蛇的首尾垂掛在她嬌嫩的肩頭。我是不是見著了未曾看過的非凡光線?或者,只是因為我一直期待親眼目睹這道光的關係?抑或,這一切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慶幸自己置身帳篷中,與身邊大約二十五個人一起看天使和蛇表演;我想九_九_藏_書,自己就要熱淚盈眶了。
才剛穿過木椅,我便看見一個人坐在舞台前方第三排或第四排的位子上。所謂的舞台,充其量不過是地上一片隆起的區塊。那個人正在讀《華倫巴格郵報》,我的心開始狂跳。他,就是那個穆罕默德,嘉娜的愛人,被認定已過世的妙醫師愛子;他交叉著雙腿,渾身散發我渴望而不可及的安詳氣質。他只顧著看報紙,對周遭的世界置若罔聞。
就像其他郵差一樣,他踩著小碎步,快速穿過馬路,朝陰暗的人行道走去。我喊他的名字,叫住了他,他迷惑地看著我。我對他又抱又親,責怪他連軍中最要好的夥伴都認不出來。他內疚地和我一塊兒坐下,我殘忍地繼續耍弄他,要他至少「想出人家的姓」,他開始亂猜一通。過了一會兒,我猛然打斷他,告訴他一個隨便捏造的假名。我告訴他,自己認識一些郵政總局的要人。他看來像個老實的小夥子,甚至對升遷沒有興趣。大熱天扛著沉重的郵包,已經把他累壞了,汗水正如雨下。侍者端來清涼的汽水,他感激地望著,很快打開瓶蓋。他心裏很想儘速逃離這個可疑的軍中弟兄,不是由於把對方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覺得羞赧想開溜,而或許是因為睡眠不足,但是,我卻感受到一股報復的快|感直衝腦門。
我端詳著這位郵差先生,他的名字以小寫字體工整地寫在口袋上。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也許此我稍大一些。他也碰上那本令我人生方寸大亂、導致我的世界天旋地轉的書,他同樣感受到那本書帶來的衝擊,他和我一樣慌亂震驚——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慌亂,或者說,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了解他的心情。我們的共同點,讓我們同為受害者,或同為贏家,想到這點就讓我很不爽。
「無所謂。」我把錢放在桌上付了帳,洋洋得意地說,然後轉身離開。我不知道這個動作是從哪部影片學來的,不過學得不賴。
或許,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吧。在卡拉克里鎮上的「美味料理」餐館,我坐在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下大啖美食,煮得爛熟的奶油茄子上鋪著滿溢百里香芬芳的烤肉串。輕柔的微風,吹得樹葉搖曳生姿,廚房裡的點心麵糰香氣四溢,宛如宜人的珍貴回憶。在阿夫永附近某個下記得名字的糟糕小鎮,我的雙腿一如往常疲憊不堪,只剩下意志力拖著前進。渾身無力的我,在一家糖果店前停步,看見—位母親身材圓滾滾、皮膚光滑,像只閃閃發光、裝滿糖果的瓶子,而瓶中糖果的顏色如開了許久的玫瑰花和橘子皮。我轉向收銀員,全身發抖。那位媽媽的女兒活脫是母親的縮小版,但更蒼白一些。她看上去約十六歲,是個絕世美人,有著高高的顴骨,眼睛有點斜視。她從正埋頭閱讀的溫馨寫|真雜誌中抬起頭,率真地一笑: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的眼神,讓我聯想到美國電影中那些不受束縛的浪盪|女。
離開這座幸福滿溢的大宅,身陷漆黑的街頭時,我心想,這些人這輩子或許未曾被誆騙過。打從敲門、看到那家人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找的穆罕默德不住在這裏。那麼,我幹嘛要留下來,讓自己被那活脫是廣告翻版的幸福家庭景象吸引?我告訴自己,是因為我的華瑟槍,是那把貼在腰際的槍。我不知道該不該回身,對那座平和安詳的豪宅窗口來幾記回馬槍;但我明白,這隻是一番空想罷了,只為了哄弄那頭居住在我內心漆黑叢林深處的黑狼,要它快快上床睡覺。睡吧,黑狼睡吧。是的,咱們去睡吧。一間店鋪,然後是商家櫥窗和廣告呈現在眼前:我的雙腿如一頭畏懼狼的羔羊般軟弱無力,它們引領我前進到達某處。去哪兒呢?歡樂戲院,春天藥房,死神乾果與堅果店。那個男店員為何一邊抽煙,一邊那般盯著我看?接著,我去了雜貨店、糕餅鋪,最後發現自己站在汗伯鋼鐵公司一面大窗戶前,瞪視著櫥窗內的冰箱、土耳其瓦斯公司製造的火爐、麵包盒、扶手椅、沙發和新式的摩登火爐。瞧見那隻披著厚外套的狗(就是卧在汗伯鋼鐵牌收音機上方的小狗雕像)時,我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但我心底的怒火卻茫無頭緒地四處亂竄。難道,每個帶槍的二十三歲男孩,都會出現這種狀況嗎?
我不太確定,沒有作聲。
這位蓄著大鬍子、一臉聰明相的大叔,如果不是要去清真寺祈禱,八成就是個打算勒死人的惡棍。
坐在三十八號座位上,我發現巴士並沒有離站,而且覺得嘉娜和她身邊的世界都已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我禁不住去瞧外面歡迎教主的人潮,看見目前正輪到咖啡館那個小廝親吻教主的手。當巴士開動時,我注意到他得體地吻罷教主的手,並小心翼翼抬起那雙手,觸碰自己的前額。此時,我注意到那位悲痛商人也在其中。他像個下定決心行將暗殺政壇領袖的刺客,穿過叢叢人群。但是,當巴士駛離,我才知道他根本沒打算靠近教主,他的目標是我。
我買了票,進了帳篷。帳篷里充斥一股霉味、汗臭,還有泥巴味。我坐下來,打定主意暫時不問俗務,休息片刻。然後我乾脆開始和其他人一起乾等,其中有一票膽大包天、沒回部隊報到的義務役大兵,還有心情鬱卒出外消磨時間的人、老人家,另外有兩個小孩和家人,看樣子是跑錯地方了。這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馬戲團表演,似乎不太一樣;沒有精彩的高空飛人鞦韆,沒有騎自行車的熊,甚至連變戲法的本土玩意兒也付之闕如。有個男人拉下一塊灰布,把它變成一架收音機,然後讓它浮在空中;收音機實體消失,化成串串音符,只聽見〈土耳其進行曲〉的樂聲。唱歌的年輕女子的現身,以凄愴的歌聲演唱第二首歌曲之後,下台離去。觀眾的門票上標有號碼,有人告訴大家可能有摸彩活動,所以大伙兒都很有耐心地坐著等候。
「我繼父不讓我們回來。」我說著,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補上一句:先生,我要去麥加朝聖,可是錯過了巴士,你可以借點錢給我嗎?
我很走運,沒被海扁一頓,安全脫了身。不久,我在另一位悲痛點心師傅密報者的鋪子,吃著一片入口即化、美味無比的安那托利亞千層卷餅。我思忖,那個跛腳的穆罕默德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會去讀那本書的人,但經驗告訴我,人不可貌相,光看表象是絕大的錯誤。
我在某個小鎮的照相館拍了照;在另一個小鎮,找醫生檢查我的肺;到了第三個小鎮,我在金飾店買下先前試戴的戒指。每當離開這些充滿憂傷氣息、塵灰又破爛不堪的地方,我總幻想著,自己和嘉娜有一天真的造訪此地,拍照留念,或者請醫生檢查她那兩片美麗的肺葉,而我買下那隻戒指,從此我們情牽一生,永不分離:我們不只是要查出攝影師穆罕默德、醫生穆罕默德或者金飾師傅穆罕默德的身分,還要知道他們熱切研讀那本書的原因。
天使啊,我身處位於兩山之間的城市阿馬斯雅,在店鋪窗前佇立,流著眼淚,最終嚎啕大哭。你問一個小孩為什麼哭,他落淚,是因為心中有個深刻的傷痕,但他卻告訴你,哭泣是因為搞丟了藍色的削鉛筆機;望著窗內展九*九*藏*書示產品的我,完全被那股哀傷淹沒。到底是什麼道理,讓人為了虛空的理由,變成殺人兇手?是為了終其一生,都要與靈魂的痛楚同在?我也許在乾果與堅果店中買了些烤乾果,或者是凝望著雜貨店的鏡子以看見自己的面容,也可能在滿是冰箱與火爐的世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是,我心底那個可惡的陰險聲音,那頭寄居的黑狼,依舊咆哮著,指控我的罪惡。天使啊,我曾一度如此相信人生,相信努力必有收穫;而如今,嘉娜不足以令人信任,如果我能真心信賴她,便能馬上幹掉穆罕默德。現在我夾在他倆之間,坐困愁城,除了腰間的華瑟槍,以及高懸雲端、建構在超脫信念與極度陰險的難解基礎上的幸福人生幻夢之外,無可掌握。冰箱、柳橙榨汁機和單座沙發的影像,伴隨著無聲的慟哭,排山倒海直灌入我腦門。
一,一家之主是個為慈善機構及窮人提供義務專業服務的律師,盡心照料那些有困難、令他悲憐的客戶;他從自己的浩瀚藏書中取出一本法律學專書,坐下來研讀。二,對類似情況習以為常的女主人,把我介紹給正傷著腦筋的父親認識,而妹妹則閃著頑皮的眼神,祖母戴著閱讀用眼鏡,小弟弟正在研究他的集郵收藏(郵局發行的「國土系列」);他們都顯得很興奮又愉悅,展現西方探險家筆下旅遊書籍中土耳其人真摯好客的一面。三,等待蘇菲特阿姨做的美味千層卷餅在烤箱烘焙時,那位母親和淘氣的小女孩親切地問我問題,大伙兒還討論了莫洛亞的小說《愛的氛圍》。四,那位花了一整天辛苦照顧蘋果園的兒子穆罕默德坦白告訴我,他完全不記得當兵時認識我這號人物;但他貼心地拚命尋找可能的共同話題,最後總算找出可供聊天的題材,因此我們才有機會討論政府興建鐵路、鼓勵村中農民合作立意雖佳,背後隱藏的政治動機卻也許已經被世人忽略,這對我國相當不利。
在國產電影里,撫平涕泗縱橫小男孩或哭泣美婦哀傷的老人,竟然瞬間現身,助我這頭斗敗公雞一臂之力。「孩子,」他說:「你為什麼哭呢?孩子,你碰上什麼麻煩了嗎?快別哭啊。」
這段期間,我聽信那些悲痛線人告訴我的—切,極盡所能搜集每一位穆罕默德巨細靡遺的資料。最讓我難受的場景,就是目睹他們(密探們)藏匿在難以接近的角落地帶,關上大門,門外則是多刺的籬笆,牆上爬滿長春藤,道路蜿蜒曲折——或者說,其實最令人難受的,是看見自己在巴士站、在小鎮廣場、在車站餐廳,飛也似地避開那些身披雨衣、邪惡化身、一路尾隨的手錶密探。
我們停頓了一會兒。一隻麻雀停在桌旁的空椅子上,然後再跳到另一張空椅。
我舉棋不定,不知道該掏出槍住他的細皮嫩肉上打幾個窟窿,還是變成他的好哥兒們、知心密友和命運共同體。或許我該折衷一下,比如說一槍擊中他的肩膀,又感到懊悔,急忙將他送到醫院;之後當夜幕低垂,他的肩頭纏著繃帶,我們把他郵包里的所有信件逐一拆開閱讀,瘋狂作樂一番。
「孩子,你的家人是誰?你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一定起了疑心。
打個比方,離開阿拉卡利三十六個小時后,我在午夜時分抵達一個索然無味小村莊發展成的小鎮。它灰塵滿布,烏煙瘴氣。我在車站等待下一班巴士,嘴裏咬著裹上起司的麵餅,一來免得腸胃再受折磨,一方面也打發似乎不會流動的光陰。我發現身後有個懷著恨意的身影逼近,是那個迷戀手套的老闆嗎?不,是他的魂魄!不,是個悲情又憤怒的商人?不對,我想或許是精工吧。就在此時,公廁的門砰的一聲猛地關上,不明身影從穿著雨衣的精工,變成一個穿雨衣的無辜阿伯。他身旁是個頭上包著圍巾的傳統婦道人家,還有他們的女兒。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哪裡有毛病,居然在一件暗褐色的雨衣里看見精工的影像。或許,因為我在人群中看見的悲痛店主朋友,也有一件同樣顏色雨衣的關係吧?
郵局正對著凱末爾雕像,對街則有一家叫作「翡翠」的咖啡屋。我在人行道西洋栗樹樹下的桌旁坐下,過了半晌,發現自己居然看起了《阿拉卡利郵報》:當地藥房從伊斯坦堡購入一種治療便秘的新葯,以「屎脫拉肚」為名發售;被伯魯競技足球俱樂部炒魷魚的教練剛來到鎮上,將執教下一季大有可為的阿拉卡利磚廠少年隊。所以,看樣子鎮上有座磚廠,正這麼想著時,我瞧見穆罕默德·布爾登肩上垂著兩大袋郵包,氣喘吁吁地走進鎮公所,真是讓我失望透頂。這個外表粗拙、疲憊得像狗一樣狼狽的穆罕默德,一點也不像那位令嘉娜為之神迷瘋狂的穆罕默德。
接招吧!他不是笨蛋!他抓到我的小辮子,得意洋洋地以那雙漂亮的手反覆輕搓著汽水瓶。
「妙醫師,」他說道:「無庸置疑是個偉大的人物。依他的指示行事,令我心境平和,我感謝上蒼。不過年輕人,你回去告訴他,別再派人盯我了。」他收拾好手套說:「順便再告訴他,我在穆斯塔法帕夏清真寺的公廁親眼見到那個郵差在自|慰。」
當我離開咖啡館,冬天已經遠離,秋季再度被略過,現在已經是炎熱、蚊蠅滿天飛的夏日時節。我就像個頓時擺平一切問題的成熟穩重高人,逕直朝郵局走去,心中有—抹隱約的興奮。我小心翼翼地環視室內,滿臉睡意的男女職員,有的在座位上看報紙,有的抽著煙,有的正傾身在櫃檯上喝茶。本來以為可以從那位一臉慈愛大姐相的女職員口中問出一點東西,沒想到她居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婆娘,一迭連聲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你說你跟他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你不在這裏等?不過先生,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可以晚點再來嗎?我滿頭大汗,逼不得已只好告訴她,我來自伊斯坦堡,是穆罕默德軍中的同袍,和郵政總局的董事會關係還不錯;她這才告訴我,穆罕默德·布爾登剛離開送信去了。剛剛離開一會兒的穆罕默德,現在已經隱身鄰近的巷弄街道之中,得費一番工夫才能找到,我絕望地轉了大半天,被那些街名搞糊塗了。
燈光熄滅了片刻,天使退下舞台。當燈光再度點亮,團方宣布將有十分鐘中場休息時間。我打算和這些願意與之終生相伴的村人,一塊兒去外頭轉轉。
「郵差穆罕默德是無害的公民,你為什麼想加害這樣一個人,舉發他?」
我為什麼這麼火大呢?我不斷問自己:為什麼我脾氣這麼壞?天使啊,無論你是誰,無論你來自何方,告訴我吧,求求你,指點迷津吧!請你照護我,至少,警告我不要在盛怒下胡亂開槍;讓我竭力把事情處理妥當,讓我像個愛家顧家、一心一意保護家眷的男人一樣,擺平世上所有病痛與不幸;讓我和發高燒的嘉娜重新聚首吧。
他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對我的話題瞭然于胸。
「怎麼會呢?」他鎮定地問,彷彿我只是把話題轉到手套顏色那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