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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又陷入沉默。兩人吃著新鮮的圓麵包,配著切片卡薩起司。我想,他的人生,如今已經水到渠成;如果引用書中的文句解釋,他的人生現在已「重回正軌」。和我一樣,他也是看了書後展開旅程,但是經歷追尋與探索之旅,面對充滿死亡、愛與災難的路途和冒險之後,他卻達到我無法觸及的境界;在一處永遠靜止的國度中,他找到了平衡點;他發掘了內心的祥和。我小口小口地咬著起司片,品味玻璃杯中最後一口茶香,這時才察覺,他一定又要重複每天的例行公事,連雙手、手指、嘴巴、下顎和頭部的小動作都將如出一轍。內心的平衡,塑造了他沉著鎮定的氣質,亦讓他得以超脫于光陰之外;反觀自己,我不但活像個包打聽,而且活得不快樂。現在,我的兩條腿還在桌子底下晃來晃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還不算太暗,他屋內也尚未亮燈時,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他窗下的那條街,呼喊他的名字。朦朧中有人在窗口現身,一看是我又馬上消失了。我踏進那棟建築物,氣沖沖地上樓,連門鈴都不必按,門就打開了;但有那麼一瞬間,我看不到他。
只有一陣沉默。
「書中所說的一切,我已經全拋到九霄雲外。」他說。
台下再度傳來些許掌聲,接著我聽見有人起鬨叫道:「親一個,親一個。」
「這群人大概一個月前來到這裏,之後就留下來沒走,一些鎮民還是會去看表演。」
為了確定能命中,我近距離朝著他的胸膛,還有他的臉(黑暗中看不真切),連開了三槍。隨著華瑟槍槍聲大作,我對身處漆黑之中的群眾宣稱:「我殺了一個人。」
他的說法與密探舍奇索夫的報告完全吻合。讀過那本書好幾千遍之後,他才似乎發現,書的部分內容讓他憶及孩提時代看過的連環圖畫。他在圖書館找到這些漫畫,對照書與漫畫間驚人的相似之處,早就查出了作者的身分。一開始他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攔阻,沒能和對方說上話。後來,他們在玄關談話,雷夫奇·雷伊才發現,這個年輕人是衝著那本書上門的。面對穆罕默德的熱切懇求,他試著儘快結束話題,告訴對方自己並不關心這個題材。這場年輕學子與老邁作家的感人訪談,原本可能在門口繼續進行,但是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打斷——我插嘴說那是萊蒂比嬸嬸——她把丈夫拉進屋裡,當著這個不請自來書迷的面,用力關上門。
他的笑容是那麼迷人可愛,卻又冷酷無情,我要宰了他,不過,還不是時候。首先,我得逼他交代清楚,如何能讓我失落迷途的心重新尋回人生目標。但已陷入悲慘深淵的我,根本問不到重點。據廣播的氣象報告,今晨安那托利亞東部小鎮的天氣,將是多雲偶有陣雨。此時此刻,寧靜祥和的火車站燈火通明,兩隻母雞茫茫地在月台末端扒著,兩個快樂的年輕人邊聊天邊拿著手推車上買來的汽水走進車站小吃部,站長則正在吞雲吐霧——這一切都鮮活靈動地在眼前上演,深刻印在心田。已經亂了方寸的我,早就失去思考的餘力,再也無法就那本書,或是人生大道理,問出任何頭緒。
「不知怎的,聽起來真奇怪。」他說。
我這個未來的殺手,詢問即將成為他祭品的男人,伯仁因你而死,是否會成為餘生不可承受的重。這位準受害人沒有說話,但即將動手的殺人犯,從對方眼中讀出一抹憂傷的神色,兇手對自己的未來心生恐懼;他們像兩個紳士,慢條斯理地喝著茴香酒。在一列列火車駛過的故土風情與電影明星照片交錯中,凱末爾將軍的肖像微笑俯視我們,彷彿再三保證他會照看在酒館買醉的人們,守護著我們的國家。
「每天早晨開工之前,我都過來這裏喝茶。」他邊拆開起司的包裝紙邊說:「這裏的春天很舒服,下雪的日子也很不錯。清晨時,我喜歡看著在月台的積雪上走動的烏鴉,還有成排沾著雪跡的樹木。廣場那邊的故鄉小館也還不壞,佔地大些,屋裡有座大火爐冒著滾滾熱氣。我會在那裡看看報紙,如果他們打開收音機,我就坐著聽,什麼事都不做。」
那麼,為什麼咱們倆都受了那本書影響呢?他告訴我,只有完全不被那本書感動的人,才可能有此一問。這樣的人世上隨處可見,那我也是其中之一啰?我再也搞不清楚,自己屬於哪一種人了。我是個曾經恣意揮霍生命的人,失了魂似地把大好青春虛擲在旅途中,一心巴望嘉娜會愛上我;我努力追求那片新天地,並將敵人趕盡殺絕。我沒有問他這個問題,天使啊,我只問他,你,究竟是誰。
之後的情節,就像與黑夜相隨的靜謐一樣。我掏出華瑟手槍,鬆脫保險,踏進正放映影片的戲院主廳。室內又熱又潮濕,天花板很低。我攜槍的身影投射在大銀幕上,紫色外套上則反射出這部特藝彩色影片的光影。放映機的刺眼強光射入我的雙眼,但戲院空位很多,我馬上便鎖定獵物的位置。
我問了他許多問題,他的答案都很簡短,不外乎「是」、「不是」、「當然」;我很快便了解到,其實自己早就知道答案。他對生活很滿足,不想有過多的期許。他仍然深愛那本書,並相信書中敘述的一切。他對任何人均不存怨懟。他已經悟出生命的真諦,但沒有多作解釋。他說見到我很驚訝。他不認為自己能夠教化別人。依他的說法,人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天生我才必有所用。他享受孤獨,但孤獨並非生命要素,因為他偶爾也樂於與他人作伴。他曾經深愛嘉娜,沒錯,過去他愛著她,但也成功地由她身邊逃離。我找得到他,他並不太訝異。他托我向嘉娜致上最深切的問候之情。寫作,是他生命中的唯一行為,卻非唯一的喜樂。他了解,自己得像其他人一樣工作。如果從事其他行業,他也會樂在其中。是的,如果所得可供糊口,他可以從事任何工作。望著世界的脈動(或者說,真正看透這個世界的真貌),帶給他無上的喜悅。
我無處不在,無處可尋,所以才會覺得自己置身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一塊中心區;而這個故作可愛又令人厭煩的旅館房間,就位於這個世界的中心。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瞧見我想幹掉的那個人房裡的燈光。我沒有真的看到他,但我很高興,因為他就在那裡,而我要在此處過夜;況且,我電視里的朋友們,已經開始互飆子彈。我的獵物熄燈后不久,我也睡著了。我沒有思索人生、愛情的高深九*九*藏*書大道理,也沒去想那本書,而是在電視的槍聲中入眠。
「奧斯曼,我來了。」我說。
「我的新生活極規律,有條不紊,時間算得精準無比……每天早上,不到九點我就離開小餐館,回到我的書桌前;在鍾敲九下之前,我早備好咖啡,開始一天艱苦的工作,也就是寫字。我的工作看似簡單,但必須很用心。我不斷重新抄寫那本書,連一個逗號、一個字母或是句點都不會遺漏。我希望從頭到尾、到最後一個逗號與句點,都抄得一模一樣。要做到如此地步,你一定得具備原作者擁有的靈感與熱望。或許別人會說,我只是在複製,但我的工作早就超越了抄寫複本的簡單境界。每當寫字時,我感受到自己對書中的每個字母、每個字、每段文句皆了如指掌,彷彿這些文字及其蘊含的意義,均出自我的手,都是我的新發現與體認。每天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一點,我心無旁鶩,兢兢業業工作,沒有任何一件事能令我分心。通常,早上我的工作效果比較好。
他一定和我有心電感應,或者說,他至少抓住了我腦中思潮的微弱回聲,所以對我陳述自己碰到的巴士車禍,拜這場意外之賜,他才成功甩掉老爸派來跟蹤的人。我第一次見到他臉上散發光採。當時他馬上就知道,鄰座那個被黑色油墨覆罩的年輕人已經在車禍中喪生,於是從那個人的口袋取走那位「穆罕默德」的證件,據為己有。巴士陷入一團火球之際,他逃離火場,等到火勢被撲滅,靈光一閃把自己的身分證塞進那具燒得焦黑的遺體口袋,並把屍體搬到自己的座位,再帶著新的身分遠走高飛。講述這段經歷時,他的眼睛如孩童的眸子般閃亮。我當然還是不動聲色,沒告訴他,在他父親為他打造的博物館里,我曾於他的童年照片中,看到和此時此刻一樣愉快的神情。
「我失望透頂,真令人不敢置信。」我這位不知該稱呼「納希特」或「穆罕默德」或者「奧斯曼」的死對頭說:「有一陣子我經常回到那一帶,遠遠地暗中監視他。有一天,我再度鼓起勇氣去按他家的門鈴。」
「我不知道。」冒牌奧斯曼答道,渾然不覺一片嫉妒的烏雲已浮上正牌奧斯曼的眼帘。「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立刻喜歡你了,或許是這個原因吧。」他親切地微笑補充說。
「我從來沒見過書中提到的天使,」他告訴我:「可能要到死亡那一刻,你才會在巴士的窗戶旁看見天使。」
他就像個對人生與世間略知一二的成熟大人,告訴我他明白我的意思。我猜,他自以為無所不知。我幹嘛不馬上一槍斃了他?因為他說:「咱們去鐵路餐廳談談吧。」
「你昨晚去了帳篷劇場看秀。」我說。
「遇見嘉娜時,我已經不再四處勸人看那本書了。」他說:「我和大家一樣,也想過正常的人生。但我必須比別人擁有更多那本書,況且那本書為我開展的境界,終其一生我都希望能達到,也將從中獲益。但是,嘉娜在一旁搧風點火。她承諾將為我開啟人生的新頁,相信我對她隱瞞的那個幸福花園的確存在;但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它就在我身後某處,或是在我無法觸及的地方。她堅持要那把通往花園的鑰匙,迫不得已我只好對她提起那本書,最後還把書給了她。她讀了一遍又一遍,她對那本書的那份執著、對追求書中世界的那份熱情,煽惑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把書中賦予的平靜遺忘得一乾二淨——我該怎麼形容呢?——應該稱之為『在內文字裡行間飛舞的悠揚樂音』。我又像剛開始接觸那本書的階段一樣,愚不可及地滿腦子巴望著能在街上,或者遙遠的他方,或是世界某處,聆聽到樂聲。把書轉給別人,原本只是嘉娜的點子。看到你這麼快便讀完那本書,並且身陷其中,讓我驚懼不已。當我就要忘記那本書的本質時,感謝老天,他們射傷了我。」
我讓那個自大的混蛋先離開。嘉娜對他那份堅毅而勇敢的愛,令我火冒三丈;然而,只要遠遠望見他那哀愁與脆弱的背影,便足以令我明白,嘉娜是對的。這位優柔寡斷的奧斯曼,是多麼擁戴你正在讀的那本書啊!他真是可悲,他深切地知道,自己想去之而後快的那個人,其實是「對的」。他也了解,自己還沒辦法下定決心殺死對方。我在破爛的小餐館椅子上,悶悶不樂地又待了幾個小時,兩條腿晃來晃去,思索著雷夫奇叔叔究竟還為我剩下的人生設下多少陷阱。
在我的堅持下,他這才願意針對我的提問一一作答,他不喜歡討論自己。提起購買其手抄本的客戶,以及善心的狂熱分子,他充滿感激;他也談到他們對他的敬重之情。「再怎麼說,我提供他們某種服務,給了他們真實,這是一本以決心、肉體和靈魂逐字抄寫的書;他們則支付我薪水,作為辛苦一天的補償。總結下來,每個人的生活,其實是殊途同歸的。」他說。
我步行離開,一邊還看著銀幕上《無盡之夜》影片中反射的自身倒影,有人一直狂呼:「放映師!放映師!」
他還坐在位子上,也許,他太訝異:也許,他不明所以;也許,他沒能認出我;或者,他早就料中會有這一刻。
他和其他對那本書深信不疑的年輕人一樣,指責老作家不負責任、善變、背信、怯懦。「我全身因為憤怒而發抖,對他大吼大叫,辱罵他,但他卻能諒解,任我發泄。」後來,叔叔起身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但是當你發現箇中奧妙,已經年紀老大了。」「我已經弄明白了,」這個令嘉娜瘋狂愛戀的男人說道:「但是無法釐清自己是否從中獲益。而且我認為,謀殺老人的兇手,應該就是下令跟蹤我的那個神經病的手下。」
火車頭消失在杏林里,他眼中流露憂傷的神色。對這個藉由一遍遍抄寫那本書覓得心靈平靜的人,我原本打算賞以一顆子彈,希望從此在嘉娜身上尋得寄託。但突然間,我有些被這種兄弟之情感動。當我仔細審視他眼中那抹無邪的哀愁,才知道嘉娜為何對此人用情至深。因為對嘉娜的愛人有幾分尊重,我的看法應該是很真實、貼切的。然而,沒多久,這種惱人的敬意就被滿腔妒火取代;我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在麵包店買了兩個剛出爐的咸圓麵包,再到雜貨店購買四分之一磅卡薩起司,切成一片片裹在蠟紙中。這時,馬戲團入口處海報上的天使正對著我們熱情招呼。我們踏進小餐館,他點了兩份茶;兩人從後面走進可以望見車站全貌的花園,坐了下來。盤踞在西洋栗上或屋檐下的斑鳩,不住地引吭高歌,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晨間的涼爽空氣很宜人,四周一片寂靜,遠方的收音機傳來幾不可聞的樂音。
「她不是天使。」他說道:「她陪鎮上的有錢貴人上床;只要給她錢,她就跟大兵嘿咻。你了解了嗎https://read.99csw.com?」
而現在,不單是我們之間的沉默出現裂縫而已,一切似乎都破碎了。有人關掉電視,扭開收音機,一首描述相思心切與生離痛苦、非常憂鬱的歌曲流泄出來。有多少次,你發現兩個入之間的沉默竟讓人如此喜樂?當他請侍者埋單時,一個中年不速之客出其不意地撲上我們的餐桌,打量了我一番。「我們都很愛奧斯曼。」他自顧自地說起來:「這麼說你們是當兵時的好哥兒們!」然後,他小心翼翼、一副要對我泄漏天大秘密似地,提到之前有客戶來買手抄本。我這才知道,我聰明絕頂的朋友還支付傭金給中間人(比如眼前這位)。我心裏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告訴自己,你真的應該愛這個人。
這一次,雷夫奇·雷伊給他的回應稍微正面了些。他說,自己依舊對那本書沒有興趣,不過願意讓這位堅忍不拔的年輕人留下來喝喝咖啡。他問小夥子到底是從哪裡拿到並閱讀那本多年前出版的書,也想知道年輕人幹嘛放著世上多少好書不讀,而選擇那本書;他問小夥子在哪裡就學,如何盤算自己的人生等問題。「雖然我再三央求他透露書中的秘密,但他沒當回事。」當年的穆罕默德說:「不過,他沒有錯,如今我已經知道,書中沒有什麼秘密。」
我開始與腦袋裡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開誠布公地討論起來:為何情感細膩的漂亮女人,總會愛上生活失序的落魄男子?如果真能成為殺手,如果終其一生眼中部透出肅殺之氣,那麼,我是否還會顯現哀傷的悲慘神色?嘉娜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即使與快被我幹掉的那個人相比,那份愛只有一半而已?我可以遵循納希特—穆罕默德—奧斯曼的腳步,讓自己一遍一遍把雷夫奇叔叔的書抄寫成教科書嗎?
他面露驚訝之色。但他並不是為了自己的訝異而驚愕,對於我的到來,他只視為日常生活中的平凡點滴。他的五官長得不錯。沒錯啦,雖然此時此刻,這個事實沒有多大意義,但他的確是——呃,好啦、好啦——長得很帥。
「真是個意想不到的奇緣啊。」老頭邊說邊傾身朝麥克風靠過去,彷彿以為那個麥克風真有擴音效果:「我戀愛了,我的未婚妻也很愛我。我們很快就要成親,搬到新房。我們會把七枝狀吊燈掛在新家。」
「那是為了錢。」
「一本好書,要能讓我們思及全世界。」他說:「也許,每本書都是如此,或者每本書都應該如此。」他頓了頓又說:「這本書談的是書中並未存在的時間與空間。」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對自己表達的方式並不滿意。「或許,某種東西已從靜止或世人的雜音中萃取而出,但其本體卻並非靜止與雜音。」他大概覺得我認為他在胡說八道,因此試著以不同的字句表達:「一本好書,必然能包含不存在之物,如缺乏,或者死亡……但若要在書以外的世界尋找超脫文字的樂土,那就毫無意義。」他說,反覆抄寫的時候,自己悟出了一個道理,而且瞭然于胸,亦即要超脫出書中的範疇,追尋新人生的樂土,根本是徒勞無功。他知道自己活該受報應,「但殺我的人太笨手笨腳,」他說:「只傷到我的肩膀。」
殺手問他的祭品,決定遺忘一切、落腳這個無名小鎮時,為何選擇奧斯曼作化名;因為,這也是殺手的名字。
他沒說話。放棄了幽魂、酒館、小鎮和世界的靈魂臨終前的哀鳴。刀叉發出嘎嘎聲。電視播著十一點新聞,還有二十五分鐘火車就要來了。
近午時分,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宜人旅社,像個有遠見的殺手般尋找塵世的一切。櫃檯服務員看見伊斯坦堡來的房客要續住一晚,殷勤地遞上茶水。我聽他講了大半天服役時的點滴,因為害怕孤單地待在房裡;當話題轉回到我身上,我滿意地告訴他有「要事待辦」,但尚未「搞定」此事。
我一進房便轉開電視。黑白螢幕上,有個人影沿著一堵白牆走著,他舉槍瞄準,到達牆角之際朝目標物一陣掃射,子彈用得一顆也不剩。我不記得自己是否在巴士上與嘉娜看過這場戲的彩色版本。我坐在床沿,耐著性子等待接下來上演的暴力犯罪場面。而現在,我發現自己正從窗戶望出去,凝視他的窗口。他正埋首抄寫,儘管無法確切指認那個人影就是他,但光看他坐著平靜地振筆疾書,便足以勾起我的哀傷。我坐下失神地看了一會兒電視,起身後卻完全不記得剛剛看了什麼。我發現自己又開始凝望他的窗口。到頭來,他觸及平和寧靜的境界,而我卻困在這裏,望著黑白螢幕上砍砍殺殺的人影。他已經到達終點,並跨入另一片樂土;他擁有新人生的智慧,我卻仍遍尋不著,只能懷抱著「擁有嘉娜」這個茫然的希望活下去。
我們沉默了許久。我不斷想著該問什麼問題,或許他也在盤算如何甩掉我及我提出的問題。我們又待了一會兒。現在,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來。他付了茶資,搭著我的肩,親吻我的臉頰。瞧他見到我高興成這副德性,我真恨死他了。噢,不,我喜歡他。可是,我幹嘛要喜歡他?我打算殺掉他的呀。
幾個人很捧場地拍手。
於是我下了決定,心中有譜。我覺得自己像個獨來獨往的殺手;我的意思是,像個有企圖心的殺手。這條街下方,街道由近而遠層層疊疊,宜人旅社的廣告招牌上,大小適中的字體隨風擺動,保證提供我一些耐心、一點點建議、少許祥和,還有一張床,讓我可以在這漫漫長夜好好思索自己的人生,考量我成為殺手的決心,想念我的嘉娜。我別無選擇,只能踏入旅館。櫃檯服務員問我要不要看電視,我要了一間配備電視的房間。
照耀著她的神奇燈光熄滅了。一具無罩燈泡亮了起來。我隨著人潮一起離開,與我的獵物保持一段距離。起風了,我左顧右盼,前方人群有些打結。我發現,自己就站在他背後,只有兩步之遙。
我搭上離開小鎮的第一班巴士,在車上思索許多攸關生死的疑問。我依然百思不解,為什麼在土耳其文及法文外來語中,makinist這個字,既代表「放映師」,也是操作鐵路引擎的技|師之意。
「還是孩子時,對我而言,閱讀形同我的『事業』,是未來可能發展的專才之一。」
「噢,馬馬虎虎。」他說著,一邊加快了腳步,把報紙夾在腋下。
又是一段緘默,沒有人作聲,異常安靜。服務生,麻煩來點釀茄子吧。
接下來的故事,不像雷夫奇叔叔筆下的漫畫結局,而與嘉娜喜歡看的巴士上播放的懸疑影片一樣。這個決定幹掉情敵的抓狂年輕人,把一袋濕淋淋的葡萄與雜誌用力扔向車廂隔間的一角,在火車全力加速之前,縱身跳下車廂,跳上最遠端的月台。為了確保不被人看到,他保持一段距離,以銳利的眼神遠遠注視著他的獵物,以及那個抽佣百分之十九九藏書的傢伙。那兩個人交談了一會兒,悠閑地緩步走過一條條廢棄的荒涼街道,到了郵局前才分開各走各的。殺手注意到他的祭品進了新世界戲院,自己則點了一根煙。我們永遠不知道,這部影片中的殺手腦子裡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不過看見他和我們一樣,扔掉抽完的煙,一腳踩熄煙屁股,接著買了票,信心十足地大踏步進場,看這部叫作《無盡之夜》的影片。但在他走入放映廳之前,我們看見他先到廁聽探路,確認作案完有法子脫身。
我當然不會忘了問他,他認為那本書的本質是什麼。
「然後,我便外出吃飯。鎮上有兩家餐廳,雅辛開的那家生意興隆,來客不絕;鐵路餐廳則食物分量多,而且賣酒。我有時去這一家,有時則光顧另一家。有時我拎著麵包和起司到小館子打發午餐,有時候大門不出。我中午從不碰酒,有時小睡片刻,但休息時間最多就如此了。重要的是,我得在兩點半以前回去工作,一直做到六點半或七點;如果工作順利,我可能拉長時間。倘若一個人喜歡自己筆下的文字,並對自己肩負的使命心悅誠服,不會錯過任何可以寫下去的機會。人生苦短,不過如此,結局如何你自會明白。別讓你的茶冷掉了。
「我們其他人啥也沒拿到!」一個憤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他披上一件不防彈的暗褐色外套,然後我們一道踏上一條勉強可稱作街道的街巷。人行道旁一隻狗狐疑地打量我們,西洋栗樹梢的斑鳩靜默無聲。嘉娜,你瞧,我們倆變成朋友了!他比我稍微矮一些,我想,我們走路的樣子一定會讓人把兩人聯想在一塊兒,因為我們走路時肩膀都忽高忽低,向前跨步的姿態也如出一轍;對我們這種男生來說,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特色了。我的腦子還在轉,他便問我吃過早飯沒?想不想吃點東西?車站有個小餐館,要不要來點茶?
我再次向他提起,自己小時候就認識雷夫奇叔叔了。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滿腹焦慮,倒楣不幸,但不代表無法思考。這輩子,我第一次誠心誠意懇求別人:「拜託你,再待一會兒吧;讓我們再談談;讓咱們更認識彼此吧。」
他的話喚起我的記憶。「你知道,」我刻意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著,凝視他的臉:「我經常有個印象,覺得那本書是在談我,講的是我的故事。」
「你失望嗎?」
我怎麼沒想過,他可能會像過去丟掉原有的「納希特」一樣,也拋棄「穆罕默德」身分?他幹嘛偏要用這個名字當化名?如果想到這一層,我會考慮到這點嗎?我壓根兒都沒想過這點。我依舊跟在後面,等前方的他拉大我們之間的距離。我費勁端詳他精瘦的微駝身軀,沒錯,就是他,就是和我的嘉娜熱戀的男人。我開始跟蹤他。
他很訝異,或許也有點擔心,但以前他就把我摸透了。不是因為我腰間那把槍,而是我渴求的模樣。我原本以為,身上的華瑟配槍足以讓我倆平起平坐,但他笑得好放肆,徹底打碎了我的虛榮感。這位不幸的旅者,只能觸及自身苦難的邊緣,無法升華至生命核心,也無力在交界地帶焦慮地向睿智的大師探詢人生、那本書、光陰、抄寫,乃至天使等問題。
「你找到我的同類,給了他一本書,確信對方會讀完它;你害他的人生就此脫序,滑出正軌。」我對他說,事實上卻更像自言自語。
我看了看表,他希望我搭乘,以便打發我走的那班火車,還有一小時十五分鐘才到。我們倆有某種默契,就是我們已經談得太多了;正如書中所言「該說的都說了」。我們猶如兩個多年老友,視流動于兩人之間的沉默于無物,對沉默不覺尷尬;我們反而將這段靜默當作最動人心弦的對話,至少,我是這麼想。
「過九點了,」我的情敵說:「我該上工了……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裡?」
但我們倆很清楚,其中沒啥怪異。世事皆如此。
我們沉默了片刻。他說「你了解了嗎」那句話的神情,讓我方寸大亂。原本耽於享樂、沉溺酒精的我,頓時從安穩舒適的安樂椅,跌坐到硬邦邦、坐起來渾身不對勁的木椅上,胸中那股嘲弄的怒火也就此一掃而空。現在,我只能坐在花園裡,望著眼前的火車站。
我進入他的小房間,桌上放著一件綠色的毛衣。我在桌上看見一本沒闔上的筆記簿,還有那本書。放眼望去,桌面還擺著鉛筆、橡皮擦、煙盒、煙絲,煙灰缸旁有一隻表、火柴和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而這一切,就是這位終其一生註定要抄寫的可憐人賴以為生的家當。
「你當真是衝著『初始成因』而來,對吧?」我那位已進入另一段人生、早已看透一切的對手說:「你總是探詢一些純粹、未受污染、澄凈的事,但世界上並沒有所謂的起源。追尋線索、關鍵字的源頭及起始點沒有意義,因為我們只是它們的複製品罷了。」
「盧梭曾經當過抄寫員,他能夠體會反覆抄寫他人作品的意義。」
「你聽我說,」我平靜地說,彷彿談論著不相干的人:「我不再是自己了,我什麼都不是了。請你幫幫我,幫助我把這個房間、那本書,還有你抄寫的東西,全部趕出我的腦海吧,這樣我才能夠重拾過往,平靜度日。」
「尤其在華倫巴格小鎮,更是透著怪異。」我的好朋友說。
他的話中並未流露絲毫得意或羞赧之情,反而比較像是為自己把話說得這麼白,感到有些抱歉。他一遍又一遍抄寫那本書,猶如抄著學校的教材筆記。由於每天平均工作八小時至十小時,每小時可完成三頁篇幅,十天之內,他便能夠輕鬆抄完這本三百頁的書。許多人支付合理的工資給他,如鎮上的達官貴人、傳統主義者、喜歡他的鄉親,還有欽佩他用心、決心、毅力及奉獻精神的人;還有一些人,只是看見一個笨蛋堅持自己的愚行還怡然自得,因之大樂而付錢……然而,其實真相是,不知不覺中,他將自己的畢生心力奉獻給這個小本生意——他支支吾吾地說——自己起碼也算是個「抄寫界傳奇人物」。他們尊敬他,把他的工作當回事——他自己也說「我該怎麼形容呢?」——蠻慎重莊嚴。
為什麼這些電影沒有呈現出殺手們在飯店房間坐困愁城的可悲一面呢?如果我是導演,會讓大家看看凌亂的床單、窗框上斑駁剝落的油漆、污穢的窗帘,還有這個穿著又臟又臭襯衫、努力鑽研殺手之道的男人;鏡頭還會展現他伸手進紫色外套口袋摸索的模樣,還有彎腰駝背坐在床邊,心想到底要不要自|慰殺時間的德性。
所以,現在我想幹掉他的原因,不再只是希望獨佔嘉娜而已,而是,天使啊,他根本不相信您。走向車站的路上,我思忖著要賞他子彈。
但接著卻是一陣大亂,傳出一聲巨響;我被迫閃進角落,鬱悶了一會兒,擔心有其他手錶密探盯上我。其實不過是一扇被風狂九-九-藏-書吹的窗子,猛地撞上窗檯的聲響而已。我的獵物在漆黑中環顧四周,停步片刻;我認為,拔開華瑟槍的保險、對他開火之前,他會繼續前進,不會看到我。不過此時他突然掏出鑰匙開門,消失在其中一幢連棟房屋裡。我一直等著,直到二樓的燈亮起。
「不,」我說:「告訴我與他碰面的經過吧。」
不知何故,他開了口,打破我們之間不和諧的沉默,但我的全副精神早就不在這個英俊卻神情哀痛的男人身上了。
相較於我去過的其他小鄉鎮,華倫巴格小鎮有更多與路樹並排的街道。我的獵物沿街步行,當他靠近一座街燈,彷彿踏上光線昏暗的舞台;接著他走向一株西洋栗樹,隱身其中,沒入樹葉與狂風打造的黑暗裡。我們走過鎮民廣場,行經新世界戲院,穿過一大排糕餅店、郵局、藥房、茶館的霓虹燈陣。燈光接連閃個不停,先是淡黃色,然後是某種橙色、藍色,接著換紅光,投射在我目標物的白色襯衫上;而現在,我們走進一條小巷。此時我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是多麼無懈可擊啊!看著這些三層樓高的連棟房屋、街燈及沙沙作響的樹木,我因為緊張和興奮而渾身發抖,想象自己正體會所有舍奇索夫、先力、精工這樣的手錶密探們經歷的刺|激感受。我開始快速欺身,靠近穿白襯衫的目標物,以便快點辦妥任務。
「奧斯曼,覺得怎樣?好玩嗎?」一個頭戴瓜帽的男子問道。
但當時他沒參透這一層,所以堅持要雷夫奇說個明白。老人解釋道,拜這本書之賜,已經為他招來大麻煩,警方與檢察官都對他施壓。「這一切之所以發生,全都只因為我提供某些成人的消遣讀物,就像以前逗小朋友開心一樣。」他說。如果仍嫌理由不夠充分的話,鐵路人雷夫奇叔叔繼續說道:「我當然不會讓這本純粹寫來自娛的書,毀了自己的人生。」當老人對納希特解釋當年自己如何否認寫過這本書,並承諾檢察官絕對不會印製新版,也不會再出版類似風格的作品時,其實傷心欲絕,但盛怒之下的納希特無法體會。現在,不是納希特、穆罕默德,而是奧斯曼這個人,深切理解了老人內心的悲苦;每次憶及自己的魯莽輕率,納希特就深感羞愧。
你也知道,我們只是想殺時間,為了這無聊透頂的理由,只好開始把目前的處境,也就是咱們的人生,好好地歸納貫通一下。他看著表,我的眼睛注視他的雙眸,兩人來回討論如下這個觀點:嗯,人生就是如此。事實上,事事皆單純。一個為《鐵路》雜誌撰文的熱血老頭,對搭巴士遊歷及巴士車禍頻傳嗤之以鼻,於是以自己繪製的連環圖畫為靈感,寫了某本書。而多年後,像我們這種年輕樂觀、兒時也看過那些漫畫的小夥子,因緣際會讀了那本書,從此深信自己的人生將有一番徹頭徹尾的改變,於是我們脫離生活正軌。這本書有魔法!人生處處是奇迹!這是怎麼回事?
我思索著,除了我的華瑟槍會砰砰開火之外,等會兒上演的告別場景中,還用得上《彼得與伯提夫》漫畫結局裡的對白,但我終究錯了。在冒險故事的最終章,當這兩個共同出生入死的知心好友發現,他們竟然愛上同一個女孩,兩人都想得到她時,他倆坐下來,和平地解決問題。兩人之中比較易感、沉默寡言的伯提夫,深知那個女孩與天性外向樂天的彼得在一起會比較快樂,因此平靜地退出,把女孩讓給彼得;在我和其他讀者的哽咽聲及淚眼相伴中,兩位小英雄於他們曾經奮力守護的火車站,依依不捨道別。但是,我和他中間,卻夾了一個「文學經紀人」,而我們之間沒有情感真摯流露的笑語,也沒有恨意。
我告訴他,他在小型巴士站附近中彈那一幕,我從塔斯奇斯拉館的窗戶全程目睹。
但是時候未到。他會經過帳篷劇場回家,回到街邊那個老鼠窩,依據收到的訂單和均衡法則,進行那不切實際的怪工作。我打算抄小路,順著鐵道走,以便追上他,然後在他鄙視的慾望天使注視下,取走他的小命。
我們都力持鎮定。他望了我半晌,又不好意思地看看門口,看樣子沒打算請我進屋。「咱們一塊兒出去吧。」他說。
我進房打開電視,當黑白影像在眼前出現,我告訴自己,這個決定下得挺不壞。我不必與一個無可救藥的不幸殺手,一起度過漫漫長夜,電視里黑白兩色的朋友們會陪我作伴;他們歡樂笑鬧,戲弄別人,因為他們早就把嘲笑作弄他人視為家常便飯。我開大了音量,當電視裡帶槍的男人互相叫陣,美國制汽車開始加速疾駛,呼嘯滑過彎道時,我頓覺如釋重負。我望向窗外的世界,平靜地觀察風中纏結的西洋栗。
他細細地端詳著從杏林那頭另一條軌道上駛回的火車頭,凝望的神情中,甚至帶著幾分敬意。陽光照耀下的火車頭閃閃生輝,殺手可以對天起誓,全副精神貫注在火車頭上的被害人,已經完全遺忘了這個世界。不過倒也不盡然。清晨涼爽的空氣,已經被惱人的暖和晴天取代。
我一直詢問他關於這一切的真諦,而他則不停地反問,我所謂的「一切」所指為何。也就是說,每當我對他說,什麼才是可以「起頭」的問題,亦即我能開口問他的題目,他總是告訴我,我必須找到那個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臨界位置發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根本沒有問題可以問?沒錯。那麼,到底還有什麼?判定一個人,得視他看待事物的方式而定。有時候,你看某人有意挽回什麼,但他心如止水。有時候,某人早晨坐在小餐館喝著茶,和別人愉快談話,看著火車頭及車廂駛過,聽著斑鳩咕咕的叫聲,像我們現在一樣。或許這些沒什麼了不起,卻絕非無足輕重的小事。那麼,難道說,經歷那段旅程之後,其實世界上並不存在一片新天地?若真如此,那個超凡之地就只在此書中;但他認為,在現實生活中追尋那本書里提到的桃花源,沒有多大意義。畢竟,對他而言,真實的世界,和那本書同樣無邊無際,亦同樣不夠完美,漏洞百出。
「那個女人,」我說:「她長得有點像天使。」
「你打算把吊燈掛在哪裡?」天使問道。
即使已經心生動搖,我的心在「傾慕他、仿效他、趕上他」與「除掉他,就能擁有嘉娜」兩種念頭之間舉棋不定,但考慮了大半天,我還是想告訴他,那個派人殺掉作者及那本書讀者的神經病,其實就是他的老爸妙醫師。我想藉由這個真相,陷他于痛苦之中,只因為我太煩惱了。然而,我終究沒有告訴他。好,好,我自忖著;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別破壞計劃。
我們三人一起走向火車站。我買了車票,挑了幾個早上吃的那種咸麵包。伯提夫為我秤了一公斤華倫巴格的名產白葡萄。在我選購幾本搞笑雜誌時,他到廁所把葡萄洗乾淨。我和那位「經紀人」注視九_九_藏_書著對方,火車這一路要兩天才會到達伊靳坦堡。伯提夫洗完葡萄回來時,站長揮灑堅定但優雅的手勢要他自便,讓我想起過世的父親。我們互相親吻臉頰,然後分道揚鑣。
車站裡有個火車頭正在駛動。我們雙雙望著它,腦袋隨著它的身影移動,看它吁吁噴著煙,冒出陣陣翻騰的煙霧,通過我們面前。火車頭雖然老舊,仍然老當益壯,就像城裡過氣的樂團,發出金屬般吵雜和嗚咽的噪音。
當我們在餐廳坐定,他告訴我八點四十五分有班火車,我搭車離開之後,他會去看電影。所以,他已經盤算好要打發我走。
為了套出他可能刻意保留的資訊,我冷不防地提起雷夫奇叔叔;他大吃一驚,呆了半晌。我告訴他,叔叔非常可能就是書的作者。我提起自己童年時期便與叔叔相識,瘋狂地看他畫的連環畫故事;讀過那本書之後,再次仔細檢視那些漫畫如《彼得與伯提夫》,我發現那本書中的許多話題,叔叔其實早已藉由連環畫傳達。
當陽光消失在街尾,冰涼的夜晚降臨,街頭躊躇的長長人影陰險狡詐如貓,我開始死盯著他的窗頭不放。我看不見他,但自以為看得見。我的目光聚焦在窗上及窗戶後方的房間,試著讓自己相信,我真的可以看見他;對街上偶爾走過的路人,我完全視若無睹。
隔天早晨醒來,沐浴梳洗后,聽到電視正播著氣象預報,說今天全國都有雨,我沒關電視就離開房間。興奮漾滿全身,我活脫是個為了愛、為了對某本書的沉迷,而動手殺人的年輕小夥子。我不僅沒在鏡子前整理儀容,也沒有檢查腰間的華瑟槍。套上紫色外套后,我看起來八成像個樂觀活潑的大學生,正趁著暑假期間行遍各城鎮,挨家挨戶兜售《新世界百科全書》。符合這種形象的大學生,應該會與路途中巧遇的愛書人暢談人生和文學,不是嗎?我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一下子就宰了他。我步上一段階梯,按下電鈴,以為會傳出一陣「鈴鈴……!」的聲響,但沒有,我只聽到某種電子裝置發出小鳥鳴囀般的叫聲,像是金絲雀的聲音。最新流行的玩意兒,總是能暢行各地,連華倫巴格這樣的小地方亦不例外;同樣的道理,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世界盡頭,殺手也總能夠找到他們下手的目標。類似的情節在電影里都是這樣演的,被害人會表現出一種已經瞭然的態度說道:「我知道你會來。」但是,我的情況並非如此。
鈴聲響了。我探頭入帳篷張望:他還在看報紙。我和其他人一塊兒回到帳篷里,在他後面三排找位子坐下。特別「節目」登場了。我的頭開始發昏,不記得到底看見、聽見什麼,或者漏看,或留神傾聽到了什麼。我的思緒全放在某人的頸背上,這個光滑頸背的主人,是個高尚的男人。
「我的天啊!」缺牙的老頭號叫:「這是七姐妹星團啊!」
「依我這一路走來的觀察,還有巴士之旅的經驗,一切陰謀明擺著都是沖那本書而來。」他說:「有個瘋子想把對那本書懷抱高度興趣的人,全部置於死地。到底他是何方神聖、有何動機,我實在不明白。他的所作所為,似乎更加深我不與他人討論那本書的決心。我不想害別人受到詛咒,或導致他人生活脫離正軌。所以我逃離嘉娜身邊。因為我不僅很清楚我們永遠找不到她企盼的國度,也心知肚明和我在一起,她同樣會被書中放射出的死亡刺眼的強光迷惑。」
當天使親吻老頭的兩頰,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老頭趁四下靜默,拿著吊燈溜之大吉。
「你知道,」我再次強調:「行經安那托利亞途中,我看過好幾次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多年前,伊斯坦堡也買得到這個牌子的糖果,如今在偏遠地區商店的糖果罐和錫盒底部仍能找到。」
「結束一天的工作后,我會心滿意足地瀏覽當天的成果,然後再次外出。當我看報紙或瞄到電視節目時,會和一些人聊聊天。對我來說,這件事有其必要,因為我一個人住,而且有意繼續獨居。我喜歡與人們碰面,閑扯打屁,喝點小酒,聽別人說說軼聞掌故,甚至自己也來上一段。接下來,我有時會去看看電影,或者看電視;有時則在咖啡館打牌,或是帶一份當天的日報早早回家。」
他從屋內某處現身。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於是開始讀他抄寫的文句。「有時候,我漏了一個逗點,或是寫錯一個字母或一個字。我明白,出錯是因為不夠堅持,或者沒有投入感情,所以我會停下來。有時候,我需要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才能夠重拾同樣專註的注意力,重新工作。我耐心地等待靈感重現,因為我不願意在內心虛空無力之際抄寫。」
「我太興奮了,我很高興,願上蒼保佑你!」老頭對著麥克風說道:「人生真美好,雖然有諸多險阻和哀傷橫亘,我不害怕,也不會羞於表達喜樂之情。」
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他們從一個紫色的小袋子里,抽出樂透綵球,然後宣布中獎號碼。一個缺牙的老頭欣喜若狂地跳上舞台。天使向得獎者道賀,她仍然穿著兩件式泳衣,戴著新娘頭紗。賣票的男人毫不費力地拎著一個巨大的枝狀裝飾吊燈現身。
當我跨出帳篷,一陣輕風灌入我的衣領,直通背脊,而後擴散全身,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原先以為的「自己人」,成為可疑的敵軍。我的心狂跳著,感覺得到腰間那把槍的分量。空氣中冒著煙霧,不單是因為我在抽煙的關係,而是整個世界都升騰起來。
天使手裡拿著無線麥克風(要不然就是她根本抓著沒有擴音效果的假麥克風),問得獎者:「你這麼幸運,有沒有什麼感想?你興不興奮?」
「安靜!」天使道:「現在聽我說。」方才天使親吻老頭時的一片死寂,現在再次籠罩人群,大家不再出聲。「難道你們都忘了嗎,你們的幸運號碼,幾天之內就要降臨了!你們的快樂時光,也將報到。」天使說:「不要這麼不耐煩,不要違抗自己的人生,停止嫉妒別人吧!如果學會珍惜自己的人生,你就會知曉,應該怎麼做才能得到快樂;無論是否失去人生方向,你們屆時都會見到我們。」她魅惑地揚了揚眉說:「慾望天使每晚都將降臨迷人的華倫巴格小鎮!」
「可是,你還是整天抄書啊。」我說。
我聽見後方觀眾大聲抗議鼓噪,這才知道,這位老伯一定每次都贏得頭彩;而那個塑膠紙包裹的大吊燈,八成也是只此一個,每天夜裡重複在台上亮相。
我的妒意和極欲犯下罪行的念頭,正在胸中不斷高漲。但我卻發現另一件更糟糕的事。那就是,如果拔槍射向他的瞳孔,我依舊無法撼動這個藉由抄寫尋得永恆境界的人內心的平靜與祥和。儘管仍會繼續前行,對他而言,時光依舊是靜止的狀態。而我那顆不知休止、慌亂不安的心,則依然汲汲皇皇,像個忘記目的地的巴士司機,不知該駛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