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4

14

我毅然攀上前院與人行道之間那堵牆,看見萊蒂比嬸嬸的頭,還有她正在看的電視。她以四十五度角坐姿,面對著亡夫的空椅子;看電視時,她和我媽一樣伸長脖子,弓著身,但不像母親邊看電視邊編織,而是猛抽煙。我觀察她好半天,憶起另外兩個人以前也曾爬上這堵牆,偷窺窗內的動靜。
照片里是三十五個或四十個男人,打著一樣的領帶,穿著相同的外套、相似的長褲,多數人蓄著一模一樣的鬍子。他們站在通往海達帕夏火車站的階梯上,對著鏡頭微笑。
嘉娜足足發了三天高燒,後來慢慢康復。病愈可以下床活動后,她曾經進城,打電話回伊斯坦堡給母親;幾天來我音訊全無,她突然決定要回家。
我以同樣的心態面對其他書籍。我讀書,並不是為了平息靈魂的渴求,不是要弭平黃昏時刻體內盤旋的慾念,也不是要巧妙地在抽象的世界中激起這份與秘密慶典搭上線的喜悅,甚或是——噢,我不知道——加速前往一個或許能遇上嘉娜的新人生。我閱讀,是為了像一個紳士般,以智慧和冷靜面對自己的命運,忍受嘉娜的失蹤所帶來的切膚之痛。我不再懷抱希望,去期盼慾望天使頒予七枝狀燭台充作安慰獎,讓我和嘉娜的家蓬蓽生輝。有時候,我抱持心靈上的寧靜與平衡,伏案苦讀一本書到深夜。每當從書上抬起頭,察覺鄰里已陷入全然靜默的時候,當年那一段段曾經以為永遠不會終止的巴士旅途中,嘉娜靠在身畔熟睡的畫面,就會突然躍入我的眼帘。
他的模樣與我孩提時的記憶差不多,也和這些年來我想像中的樣子相去不遠。他比一般人高些,比較苗條,長得算帥,面容略顯哀愁。他淺笑著,和這群人在一起,與大家作同樣的裝扮,看上去很快活。
至於嘉娜的建築系同學,長久以來就對自己天馬行空編造出來的嘉娜傳奇,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被槍殺的八卦,深信不疑。聽他們說,穆罕默德之所以挨槍,是因為賣興奮劑的毒販正在他打工的飯店分贓;另外還聽到耳語,說他無法自拔地成為狂熱的基本教義派。有人說,嘉娜被送到歐洲某處就學,有些心機重的上流社會家庭經常把愛錯郎的女兒送出國避風頭,但是據我向註冊組調查的結果,證明根本不是如此。
「沒錯,他真的喜歡孩子。」她說:「他是個好人,他愛所有人。這年頭,上哪兒去找這種人?」
「噢,那好吧。」她狐疑地說:「不過,看完之後,你要拿回來還,不然那邊的柜子會空空的。那過世的丈夫一天到晚都在讀那些書。」
——但丁,《新生》第十一篇
我立刻坐上回伊斯坦堡的巴士。母親開門時,晨禱已經開始,我沒對她解釋關於自己一直追尋的黃金國度,也沒提到她如天使般可愛的兒媳婦。
但她沒有馬上離開房間去泡茶,我們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你看那個不要臉的爛女人。」她邊說邊指著一身紅的美國美女。那個尤|物褪下羅衫,與一個男人熱吻良久;萊蒂比嬸嬸和我看著這對男女在我們吞吐的煙霧中做|愛。而現在,嬸嬸也隨著螢幕上的汽車、橋樑、槍械、警察及美女一塊兒消失了。我不記得和嘉娜一起看過這部影片,但感覺自己曾與嘉娜一塊兒觀賞電影的情景,卻像翻書般從意識中一頁頁快速翻過,令我痛苦不堪。
她非難地看了我一眼,一股怒氣就要發作,當下義憤填膺又粗魯地吐出一大口煙,煙霧警報器立刻鈴聲大作。
時間流轉,當電視中夜裡的嘿咻呻|吟聲、謀殺案及死亡威脅在清晨退散之後,螢幕上改播印度洋聖誕島的紅黑螃蟹生態教育影片。高人一等的偵探,也就是在下,逮住機會,像電視里能察覺周遭情境的螃蟹一樣,開始旁敲側擊一番。
「萊蒂比嬸嬸,我正好路過,看見你家的燈光;我知道時間有點晚了,不過我想應該過來打個招呼。」
「難道,我們要把房舍、橋樑、噴泉、瓮、閘口、果樹、窗戶,改說成圓柱、高塔等等嗎……?難道,我們要以這些物體本身都不曾表現出的強烈特性,來『形容』它們嗎?」
我換了兩班巴士,殺人之夜無法成眠。在公路休息站的盥洗室,我對著碎裂的鏡子,瞥視自己的面容。如果我說,我在鏡子里看到的,比較像被做掉那個人的身影,而不是刺客本尊,或許不會有人相信我。而那位透過抄寫終於臻至內心平靜境界的死者,的確與盥洗室里這個傢伙非常不一樣,因為這個人只能汲汲皇皇、無休無止地搭車,隨著巴士車輪滾動前進。
妙醫師問我,有沒有機會試試他送的禮物;我告訴他,自己當然測試過,而且對它的性能滿意得不得了。我這才想起,那隻舍奇索夫手錶還在口袋裡。我把表拿出來,擺在盛裝葡萄的黃金碗旁,告訴妙醫師,這是一位有一口爛牙的悲痛可憐經銷商,為了表達對他的崇拜與尊敬所奉上的一點心意。
不必進行長期調查,我便發現嘉娜的丈夫,就是那位服務於薩姆遜社會安全醫院、肩膀寬闊的英俊醫生。和其他讀者完全相反,這個人找出一種可以把那本書融會貫通、全盤吸收的有效方法,並過著平靜快樂的日子。我甚至開始喝酒,希望這份殘酷的記憶,不要再三讓我回想起,許多年前和那位醫生在他的諮詢室面對面討論那本書、討論人生等煩人的細節。但是,喝酒並非明智之策。
在空無一人的房間,我凝望著窗外後院里于晨光中閃閃發亮的桑椹樹,但仍忍不住回眸看那張嘉娜曾經巧手布置的床。一路上嘉娜用來當扇子的《古鐸郵報》,現在擺在被她遺棄的床上。我的內心有個聲音細訴,嘉娜早就知道我是個癟腳殺手,我永遠別想再見到她;所以我或許乾脆關上門,投入仍留存嘉娜氣息的床鋪大哭一場,直到沉沉睡去。另一個聲音則持反對意見,說當殺手要有殺手的樣子,要夠冷血,不能有不當的情緒波動:嘉娜定然還在尼尚坦石的父母家等著我。離開房間之前,看見窗檯邊有一隻狡詐的蚊子駐足,我刷地單手把它打得稀巴爛。血,臟污了我掌上的戀愛線,我確定被蚊子吸到腹中的,一定是嘉娜香甜的血。
她微笑著在公寓門口迎接我,親吻我的雙頰。「讓我也親吻你的頭頂吧。」她說。當我彎身低下頭時,她吻了吻我的頭頂,然後像小時候一樣誇張地聞了聞我的頭髮。
我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桌上排成一列。母親在世時,這張書桌向來放在後面的房間,也就是我女兒的房間,現在則擺在卧室;中學及大學時,我在這張桌子上寫作業,第一次讀《新人生》也是在同一張書桌。糖果盤的蓋子卡住了撬不開,所以我也把它排進書列中,然後點起一根煙,滿意地審視著桌上的擺設。一共有三十三本書,其中有如《神秘主義基本論》、《兒童心理學》、一本《世界簡史》、《偉大哲學家與偉大殉道者》、《圖解夢境大全》、但丁和伊本·阿拉比的作品譯本,以及教育部印行的《世界經典系列集》中里爾克的作品(這些書有時會免費送給部長官員們),另外還有《絕妙情詩大全》、《國土故事集》之類的文選和詩集,加上凡爾納的翻譯作品、封面顏色鮮艷的福爾摩斯與馬克吐溫著作,還有《康提基號海上飄流記》、《天才也是孩子》、《末代車站》、《國內鳥類全集》、《把秘密告訴我》、《一千零一個謎題》等書。https://read.99csw.com
「雷夫奇叔叔喜歡小孩。」
「當年的日子,真是快樂精采啊。」我突兀地說。
「還有,雷夫奇叔叔似乎寫過一本給大人看的書,叫作《新人生》。」在這個當口,細心的偵探問道:「而且,他顯然是以化名出版這本書。」
第二天一早,返回妙醫師的宅邸前,我前往鎮上的理髮廳剪了頭髮,刮掉鬍子,這樣才能對我的嘉娜偽裝成一個稟性善良又不屈不撓的年輕小夥子;為了打造一座幸福的愛巢,這位青年成功經歷重重嚴峻考驗,並且曾與死神打照面。當我踏進妙醫師的宅院,望見宅子的窗戶,想及嘉娜正躺在溫暖的被窩中等我歸來,我的心冬冬地跳個不停,怦怦,怦怦,跳了兩拍。梧桐樹上的一隻麻雀,也和著節拍鳴囀高歌。
「我們是心靈伴侶,也是旅途良伴;我們給予對方無條件支持。」
「很多都被我扔了,」她說:「圖片、雜誌、牛仔故事、關於美國和西方英雄的書,還有他拿來複制漫畫人物行頭的電影雜誌。噢,還有《彼得與伯提夫》的相關東西,滿滿塞了好幾個柜子,天曉得還有什麼……他愛那些玩意兒,我可不愛。」
「是誰?」
「對我發誓,天黑以前你會回來。」
這些雜誌曾經風行了一陣子,但初期小有成就之後便失去吸引力,不敵那些搭上「古代土耳其鬥士大戰拜占庭帝國歷史」熱潮,由此應運而生的歷史愛情連環畫,例如《可汗》、《卡拉格蘭》和《哈坎》等等。「《彼得與伯提夫》曾經流行一段時間,所以我們賺了點錢。」嬸嬸說:「但真正發大財的,當然是土匪出版商。」那個貪得無厭的書商堅決主張,雷夫奇叔叔不應該再畫土耳其男孩為了美國鐵路的利益扮演牛仔或俠盜角色的故事,而該開始依序繪製《卡拉格蘭》、《可汗》或《正義之刀》這類受歡迎的故事。「故事里若是沒有火車的場景,我就不畫了。」叔叔很堅持,於是結束了與那個沒良心出版社的合作關係。那陣子他在家埋頭繪製連環畫,尋找其他出版商,但多次遭拒後放棄了。
我開始每晚閱讀這些書。從那時起,我不斷發現《新人生》書中的部分情節、文句,以及脫離實際的幻想,要嘛以這些書為靈感,不然就是依樣剽竊過來。雷夫奇叔叔「利用」了這些書寫成《新人生》。這套手法,和他當年把《湯姆·米克斯》、《旋風牛仔佩科斯·比爾》或《獨行俠》等連環畫的精華,栘花接木到自己漫畫的伎倆一樣,真是輕鬆自在。
「但附近地區已沒有房舍,除了廢墟,什麼都沒有。顯然,這片廢墟並非年久失修導致,而是一連串災難的結果。」
我繼續前行,目光搜尋著從各戶人家虛掩窗帘滲出的電視光線,然後發現自己站在雷夫奇叔叔的老房子前,已經對著二樓窗檯凝視了大半天。那一瞬間,我突然有解放與冒險的感覺,就像我和嘉娜當年任意跳下隨便搭上的巴士一樣。從窗帘之間望進去,我看見正閃著電視光線的房間,但沒看到雷夫奇叔叔的寡妻;我可以想像她坐在椅子上的模樣。房間的光線隨著電視的影像閃動,有時是鮮艷的粉紅色,有時則是可怕的蠟黃。此時,一個念頭抓住了我,那本書與我人生的秘密,都在那個房間里。
一切如同第一次讀那本書時一樣,我再度發現,自己走在附近的街頭。在這個秋夜裡,街道又暗又濕,人行道上一些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到了伊倫庫伊車站廣場,觀察著熟悉的雜貨店櫥窗,看見搖搖晃晃駛過的卡車、人行道上菜販覆蓋于裝柳橙和蘋果紙箱的破爛帆布,以及肉店窗戶隙縫透出的藍色燈光,還有藥房里的舊式大暖爐。見到這些景物仍在原位,我心滿意足。幾名年輕男子在學生出沒的店家看電視,大學時,我也常在這一帶和住附近的哥兒們聚會。當我走過街道,同樣一個電視節目發出的亮光,從尚未就寢住家的半開卧室窗帘透出,光線時藍時綠或轉紅,反射在街道的法國梧桐,以及潮濕燈柱和陽台的鐵欄杆上。
「我不管你從哪兒聽說這件事,」她打斷我:「這些都不是真的。」
起先,她的動作讓我回想起她與雷夫奇叔叔這輩子共同的隱痛,就是他們膝下無兒;接著我又憶及,自從母親過世,過去七年來,沒有人再把我當孩子看待。當我們步入屋內,我突然輕鬆自在起來,在她開口發問前先下手為強。
這麼說吧,打個比方,妻子和女兒入睡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帶著怯意和驚訝之情,望著電視閃現萬花筒般的光芒,認真地思念著嘉娜,想著那本讓我倆結緣的書,思索著新人生、天使、過往,以及光陰。催人入眠卻又痛苦的靜默籠罩,以愛為題的樂章在我耳畔輕語,快速地釘入我的腦子,不管它們源於報紙、書本雜誌、廣播、電視,或出自專業作家、論壇編輯和小說家之手;因為,我可以把源源不絕的靈感,集結成愛的嘉言錄。為了愛,我的年輕歲月完全變調——讀者諸君,如果你夠細心,會發現我還算有人情味,沒有把這一切歸咎於那本書。
我打算告訴大家的就是:我讀了很多書,變成不折不扣的書獃子,以便忘掉嘉娜,以便通盤領會過去的遭遇,也為了想像自己無法觸及的新人生當中的多重面貌;還有,可以愉快又睿智地殺時間——雖然並不是永遠都那麼有見地——但我從來沒被知性的借口沖昏頭。更重要的是,我不曾貶低那些為了求知而看書的人。我熱愛閱讀,就如同喜歡看電影或翻閱報章雜誌一樣,並不是抱持可以得到好處的心態,亦非藉此手段了結自己,或是自認高人一等、更博學多聞、自以為更有見解才去做這些事。我甚至可以告訴大家,成為書獃子,還讓我學到了謙遜的美德。我享受讀書樂趣,但不喜歡與他人討論;後來我才知道,雷夫奇叔叔也是如此九*九*藏*書。如果讀過的書會激發我的談興,所有對談將只在我的腦中發生。有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某幾本一一快速讀過的書,居然會自個兒沙沙低語,將我的腦袋化為劇場樂隊,不同的樂器百家爭鳴。我知道,自己能夠忍受這樣的人生,因為,這場音樂會,只在我的腦中演奏。
這一路注意我冒險經歷的敏感讀者們,看到我半夜不眠,喝得酩酊大醉,應該不會認為我將就這樣算了,也不會認為我的人生已經「砰地倒下了」。我和世界各地的男人一樣,三十五歲之前就已經心力交瘁,但拜閱讀之賜,還是能打起精神,讓自己的腦袋保持清醒。
雖然後來結了婚,但我現在仍很清楚,即使到生命終站這一刻應該不遠矣),我的所作所為都或多或少與嘉娜有關。從結婚前、繼承這棟老爸留下的公寓到老媽辭世,並把新娘子妥當安置在新房的許多年之後,我依然繼續懷抱著能夠巧遇嘉娜的一絲心愿,搭巴士上路。幾年的巴士旅程中,我發現巴士愈來愈寬敞,車內瀰漫消毒劑的氣味,空氣清凈系統安裝在觸碰按鈕就會自動開闔的門上;察覺到司機們早已脫下褪色又汗濕的袖子,配備一身飛行員行頭,肩上還有肩章;注意到過去一臉兇相的服務員,如今面貌煥然一新,每天刮鬍子;另外,休息站雖然依舊很無聊,但光線更明亮,設備更新穎,高速公路路面更寬闊,全部鋪上柏油。可是,我從未探得嘉娜的蛛絲馬跡;更甭說遇上她本人了。根本找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訊息。我不曾或忘的是那些有她陪伴的美好夜晚,或是曾和我們一塊兒喝茶聊天的老太太,甚至是那道雖然微弱但我確信從她容顏發出的回應我愛意的閃光。但是,如果想從充斥著交通號誌、閃爍燈光、無情廣告看板,以及覆住年少記憶的新鋪柏油高速公路上,尋找一些線索,你會發現,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急著把我們及我們的記憶忘得一乾二淨,而且愈快愈好。
我得在伊斯坦堡和嘉娜重聚,但拋下這一切、離開這座對抗大陰謀的大本營之前,為了自己與嘉娜重行團圓的前景著想,我想去見見妙醫師應該會有好處。妙醫師坐在遠離桑椹樹的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著一串葡萄。他從埋頭研讀的書上抬起頭,望著我們曾經一同攀行的山丘。
「我想讀這些書,」對於自己因為殺過人,夜晚無法成眠一事,我略過不提:「我在夜裡讀書,看電視眼睛會累,不能看太久電視。」
讓你看幾個例子吧:
「但他應該到此為止就算了!」她打斷我:「他不該當真。」嬸嬸說,插畫冒險故事很受歡迎,她的丈夫千錯萬錯,就是被一個巴布拉里狡猾出版商的提案蠱惑,決定出版一本獨立的兒童雜誌。「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必須日日夜夜工作。他常常累得半死從稽查地點或局裡趕回來,就為了馬上回到書桌前工作,一直做到天亮。」
「我在世上沒有親人了,你知道。」萊蒂比嬸嬸說:「我沒能去參加你的婚禮,所以你起碼要收下這個。」她把從柜子取出的銀製糖果盤,塞進我的手裡。「有一天,我在車站看見你和太太還有女兒,你太太長得真漂亮,希望你好好侍她。」
最重要的是,我甚至沒有對別人談起這段經年累月、窺視刺探消息的精採過程,也沒跟外人提起我足以和殺手匹敵的冷血心機,以及某個倒楣鬼心中殘存的美麗幻想。基本上,嘉娜芳蹤成謎,我無從得知她的音訊,也追蹤不到她的下落。我修了缺課一學期的課程,然後又完成另一門學科。我沒有再和妙醫師或他的手下聯繫,不曉得他們是不是還忙著殺人。和嘉娜一樣,他們都在我的美夢與夢魘中消失。接下來,夏天到了;然後秋天來臨,下學年展開,我順利完成課業,再下一個學年也是如此。接著,我去服兵役。
「為什麼?」
「是我,萊蒂比嬸嬸。」我說著,退後了幾步,讓她能藉著街燈稍微看見我的形貌:「是我,鐵路局員工阿奇夫的兒子奧斯曼。」
「天使無法預言萬物的統領——也就是人類的奧秘。」
「我踏上那個沒有希望回返的來生。」
愛是什麼?
我朝他的胸膛和臉開槍,但是,我真的殺了他嗎?我只賞了他三發子彈,況且在漆黑的戲院里,放映機的燈光照得我無法目視。
——凡爾納,《無名之家》
電視上的教育影片播完了,當萊蒂比嬸嬸態度嚴肅又決然地自座椅起身,並以手臂勾住我,把我拖向大書櫃時,我試著說服自己,螃蟹的一生,比人類悲慘多了。「你看。」她說著,轉開鵝頸檯燈。燈光照亮高掛牆上、鑲在相框中的照片。
萊蒂比嬸嬸端著茶出現時,我了解到,如果想解開那本書的謎團,挽救我坎坷的人生,進而紆解我所受的苦楚,就得在這裏找出路。那隻在鳥籠一角假寐的金絲雀,是否就是小時候雷夫奇叔叔在同一個房間款待我們時,總在旁邊性急地跳上跳下的金絲雀呢?或者,它是前一隻掛掉之後,又買來關進籠子里的鳥兒?還是再後來才買的新鳥?細心加框的鐵路車廂與火車頭照片,依然高掛在原位,但童年時期我都是在晴朗的白天看到這些照片,聽著雷夫奇叔叔講笑話,絞盡腦汁去解他出的謎題;現在這些已經退役許久的老舊車輛,窩在沒人照管又髒兮兮的相框里,只能借電視的閃光發亮,真是令人情何以堪。鑲著鏡子的書櫃,足足有一大半空間被甘露酒佔據,另外還有半瓶覆盆子酒;旁邊是鐵路服務獎章和火車頭形狀的打火機,兩者之間立著雷夫奇叔叔的打票機,與父親來訪時,雷夫奇叔叔經常讓我把玩它。而在另外半邊的書櫃里,反射在鏡子中的是大約三十本書、列車模型、仿水晶煙灰缸及二十五年期的火車時刻表倒影,一眼瞧見它們時,我的心便開始怦怦狂跳。
我幾乎可以看見各位讀者哀傷皺眉的表情,因為你們知道我又把心靈深處對那些夜晚的殘存記憶搬出來回味。各位有耐心、具同情心又感性的讀者啊,如果可以,請為我掬一把同情之淚吧;但你可別忘記,這個讓你們落淚的人,其實只是個殺手罷了。假使在法律上,對哀求給他憐憫、感同身受與慈悲心的殺人兇手可以從輕發落,那麼我希望在這本投注甚深的書中,能把這些法條列入。
「那麼,沒出版的冒險故事,現在流落何方?」我一邊問,眼光一邊在屋內梭巡。
當鬧哄哄的一天告一段落,女兒的玩具消防車少了兩個輪子,她的藍色泰迪熊倒栽蔥在看電視,全家靜下來之後,我捧著在廚房小心調製的茴香酒、威士忌加汽水,踏進客廳。我故作親切地坐在泰迪熊旁邊,打開電視,調低音量,選定幾個看起來不會太低俗的節目,在霧中看著電視,試圖分辨腦中雲霧的顏色。
我做到了。接下來整整兩個月,每天早上我離家時就發誓,但嘉娜音訊杳然。我去了尼尚坦石,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街上,在她父母門前等候,按了門鈴;我過了好多座橋,搭了好多趟渡輪,看了好多場電影,打了好多通電話,卻https://read•99csw•com得不到答案。我說服自己,十月底開學時說不定她會在塔斯奇斯拉館現身,但她沒來上學。我在那棟教室大樓的走廊走一整天,有時上課看見酷似她的身影經過靠走廊的窗邊,便衝出教室拔腿狂奔;有時走進空無一人的教室;有時失神地望著人行道與街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人潮。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第九首
「萊蒂比嬸嬸,」我甚至疏忽了禮數,忘記感謝她贈送糖果盤,只是指著擺在另一邊柜子里的書問道:「我可以把這些書拿回家嗎?」
我在標記著「雷夫奇·雷伊」名牌的入口處按下電鈴,女人的聲音由拉開的窗戶傳來。
——但丁,《新生》第三章
融合著人生、巧合與追憶的溫柔迷亂令我激動莫名,但萊蒂比嬸嬸和我繼續談論鄰居的八卦、新開的肉鋪、我的理髮師、老電影,還有我的一個朋友把他老爸的製鞋生意發揚光大,擴展成製鞋工廠大發利市之後,搬離此地的故事。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諸如「人生是破碎的」這類話題打轉,有時陷入尷尬的沉默。電視里充斥著乒乒乓乓的槍響、激|情的做|愛場面、尖叫、大吼、飛機由雲端墜落、油輪爆炸,在在傳達一個訊息,那就是:「無論如何,凡事必遭摧毀破壞」;不過,我們不認為這個訊息和自己有關。
我貪婪地狂讀書,不只念那本改變我一生的書,其他書籍也不放過。但當我讀書時,未曾嘗試把書中讀到的深意加諸在破碎的人生中,或者藉此尋找些許慰藉,甚至不想追求凄美絕倫的哀傷。對於契訶夫這位才華洋溢卻得了肺結核的謙遜蘇聯作家,除了愛與崇拜,你還會有其他感受嗎?但是,對於某些把自身傷痛和不幸的遭遇唯美化,抹上感傷色彩,自封為「契訶夫信徒」,並誇大他們的不幸,以成就故事悲壯美感的讀者,我為他們感到遺憾。我也看不起某些作家,他們為了迎合讀者透過書籍尋求慰藉的需求,為求功成名就,而利用剝削他人。所以,我讀當代小說經常半途停止。啊,這個男人對他的馬兒喁喁私語,以舒緩孤寂的心!哎呀,這個可憐的男人不停地清洗他的盆栽,只因它們是唯一至愛。這位仁兄多麼可憐啊,他枯坐在殘破的傢具堆中,盼望一封信,等待多年不曾燃起的激|情,或巴望棄他不顧的女兒回頭。這些作家竊取契訶夫信徒的草稿,把故事在其他土地上呈現,揭破他們的瘡疤與痛楚,都是要傳達同樣的訊息:看看我們,看看我們承受的悲痛與苦惱!看看我們多麼高尚,多麼與眾不同!我們遭逢的痛楚,讓我們晉陞比你們更易感、優雅的境界。你也想把自身的悲慘轉化為歡愉,甚至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覺吧,對不對?既然如此,那就相信我們。當我們訴說,我們的痛苦比生命中平凡無奇的喜樂更令人滿足時,你們要相信我們。
我們平靜得像兩個閑閑沒事的人,討論著人生的殘酷,談及大自然冥冥中決定人的命運,討論一種我們稱之為「光陰」的精簡概念,把沉著與平靜這些特質灌輸入人類心中。我們提到,除非人能夠鍛鍊出雄心和決斷力,否則無論品嘗多麼多汁的葡萄,也會索然無味。我們同時聊起,若要達到不受曲解的真正人生境界,需要培養高度的覺察力與渴望,不必理會它是宇宙中某個偉大的指令,或者豪豬撲撲簌簌匆匆奔過我們身旁的機遇巧合,這才是真正的人生。殺一個人一定要具備成熟的特質。我過去對妙醫師的欽佩之情依舊,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對他的惻隱和寬容之心如同潛伏的疾病,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因此,當他建議我陪他去探視死去兒子的墓地時,基於這個理由,我很堅定地拒絕,而且沒有冒犯他。我說:這麼多天昏天暗地集中精力處理要務,真的把我累壞了;我應該回家去找妻子,好好休息一番,這段時間一定會整理思緒,再決定是否接受他託付的重責大任。
愛應該快速急切把握,並且同舟共濟。那是一種懷抱另一半,把全世界置之度外的激|情。它是為靈魂之舟找一個安全港灣停泊的渴求。
這就是我重讀那本書的源由。但是,我不會再抱著「每重讀一回,我的人生就將再度被狂風吹往未知國度」的念頭。我試圖從書中早已存在的佳言美句中,捕捉隱藏的寓意,或是掌握故事的精髓,以及自己經歷但未曾理解的內在邏輯。你懂的,對吧?服完兵役之前,在心境上,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你真貼心!」她說:「坐電視對面那張椅子吧。我晚上睡不著,所以才看這玩意兒。你看打字機旁邊那女人,她是個蛇蝎女。咱們年輕的男主角,就是那個警察,碰到很多可怕的事。這些人就要把整個小鎮轟掉了……要來點茶嗎?」
「愛情對我身體的影響如此巨大,我完全交出主導權,像一具行屍走肉。」
其實,對叔叔為《鐵路》雜誌撰文,一開始她是抱持贊成的態度。鐵路稽查員得長途奔波,為雜誌撰文讓叔叔免去舟車勞頓之苦,嬸嬸也不必幾日幾夜望著門痴等丈夫回家。沒多久,叔叔想到一個點子,在雜誌後面幾頁為熱愛鐵路的小朋友們繪製冒險故事,看完之後,這些小朋友就會相信鐵路建設才是咱們國家的救星。「有些孩子真的非常喜歡那些漫畫,對吧?」嬸嬸說著,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告訴她,當年自己也非常著迷,印象最深的就是《彼得與伯提夫》系列故事。
我們很長時間沒有交談。我仍不能主動告退,因為我還在等待,希望人生隱而不見的那一面,能夠自動現身。
別再自憐了!別以為現實生活中,你有多麼超凡、了不起。不要再自怨自艾說,你炙熱的愛,為何不被珍惜。你知道嗎,我曾經讀過一本書;我愛上了一個女孩;我曾經歷深刻的遭遇。他們不了解我……他們蒸發消失了……你想,他們現在在幹嘛?嘉娜在德國……班霍夫大街……我想知道她過得如何……還有她的醫生丈夫……別再碎碎念了。他傍晚下班回家……嘉娜在門口迎他……很漂亮的房子……新車……兩個孩子……別老是想著這件事了……那個丈夫是笨蛋。想像我被派去德國負責研究計劃,想像某個夜晚,我們在領事館巧遇……嗨,你好……你快樂嗎?……我當時好愛你,現在呢?還是深愛不渝……我好愛你……我為了你殺人……不,別說話……你好美……別再想下去了。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的巴士輪胎漏氣,半夜在路上看見醉酒的喜宴,還有一次……別再叨念個不停了。
退伍前兩個月,我接獲母親過世的消息。我獲准休假回伊斯坦堡,以便趕上喪禮。母親火化了。借宿朋友家幾晚之後,我回到家,感覺一片空虛。當我望著廚房裡弔掛的鍋碗瓢盆,聽見冰箱哀傷的嘆息,它以慣常的哼嗯低喃流露哀悼之意。我被孤單地留在這個世間。我躺在母親的床上,落下幾滴眼淚,接著打開電視,像母親一樣,抱著尋樂九-九-藏-書和認命的心情坐在電視對面,一看就是大半天。入睡前,我從藏書處取出那本書,放在桌上開始讀著,希望它帶來第一次閱讀時我感受到的同樣震撼。儘管這一次,沒能領會到書中散發的光芒照耀在臉上,或是感覺自己的身子從椅子上抽離,但我體會到內心的平靜。
我們就像過去一樣,靜靜地吃早餐,只母子兩個。我了解我媽,她就像那些兒子被捲入政治與基本教義派洪流的母親一樣,總是一聲不吭;她認為我被內陸地區的磁力給吸走了,如果開口問我原委,我的答案會嚇壞她。當母親敏捷又靈巧的手在紅醋栗果醬旁停了半晌時,我在她的手背上看見點點淚痕,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原來的舊世界了。我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過日子嗎?
「我偶然看見了一本書。如果讀了它,它將以裝訂本呈現;如果沒有讀過,它將變成一匹綠絲綢布……而現在,我發現自己正檢視著書中的號碼與字母,從那本書的字跡中,認出這是崇高的阿列波行政長官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寫。當我恢復神智,發現自己正在抄寫你目前閱讀的部分。突然間,我了解到,由艾伯杜拉赫曼之子所寫、曾令我如痴如狂、恍傯失神的篇章,正是這本書中我負責抄寫的部分。」
「他們全部是鐵路稽查員。」萊蒂比嬸嬸說:「他們全都深信,這個國家的發展要仰仗鐵路。」她的手指著其中一個人說:「這是雷夫奇。」
我一直瞧著手中的糖果盤。如果我說,自己遭到愧疚感與不得體打擊,讀者諸君大概不會相信。這麼說吧,我想起了一件事——雖然並不很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麼。在如鏡子一般的糖果盤上,萊蒂比嬸嬸、我自己,還有整個房間的影像,變得愈來愈小,變成了圓形,變得扁平。不必透過我們的靈魂之窗,只要憑藉手邊另一種鏡片,就能夠一窺世界全貌,這是多麼神奇啊。矯捷的孩子直覺發現這一點,逗得聰明的大人笑開懷。讀者大人們,我的思緒已經有一半飛到九霄雲外,另一半還死抓著某個東西不放。我不知道你是否遇過這種狀況,當你就要記住某件事,而在弄清楚自己記住了何事之前,卻不知何故,延後「去記憶」的這個動作。
「回到迷人的妻子身邊之前,」妙醫師以法國翻譯小說的調調說道:「把那件紫色外套脫掉,好嗎?你穿著看起來像個殺手,不像英雄好漢。」
「老天爺,是奧斯曼!」她說著,退回房內按下電鈕,門開了。
她掉下幾滴眼淚,也許是因為自己惡言咒罵亡夫引發愧疚感。當她看到螢幕上的幾隻螃蟹平安回到海灘,沒有成為海鷗的大餐,也未落入險惡的大海時,拿出自己巧手編織的手帕,擦乾了眼淚,擤了擤鼻子。
有一天,我受盡煎熬,因為極度想聽見那寂靜中的低語。我關掉電視,沒把早已就寢的妻子搖醒,靜悄悄地從床頭桌上取走那本書,坐在每天吃晚餐看電視的飯桌旁,開始以全新的熱情讀那本書。記得多年前,在女兒現在熟睡的房間,我第一次讀那本書。我是如此渴切地希望感受那自書頁中湧出,照亮我臉龐的同一光芒。片刻間,我覺得新世界的影像,在體內鼓動翻攪;那陣陣急促的脈動,也許會把黑暗中低語的奧秘泄漏出來,並且領我至那本書的核心。
你看,我根本是老狗變不出新把戲。但我還是講出自己的想法!我才不在乎這是不是老調重談。我和那些虛榮自負的傻瓜想法完全相反,說出來總比保持沉默好。悶不吭聲有什麼好處?拜託。為何要被動地坐視自己身心受折磨,活像一列慢吞吞駛向目的地的無情火車?我認識一個年齡相近的男人,他曾經暗示,如果要對抗那些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的邪惡勢力,那麼保持緘默比掙扎抵抗來得好。我之所以說他意有所指,是因為他從未明講,只會像個乖孩子一樣端坐桌旁,從早到晚安安靜靜地不停抄寫他人的作品。有時候,我會幻想他其實並沒有死,還在持續抄寫工作。我害怕這份死寂在體內擴大,變成一個陰森可怖的人形。
母親過來和我說話時,我正打算出門找嘉娜。
之後,我和萊蒂比嬸嬸看了電視上特晚午夜場播放的影片,內容描述在名為天使之城的洛杉磯,幾個壞痞子、幾個不快樂又不介意賣春的潛力女星、熱心的警察,以及漂亮的年輕可人兒與純真的孩子在天堂猴急地馬上嘿咻,背後卻又以惡毒字眼互道對方不是的故事。看完影片后,夜已經深了,我踏上回家的路。我的雙手提著裝滿書的兩個塑膠袋,那個銀製糖果盤擺在其中一個袋子上方。銀盤表面反射出一整袋書、全世界、街燈、剝落的白楊樹、漆黑的天空、憂愁的夜色、潮濕的人行道,以及我提袋子的手、我的手臂,還有忽上忽下邁開大步的雙腿影像。
她沒有回答,專註地看著螢幕上那隻黑色的母蟹;它歷盡千辛萬若,穿過整座島,只為了漲潮期間挑個最幸運的時辰,產下腹中的受精卵。
用過早餐,我坐在書桌前望著那本書大半天,書本還放在原處攤開著。但我這種「看」法,不能稱作「讀書」,應該更像回想,或是受苦……。
這些,應該就是雷夫奇叔叔撰寫《新人生》期間必讀的書了。一股興奮之情襲來,彷彿在這麼多年過去、經歷如此多巴士之旅后,我終於追尋到嘉娜的行跡。
——奈薩提·阿卡蘭,《天才也是孩子》
每當我想像他沒死,就會幻想他在房裡抄寫那本書。真是令人無法忍受啊。當我努力打造屬於自己的世界,坐擁心地善良的妻子、貼心可愛的女兒,家有電視、報紙與書可看,在市政府有工作,有同事,可以聽八卦,啜飲咖啡,抽煙,周身有水泥建築物保護,卻得不到慰藉。而他,則能沉溺於全然的沉默中自得其樂。深夜時,我會想起,他在安詳氣氛中帶著信念和謙遜奉獻自我;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當我想像他重寫那本書的模樣,可以感受到他伏案重複同樣的動作,四周的寂靜開始與他對話。我無法解答這個謎團,但在寂靜與黑暗中,能透過熱望和激|情憑直覺感受到;只要嘉娜愛的那個男人繼續抄寫,我可以想像,在深深的夜裡,靜默與他之間的耳語是那麼真切,甚至擁有自己的表達模式,儘管我無法聽聞。
——伊本·阿拉比,《智慧聖印》
——但丁,《新生》第十四章
在這些旅程中,有一段旅程,我每次憶及,它總如天堂夢境般鮮活跳躍。巴士里的空氣異常悶熱,我發現嘉娜的前額與太陽穴香汗淋漓,秀髮打濕而糾結一團;我拿著一方在庫塔雅鎮上買的同名絲質手帕,輕輕拭去她的汗珠,湊近至愛的臉龐時——拜加油站的淡紫色微光反射在我倆身上之賜——看見她極度快樂與驚喜的神情。後來,在休息站的餐館,嘉娜開心地穿著在國營商店買的印花棉裙(裙子早已被汗水濕透),灌下好幾杯茶,笑容滿面地告訴我,她夢見父九*九*藏*書親親吻她的額頭,但之後才了解那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光之國度捎來的信使。微笑之後,她經常溫柔地把髮絲攏向耳後,這個動作總會令我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心神與理智在漆黑的夜裡消失無蹤。
而在那一刻,我腦中考量的是,儘快在伊斯坦堡找到嘉娜的機率有多大。我要以甜言蜜語哄她回到這幢宅子,從此我倆將在這座反大陰謀的重鎮,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們關切地望著那個歹命人的臉,他被海扁一頓,倒在血泊中。他的生命已經「砰地倒下了」。
在人們打開空調暖氣、點燃壁爐的第一天,我帶著精心構思的劇本壯膽,按下我「失蹤同學」父母家的門鈴,低聲下氣地對他們說自己努力準備、鉅細靡遺的爛台詞。他們不僅沒有提供我嘉娜的下落,也沒告訴我可能在哪裡找到她。一個星期天下午,我二度造訪他們,公寓內的彩色電視機里正流洩著精采足球賽的影像。我推敲,他們企圖探我的底。他們詢問我到底有何動機,告訴我其實他們知道不少,但不會說出去。我走投無路,憑著電話簿里的名字找到她的親戚,希望探得一些訊息。與她那些脾氣火爆的叔叔、追根究柢的姑媽、口風很緊的傭人、拖著鼻涕的侄子和侄女對話后,我從他們口中得到的唯一結論是,嘉娜在大學念建築。
一次令人沮喪的旅程之後,我得知嘉娜結了婚,並且出國去了。咱們的男主角已婚,育有一個孩子,是個顧家的好男人,是殺人兇手。他在都市計劃部門工作,傍晚回家——手上提著公事包,裏面裝一盒孩子愛吃的瑞士巧克力棒,內心蒙上憂鬱的陰霾,神情冷淡疲倦——站在人來人往的卡迪廓伊渡船上,突然與一個長舌的機械系同學不期而遇。「至於嘉娜,」那個大嘴巴女人說道:「她嫁給一個薩姆遜的醫生,現在住在德國。」我別開視線,眺向舷窗外,希望阻止她繼續告訴我更多噩耗。我發現大霧覆上伊斯坦堡與博斯普魯斯海峽,這種景象相當罕見。「是霧嗎?」殺人兇手自言自語:「或者,是我這不幸的靈魂散發出的滯悶之氣?」
「你不可以再這樣離開母親了!」她說,然後去打開瓦斯熱水器,在浴室里放熱水。
我採拾這些愛的珠璣文句,但沒讓自己被盲目的信念沖昏頭,也沒有陷入犬儒主義的憤世嫉俗中。導致靈魂漂泊無依——那正是我看電視時抱持的態度,在被耍弄時清楚知道自己是冤大頭,或者明明未遭欺瞞卻巴望著被當傻瓜愚弄。因此,我就以此為題,把自己有限但感受強烈的經驗,與大家分享。
我們邊喝茶邊看電視,萊蒂比嬸嬸問起我的女兒,又詢問我妻子的長相。我含糊其詞帶過,有點內疚沒邀請她參加婚禮。我告訴她,其實太太的娘家就在同一條街上。這時我才想起,當年第一次讀完那本書後,第一個看見的女孩,後來變成我的妻子。當時的這些巧合,是不是更饒富興味,而且更加驚人?我是不是在讀了那本書之後的第一天,首次見到那個幾年後娶回家的哀傷女孩?還有我坐在雷夫奇叔叔的椅子上,所以記起這番巧合,並在結婚多年之後,才發現自己生命中這個隱而不見的定數?她的家人搬進我家對街空著的公寓,我看見他們在一隻強力無罩燈泡的照射下看電視吃晚餐。我記得那個女孩的淡棕色秀髮,還有她家綠色的電視螢幕。
「這群悲情的苦命人、可憐鬼、沒用的傢伙!」他說道,斜望了那隻手錶一眼:「他們想過已經習以為常的日子,死抓著珍愛的寶貝不放,到頭來就會苦苦黏著像我這樣的人,只因為我給了他們希望,許諾他們一個公平的世界!外來勢力已經被證明一心要摧毀我們的生命和記憶,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實!你在伊斯坦堡下定決心之前,請仔細考慮,要如何幫助這些破碎的靈魂。」
「對年輕人來說,生命是神奇的。」萊蒂比嬸嬸說。對於與丈夫共度的年輕歲月,她沒有著墨——或許是因為我向她探詢關於兒童連環畫、鐵路人精神、叔叔的小說,以及他畫筆下描繪的愛情故事。「你叔叔喜歡塗鴉和亂掰的嗜好,剝奪了我們年輕時的快樂。」
玫瑰蕾開了門,我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訝異神情,或許因為才不過半天以前,我在電影放映到一半時,動手幹掉她的弟弟。也可能因為如此,我沒注意到她困惑地揚了揚眉,像在問我為什麼都沒聽她說話。我沒有搭理她,彷彿身處自己家裡般,徑直朝我們的卧室,也就是我的嘉娜生病時,我離她而去的那個房間走去。為了給我親愛的小甜心驚喜,我沒敲門就開門進房。但是,當我看見角落的床鋪一片空蕩蕩,才開始理解,方才進門時玫瑰蕾對我說了什麼話。
愛是遷就。愛是因為愛意。愛是體諒。愛是樂章。愛是溫柔的心。愛是憂傷之詩。愛是鏡中反射的溫柔靈魂。愛如曇花一現。愛是永遠不必說抱歉。愛是修成正果的過程。愛是付出。愛是和他分享一條口香糖。對於愛,你永遠無法一語道破。愛是一個空洞的詞彙。愛是與神融合而一。愛是苦澀的。愛讓你與天使相遇。愛是淚水匯流的溪谷。愛是苦候電話鈴響。愛是整個世界。愛是在電影院中十指緊扣。愛使人沉醉。愛是猛獸。愛是盲目的。愛是傾聽你的心。愛是無聲勝有聲。愛是歌詠的主角。愛讓你有好氣色。
所以讀者大人們,不要押寶在我這種小角色身上,我一點也不敏感,也不要對我的苦惱及我故事中的暴力情節抱太大信心;你們要相信的是,世界是殘酷的。除此之外,小說這種新奇的玩意兒是西方文化最偉大的產物,和咱們國家沒半點狗屁關係。讀者大爺們若在字裡行間聽到我笨拙的聲音四處遊走,那並不是因為我從一架被書污染、遭下流思想同流合污的飛機上,向各位沙啞地發聲,而不如說是我對操弄「小說」這外來玩意兒,手法還太粗糙,不夠嫻熟。
——伊本·阿拉比,《麥加開場式》
「所以,我投身回到房中的寂寥里,開始想著這個迷人的人。當我想著她,我沉沉睡去,一個不可思議的影像,在眼前出現。」
有時候,我會醉得不省人事,幾個鐘頭后酒醒坐在沙發上,才注意到原本倒立的藍色小熊,現在坐直了在看電視,讓我大吃一驚:我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把它穩當地擺進椅子里?有時候,我會心不在焉地望著螢幕上播放的外國音樂錄影帶,想起與嘉娜一起搭乘巴士時,曾聽過其中一首歌;那時我們的身體輕輕碰觸對方,感覺到她纖瘦的肩頭輕靠在我肩上:看著我,看著我,坐下來痛哭吧,咱倆在巴士上一塊兒聽過的音樂,突然變成了彩色畫面,一起傾聽吧。另一次,我聽見孩子咳嗽,不知為何,在孩子的媽把驚醒的小女兒從我懷中抱回去之前,我一把將她帶到客廳。當她看著彩色螢幕時,我開始驚懼地察看她的小手,即使手指和指甲彎曲形狀的最微細部分,都令人驚訝地發現,它如假包換是大人手掌的縮小版。我正努力深思那本叫作「人生」的書時,小女兒說道:「那個人砰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