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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綠油油
當巴士開始北上,在第一道晨光中,尖挺的山巒高聳入雲。我無法判定巴士內如此寂靜,是因為恐懼,還是在險峻的山區不斷繞路,讓大伙兒頭暈目眩所致。我們經常停車,有時是軍事檢查站要驗乘客的身分證件,或是讓必須單獨步行的乘客一路只有白雲相伴,回到連鳥兒都不願駐足的村落。我禁不住心中的敬畏之意,凝視窗外沉靜的山巒,幾世紀來它們親睹戰爭的殘酷,卻仍安之若素。在各位讀者揚眉讀著前一句,並反感地把結局將近的書拋到一旁之前,讓我告訴你,逍遙法外的殺人兇手,獲准能寫這種俗氣的句子。
靜謐中,誰才是能讓我召喚的天使?和雷夫奇叔叔不同的是,除了土耳其文之外,我對他國語言一竅不通;但我還是注意到,周遭全是一些翻譯粗糙、拙劣不堪的譯本,其中充斥著興之所至、隨手拈來、斷章取義、胡亂難解的文字。我假裝自己還在大學求學,向那些怒斥我外行的教授與翻譯名家請益;我搜集部分德國住址並寄信過去,當一些和藹有禮的人回信時,試著說服自己,我追尋謎團根源的努力已大有進展。
我沒有半點停頓,流暢地念出所有站名,因為我早就把雷夫奇叔叔堅持「每個聰明的上耳其小孩一定要背得滾瓜爛熱」的火車時刻表牢記在心。
「再來呢?」
新人生牌牛奶糖在馬拉特雅地區再次贏得人氣,當地商會在會刊中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紹這家牛奶糖行銷全土耳其的公司,但這樣的作法比較像在即將垮台的帝國最後發行的硬幣上蓋上印記。文中追憶,在雜貨店和煙草鋪里,新人生牌牛奶糖曾被當作零錢使用;接著《馬拉特雅晚報》上出現以天使為主角的廣告,在人們荷包愈來愈滿之際,牛奶糖也準備重新大展身手,但此時大型跨國公司生產的水果口味糖果在電視上大作廣告,女主角是個嘴唇性感的美國小明星,新人生牌牛奶糖就此走向終點。我在當地報紙上發現販售大型容器、包裝設備及商標的公司廣告。從創辦人女婿的親戚提供的資料中,我試圖拼湊這位蘇利亞先生離開馬拉特雅之後的行蹤。調查工作引我深入國土東方,到達一些中學地圖上都不會出現的荒涼小鎮。就像很久以前人們為了躲避黑死病四處竄逃一般,這位蘇利亞先生與家人遠遠逃到窮鄉僻壤,彷彿要躲開掛上外國名字的花俏消費商品。因著電視與廣告強力推銷,這些來自西方的產品就像致命傳染病一樣,席捲全國。
隔天晚上,我搭上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巴士。我告訴市政府長官,有個獨居的遠房親戚生病了;我對妻子解釋,我那神經病老闆派我去幾個偏遠又荒涼的鬼地方。你們了解我嘛,對不對?如果人生不是一個由白痴陳述的空洞故事,如果人生並不只是小孩筆下的隨性塗鴉之作(像我三歲的女兒就常幹這種事),如果人生不僅是一連串慘痛、沒有意義的蠢笨行為,那麼,人生中所有的樂趣與高低起伏,一定存在著某種邏輯,讓它們巧合地現身,但是,寫作《新人生》時,雷夫奇叔叔對這些因子置之不理。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這位偉大的策畫家定然會在我途經之地,刻意讓我與天使相遇,無論是在各處,或是在遠方。如果一個像我一樣平凡又傷心的男主角,多年後終於從當事人口中成功探知訊息,那麼就去談吧,去找那位決定把天使圖案印在男主角童年熱愛的牛奶糖包裝紙上的商人,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然後,在秋天的夜裡,當哀痛鋪天蓋地襲向他,提醒他人生仍有多少未完之事,並不只是在人世間殘酷的巧合上大作文章,這時,他或許會找到些許慰藉。
但另外幾次,我發現那些要這片土地拒絕改變的保守反動陰謀,就將垮台了;因為我知道把洗好的衣服高高掛起的市集、附近的雜貨店和街道,這些十四年前我和嘉娜曾認為堅強穩固如塞爾柱帝國碉堡的地方,現在將被來自西方的狂風吹垮。省會餐館里向來用以凸顯其尊貴的水族箱、裏面的魚,以及室內的沉靜氣氛,如同有人暗中下了指令般,突然間全部消失了。過去十四年來,到底是誰決定不僅主要街道,甚至塵灰的小巷弄也伴隨體麵塑膠看板上張牙舞爪的商品訊息一起萌芽?是誰下令砍伐鎮民廣場上的綠樹?看看凱未爾雕像,它被一棟棟看起來活像監獄外牆的水泥公寓包圍。我懷疑究竟是什麼人,規定各家陽台欄杆要單調統一。是誰教這個小孩對巴士丟石頭?哪個人想出使用有毒防腐劑清潔飯店房間?是誰把盎格魯撒克遜美女兩腿夾著卡車輪胎的日曆,分發到全國各角落?什麼人規定,大家在不熟悉的地方,如電梯、外匯兌換櫃檯、等候室,必須對他人流露敵視的神情?
「然後呢?」
「阿馬靳雅和色瓦斯之間呢?」
我未老先衰。我很容易疲倦,步行愈來愈少。我不知道如何任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拖著身軀前進,並逐漸從他們之中消失;對那些以手肘推擠我的人,在窄小的人行道以牙還牙時,我不會去看他們的臉,而且很快忘了他們的模樣,就和塑膠廣告看板上那些一個個跳出來、數不清的律師、牙醫、金融顧問一樣。當年,嘉娜與我九_九_藏_書對那些活脫由細密畫中走出的純樸小鎮及附近街道為之著迷,我們快樂地四處走逛,感覺它們彷彿是得到好心老太太恩准而得以進入玩耍的後花園;現在這些地方為何變成恐怖的舞台布景,而且每個都像極其他地方的複本,亢斥著危險信號和驚嘆號。
「先去伊茲密特,接若是比萊及克。」
我推測,桑帕札爾不在庫德族游擊隊的活動區域內。可以說,這個小鎮也沒有受到現代文明影響,因為我踏出巴士的那一刻,只有一片神奇的寂靜迎面而來,這種寧靜像極從某個幸福蘇丹與祥和城市的神話里走出來的靜謐。眼前沒有任何事能讓我思考,只有「我在這裏四處走動」,像以前一樣抵達目的地。這裏看起來如同其他地方,銀行、廣告招牌排山倒海而來對我打招呼,賣冰淇淋、冰箱、香煙和電視機的業者也一應俱全。我看見一隻貓。它在小餐館格子涼亭的寧靜蔭涼處悠然地舔著身體,看來非常自得。小餐館居高臨下俯視街道的交口,那裡一定就是鎮民廣場。肉店前有個快樂的肉販,雜貨店前方有個無憂無慮的雜貨商,農產品攤位前有個睡眼惺忪的農產品商人和同樣想睡的蒼蠅,他們坐在和煦的晨光中,與世無爭地融入金色街燈,彷彿認知人世間最平凡不過的活動,就是祈禱。至於他們眼角瞥見的那位初至本鎮的陌生訪客,立刻被這神話仙境般的景象迷住,幻想他曾經發狂愛慕的嘉娜雙手捧著屬於我們列祖列宗的鍾錶及一捆舊連環畫,唇邊漾起一抹促狹的微笑,在街上第一個轉角現身。
「去開瑟里、色瓦斯,再去馬拉特雅。」
鳥籠里的金絲雀尖聲啼叫著。
「然後咧?」
看見AK銀行的字母廣告牌被顯著地置於一座我和妙醫師攀登過的山丘上時,我開始慌亂地想,殺死嘉娜的前任愛人可是大功一件;那個人相信,透過連續幾年不斷反覆抄寫同樣的句子,他能夠臻於心境的永恆平靜,並獲致人生的奧秘——你要稱之為人生或別的都行。畢竟,我拯救了他的兒子,讓他免於目睹這所有醜惡的景象,不必在泛壏的錄影帶與廣告看板中溺斃,也不會在這個失去色彩和光輝的世界變得盲目。但然後呢,誰能在刺眼光芒中裹住我,誰能把我從這個荒誕、膽怯的殘忍境地解救出去?在我的想像夢境中透著燦爛色彩的天使,那位我能以心靈對她傾訴的天使,如今,卻沒能給我半點信息。
前往華倫巴格的火車,因為庫德族叛亂暫時取消通行。雖然事隔多年,殺人兇手仍無意重回犯罪現場,可是我得經由華倫巴格才能到達桑帕札爾。根據我的資料,構想出牛奶糖包裝上天使標誌的蘇利亞和他的孫兒住在一起,所以搭一天巴士穿越庫德族游擊隊活躍的區域,變得絕對必要。透過窗子向外望,我可以看見華倫巴格,這裏值得回憶的地方全部不見了;但是為免有人看見殺人兇手而想起什麼,等待搭乘離開的巴士時,我把腦袋深埋進《國民報》的內頁中。
我推測,你們早就猜到,我的旅途將不會在艾斯基瑟希畫下句點。天使糖果與口香糖公司的辦公和生產設備所在地,也就是布魯明戴爾街十八號,現在是一棟六層樓高的建築物,充作伊瑪目傳道學校的學生宿舍。艾斯基瑟希商會管理檔案的老先生,泡了一杯加入健康牌汽水的菩提花茶給我喝。花費數小時翻閱紀錄后,他告訴我,為了遷往他處,天使糖果與口香糖公司已經結束在艾斯基瑟希的營運,目前該公司的名字登記在庫塔雅商會的名單中。
「不,不是圖畫書,而是故事書。」
給我縫紉機
即使如此,我依然認為,即便里爾克並末像古蘭經第八十三章「黯黮」中那樣,提到天使長加百利曾以繁星為證,在漆黑的夜與第一道晨曦之間,于「明顯的天邊」一端「現身」先知穆罕默德面前,雷夫奇叔叔可能也在自己作品定稿前的階段,想到了這本充滿天啟莊嚴寓意、「囊括一切」的書。不過我也曾思索,雷夫奇叔叔那本輕薄短小的著作,或許不僅取材自架上那三十三本書,還包羅萬象,無書不抄。因為,愈是思及堆積桌上、文筆拙劣的譯書,愈是思考筆記和影印資料中里爾克提到的天使,或者愈加聯想到伊本·阿拉比所言,天使那種絕非偶然的美,以及天使超脫人類極限與罪惡、高人一等、無所不在、能同時超越時空和生死的能力,我也愈來愈記得,這些片段不單在雷夫奇叔叔的小書里看到,也在他繪製的《彼得與伯提夫》冒險故事中讀過。
我沉默著。父親手上拿著骰子,正在研究棋盤上的局勢,思索解決棘手困局的方法。
一隻最臟、最可憐兮兮的流浪狗正嗅著我的褲腳,一陣微風吹來,為這個原本不冷不熱的夜晚,增添些許涼意。我們很快回家,但我沒有馬上去拿那個銀製糖果盤。我要先逗女兒玩,用鼻子磨贈她,把她哄上床睡覺,然後和妻子一起觀賞周日特映電影里的親吻及殺人情節;接著我要整理桌上的書、紙張,還有天使剪紙,才能開始等待記憶由淡轉濃。我的心怦怦狂跳不停。
而她的父親憶及自己的童年,一個接一個喊出記憶中的火車停靠站名;如果是不read.99csw.com記得的站名,他也是說,然後呢,下一站呢。
我停頓良久,心想自己快要大哭起來了。「萊蒂比,去拿一塊牛奶糖給他,也許他就會記起來了。」這時雷夫奇叔叔說。
在帶著涼意的春天,緊抱女兒徒步到本地的火車站,讓我覺得很開心。我滿心愉悅地想,等我們到家,我會看場足球賽,還可以和妻子觀賞電視上的周日特映電影。車站廣場上的「人生糖果店」早已甩去了寒冬,將窗戶拉低,在店前架設冰淇淋櫃檯,上面擺著冰淇淋筒。我們請店家秤了一百公克的瑪貝爾牌牛奶糖。我剝掉一顆糖的包裝紙,把糖送進女兒猴急的嘴裏。我們走上月台。
我默不作聲,滿腹懷疑,無法想像這種書會是何等模樣。
這時萊蒂比嬸嬸出聲了:「你又在騙小孩了。」
趁我們還沒離題過頭,一定要提及抵達最後一站桑帕札爾之前,我在偏遠的卡提克小鎮短暫逗留,妙醫師曾希望在那理定都。但我發現,受到戰爭、移民、零散的記憶流失、一大群人,以及恐懼和臭味的影響,小鎮變化很大——因為我的無能,你一定得用猜的,才能拼湊出為什麼在街上如無頭蒼蠅亂竄的人潮中,我的腦袋會失去作用——我變得焦慮,害怕唯一保有的關於嘉娜的記憶,可能隨之流失。藥房窗口陳列的日本制電子錶可以作證,基於事實和我眼見為憑,妙醫師的大陰謀論,以及受他差遣的手錶密探組織,早已瓦解;雪上加霜的是,擁有軟性飲料、汽車、冰淇淋與電視機經營權的業者,已在購物區櫛比鱗次,一排接一排,展示他們的舶來品。
「把天使撿起來,」我告訴三歲的女兒:「咱們去車站看火車。」
時序進入春天,一天晚上用過晚餐之後,我第N次讀著里爾克的一封信——天知道我究竟讀了幾遍——那封信上寫道:「即使是我們的祖先,對他們而言,一間屋舍、一口井、一座熟悉的高塔、他們的衣服、外套……這些物事都不能量化,它們更該歸屬於私領域範圍,而非供作計算之用。」
「最後一題,」雷夫奇叔叔雙眼閃閃發亮說:「我們要從切廷卡亞去馬拉特雅。」
「我們可以吃牛奶糖嗎?」
即使如此,我這個不幸又愚蠢的男主角,還是在這片為失憶症所苦的土地上,努力挖掘人生的真諦。我想,自己得去找個涼快的安靜蔭涼處,為保住我的夢想找個藏身處,才能重新想起記憶中嘉娜的容顏,憶起她的一顰一笑,以及她說過的話語;因此,我朝妙醫師與他可愛女兒們曾居住的大宅走去,那株桑椹樹,或許就是助我回憶的地點。電纜和電線杆為這座山谷帶來電力,但附近地區已沒有房舍,除了廢墟,什麼都沒有。顯然,這片廢墟並非年久失修導致,而是一連串災難的結果。
我記得,看著周遭的那一瞬間,有一股快活但天旋地轉的感受。數百個黑白天使的影子,不但從放在我舊書桌上的書堆中看著我,還從搗蛋女兒所到之處,包括窗檯、灰塵滿布的暖氣裝置、地毯、一支桌腳稍短的床頭桌邊冒出來,反射在銀製糖果盤上:這些天使,都是從數百年前歐洲天使油畫的複製品影印而來。我覺得自己比較喜歡複製本,而非原版。
我招認,自己思考了半晌,以為糖果盤裡會像神話故事一樣,藏有護身符、魔法戒指或者有毒葡萄,但裏面只有七顆新人生牌牛奶糖。這個牌子我從小就有印象,但現在即使在最偏遠的鄉下小鎮,都已經買不到了。每顆糖的包裝紙上都有天使註冊商標,加起來共有七個天使,優雅地坐在「Life」的大寫L字母上緣,天使們完美的腿略微延展到New與Life兩字之間,它們感激地看著我,溫柔微笑,感謝我把它們從禁錮二十年的黑暗糖果盤中釋放出來。
相信機會與機遇的讀者,以及相信雷夫奇叔叔不會把一切訴諸機會與機遇定奪的讀者,或許已經猜到了,那個車站的名字,就是華倫巴格。
我極度小心又艱難地剝掉包裝紙,以免殃及天使。這麼多年後,糖果已經硬得像彈珠。每張包裝紙內都有一首拙劣的押韻詩,這些詩對於了解那本書或人生是否有任何助益,我說不上來。比如這一首:
隔了良久,懷中的女兒說:「狗狗。」
到了庫塔雅,經過七年的生產作業后,這間公司顯然又結束營業。如果我沒想到要前往鎮公所的公司登記機構查詢,並且追到政府機關辦公室,便無從知悉天使糖果與口香糖公司的創辦人蘇利亞先生,十五年前已經橫越大半個土耳其,搬到馬拉特雅,他獨生女的夫家就在那裡。在馬拉特雅,我得知天使糖果與口香糖公司在當地又風光了最後兩年,那已經是十四年前了。我記得,自己當年偶爾曾在巴士站看見這些仍垂死掙扎的牛奶糖。
「然後咧?」
這個問題,我不是從火車時刻表,而是由雷夫奇叔叔身上得到答案。
「洛本像《彼得與伯提夫》那樣的書嗎?」我問道,心頭怦怦狂跳。
那件事過了二十五年之後,這個人懷抱著可愛的女兒,望著南下特快車車尾的紅燈;咱們蠢笨的奧斯曼,又一次記下住同一個站名。有時候我強迫自己記下來,試著鞭策刺|激自己,把聯想到的事付諸行動。我告訴自己,這真read.99csw.com是太巧了!一,剛離開的那班火車,明天會經過我記不得的那個站。二,萊蒂比嬸嬸給我的牛奶糖,裝在她送我當禮物的同一個糖果盤裡。三,女兒嘴裏有顆牛奶糖,而我口袋中的牛奶糖略少於一百公克。
寫給其波蘭文譯者的著名信件中,里爾克說《杜伊諾哀歌》中提到的「天使」,與基督教天堂里的天使沒什麼關係,與回教的天使形像亦無關聯;這一點雷夫奇叔叔早就從譯者簡短的序文得知。在里爾克從西班牙寫給露·莎樂美的信中,雷夫奇叔叔也查知里爾克開始寫作《杜伊諾哀歌》的時間,並獲知里爾克讀過古蘭經,這點令叔叔「大吃一驚」。有一陣子,我熱中研究伊斯蘭教的天使,但從母親、鄰居老太太或故作博學的同學那裡所聽到關於天使的描述,在古蘭經里都找不到。雖然從許多資料來源皆能找到阿茲拉爾的形貌,例如卡通、報紙或交通安全海報、自然科學課,但古蘭經中甚至沒有提到其名,只稱之為「死亡天使」。對於早已非常著名的「天使長米迦勒」,我同樣找不到更多資料;關於末日審判時會吹號角的「燃燒天使」,我亦無從查得其他訊息。一個德國人乾脆在回信中,寄給我一大疊影印自藝術書籍的基督教天使肖像,以斷絕交流,因為我問他:「古蘭經第三十五章伊始,關於天使具有兩翼、三翼或四翼的區別,是否為伊斯蘭教獨有?」除了一些瑣細的差異(例如,古蘭經視天使為分隔的另一族群,把地獄的惡魔一族視作天使世系,或者聖經中的天使能賦予天主與其創造的萬物更牢固的關係),關於伊斯蘭天使與基督教天使的區別,里爾克的判斷很正確,不必多加證明。
「把納察提和庫爾塔蘭之間的車站順讀一次。」
「基斯柯波魯之後呢?」
提到巧合,我狂跳的心比雙眼先發現一件事,那就是駕駛這輛新款賓士巴士、帶我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司機,十四年前曾經載著我和嘉娜從大草原上一個有清真寺的小鎮,駛向一座雨水泛濫、最後積水盈尺,變成水鄉澤國的城市。我的眼睛和身體都忙著適應近來巴士上增添的新式配備,例如嗡嗡的空調聲、座椅上方的專用小燈及隨車服務員穿著飯店服務生的工作服,用鮮艷小塑膠袋包裝、味如嚼蠟的食物以托盤盛裝奉上,還有紙巾上印著旅行社的有翼徽章,另外只要按個鈕,座位就可變成床,斜倚在後方倒楣鬼的膝蓋上。如今,這些「特快」巴士都直接由某個特定地點,到達另一個定點,中途也不會停靠蒼蠅滿天飛的餐館;有些巴士還設置了附隔間的廁所,讓人回想起過去在路上因意外塞車時,大家最痛恨的電動椅。在車上,有一半時間電視螢幕都播放著這家旅行社的遊覽車廣告,順著柏油路,巴士將領我們至大草原中心;搭乘這些巴士旅行時,可以睡覺或看電視,也可以反覆看著關於「搭乘本車舒適愉快,可小睡片刻,也可看電視」的廣告。當年我和嘉娜曾隔著窗戶向外望見無人荒地,現在拜充斥的香煙與輪胎廣告看板之賜,荒地已被描繪為「親近宜人」。為了擋太陽,巴士窗戶都染過色——有時是深棕色,有時是伊斯蘭國家慣用的深綠色,有時則像原油的顏色,讓我想到墓地。這些顏色,反而為這片大草原增添幾分宜人的色彩。我愈來愈靠近人生的秘密了。即使以文明世界的角度來看,我的人生早已滑脫軌道,但到了這個被埋沒遺忘的荒郊野外,我還是覺得自己依然活著,仍然狂烈呼吸,仍在追尋——讓我這麼說好了,借用過去別人說過的話——小私小欲。
新人生正牛奶糖由天使糖果與口香糖公司生產
就像許多心碎的人一樣,某段期間我會急切地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混亂。當我交互比較這些書中所提到非現實的幻想文句之後,能夠在字裡行間分辨哪些部分有助於我偵測出其中的暗語,並把搜羅到的秘密排列成序,在秘密之間構思出其中的相互關係;我對自己打造的細密複雜網路系統相當自豪。我抱著愚公移山的精神,耐心地工作,巴望藉此彌補自己過去虛擲人生的遺憾。你不必在看到伊斯蘭國家的圖書館架上居然塞滿手抄本和評論文集之際,才驚覺自己的不足,而只消看街道上有那麼多失意人,就明白原因了。
我看見酒吧與啤酒屋在清真寺,以及退九-九-藏-書休之家附近等最不可能開設的地方開張。我親眼看見一個斜視的俄羅斯模特兒提著一箱衣物走過一個個小鎮,在巴士上、戲院或市集表演一人服裝秀,再把展示過的服裝賣給面罩遮臉、戴著頭巾的我國婦女。我發現在巴士上兜售微縮版古蘭經(比我的小指還小)的阿富汗移民,已經被叫賣塑膠棋盤、酚醛樹脂制雙眼望遠鏡、戰爭勳章、裏海魚子醬的俄羅斯及喬治亞家庭取代。我曾碰到一個看來一直在尋找女兒的男人,那個穿著牛仔褲的女孩已在雨夜的車禍中與心愛的他攜手赴黃泉,嘉娜和我則幸運生還。我看見因為那場未宣而戰的戰爭,由此廢棄的陰森庫德族村莊,還見到步兵團對著遠方崎嶇山頭的漆黑處狂轟猛炸。在一座遊盪的失業年輕人與當地天才齊聚,測驗誰比較行、誰比較幸運、誰比較猛的錄影帶商場,我目睹一種集滿兩萬五千點后,粉紅色的電玩天使就會現身對你甜甜一笑的電玩遊戲(日本人設計,義大利人將其實體化),彷彿是要許好運給我們這些坐在霉味衝天、灰塵滿布房間里摸黑拚命按鈕的歹運人。我看見一個渾身散發濃烈OP牌刮胡皂味道的男人,張嘴朗誦已故記者占拉爾·薩里剋死后才被發表的專欄作品。我看見剛剛轉會過來的阿爾巴尼亞和波士尼亞足球員,還有他們漂亮的金髮妻子,坐在新近發跡的小鎮廣場咖啡館喝可口可樂;這個小鎮的舊式木造宅邸被拆卸一空,改建鋼筋水泥公寓大樓。我也在小客棧和人潮多如跳蚤的市集,看見那些不安的影子,據我推測是精工或舍奇索夫;展示彈性繃帶和疝氣病人圖片的藥房窗戶上,或者對街商店的櫥窗上,也看得見他們的身影。無論在飯店房間或巴士上,夜裡有時我沉浸在快樂的美夢中,有時卻被惡夢籠罩。
「然後咧?」一頭淡棕發色的女兒仍然望苫遠方站務員車廂上那個幾乎已經不可見的紅燈,抱著好玩又故弄玄虛的心理,快樂地不斷重複同樣的話。
我從「納察提、烏魯歐反、庫爾克、席夫萊斯、葛辛、馬登」起頭,一路唱名下去,沒有漏掉任何一站。
「這火車會去哪裡?」
我沿著第一條街步行,開始覺察到心中的平靜;到了第二條街,一株垂柳撫觸著我;在第三條街遇見一個面孔如天使般玉雪可愛的長睫毛孩童時,我想從口袋掏出那張記著地址的字條,請他領路。我潦草的字跡,會不會讓他如讀無字天書?還是說,這孩子根本不識字?我不知道。在此地以南兩百公里遠的一位公務員,給了我這張紙條抄地址,但當望著字條,我才發現上面的字跡幾乎無法辨識。我想一個個大聲念出每個音節,就在準備說出「雷丘街」之際,一個乾癟的醜陋阿婆從她家緊閉的陽台上探出頭來說:「那邊,就在那邊,沿這條街往上走。」
地址:艾斯基瑟希市,布魯明戴爾街十八號
「為什麼從庫塔雅出發,途經烏薩克的班車,得先經過阿夫永?」
「切廷卡亞、狄米雷茲、阿吉迪克、烏魯岡尼、哈珊赤利比、希金罕、基斯柯波魯……」我起了頭,卻在中途停下。
「因為不幸的是,政府中止了鐵路政策。」
但是,這段痛苦的期間,每當讀到新的句子、意象或見解,我都會發現,這些所謂的新體會,早就被雷夫奇叔叔從另一本書中竊取,融人自己的薄冊里。起初,我對這種現象非常失望,就如同那個年輕人突然發現天使似乎並非自己夢中天使的模樣時一樣失落;然而,過去就是不折不扣愛的奴隸的我,還是很想相信,一開始看起來不那麼單純的事,其實都是某個深奧迷人秘密的徵兆,或蘊含無與倫比的重要性。
我想,咱們已經來到這本書的結辯階段。連續幾個月來,我一遍遍反覆閱讀桌上排排站的三十三本書。在泛黃的書頁中,我一一畫線做記號;我在筆記本和紙上加註解;我經常去圖書館報到,門口的警衛老是瞪著讀者看,表情彷彿在說:「你到底來這裏幹嘛?」
「你知道這班火車會去哪裡嗎?」我一時衝動,突然問女兒。
我搭上巴士又下了車,遊走各巴士站,行遍購物區,四處搜尋公司登記處及分區辦公室,在小巷裡打探,走過有噴水池、貓和咖啡館的廣場。過了一段時間,在落腳的每個小鎮、在所有走過的人行道、在每家停下來買茶飲的咖啡館逗留後,我認為自己追查出關於這樁無情陰謀的線索,發現上述地點與十字軍、拜占庭帝國及鄂圖曼帝國有所關聯。看到對面街上把我當成觀光客,意圖兜售新壓印拜占庭幣的小孩時,我縱容地對他們微笑;當理髮師傅把顏色像尿一樣的新烏拉圖牌古龍水倒在我的脖子上,我拔腿就跑;發現過去如雨後舂筍冒出的露天市集壯觀的出入口如今被拆卸,堆得像西台廢墟,我也毫不驚訝。我的想像力像腳底下的柏油路一樣,已經被午間烈日烤軟,但還不致揣測札基科學驗光中心門口,那座真人大小眼鏡招牌上的十字軍騎士,揚起的灰塵有啥玄機。
我只想要你
那時我應該是十一歲或十二歲,一天下午,父親帶我到雷夫奇叔叔家。父親和叔叔在下雙陸棋,我手上拿著萊蒂比嬸嬸做的糖餅乾,望著籠九_九_藏_書子里的金絲雀,還拍打看不懂的氣壓計。從架上抽出一本舊連環畫,正沉浸在熟悉的彼得與伯提夫冒險故事之際,雷夫奇叔叔叫喚我,然後一如每次我們來訪時一樣,開始出題考我。
我把她抱進懷裡,到瀰漫著清潔劑與燒烤食物味道的廚房找她母親,告訴她我們要出門看火車。她正埋頭清洗杯盤,抬頭對我們微笑。
既然透過向天使的祈求能夠解決一切問題,我拿定主意,一再閱讀《杜伊諾哀歌》和其他書籍。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那些與嘉娜為伴、聆聽她談論天使故事的夜晚這麼念念不忘,而不是追懷唱輓歌,並讓我聯想到雷夫奇叔叔作品中天使的那種天使。一長列貨運火車穿過鄰近地區,拖著望不見盡頭的車廂嘎嘎駛在鐵軌上,向東而行。過了良久,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我好想聆聽那明亮、激勵人心的召喚,回憶人生中的似水年華。我回頭望著那個銀製糖果盤,它映照出正在播放的電視,也反射出坐在桌旁抽煙的我的影像,紙張和筆記本凌亂地躺在桌上。我走近窗口,從窗帘之間望向窗外的夜色。這是個黯淡的夜,只有路燈或對街公寓的亮光,能暫時把夜的影子反射在滴落窗檯的小水滴上。
萊蒂比嬸嬸給我吃牛奶糖。一如雷夫奇叔叔的提示,一把糖放到嘴裏,我就記起了基斯柯波魯的下一站。
那個為了愛、為了一本書犧牲受苦的悲痛男子,開始召喚他的同伴:記憶啊,說話吧。我舉起手中的糖果盤,動作有幾分像一個演戲時假惺惺舉起一具自認為是倒楣的尤里克,其實卻是某個貧農骨骸的市立劇院演員。然而如果考量到結果,那個動作並不算大假。畢竟,這個叫作「記憶」的謎,多麼容易馴服啊:我馬上記起了所有的事。
我記起更多事。我望著手上的銀製糖果盤,憶及自己大聲說出「華倫巴格」。雷夫奇叔叔說:「好極了!」
這段情節是真的嗎?還是,這隻是我那好心、善良的記憶之友當場編造的故事,以便安慰我這傷心的男人?我無法釐清這一點。但我並不想衝出門,再去盤問萊蒂比。我手上拿著糖果盤,走到窗邊望著街道,迷失在思緒里。不過,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是否可以正確稱之為「思考」,或者只是說夢話。一,有三戶人家的燈光同時亮起。二,車站那隻可憐的狗兒走過,看來神采奕奕,十分快活。三,心神混亂的當兒,無論是什麼力量支配了我的手指,我的指頭開始行動——噢,你瞧!——卡住的蓋子居然輕而易舉地打開了!
我倒回幾個站,抱著希望重新來過:「希金罕、基斯柯波魯……」但到下一站,我還是被困住了。
親愛的讀者,回憶帶給我無限喜樂。這個春天的夜晚,我的過去與未來,在某個已從記憶移除的關鍵點交錯糾纏;而巧合的是,我再次受困在這個關鍵點上,試圖記起鐵路站名。
成分:葡萄糖,糖,蔬菜油,奶油,牛奶,香草
九點十六分,本站不停靠的南下特快車還沒有到,沉重的引擎聲就先遠遠傳來,彷彿來自地心最深處。現在露臉的足它的探照燈,光線反射照在天橋的牆壁及鋼製高壓電塔上;然後車頭逐漸靠近車站,火車似乎安靜下來,只有動力全開、發出刺耳聲響的引擎,勢不可擋地駛過我們這兩個互相擁抱的渺小凡人時,才出現些許喧鬧聲。燈火通明的車廂內,充斥著比較像是人發出的噪音。我們看見旅客向後靠在座椅上,有人背靠窗戶,有人在掛外套,點煙,渾然不覺我們兩人正凝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們佇立在火車揚長而過吹起的微風中,享受寂靜,久久望著火車尾端的紅色燈光。
接著,他的骰子擲出了五和六兩個數字,只擲一次就打敗我父親的棋子。「阿奇夫,你的這個男孩聰明絕頂,你知道我這陣子打算幹什麼嗎?」他說。我老爸的注意力都在棋盤上,對這番話根本聽若罔聞,所以雷夫奇叔叔乾脆直接告訴我:「有朝一日,我會寫一本書,男主角就用你的名字。」
「然後去艾斯基瑟希,再來去安卡拉。」
餐館的後面
此外,我甚至開始在夜裡反覆念這些沒有意義的玩意兒。在完全發瘋之前,我躡手躡腳走進昔日的房間,無聲地拉開舊梳妝台最下層的抽屜,仗著觸覺,摸到小時候使用的多用途……的什麼來著,把它當救命稻草。這個東西一邊是尺,另一邊是拆信刀,不鋒利的尾端則是一片放大鏡。我就像在桌燈下檢查偽鈔的財政部官員,把牛奶糖包裝紙上的天使圖案,好好瞧個仔細:它們長得既不像慾望天使,不似波斯細密畫中靜靜佇立的四翼天使,和多年前我在巴士窗邊期盼遇上的天使完全不同,也不像穿黑衣白衣的影印版天使。我讓自己努力回憶,但仍徒勞無功,這些圖案只讓我想起當年還小時,許多小朋友充任小販在火車上叫賣這種牛奶糖。正當打算下結論,認為包裝紙上的天使圖案是挪用自歐洲出版品之際,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包裝紙一隅、不斷對我送秋波的製造商資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