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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輕鬆!」他說:「這一切將會過去的。來,拿幾顆薄荷糖,無論有什麼苦惱,吃了會讓你好過點。」
在那瞬間,我渴望開口,和天使說話……或許,因為我心中仍感受到隱約的趣味與驚喜之故。但我沒有發出聲音,開始焦躁起來。從看見他的第一刻起,我所感受到的友愛、吸引力與溫柔,仍然在內心活躍。我希望從這些感受中找到心靈的安寧,以為這是長久以來自己期待的一刻;但是,為了減輕內心那份滋生速度超過車速的恐懼,我盼望這一刻能為我帶來關於光陰、意外、平靜、寫作、人生與新人生的解答。
在那道出現於擋風玻璃右側的陌生強光中,我看見了天使。
今後我要何去何從?我得到了必要的——和沒用的——資訊,在這場可能是我自行虛構的冒險苦行及神秘旅程中,我已經抵達終站。我人生接下來的片段,姑且稱之為「未來」,將被隱蔽在黑暗之中,就像山腳下那個只有幾盞燈光的桑帕札爾小鎮一樣,被世間遺忘,自絕於璀璨的夜生活、興奮愉悅的人群,以及燈火通明的街道之外。但是,當一隻狗對我不停狂吠著該辦正事了,我走下山丘。
這天使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波斯細密畫中的天使典型,不像牛奶糖包裝紙上的天使,同樣不像影印的天使圖樣,甚或不像這些年來我夢中盼望聆聽她聲音的那位天使。
或許因為這輛巴士是嘉娜和我以前搭過的噪音大、老舊但堅固耐用的瑪吉魯斯公司碩果僅存的一部車;或許因為我們的車行駛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面,車胎每秒鐘轉動八次,製造特殊的呻|吟音效;或者因為我的過去與未來在紫灰色的熒幕上演,葉斯爾坎片子出品的影片中,互有誤會的愛侶落下眼淚——說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怎麼搞的」的台詞;也可能因為某種本能引導我發現人生潛藏的機遇,我坐在三十七號座位上——或許因為斜靠在她曾經坐過的位子上,我看見深暗天鵝絨般的夜色,這過去也曾出現、既神秘又吸引著我們的景象,彷彿如光陰、夢想、人生,以及那本書一般,永遠沒有盡頭。當比我還悲情的雨水開始啪嗒啪嗒打在車窗上,我整個人仰靠在座位上,沉溺於記憶和樂曲里。
難道,這就是我尋找許久的慰藉?我不知道。但是,就像街上哭泣的孩子,認真聽完好心人說的故事之後,我開始思考他的安慰之詞,回想起早年文藝復興時代作家,以及艾祖隆的依斯馬依·哈基均曾經討論過的觀念。我想到了撫慰自己的方法。我思忖他們所謂「悲傷,是一種由胃傳送到腦部的物質」的想法,決定多注意眼前的食物。
當我本能地轉向司機,看見一道離奇的強光洶湧襲向整片擋風玻璃。兩輛卡車在離我們約莫六、七十碼外互相超車,遠光燈都對著我們,很快就要撞上我們的巴士。我知道,意外已無可避免。
正當各位好鬥、傲慢的讀者嘲弄我智力與注意力有問題,竟然要花六個小時才發現對方是盲人之際,我可否以同樣挑釁的態度請教各位,在這本書的每一個轉折點,你們有投注全副注意力用心思考嗎?咱們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記得對幾個場景的描述:比如說,書中第一次提到天使是在哪個段落?你能夠馬上說出雷夫奇叔叔寫作《新人生》時,從舊作《鐵路英豪》得到哪些靈感嗎?在我的文章中,你有沒有發現,於戲院射殺穆罕默德時,其實我早已明白,當時他正思念著嘉娜?許多和我一樣失序脫軌的人,在人生中以憤怒表達哀痛之情,希望藉此巧妙、聰明地讓痛苦消逝,但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看著電視播放進球的慢動作,其他男人不是坐在桌邊,就是排隊買「漢堡」。這個畫面讓人感覺樂觀主義一點也不是表面工夫,而是非常理性的想法,因為它與在前方準備以待的人生那麼相稱。我喜歡看電視轉播的足球賽,星期天懶懶地窩在家裡,偶爾傍晚喝得醉醺醺,帶女兒去火車站看火車,試吃各種新品牌番茄醬,讀書,和妻子聊八卦及做|愛做的事,一口口抽著煙,心境平和地坐著,像現在一樣到處喝咖啡,還喜歡其他好幾千種事。如果好好照顧自己,能夠活得久一點,例如像那位以七姐妹星團命名的牛奶糖製造商一樣,那麼,我幾乎還有半個世紀的光陰好好享受這些事帶來的快樂……這一瞬間,我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渴望,我想家,我想妻子和女兒。我幻想著,星期六約中午回到家之後,要怎麼陪女兒玩,要在車站的糖果店買什麼給她;到了下午,她在外頭玩耍時,我和妻子九_九_藏_書要真槍實彈、熱情如火地認真嘿咻,然後一家大小一塊兒看電視,在女兒身上哈癢,一起笑開懷。
我是否曾經注意到——他的孫子注意到了——春末北徙及八月南遷回到非洲的鸛鳥,它們飛行的高度,比快活的時候更高一些?這是因為它們飛越的這些城鎮、山巒、河流都在受苦受難,面對這片悲慘的土地,鳥兒們不願意再多看一眼。講到對鸛鳥的愛,他提及五十年前曾經到伊斯坦堡演出的法國女飛人,她的腿就像鸛鳥腿一般細。他還回顧起從前的馬戲團和市集,細細描述那裡賣的糖果,言談中對地方色彩的感受,多過懷舊之情。
一輛滿載盛滿水金屬水桶的馬車趕過了我,轉向那條街,我暗忖,路的盡頭應該是上坡路。我推測這些水是送去上坡某幢正在施工的建築物那裡。望著隨馬車上行而濺出水桶的水花,我疑惑著為什麼水桶要用鍍鐵制的而非塑膠。難道,塑膠製品在這裏沒有出頭天嗎?和我眼神交會的,不是忙碌的馬車駕駛,而是那匹馬,我被它看得羞愧萬分。它的鬃毛被汗水打濕;它憤怒無助;它拖著沉重負荷,它承受的才配稱作真正的苦楚。我在它大而哀傷、苦惱的眼中看見了自己,讓我登時頓悟,這匹馬的處境比我悲慘多了。我們攀上雷丘街,相伴的只有鐵制水桶發出的鏗鏘碰撞聲、輪子駛過石子路的嘩啦啦聲,以及我爬上坡的單調吁喘聲。馬車轉進一個小庭院,工人正在混合灰泥,陽光閃入烏雲背後之際,我走進庭院,接著步入新人生牌牛奶糖開山祖師漆黑又神秘兮兮的住所。我在那座被庭院環繞的石屋中,足足待了六小時。
我為自己倒了咖啡,坐在角落。在這個採光明亮的地方,三架電視正在播放節目。我看見一個打扮漂亮的小女孩,她沒辦法將裝在塑膠瓶里的新品牌番茄醬倒在薯條上,還得勞動母親幫忙。我桌上也擺了一瓶同是「美味牌」出品的塑膠瓶裝番茄醬,瓶身上的黃色字體向我保證,如果三個月內集到三十個瓶蓋寄到下列地址,就有機會參加抽獎,得獎者可以去佛羅里達迪士尼樂園暢遊一星期。不過,瓶蓋很難打開,剛剛那個小女孩最後雖然成功了,卻也弄得一身臟。現在,中間那部電視播放的足球賽里,有一隊進了球。
被這樣一位好心腸、彷彿拿糖果給街上哭泣小孩的「大伯」一安慰……我像那個拿糖的孩子一樣,望著這位賣糖「阿伯」的臉,心中滿懷愧意。稱他大伯,只是語意用法,或許他年紀沒比我大上那麼多。
沒多久,當我以眼角瞥向同車乘客,看見同樣用眼角偷瞄我的同車乘客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此時,一個剛剛也偷窺我良久的年長小販,拎著一個草籃走過來,直視著我。
老先生朗誦了包裝紙上一萬首拙劣押韻詩中的八首,代替回答。不會造假,也和我童年回憶無關的誠實天使,從癟腳的詩文中,向我傳達訊息。詩句里,天使們被比喻為一流美女,有時是懶散、睏倦的年輕女子,渾身充滿神話故事般的魅力,與生俱來的天真純潔讓我無法抵擋。
老先生坦承,他背誦的詩詞都是自己的作品。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裝紙上的一萬首詩當中,他一個人就寫了將近六千首。在牛奶糖神奇供不應求的黃金時期,他幾天內就想出了二十首詩。鑄造第一枚拜占庭帝國貨幣的阿納斯塔修斯一世,把自己的畫像印在硬幣正面,不是嗎?老邁的糖果製造商對我詳述,他如何把私家創作放進秤盤與收銀機之間的玻璃瓶里,上百萬人將帶有他印記的產品放入口袋,還提到這些糖果曾被充作零錢使用;另外,他告訴我,他一生品嘗過許多發明自己貨幣制度的帝王所享用的珍品,例如財富、權力、好命、美女、名聲、成就和快樂。因此,他沒有必要辦人壽保單;但為了彌補這位年輕的保險業務員好友,他會解釋為何把天使的影像放進自己的牛奶糖中。年輕時,他經常去電影院報到,尤其愛看瑪蓮·黛德麗的片子。他對《Der Blaue Engel》這部電影,也就是《藍天使》特別著迷,片子改編自德國作家海里希·曼的小說。老先生曾經讀過原著,書名叫作《垃圾教授》。艾彌爾·亞寧斯飾演的拉特教授是謙遜的高中教師,愛上了一個具大方美德的女性;雖然這名女子看起來如天使般美麗聖潔,但實際上……。九-九-藏-書
等待那一班巴士把我帶回充斥著銀行、香煙和汽水的廣告看板,以及電視機的喧囂花花世界時,我漫無目的地望著這個位於世界盡頭小鎮的街道。如今,我已不再對探尋世界、探尋那本書和自己人生的意義及真諦,抱持任何希望,也不再有渴求。我發現,自己身處逍遙自在的人群中,不會明示什麼,也不會暗示或意有所指。從一戶人家敞開的窗戶望進去,我瞧見那家人齊聚一堂,正在吃晚餐。人們就是這麼過日子,和你所知沒有差別。我看見清真寺牆上釘著一張海報,注載古蘭經讀經班的時間表。在有涼棚的小餐館,我不經意發現,支流牌汽水依舊在這裏不屈不撓地抵擋可口可樂、百事可樂與史威士等外來品牌的入侵。我望著對街腳踏車店前方正藉著店內光線調整車胎的修理工人,他身旁的朋友邊抽煙,邊跟他閑扯。我怎麼會認為他們是朋友呢?他們或許在衝突中鬧翻,彼此懷恨在心、憤恨難平。但另一個可能性是,他們不是極端有趣,也不是絕對無趣。覺得我太悲觀的讀者們,讓我把話說明白,坐在有涼棚的小餐館里,我寧願多看他們幾眼。
伊斯坦堡,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四年
雨勢開始加大,和我心中漸增的哀傷不相上下。夜半時分,它轉成了傾盆大雨,挾帶著猛撲向巴士車身的強風,以及我腦海中綻放的悲情之花,還有同樣色調的紫色閃電,凶掹來襲。雨水從車窗滲入座椅,老舊的巴士經過一座加油站,但在豪雨和大水肆虐的泥濘村落里,根本看不清楚。巴士放慢速度,轉進一處休息站。我們沐浴在戀戀記憶餐廳的藍色霓虹燈光暈中,疲憊不堪的司機宣布:「這裡是強制停車的休息站,休息三十分鐘。」
對談的第二個小時結束時,我告訴他自己不是賣保險,而是對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好奇。他在椅子上略微挪了挪身子,將臉轉向穿過陰暗庭院灑入的灰暗光線處,突然問我懂不懂德文。「Schachmatt。」我還沒回答,他便說了一個詞,然後對我解釋那個字是「將軍」之意,為波斯文的國王「shah」及阿拉伯文的被殺「mat」等兩個字合成的歐洲字。我們是教導西方人下棋的民族。在西洋棋的戰爭舞台上,黑白兩軍為我們靈魂中的正邪勢力奮戰。他們做了什麼?他們以我們設計的「大臣」為藍本,設計出「女王」,還把我們的「大象」改成「主教」;但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們把西洋棋視作自己的發明,視它為他們世界中代表理性主義的新產物。如今,在他們所謂的理性方法灌輸下,我們無從了解自身的感性文化,還以為這才是文明化的象徵。
「不,不用,這隻是我送的小禮物。」
「那麼,天使的典故呢?」這位不幸的旅者、有耐性的保險業務員兼倒楣的男主角再次發問。
我從自己的哀傷中回過神來,看到老人抬頭望著吊燈的樣子,這才明白,他已經瞎了。我第一次對他心生尊重,敬畏有加,或者應該老實說,是心存艷羡。他高大、瘦削而優雅,以年紀來看,他的身體很健康;他能巧妙運用手與手指,腦筋依舊靈動、有活力;連續聊了六個鐘頭之後,他依然對這位心不在焉的殺人兇手興緻勃勃,而且固執地認為對方是保險業務員;年輕時,他已有了成就,生活洋溢著歡快與興奮,即使這份成就消失在好幾百萬人的肚子里,即使寫作的六千首蹩腳詩淪落到垃圾桶,這些卻都令他樂觀地假設自己在世上佔有一席之地;另外,一直到高齡八十多歲,他還有能耐每天抽兩包煙,日子快活自在。
我知道正在喝湯、狼吞虎咽大吃肉飯的同車旅客,對我的失態一定不會有好印象,所以偷溜進廁所。我打開水龍頭,有些暖意的混濁自來水飛濺而出,打濕了我的臉,也濕透我的衣裳。我從容地指了指鼻子,然後回到餐桌旁。
我想,身處人群中,對我或許是好事;我會喝點湯,吃read•99csw•com個布丁,分心去享受人世間真實的滿足。因此,與其激動地審視已成過往的人生,或許我應該打起精神,調高腦中的理性電波,集中精神在眼前延伸的道路上。我向上跨了兩個台階,拿手帕擦乾頭髮,走進瀰漫油煙和香煙氣息、燈火通明的室內。我聽見一陣令我震撼的音樂。
我不打算離開座位,只想獨自觀賞我稱之為「我的回憶」的悲傷電影。不過,驟降在瑪吉魯斯公司巴士車頂的雨勢太猛烈,放大了心中的悲戚之情,我恐怕承受不住。和其他乘客一樣,我以報紙和塑膠袋遮住頭,彎身跳上泥濘的地面。
「多少錢?」
夜色降臨在陰影幢幢、猶如墓地的庭院,隨著夜幕低垂,更添幾分寂靜,他突然開口提到那個我等了幾個小時、早就想說的話題。之前他一直談著自己在開瑟里附近遇見、試圖于清真寺中庭對眾人洗腦的日本天主教傳教士,這時突如其來改變了話題:他說不記得自己如何想出「新人生」這個商標,但認為這個神奇的名字很合適,因為牛奶糖與長期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人們將他們逝去的過往與新口味結合,創造出新的覺醒。他還說,caramel(牛奶糖)這個字,或是這種糖果,不是法國舶來品或仿造而來。這種說法和一般人的認知完全相反。當kara(或cara)這個字移入歐洲語系時,早已是在本地生活了一萬年的人們最基本的字彙,以它為字首的字,光字典里就有很多頁,意指「深暗的東西」,正反面的用法都有;所以他把這個字放入每一張糖果的包裝紙上,因為他的糖果顏色深暗,但是又很好吃。
我把麵包撕開扔進湯里,再舀起來吃,小心翼翼啜飲著茴香酒,又要了一片甜瓜。我像個擔心自己胃有毛病的謹慎老頭,把注意力轉移到食物和飲料上,直到上車時間已至。我登上車,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想著這件事再明顯不過了:我想把平常喜歡的三十七號座位,連同所有與過去相關的一切,全部拋諸腦後。
不對,不能算全體一塊兒發現。因為能在這非凡時刻逃過接下來這場驚人騷亂而生還的幸運兒,將是坐在後半段座位的乘客。至於我自己,躲在前排座位里,直視著逼近的兩輛卡車照射的強光,我因恐懼和驚奇而為之目眩。這情景,猶如當年望著那本書中轟然衝出的奇特強光一樣,我很快就會被送到另一個世界。
這位紳士的大名是蘇利亞。他是新人生牌牛奶糖的創辦人,今年高齡八十多,每天要抽兩包薩姆遜牌香煙,好像煙草中含有延年益壽的長生不老葯似的。他或許能給我打開人生秘密的鑰匙。他熱情地歡迎我,好像我是孫子的多年死黨或家族友人。他對我講述一年冬天,有個匈牙利間諜跑到他在庫塔雅的公司,彷彿是繼續談著昨天沒說完的故事一樣。然後他詳述關於布達佩斯的糖果店,談論一九三零年代的伊斯坦堡,婦女都戴著相同的帽子出席舞會的細節。他告訴我,為了愛美,土耳其女性犯下哪些錯誤;他還提到那位不斷出入房間、與我年齡相仿的孫子,婚姻多麼不順,鉅細靡遺聊到孫子訂婚兩次,但都沒有下文。他很高興聽到我已婚,並說像我這樣的年輕保險員離開妻女長途跋涉,就為了組織我們的國家,並向人民示警,引領他們對抗大災難的來臨,實在是愛國王義的真正表現。
是屋外的強風,把樹吹得沙沙作響嗎?或者,是我的心神被風掃過?有那麼一瞬間,我的人在,心卻飛到了九霄雲外;就像和藹的老師說的,上課作夢和愚鈍的學生,頭腦已經很不清楚了,就由他們去吧。第一次閱讀《新人生》時,童年的影像被書中急升的光芒覆蓋,那道光影滑過我的眼前,像是從神奇之船發出的熾熱光輝,但卻不可觸及,消失在黑夜深處。在我降落的這片寂寞天地,這樣的狀態並不意味我不知道老先生正在告訴我電影的悲傷情節,而其實是我宛如聽而不覺、視而不見。
我不太記得,關於「凱末爾將軍認為,過度沉迷烤鷹嘴豆是可怕的國家災難」這個故事,是出於我的想像,還是蘇利亞提過。我也不太記得,是他主動提到妙醫師,還是我在提及其他相關人等時順口對他暗示。他說,妙醫師錯在身為一個唯物論者,卻對物質灌注過度的信賴,自以為只要把物體保存起來,便能夠防止它們與生俱來的靈魂放蕩外露。如果這個道理說得通,那麼跳蚤市場就會沐浴在心靈的啟蒙之中。啟蒙、光芒、發亮的、輝煌的……以這些字眼命名的許多read.99csw.com產品都是假的——電燈泡、墨水等等。認知到自己無法藉由避免物質流失,來挽救吾人失落的靈魂時,妙醫師訴諸恐怖主義。當然,這一套和美國人很配,中情局搞下流手段首屈一指。但如今,他昔日宅邸的所在地只剩下呼呼狂風;如花似玉的女兒們一個個逃之夭夭;兒子早就被殺了;至於他的組織,和大帝國的瓦解過程一樣,已經分崩離析,每個殺手自立為主。這也是為什麼,這個透過殖民主義天才的精明策略立國、被封為「中東」的壯麗王國,會充斥著宣示主權獨立的無能殖民地王子——暗殺者。他拿在手上的煙對準我身邊的空椅(而不是瞄準我),一邊強調著其所謂的「殖民主義的矛盾」:我們已身處與殖民土地關係密切的自治歷史尾聲。
我憶起多年前車禍生還后那份期盼安詳的心情……猶如電影慢動作重播的車禍後轉變的心情。我憶起那些無關緊要、忙祿無憂的同車乘客,彷彿我們在天堂共享美好時光。不久,所有熟睡的乘客都會醒來,幸福的尖叫聲與放肆的哭喊將畫破清晨的寧靜;而在兩個世界的入口,我們會像處在無重力的太空,發現永恆這笑話的確存在,我們會一起困惑與激動地發現帶血的內臟、四濺的水果、斷裂的屍體,還有從破損皮箱中四散飛落的梳子、鞋子及童書。
天使和我若即若離。即使如此,我還是心中雪亮:這道深邃、明晰的強光為我而來。即便瑪吉魯斯公司巴士全力朝大草原賓士,天使依舊離我不遠不近。明亮的光線,令我無法確實看清天使的相貌,但是心中浮現的嬉戲、靈活和自在感受,都讓我知道,自己認出了天使。
現實生活中,他的孫子進屋開燈;在那一刻,我同時理解到三件事。一,懸在天花板上的枝狀吊燈,與華倫巴格帳篷劇場里每晚由慾望天使頒贈給幸運贏家絕世嘉言,並送上的吊燈一模一樣。二,屋內變得很暗,我沒法看清楚糖果商人的面孔,而他的名字「蘇利亞」,意思就是七姐妹星團。三,他看不見我,因為他是盲人。
天使依舊無情冷淡,又令人吃驚。並不是他甘願如此,而是因為除了見證,其他他什麼都不能做。美妙曙光中,天使看見我困惑、焦慮地坐在前排座椅上,搭乘錫罐般的瑪吉魯斯公司巴士,穿越天色已半亮的大草原,如此而已。我感受到一股無法忍受的殘酷力道,已經不可避免地襲來。
我向他們道歉,聲稱華倫巴格很多人等著我去幫忙申辦人壽保單。在他們還弄不清楚狀況前,我很快閃人,出了大門穿過庭院,來到街上。到了屋外,我才知道春夜的空氣多麼冷冽;可以想像,這裏的冬天一定很難捱。我發現自己站在路上,比庭院里陰鬱的柏樹還要孤單。
我受邀和他們共進午餐,當我們邊用餐邊喝著冰涼的圖堡啤酒時,老先生說了一個關於第八次十字軍東征時期,一群騎士受困於安那托利亞的故事。他們經由一處位於卡帕多西亞的洞穴隱入地下。幾個世紀來,他們的影響力持續增加,其子孫擴大洞穴的規模,在地下挖了更多通道,發現新的洞穴,建立了地下城市。有時候,這些住在陽光照耀不到迷宮的MPCA(所謂「十字軍世系大隊人馬」)會派出密探,以不同的裝束探出地表,滲透到我們的鎮上與街頭,開始對我們洗腦,宣揚西方文明的偉大。那些MPCA藉著在我們的地盤上軟土深掘,對我們暗中搞破壞,並靠著侵蝕我們的根基,殷勤地浮出表面。我可知道這種密探稱作OP?你可知道,某個牌子的刮胡皂,也叫作OP?
這杯咖啡真的令我清醒過來。天將破曉前,一陣深濃的寂靜突然湧向巴士,除了司機之外,車上唯一醒著的人,就是坐在他正後方偏右的我。我嘴裏含著一顆薄荷糖,雙眼睜得斗大,凝視著橫越無垠大草原、鋪著柏油的平坦道路,專註地望著道路中線上一條條破折號,以及偶爾飛掠的卡車車燈,性急地等待黎明。
不到半小時,我便開始在右側窗上辨出了清晨到來的訊息,這意味著我們正朝北行駛。天地交會處的輪廓起初還很模糊,朦朦朧朧。接著,天地接鑲邊緣呈現一縷光亮的緋紅色彩,但漆黑的天空只缺了一角,不足以照亮整片大草原。那道透出的深紅色弧線是多麼優美、多麼細緻、多麼不凡,讓這輛不屈不撓、野馬般在黑夜中強行穿越大草原的瑪吉魯靳公司巴士,以及它搭載的乘客,全部一頭裁進某種無法自制、習慣性的狂亂狀態,但沒有人發現,連司機也未曾察覺。
「今天咱們都被打垮了,」他說:「西方勢力九_九_藏_書吞沒了我們,順道傷害我們。他們侵入我們的湯、糖果、內衣;他們毀滅了我們。但是總有一天,也許是一千年以後,我們會揭竿復讎;我們會把他們從咱們的湯、口香糖,還有我們的靈魂中驅逐出去,終結這場陰謀。現在,吃下這顆糖果吧,莫作無謂後悔。」
別讓我成為模仿契訶夫的那些作家,他們放下人類的尊嚴,企圖抽出我的痛楚,以便與所有讀者共享;我應該像個東方作家,藉機說個寓言故事。簡言之:我渴望離群索居,我有個與眾不同的目標。但在這裏,這被視為永遠無法獲得原諒的罪。我告訴自己,我從小時候讀過的雷夫奇叔叔漫畫作品中,做了一個不真實的怪夢。所以我再次思量,喜歡擷取故事寓意的讀者,到底會怎麼想;童年時期的讀物,讓《新人生》註定對我影響甚劇。但我和昔日的說故事高手一樣,自己也不相信故事有其寓意,因此我的人生遭遇,只能成為我自己的故事,而且無法平息我的苦痛。這個殘酷的結論,很久以前我就猜到了,但現在才漸漸領悟。聽著收音機流泄的音樂,我無法控制地落下淚來。
我睡得像嬰兒一樣沉,這一覺睡得漫長,沒有被打斷。我醒來時,已近破曉,巴士開進一個現代化的休息站,堪稱回到文明社會的前哨。看見牆上張貼的銀行及可口可樂廣告中那些漂亮又合我品味的美女,還有月曆上的風情,以及五彩繽紛、花俏地誘惑我的廣告,加上玻璃櫃中溢出圓形麵包外的多肉「漢堡」,都令我心曠神怡。室內一隅,有個標誌機靈地寫著:「自助式」,在冰淇淋的圖案上,時髦地出現唇膏紅、雛菊黃和夢幻藍三色。
巴士來了。我懷抱著上述感觸,離開了桑帕札爾。我們繞啊繞上崎嶇的山區,焦躁地聽見煞車嘎嘎作響,駛向下坡路。因軍方巡邏站之故,我們的巴士多次被攔下,大伙兒得掏出身分證件檢查。當我們出了山區和軍隊管區,不必再驗明身分,巴士逐漸隨性加速,瘋狂失控地疾馳在漆黑的寬廣平原上。我的耳朵開始認出這首由引擎咆哮聲及輪胎快活抖顫所合奏的樂曲。
在沉默中,他憑藉盲人特有的敏銳覺察力,感受到我的哀傷。他試圖安撫我說:這就是人生,其中有意外,有幸運,有愛,有寂寥,有喜悅,有悲傷,有光明,有死亡,以及隱約的快樂;不應該把它們全部抹煞。到了八點,孫子開了收音機,廣播播著新聞。我是否願意和他們共進晚餐?
就好像體弱多病的人會感受到自己即將心臟病發一樣,我記得自己無助地掙扎,意圖採取防禦措施,打倒當前的危機。但我要怎麼做?我沒辦法要求——可以嗎?——人家關掉收音機,只因為嘉娜和我當初各自出車禍后初次巧遇時,我們手牽手聽著同一首歌。我不能大聲呼喊,要他們取下牆上的電影明星照片,只為了自己和嘉娜在如假包換的同一家戀戀記憶餐廳,曾經愉快地看著這些照片,笑著一塊兒用餐。由於口袋裡沒有任何能夠對抗心臟問題的亞硝酸鹽錠,我只好在托盤上盛了一碗扁豆湯和一點麵包,還有一杯雙份茴香酒,退到角落一張桌子那裡。當我以湯匙攪拌熱湯時,鹹鹹的眼淚開始點點滴入湯里。
在巴士大燈的照射下,望著不連續的公路中線,讓我聯想到詩歌的疊句。同樣的疊句,從這部疲倦巴士上每一個困頓而沮喪的乘客靈魂深處揚起,輪胎以同等的節奏轉動,引擎以相同的步調運行,人生亦以同樣的節拍反覆再反覆。這人生的話題,也在公路電線杆上不斷重複:人生是什麼?是一段光陰。光陰是什麼?是一場意外。意外是什麼?是一個人生,一個新的人生……。這就是我的疊句。但同時,我正納罕,大草原朦朧的樹影或羊圈的陰影要到什麼時候才看得見,我反射的影像何時才會從擋風玻璃上消失。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巴士內的燈光與窗外光線處於均勢的同時,一陣強光,突然照得我眼花目眩。
我知道,這將是我人生的終結。但是,我只想回家;我一點都不想死,也不想跨入另一個新人生旅程。
幾分鐘之後,自地平線放射而出的微弱光芒已經漸漸轉為深紅,東方的深暗雲層,從下方到邊緣地帶,似乎也被照亮了。在微弱的光線中,我看著那不可思議的形狀,這才了解,就是這一大片兇猛的雲層導致雨勢徹夜拍打著巴士車頂:由於大草原仍籠罩在黑暗中,我可以借巴士的微弱燈光,看見自己的臉和身體反射在正前方的擋風玻璃上;與此同時,我看見那道神奇的紅暈、不可思議的雲層,以及公路上一節接一節不斷重複的中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