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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就很小心,我等著,心裏充滿了恐懼。可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所期待的腳步聲沒有往樓上來,樓下的寂靜也依然照舊。又等了會兒,我聽到廚房門口有響聲,便又跑到了窗戶跟前。女藥劑師手裡拿著包,這次她是一個人往回走。這個美麗的女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年輕而且充滿了活力。我獃獃地看著她,突然她做了件讓我很詫異的事情:離院門還有幾步路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把手裡的包放到地上,匆匆忙忙地從裏面取出件東西來,是條大手絹,她用手絹擦著鼻子哭了起來。我開始同情起這個漂亮的女人,告訴我,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你告訴我,不過,她突然間恢復了平靜,用手絹擦掉眼淚之後拿起包走了。出門的時候,她轉過身朝房子望了會兒,不過她並沒有看到我。
我知道,這麼等下去我肯定會胡思亂想的。哪一個?我希望我的意識能把它自己展示給我,就像是把裡子給翻到外面的手套一樣。你就是這樣的,法蒂瑪,內在的我就像是外表的我照到了鏡子上,是反的!讓我吃驚吧,讓我忘記吧,讓我好奇吧。他們來看的、扶下樓吃晚飯的以及一會兒他們要過來親吻道別的究竟是外表的我,還是內在的我,我經常會問自己。我那怦怦跳的心臟,我那如同漂在河流上的紙船般的思緒,還有其他的都是什麼?太奇怪了!半睡半醒之間,黑暗之中,我經常會糊塗,我會緊張地問自己,內在的我變成了外表的我,而外表的我也成了內在的我,究竟哪一個才是我,寂靜的黑夜裡我分不清。我會像貓一樣悄悄地伸出手打開燈,摸索著鐵制的床框,可冰冷的鐵框只會讓我感受到冬夜的寒冷。我在哪兒?人經常連這一點都不知道。要是一個七十年來一直住在同一間房子里的人也搞不清楚這一點的話,沒錯,我明白了,我們耗費掉的被稱為「生活」的東西是一樣很奇怪、難以理解的東西,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生活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你一直在等著,而當它,為什麼沒人意識到這一點,從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你卻在思考著很多有關它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的問題,想著那些沒有對錯,甚至是沒有結果的奇怪的問題,這時你再看,發現旅行已經結束了,法蒂瑪,快下來吧!下馬車的時候我要先邁那隻腳,然後再邁這隻腳。往前走兩步,然後再回過頭來看看馬車。搖搖晃晃載著我們四處逛的就是這個東西嗎?就是這個東西。結束的時候我會想,就是它,可我還什麼都不明白呢,我想再來一次。不過這是不允許的!快點,他們會說,我們已經到這兒,到陰間了,你不能再上去,也不能再重新來過了。車夫甩起鞭子把車給駕走了,望著離去的馬車,我想哭。我不能重新來過了,read•99csw•com母親,再也不行了。不過,過一會兒我會固執地告訴自己,人一定可以重新來過的,就像一個小女孩,只要她想就一定可以一輩子都不犯任何的罪孽,人也一定可以重新來過的。那時我的腦海里會閃現出倪甘、塗爾伉和徐克蘭給我讀過的那些書,以及我和母親坐車回家時的情景。我會覺得很開心,夾雜著一絲莫名的痛苦。
「我們走了,奶奶,回到伊斯坦布爾以後,您想讓我們替您問候誰?」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來。」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來!」
「雷吉普,雷吉普,我在跟你說話呢。」
樓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房子里靜得太奇怪、太嚇人了。我覺得腿上有點冷,於是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走到窗邊,推開百葉窗,朝樓下看了看。園子里有個人正著急忙慌地朝汽車跑過去,我認出他了,是麥廷,他坐上車走了,天哪,弄得我稀里糊塗的。我站在窗邊往下看著,腦子裡想的全是些壞事情,太恐怖了。不過,這種狀態沒持續太長時間,因為沒過一會兒,麥廷就回來了,讓我吃驚的是,一個女人和麥廷一道下了車,一道進了門。看到女人手裡的包和長長的圍巾,我便認出了她——女藥劑師。每次他們說我病了的時候,她就會拿著大包來給我看病,其實這個大包更適合男人拿。為了讓我喜歡她,為了能將毒針輕鬆地扎到我身上,她總是面帶微笑地和我說著話:法蒂瑪夫人,您瞧,您發燒了,您也太操心了,我給您打一針青霉素吧,這樣您會覺得舒服點的,您為什麼要怕呢,您也是醫生的太太,您瞧,這兒的每個人都希望您能好起來。我最不相信的就是這句話了,最後,在我哭了幾聲之後,他們便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繼續燒著。那時我就會想,他們無法毒害我的思想,所以才想來毒害我的身體,法蒂瑪,小心點兒。
我等著,等著他們來問我,這回我不會大吃一驚、激動不已了,我要馬上回答他們。可樓下還是沒有動靜。我從床上爬起來,望著桌上的鍾,已經是早上十點鐘了!他們去哪兒了?我走到窗邊,把頭伸到窗外。麥廷剛才停到那兒的汽車還在原地沒動。廚房門口的知了已經叫了好幾個禮拜了,可現在我竟然聽不見它們的叫聲了。我害怕安靜!過了會兒,我又想到了剛才來過的女藥劑師,可我怎麼也猜不出她來這兒幹嗎。侏儒跟他們說話的場景又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他肯定把他們叫到了身邊,這會兒正湊在他們耳邊跟他們說著話呢。我趕緊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用拐杖砸了砸地,喊道:
那天早上,母親把我送到了徐克呂帕夏家,在把我交給他們之前,她和往常一樣對我說道,你看,法蒂瑪,傍晚我來接你的時候你九九藏書可千萬別再哭了,好嗎,要不然的話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來這兒了。不過我很快就把母親的話給忘到了腦後。一整天的時間里當我和倪甘、塗爾伉、徐克蘭一起玩耍的時候,當我用羡慕的眼神看著她們,覺得她們比我不知道要漂亮多少、聰明多少的時候,我徹底忘掉了母親對我說過的這番話,因為她們的鋼琴彈得實在是太好了,模仿瘸腿車夫和老頭模仿得太像了,她們後來甚至模仿起了她們的父親,這讓我很吃驚,直到後來我才敢和她們一樣的笑起來。下午的時候她們還朗誦了詩歌,她們去過法國,所以懂法語,後來她們和往常一樣取出了一本土耳其語書。她們相互傳閱著譯著朗誦著,聽她們朗誦那本譯著的感覺太好了,以至於我把母親對我說的這番話都給忘掉了。等我突然看到母親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知道自己該回家了,於是放聲大哭起來。那時,母親就會非常嚴厲地看著我,可我還是想不起來母親早上在車裡對我說過的話。我之所以哭,不僅是因為我該回家了,還因為母親那嚴厲的眼神,就連徐克蘭、倪甘和塗爾伉的母親都覺得我很可憐,她說,孩子們,快,給她拿點糖來,母親說太不好意思了,她們的母親便說,這有什麼。接著倪甘用銀碗把糖給我捧了過來,我心想別哭了吧,大家看著我,可我並沒有伸手拿糖,不,我說,我不要糖,我想要它。你想要的是什麼,她們問道。母親也說,夠了,法蒂瑪。這時我鼓足全身的勇氣說道,那本書。可我哭得都說不出是哪本了,於是徐克蘭徵得她母親的同意,拿了好多書過來。這時母親說道,這些書可能不太適合這個丫頭,而且她也不喜歡看書。母親說話的當兒,我瞟了一眼那摞書,裏面有《基督山伯爵》,還有夏威爾·德·蒙泰品和保爾·德·柯克的小說,可我想要的是下午她們讀給我聽的《魯濱遜漂流記》,我能拿這一本嗎,我問道。母親覺得很不好意思,可她們的母親卻說,好的,孩子,你可以拿走,不過別弄丟了,這本書可是徐克呂帕夏的。於是我停止了哭泣,拿著書,乖乖地坐到了車上。
他們會問的,而我則會裝出一副大吃一驚、激動不已的樣子,就像是壓根兒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問似的。然後我就會想起伊斯坦布爾,想起七十年前被我留在伊斯坦布爾的往事,不過很遺憾,我不會上當的,因為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在那兒極度地墮落,就像塞拉哈亭在他的百科全書里寫到的和他期望的那樣。不過有時我也會好奇。在寒冷的冬夜,要是侏儒沒能燒好爐子無法溫暖我的內心的話,我甚至也想和他們在一起。我想待在明亮、溫暖、快樂的房間里浮想聯翩,但我不想犯下罪孽!要是我怎麼也不能忘卻那明亮而又溫read.99csw.com暖的房間里的快樂的話,最後,在寒冷的冬夜,我會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柜子,從空捲筒下面,從首飾盒旁邊,從放縫紉機斷掉的針頭和電費發票的盒子里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看看:啊,太遺憾了,你們都死了,你們死後他們登了訃告,而我則從報紙上把訃告剪下來,收藏了起來,你們看,你們看呀,你們的訃告——訃告:賽密哈·艾森,糖業管理總局已故局長哈利特·傑米爾先生的女兒;訃告:我們管理委員會的成員,密呂韋特女士,最傻的就是這個人了;訃告:已故老富翁阿德南先生的獨生女兒倪哈爾大姐,我當然記得了,你和一個煙草商人結婚了,有三個孩子,十一個孫子孫女,不過你真正愛的是貝赫魯爾,而他愛的是缺德的比赫苔爾——別想了,法蒂瑪,瞧,還有一條訃告呢,這是最新的一條,大概是十年前的吧——訃告:基金會主席、駐巴黎大使,已故徐克呂帕夏的女兒,已故塗爾伉和徐克蘭的妹妹,倪甘·厄舍克徹女士,啊,倪甘大姐,連你也去世了。我就這樣手拿訃告,待在寒冷的房間中央,我知道伊斯坦布爾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了。你們都下了塞拉哈亭在他的百科全書里提到的、他苦苦哀求希望能夠降臨世界的地獄,你們都沉迷於伊斯坦布爾那墮落的生活中,然後死去,埋葬在混凝土大樓、工廠煙囪、橡膠味和下水道中間,太可怕了!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恐怖。寒冷的冬夜裡,我想鑽進被子里暖和暖和,我會回到床上,我想睡覺,我要把剛才想的這些都給忘掉,因為它們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了。伊斯坦布爾沒有我要問候的人,沒有。
我躺在床上等著他們。回伊斯坦布爾之前他們會來向我道別,然後一邊吻著我的手,一邊和我聊天、聽我說話的,正當我把頭靠在枕頭上等著他們的時候,我突然吃了一驚:樓下傳來的噪音像是被刀子割掉了似的,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既聽不到他們從這個房間躥到那個房間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他們關門或是開窗的聲音,也聽不到從樓梯間、天花板上傳來的他們說話的回聲了,我害怕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就不害怕了,不過我也沒覺得快樂。牆上掛著的塞拉哈亭的照片像是在恐嚇似的盯著我,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是已經失去了嗅覺、味覺和觸覺似的。接著我又邁了七小步,走到了床前。我坐到床沿上,一泄勁整個身體靠到了床頭上。我看著地上的地毯,發現自己的思維陷入了空洞。我很難過,我就這樣和我空洞的思維空洞地坐在這兒。過了會兒,我平躺到床上,當我靠到枕頭上的時候,心想,是時候了吧,他們就要來了吧,他們就要進門來吻我的手、和我道別了吧,再見了奶奶,再見了奶奶,你準備好了嗎?樓梯上和樓下read.99csw.com還是沒有動靜,我怕自己會好奇,所以就告訴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我必須要等待,就像我在無人、寂靜的冬夜裡所做的一樣,把時間給分割開來,如同切橙子一般。我把被子蓋到身上,等待著。
我下了床,拿起拐杖,敲了幾下地,那陰險的侏儒可能沒聽到。我又敲了幾下,然後慢慢地走出了房間,哼,也許他是覺得在別人面前不好意思,裝作沒聽見吧。我站在樓梯口,又開始喊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他這回不會來。我知道我的拐杖是白砸了,自己費勁巴拉地在這兒喊也是徒勞。可我還是喊了一聲,喊的時候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有點害怕,他們像是沒有告訴我就偷偷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房子里!我有點害怕,為了讓自己忘掉恐懼,我又朝樓下喊了一次,可這回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彷彿這世界上一個人都沒有了,沒有人,沒有鳥,沒有狗,就連那唧唧叫讓我想起炎熱和時間的小蟲子都沒有了。時間停滯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陷入恐懼之中絕望的我沖樓下徒勞地喊著,拐杖無助地砸著地,除了那些廢棄的沙發、椅子、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的桌子、緊閉的門、房子里那些嘎巴嘎巴響的絕望的東西之外,彷彿沒人聽見我在喊似的。你那關於死亡的想法,塞拉哈亭!真主啊,我好害怕,我怕自己的思維也會像這房子里的東西一樣凝固住,像塊冰似的變得無色無味,而我自己也會在這兒一直站下去,什麼感覺都沒有。我突然想下樓看看。我堅持著下了四級樓梯,我的頭開始暈了,我害怕了。還有十五級樓梯,你下不去的,法蒂瑪,你會摔下去的!我緊張地站在樓梯上,慢慢地轉過身,往上爬去,身後是那讓人恐懼的寂靜,我要快樂,我要把這些都給忘掉,他們馬上就會來親吻你的手、和你道別的,法蒂瑪,別怕。
我好奇地站在窗戶跟前。過了會兒,我實在是忍受不了這份好奇了,便在心裏責備起他們來。你們走吧,走吧,我不會想你們的,你們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吧!他們還沒上來,樓下也依然很安靜。我走到床邊。別好奇,法蒂瑪,過一會兒他們就會鬧騰起來的,過一會兒不懂禮貌的他們便會再次高興,再次喧鬧起來的。我躺到床上,心想:一會兒他們就會來的,吵吵嚷嚷地上了樓之後,法魯克、倪爾君和麥廷就會來我的房間,他們會彎下腰吻我的手,而我則會平靜、憤怒、嫉妒地想道,他們的頭髮可真是太奇怪了!他們會說,我們就要走了,奶奶,我們就要走了,不過要不了多久我們還會來的。奶奶,我們看您的身體狀況不錯,您的身體還很硬朗,您要當心點兒自己的身體,不要管我們,我們走了。接著房間會安靜下來,我可以看到他們仔細地盯著九_九_藏_書我瞧一會兒——認真,充滿了敬愛和同情,同時又帶著莫名的快意。我明白,他們的心裏正在想著我快要死了,正在想像著我死時的場景。我怕自己會為他們感到難過,所以我會盡量地開個玩笑。要是他們說「奶奶,對雷吉普寬容些」這樣把我給惹火的話,我也許就會開這樣的玩笑:你們知道拐杖的滋味嗎,我也許會說,你們為什麼不|穿短褲呀,或是說,我要揪住你們的耳朵,把你們釘到牆上。不過我知道,這些話是不可能把他們逗笑的,只會讓他們想起他們背誦過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臨別贈言。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們就會問: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母親的對面,我不敢看她。我睜著哭紅的雙眼,望著被車子拋在身後的路,徐克呂一家人還在窗戶跟前目送著我們呢,母親突然沖我發起脾氣,說我太任性了。可能覺得還是不夠解氣吧,嘮叨了一陣之後她說下個禮拜不許我去徐克呂帕夏家了。我望著母親的臉,心想她之所以這麼說就是想讓我哭,因為往常這些話總能把我給逗哭,可這回我並沒有哭。我心裏很高興,很平靜,因為很久以後當我躺在這兒,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著原因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心。很久以後,我想都是因為我手裡的那本書,我看著那本書的封面,心裏想著,那天,倪甘、塗爾伉和徐克蘭挨個地給我讀了裏面部分的內容,當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對我來說,它有點難懂,不過我還是聽懂了其中的一部分:一個英國人,因為他的船沉了,所以他一個人在孤島上生活了好多年,不,不是一個人,因為好多年之後他找到了一個僕人,不過還是很奇怪。想像著那個多年來沒見過其他人獨自生活的人和他的僕人是件很奇怪的事,可當車子左右搖晃的時候,我知道讓自己越來越平靜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其他的東西。沒錯,母親已不再沖我皺眉頭了。我沒有透過車窗朝前看,而是望著身後,像我一直以來喜歡做的那樣。不過,我看的不再是徐克呂帕夏家的房子了,我看著被我們拋在身後的路,看著回想起來非常美好的過去,不過,真正美好的是我覺得因為手裡的那本書我可以在家裡重溫一下紛雜的過去了。我也許會在家裡漫無目的地翻著書,不過翻著翻著沒準就會想起下個禮拜再也去不了的徐克呂帕夏家,想起我們在那兒度過的點點滴滴。因為就像很久以後當我躺在床上時想的一樣,生活是單程旅行,一旦結束你就再也無法重新來過了,不過如果你的手上有本書,不管它有多麼複雜、多麼難懂,等到結束的時候,要是你想重新理解生活、理解那些難懂的東西的話,只要你願意,你還可以回過頭去重新讀一讀這本書,不是嗎,法蒂瑪?
1980-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