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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街上有一群無所事事的流浪漢正在那兒好奇地看著過往的行人,是誰,在幹嗎,所以我沒有從那兒過,而是從前天夜裡麥廷和他的車停的那個地方離開了柏油路,穿過果園朝山下走去。到了鐵軌邊上,我順著農業學校朝另一個站台走去。要是按照父親的想法,要是在入學考試中他們不問我那些沒學過的東西的話,他們就會把我送到這兒來了,因為學校離我們家很近,那樣的話明年我就可以拿上文憑,畢業成為一名園丁了。父親總是說,一拿到文憑,就不是園丁而是職員了,是的,是職員,因為要打領帶的,可我覺得,不過是打著領帶的園丁罷了。他們夏天也要上課,你瞧吧,一會兒上課鈴就會響了,快去找老師吧,好讓他在實驗室里指給你看,西紅柿是有核的。臉上長滿粉刺的性|飢|渴的傢伙們,可憐蟲們!其實每當看到他們的時候我也很高興,因為我可以看到那個女孩。如果那個女孩沒讓我遭遇這一切的話,也許我就同意這輩子當個打領帶的園丁或是自己開個理髮店了。當然了,要是給理髮師當學徒的話,那這十年你就得忍受父親和理髮師兩個人的臭嘴了。你們等著吧!
接著我看到工廠的碼頭上有條船用吊臂將貨物給吊起來。多大的一件貨物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太奇怪了!現在,這條船卸掉貨物之後,誰知道它會去哪兒呀!我又站在這兒看了會兒船,不過沒過多久我看到有工人從對面走過來,我可不想讓他們把我當成是遊手好閒的無業游民。這幫找到關係、找到了一份工作的傢伙,千萬別讓他們覺得要比我高上一等。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看了看,我們也沒有什麼區別嘛,他們比我要大一些,衣服也很乾凈。要是我的塑料鞋上沒有泥的話,也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個無業游民的。
收拾收拾東西吧,煙盒裡還剩七根煙,兩把梳子,火柴,油漆桶被我留在了這隻愚蠢的刺蝟身旁,法魯克先生的歷史筆記本我給拿上了,就算它沒什麼用,可手裡拿本筆記本總能減輕人們的懷疑吧,當然了,要是他們重視這件事來追我的話。走之前再看一眼,看看這兒吧,巴旦姆和無花果樹之間的這塊根據地小時候我就常來,每當我在家裡待煩了或是煩他們的時候就會來這兒。我最後看了一眼,便離開了這裏。
他退到一旁,氣喘吁吁地說了聲謝謝,然後便拿起夾克穿到了身上,他絲毫沒有察覺。當我靜靜地洗著塑料鞋的時候,他往工廠走去。我甚至都沒有朝他的背影看上一眼。等我把鞋上的泥洗掉的時候,他已經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我朝著相反read.99csw.com的方向,朝著車站快步走去。天很熱,知了在樹上唧唧地叫著。身後駛來一輛火車,裏面裝滿了周一早上趕去上班的人們,他們擠得就像沙丁魚罐頭似的,瞅著我從我身邊離去。這輛車沒趕上,我只好等下一輛。
「我嗎?」我說,「有。」
「老鄉,有表嗎?」一個憲兵向我問道。
我把油漆桶從它身上拿開,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等著它把它那滑稽的小鼻子從刺中間給弄出來,我也好開心一下。可它並沒有這樣做,可能它已經明白過來了吧。又等了會兒之後,我有點煩了,我小心翼翼地抓住一根刺,把這隻愚蠢的刺蝟給拎了起來。你現在疼嗎,啊?我突然鬆開了手,只聽「砰」的一聲它掉到地上,還打了個滾。太可憐了,這隻愚蠢的刺蝟,我既同情你,又厭惡你。
過了會兒,我一邊愣著神,一邊將報紙疊起來,進了車站,朝售票窗口走去。我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三塊羊乳酪吐司!」我說……
「等等,老鄉,讓我喝口水吧!」
他們沒說什麼,聊著天就走了。我繼續找著坐的地方,坐哪兒呢?那兒好像有張空椅子,我走過去坐了下來。然後和早上趕去上班的人一樣點了根煙,打開報紙,認真地看起來。看完國內新聞之後,我就像個有老婆、有孩子、有責任感的重要人物似的又認認真真地看了看國際新聞。勃涅日列夫和卡特要是已經私下達成協議分裂土耳其的話,他們可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的。正當我猜想著教皇可能是他們派到土耳其來的時候,一個人坐到我旁邊,嚇了我一跳。
一隻手伸到了櫥窗里,把流到外面的羊乳酪往麵包里抹了抹。他們總是把羊乳酪抹到外面,然後再放進櫥窗里,這樣你就會以為吐司裏面塗滿了羊乳酪!你們都比我機靈,因為比我機靈所以你們覺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好吧,我可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麼傻,我比你們都機靈,我要把你們的鬼把戲統統揭穿。我心生一計。
穿過羊腸小道,這回再從遠處看一眼我的家和山下的街區吧。好了,爸爸,再見了,等到我勝利凱旋的那天,也許你已經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消息,那時你就會知道你對我的態度是多麼的錯誤了,我是不會簡簡單單當個理髮師就算了的。再見了,媽媽,也許我會先將你從那個賣彩票的吝嗇鬼身邊解救出來。接著我又看了看那些充滿罪惡的家庭它們那富有而空虛的牆壁和屋頂。倪爾君,在這兒看不到你家,你們早就報警了,是嗎,再見了。
我拿上店主遞過來的東西和找的零錢走了。我依然沒有瞅憲兵一read.99csw•com眼。車站的廁所都在最邊上,裏面臭氣熏天。我在裏面插上了門,從屁股後面的兜里掏出錢包瞅了瞅,裏面有我們機靈的工人師傅一張一千里拉,兩張五百里拉,再加上零錢總共是兩千兩百二十五里拉。正如我所料,我在錢包的另一格里找到了一張證件。是他的社保卡。上面寫著他姓謝奈爾,叫伊卜拉欣,父親叫費烏濟,母親叫卡美爾,特拉布松,蘇爾美奈,等等。好的,我讀了幾遍,把它們都給背了下來。然後從兜里掏出我的學生證,靠在牆上,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將我的照片給裁下來,用指甲將照片背面的硬紙片揭了下來。然後我從社保卡上揭下伊卜拉欣·謝奈爾的照片,用膠水將我自己的照片粘了上去,現在我就是伊卜拉欣·謝奈爾了。就這麼簡單。我把伊卜拉欣·謝奈爾的社保卡放進我的錢包,然後把我的錢包放進口袋裡。接著便出了廁所,朝小賣部走去。
「你叫什麼和我有啥關係!」他說。不過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之後,他可能有點害怕,閉上嘴把票遞了出來。
「火車不到於斯屈達爾!」愚蠢的售票員說道,「終點站哈依達爾帕夏。」
我要的吐司已經好了。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一天來我只吃了些櫻桃和從果園裡摘的西紅柿。我又喝了杯酸奶,然後看了看還有什麼可以吃的,我兜里的錢很多。裏面有餅乾,有巧克力,可我一樣也不喜歡。於是我又要了份吐司,我告訴小賣店的老闆,讓他烤好一點,他沒吱聲。我把肩膀靠到小賣店的櫃檯上,朝車站的方向稍微地側了側。太愜意了,一點煩惱都沒有。我偶爾轉過身,朝小溪的方向望去,看看有沒有人順著鐵路線朝這邊走來。沒有。我們機靈的工人師傅覺得自己很聰明,卻連自己的錢包不見了都沒有發現。也許發現了吧,可他沒想到偷錢包的會是我。小賣店老闆把吐司遞給我的時候,我又要了份報紙。
我忘了這兒還有條小溪了。我美美地喝了口水,空空的肚子先是難受了一會兒,而後又好了。接著,我洗掉了腳上的泥。讓這個該死的地方的紅泥離開我的腳,讓過去的污點也消失吧,我正想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我拿上報紙走了。那邊有把長凳,我旁若無人地坐了上去,一邊吃著吐司一邊看著報紙。
「給我一份《自由報》。」
萬一有人看到我,認出我來,而這個傢伙又是個聰明人,知道些什麼的話可就麻煩了,所以我沒有走大路,而是走的果園和田地。愛吃櫻桃的烏鴉,還沒等我走近,便像是做了壞事兒似的從樹上四散飛去。阿塔圖爾克還曾經和他的兄弟一起趕https://read.99csw.com過烏鴉呢,你知道嗎,爸爸?昨天半夜,我鼓起所有的勇氣,去看了看我們的家,是在窗外看的。家裡的燈都亮著,你們誰也沒說「快關了去,這是在造孽」,父親雙手捂著臉,是在哭還是在自言自語呢,遠遠的我也沒看清楚。當時我就在想,肯定有人告訴他了,沒準憲兵已經來過了。只要一想起父親的那副樣子,我就會覺得他很可憐,甚至覺得很內疚。
「我知道,」我說,「那就給我拿張到哈依達爾帕夏的票吧。」
電纜廠的升降門前有群工人正在等著進去呢,升降門被漆成了紅白相間,就像是來火車時擋住汽車不讓通行的欄杆似的。不過他們不是從那兒,而是從旁邊的小門慢慢往裡進著。他們在值班室的小房子里把手中的卡插到某個地方,然後再取出來,門崗則像監獄的看守似的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工廠的四周都用帶刺的鐵絲給圍上了。沒錯,被稱之為「工廠」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座現代監獄,可憐的奴隸們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都要在裏面消耗自己的生命,當然了,之所以要讓他們休息只是為了保證機器能夠正常運轉。我的父親要是也能給我找個後台的話,他肯定立馬不讓我讀書而是讓我加入到這群工人的行列中去了,那時只要他想到我這一生就要在這座監獄里,在機器旁度過,他就會非常高興,覺得挽救了自己兒子的生活。這兒和被喚作「工廠」的監獄的倉庫里,我們的人在空桶上寫上了要對共產主義分子怎麼樣的標語。
「一張去於斯屈達爾的票,」我說。
「時間嗎?八點過五分。」我說。
「幾點了?」
我舉著報紙,用眼睛的餘光偷偷地看著坐到我身邊的人。他的手指很粗,皺皺巴巴卻碩大無比的雙手正疲憊地放在褲子上,他的褲子比我的要舊。我還朝他的臉上瞅了瞅,我看出來了,這是一個上了年紀,被工作榨乾了的可憐的工人。就算過幾年你不死,能熬到退休的話,你這輩子也基本上算是白過了,可他看上去毫無怨言,坐在那兒獃獃地看著對面等車的人們,愉快地看著。那麼,難道他在想些什麼嗎,也許他已經和他們說好了,他們,所有在車站裡等車的人也許都在和我演戲呢。我害怕了。不過老工人突然打了個哈欠,這下子我明白了,原來他是個笨蛋。我怕什麼,要讓他們都怕我。這麼一想,讓我舒服了許多。
我先看了看昨天有幾個人被殺了。卡爾斯,伊茲密爾,安塔利亞,安卡拉巴爾加特……我跳過伊斯坦布爾,把它留到了最後。我們死了十二個,他們死了十六個,接下來我看了看伊斯坦布爾地區,沒有https://read.99csw.com,伊茲密特連提都沒提到,接著我緊張地看了看自己真正害怕的地方,我快速瀏覽了一遍,受傷的人當中沒有倪爾君·達爾文奧魯。我又全部看了一遍,的確沒有。也許這報上沒有吧我想。於是我又去買了份《民族報》,可這上面受傷的人當中也沒有倪爾君·達爾文奧魯。他們在報紙上登出了傷者的名字,卻沒有登出來是誰傷害了他們。沒關係,要是想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的話,我早就去賣淫或是去當足球運動員了。
「我已經不是學生了!」我說,「我叫伊卜拉欣·謝奈爾。」
他還是沒給我拿票,該死的,這回他問道:
我來到混凝土建成的車站,和其他人一樣,就像是有工作的人似的,手裡拿本筆記本,若有所思地往前走著,瞅都沒瞅站在一旁的兩個憲兵。我徑直朝小賣部走了過去。
我在墓園沒作停留,我只是碰巧從那兒路過的。從旁邊走過的時候,就像看其他的墓碑一樣,我獃獃地看著這幾塊墓碑,上面寫著:玫瑰、多昂、塞拉哈亭·達爾文奧魯,你們安息吧。看著這幾塊墓碑,不知為何心裏覺得很孤獨、內疚和無助,我快快地走了,生怕自己會哭出來。
人們隨著火車左右搖晃著,車廂里悶熱不堪!你們害怕我吧,害怕吧!
我想得太投入了。火車就要來了,我不慌不忙地疊起報紙,慢慢站了起來。我看了一眼滿是法魯克筆跡的歷史筆記本,我看了幾頁!都是些胡說八道!歷史是寫給奴隸們看的,小說是寫給麻木的人們看的,童話是寫給愚蠢的孩子們看的,歷史是給那些笨蛋、那些可憐蟲、那些膽小鬼們寫的!我沒有撕掉筆記本,而是把它扔到了椅子旁邊的垃圾堆里。然後,我就和那些對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假思索的人們一樣,和大家一樣,不假思索地把煙頭扔到了地上,和你們一樣不假思索地用腳踩滅了煙頭。車廂門打開了,裏面成百上千個腦袋在看著我。他們早上趕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家,早上趕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家,這樣日復一日的,可憐的傢伙們,他們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會知道的,我會教他們的,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我要和早上趕去上班的你們一樣,和你們大家一樣,登上這擁擠的火車,擠到你們中間去。
「快點,老鄉,夠了,」我說,「我也要用呢!」
我退到一旁。他肯定是個工人。這麼熱的天,他還穿著件夾克。他脫掉夾克,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放到一邊。可他接下來並沒有喝水,而是擤起鼻涕來。你如果機靈的話,也就意味著你既能找到工作,也可以為了擠到別人的前面而把擤鼻涕說成是喝水。他有中學文憑嗎?在九-九-藏-書他夾克衫的口袋裡,可以看到有錢包。他還在擤鼻涕,我生氣了,偷偷地從他夾克衫的口袋裡拿出錢包,放進我屁股後面的口袋裡。他沒朝我看,他沒看見,因為他還在那兒擤鼻涕呢。過了會兒,為了不在我的面前丟人他裝模作樣地低下頭喝起水來。
「給我一個刀片和一罐膠水。」我掏出一百里拉放到小賣部的大理石櫃檯上。
已經七點半了,我在這兒已經躲了整整一天了。半夜抓到的這隻刺蝟,我已經玩了有六個小時了。以前,在這兒,在山下,在我們那兒這種刺蝟太多了,一到夜裡它們就會爬到院子里,聽到沙沙的聲音我和媽媽就知道是它們來了,黑暗中點根火柴這些愚蠢的傢伙就會嚇得不動了!然後你可以拿個桶蓋在它們身上,把它們一直關到天亮。它們都走了,只剩下這隻。最愚笨的刺蝟,我厭惡你。點煙的時候,我想把它們也都給點著了,不只是刺蝟,所有的這一切,櫻桃園,最後幾棵橄欖樹,所有的一切。統統再見吧你們,不過我又覺得這麼做不值得。我用腳將刺蝟撥弄翻,你想幹嗎就幹嗎吧,現在,我要叼著可以讓我忘卻飢餓的煙捲離去了。
我生氣了。我誰也不怕。我出去看了看鐵路那頭有沒有過往的人。我剛剛坐過的長椅已經被別的機靈鬼給坐上了。我要過去把他給弄起來,告訴他剛剛我還坐在這兒呢。不過沒必要這麼做,否則的話所有等火車的人會聯合起來,把矛頭指向你的。我四處找了找,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坐。突然我緊張了起來,因為憲兵正在看著我。
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也許他還認識我的父親呢,我父親去過很多地方,沒錯,我就是那個賣彩票的瘸子的兒子,我現在要去伊斯坦布爾,去於斯屈達爾,我甚至可以把人們是怎麼看倪爾君、怎麼看我們那幫夥計以及是怎麼看我的都告訴他,可你瞧,現在我手裡的報紙上沒有登出來,你知道嗎,有時我會有這樣的想法,之所以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些想愚弄我們的人,總有一天我會做出某件事情,戳穿這個騙局,沒錯,現在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可我知道我會讓你們都大吃一驚的,你明白嗎?那時我手裡的報紙上也會登出來的,那時,坐在這兒等火車、每天早上因為有事可干而覺得很幸福、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的這些笨蛋們也會明白的,他們會大吃一驚,甚至會怕我,他們會問自己,難道過去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嗎?難道我們都白活了嗎,難道我們壓根就不知道嗎?等到那一天,不僅報紙,就連電視也會開始談論我,他們會明白的,你們都會明白的。
「全票嗎,還是學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