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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拐杖厭惡地指著房間裏面,就像是在指著一隻死老鼠似的。我走進房間。麥廷趴在老夫人的床上,頭埋在繡花枕頭裡直發抖。
我下了樓,伊斯瑪依爾還是和剛才一樣坐在那兒。我泡了杯茶。過了會兒,伊斯瑪依爾說:「昨天憲兵來我家了,他們讓我不要藏匿他,我說我為什麼要藏他,看到他我還得收拾他一頓呢,」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等我說點什麼似的。見我不說話,他又像是要哭似的,不過還是沒哭出來。「你猜他們說什麼?」他說,見我沒有搭理他,他便點了根煙,「我在哪兒可以找到他?」我一邊聽他說,一邊切著麵包。「他有些朋友,可能去咖啡館了吧,」他說,「他這麼做都是聽他們攛掇的,他什麼都不懂!」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可我依然切著我的麵包。他又說道:「他什麼都不懂啊!」我依然在切著麵包。
「我看了會兒肚皮舞,」法魯克說,「和那些頭上戴著菲斯帽的遊客們一起看的。」
「什麼事也沒有,」我說,「麥廷先生,你這樣合適嗎?快起來。」
「不!我每回都說,它們是有原因的。」
「不,今晚,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坐在這兒吧。」倪爾君說。
「你也知道的,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因。」
「胡說!你這麼說是因為你接受不了事實。」
「在這兒,」她說,「把他們叫來,我要見他們。」
「要是我們出生在一個西方家庭,我們會變成什麼樣?」法魯克說道,「比如說,我們出生在一個法國家庭,麥廷你會高興嗎?」
「我說了,老夫人……他們正在吃早餐。走之前,他們當然會來跟您道別的。」
我下樓去了廚房。我在想著什麼東西能讓倪爾君的胃舒服一點。伊斯瑪依爾突然站了起來。「我要走了,」他說,「哈桑四處轉完了就會回來的,是嗎,雷吉普?」我想了想,說道:「會回來的!不管他去哪兒,都會回來的,不過你給我坐下,伊斯瑪依爾!」他並沒有坐下來。「他們在樓上說什麼呢?」他問道,「要我上去道個歉嗎?」我吃了一驚,想了想,然後說道:「坐下,伊斯瑪依爾,別去。」正說著,我聽到了樓上傳來的聲音。老夫人正在用拐杖敲著地板。你還記得嗎?我們停下來,抬起頭朝樓上看了看。之後伊斯瑪依爾坐了下來。拐杖又敲了幾下,像是在敲伊斯瑪依爾的頭一樣。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那蒼老、無力卻總是不嫌煩的聲音。
「快,麥廷先生!」我說,「我扶您到自己的床上去!」
「你是想回伊斯坦布爾嗎,麥廷?」法魯克問道,「伊斯坦布爾也是一樣的。」
老夫人在喊我,我走了過去。
「怎麼了?」倪爾君頭也不抬地問道。
「麥廷,我們在跟你說話呢!」倪爾君喊道。
「太棒了!」倪爾君說,「就像是宿舍的舍友似的。」
「車上。後來麥廷把車開走了,可他說沒看見。」
「你們倆都喝醉了,誰也開不了車了。」倪爾君說道。
「您不上樓睡嗎?」我正說著,便聽到老夫人在喊我。
麥廷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突然他像是喝醉了似的說道:「看,看我幹了什麼,雷吉普!」他欣喜地看著手腕上流出的血。他的手腕被劃了一下,不過不太深。而後,他像是想到了要害怕似的,後悔了起來。
我正要給他送粥去的時候,麥廷來了。他的手腕上打了一層薄薄的繃帶。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知道。」但他沒再說什麼別的。他把酒瓶抱在懷裡,坐在椅子上,就像個小姑娘把自己心愛的玩偶抱在懷裡似的。
「扶我下樓,雷吉普。我要親眼看看,他們在樓下幹嗎呢?」
「我的胃有點噁心。」倪爾君說道。
我幫他脫掉身上的衣服,扶他上了床。我剛說了句「真主啊」,他便一把推開了我。
要是我不問她就把牛奶煮好端到她跟前就好了。我九-九-藏-書下樓去了廚房,對伊斯瑪依爾說道:「快,伊斯瑪依爾,你喝茶呀。」我把早餐放到他跟前,切了點麵包。「是你在說話嗎,雷吉普?」他問道。我沒搭理他,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像是賠禮道歉似的,默默地吃了起來。我把老夫人的餐盤端到了樓上。
「要我給您也端碗粥來嗎?」
「我正準備睡。」
「不,」倪爾君說,「他喜歡美國。」
「沒錯,都是些有趣、荒謬的故事。」
我上了樓,花了好長時間才讓老夫人平靜下來躺到床上。她想下來,我給她拿去了桃子。我關上她的房門下了樓,這時法魯克先生已經睡著了,他一邊睡一邊還發出了奇怪的喘息聲,像個經受了很多痛苦的老人似的。
「你沒看到嗎?」倪爾君問道。
「你把房子里的燈都打開了,」他說。一股濃烈的酒味朝我撲面而來,「怎麼了?」
「倪爾君小姐她沒事。」我說。
她穿了身紅色的衣服。
「我必須要把因為你們的麻木而讓我無法掙得的錢給掙回來!」麥廷說道,「整個夏天我都要在姨媽家教課,一個小時250里拉。可以嗎?」
他進了門,然後轉過身,朝漆黑的屋外望去,朝院門外微弱的燈光望去,像是打算再去某個地方一次似的。接著,他打開冰箱,拿出酒瓶。突然,他像是因為手裡的酒瓶太重而失去了平衡似的,往後退了兩步,癱倒在我的椅子上,像個哮喘病人似的喘個不停。
「就這樣,我發現自己躺在歷史天使的懷裡!」法魯克先生說道,「她就像個成熟的阿姨似的抱著我,就這樣,她說,現在,我就告訴你歷史的秘密。」
「您應該去醫院!」我說。
「這柜子里有什麼,雷吉普?」倪爾君問道。
我下了樓,伊斯瑪依爾又點了根煙。我坐下來就著他剩下的麵包吃起早餐來。我們望著門外,望著在院子地上蹦來蹦去的麻雀,什麼話也沒說。太陽照進門裡,照在我們無助的手上。我覺得他可能就要哭了,心想還是說點什麼吧。「彩票什麼時候開獎,伊斯瑪依爾?」「昨天晚上!」接著,我們聽到了一陣長長的響聲,奈夫扎特的摩托車開了過去。「我該走了,」伊斯瑪依爾說道。「坐下,」我說,「你要去哪兒,等他們走了,我們再聊。」於是他坐了下來,而我則去了樓上。
「你快去睡吧,雷吉普,我沒事的。」
突然,她矯捷地從枕頭上抬起了頭。「昨天夜裡,你跟他們說什麼了?」她問道,「快說,我不想聽假話!」
倪爾君也沒說啥,於是我走過去,把懸挂在天花板上的孤零零的燈泡給關掉了,不過我還是能看見他們。因為屋外微弱的燈光透過百葉窗照到躺在那兒的三兄妹身上,就像是要展示法魯克先生的呼嚕聲,並且告訴我當世界不是漆黑一片,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光,人們也無需害怕似的。接著,不是從外面,而是從身邊的某個地方傳來了知了的叫聲。我想讓自己害怕,可我好像並不害怕,因為我不時地就會看到他們輕輕地動一動。我想,三兄妹睡在同一個房間里,黑暗和安詳、無助的呼嚕聲陪伴著他們,一定睡得很香吧。就算是在夢裡,也一定很美吧,因為你不是一個人,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你這樣睡的話,也不會因為是一個人而害怕得無法入睡的!彷彿在樓上的房間里,或是在隔壁的房間里有你的父親或是母親或是兩個都在,他們正在留意著你的動靜,等著你,一想到這兒你就會安然入睡似的。這時,我想起了哈桑,不知為何但我敢肯定他現在一定非常害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我思忖著,我告訴自己,在這兒多坐會兒吧,再好好想想,一邊想一邊欣賞著他們微微動彈的身體,再回憶回憶他們的往事。不,不是再坐一會兒,而是一直坐到天亮,我要讓自己害怕,我要體會https://read.99csw.com害怕的感覺。這時,倪爾君說話了。
我上了樓,逐一去了他們的房間,把他們的鋪蓋拿到樓下。倪爾君對我說了聲謝謝。我給法魯克先生也蓋上了被子。
「麥廷先生,您別在那兒睡,」我說,「您會著涼的。」
「您喝牛奶嗎,倪爾君小姐?」
過了一小會兒,樓上有動靜傳來,我把泡茶的水給燒上,便去了老夫人那兒。
「什麼事也沒有,老夫人,」我說,「倪爾君小姐在看書,法魯克先生出去了。」
「家裡有點不太對勁……別進我的房間,你別把我的房間弄亂了!」她跟著我也進了房間。
她沒有作答。她已經開始厭惡我了。我放下餐盤,下了樓。
我趕緊下了樓,從柜子里找出藥棉。
「我的父親和母親為什麼那麼早就死了?雷吉普你說為什麼!」
「好的。」
當時我正和倪爾君一道坐在樓下。一聽到老夫人喊,我便馬上站起身來,跑上了樓。老夫人站在她的房間門口。
我什麼也沒說便下了樓。我擺好餐桌,麥廷也已經醒了。法魯克和倪爾君在笑著,而麥廷則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我一下到廚房,伊斯瑪依爾便說:「哈桑已經兩天夜裡沒回家了,你知道嗎?」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我回答道,「下雨的那天夜裡他也沒回家嗎?」「沒有,」他說,「那天夜裡屋頂一直在漏水,周圍發洪水了,我們整晚都坐在家裡等他回來,可他卻沒回。」「他肯定是看下雨便找個地方躲雨去了。」我說。他認真地看著我。「他沒來這兒嗎?」他問道。「沒來過,伊斯瑪依爾!」說完我又想了想,想到了被打開的爐子。我把茶、麵包和雞蛋拿到了樓上。我突然想了起來,問道:
「沒事嗎?我不知道,」他像是很詫異地說道,「她還好,不是嗎?」
「藥店這會兒還開著嗎?」他問道。
「雷吉普,雷吉普,樓下怎麼了?」
「真主保佑,要是有什麼事情的話,你就馬上打電話。你要是需要什麼的話,也……不過,你還不習慣用電話,是嗎?」
「我知道嗎?」法魯克問道。他沉默了會兒,然後嘆了口氣說道,「有趣、荒謬的故事,啊!」
「噓噓!閉嘴!」麥廷說,「我要睡覺了。」
「這是個什麼夢呀!我害怕了,我醒了,可那又不是醒,你想醒來,卻醒不過來。你瞧,這皺皺巴巴的東西從我的口袋裡滾出來了!」
「不喝。」她說。
我什麼也沒說,關上了柜子。聽到老夫人在喊我,我便上了樓,又讓她躺到了床上,告訴她樓下什麼事也沒有。她讓我把玻璃瓶里的水給換了。等我換完水回到樓下的時候,倪爾君還在那兒看書。接著,我便聽到廚房裡有動靜。法魯克先生站在廚房門外,他怎麼也打不開門。我給他開了門。
麥廷喊道:「我可以開!」
「你把他們給叫來!」她說,「我有話要對他們說,我不希望他們被你的謊話給騙了。」
「我沒告訴過你撲克牌的主意嗎?」法魯克問道。
我上樓去了。
「你在說什麼呢?」倪爾君說,「不會有事的。」
「沒有我父親和我爺爺的東西嗎?」倪爾君問道,「他們都寫了些什麼?」
「說了,」倪爾君說,「你把你的腦袋比作核桃,還說要是有誰把它摘下來,打開來看的話就會發現裏面曲里拐彎的全是歷史蛀蟲。我還對你說你是在胡說八道。不過我覺得這些故事倒是很有趣。」
「快,老夫人,躺到床上,您別累著。」正說著我便聽到了麥廷的聲音,我有點害怕,趕緊跑出了房間。
「她說沒什麼!」麥廷說,「不過我還是要去藥店看看。」
「什麼事也沒有。」我氣喘吁吁地回答道。
我把藥棉遞給他,正包紮著的時候倪爾君走過來看了看。「不是手,是手腕,」她說,「不過沒什麼,你是怎麼做到的?」
九*九*藏*書「雷吉普,你還在那兒嗎?」她問。
「要是能找到我的那本筆記本就好了。」法魯克先生說。
「騙子、瘟疫、商人、紛爭、生活……」
「哦,雷吉普!」法魯克先生說道,「哦,雷吉普,哦!」
「是的,小姐。」
「我沒看到你們的筆記本!」
「我們在等您,法魯克先生。」我說。
「真主嗎?愚蠢的侏儒!我自己可以脫,你別管我。」可他並沒有脫衣服,而是從盒子里拿出了一樣東西。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要去廁所!」然後便走了。
「你們會先去醫院的,對嗎?」我問道,「不過,別著急走,我再給你們一人端杯茶來。」
「怎麼樣?」倪爾君高興地問道。
「她還好,您不進去嗎?」
他們一起看著麥廷,可他壓根兒就沒有搭理我們。他就像個挨了頓揍的小孩似的,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一個挨了頓揍,卻不許哭的小孩,手裡拿著麵包,可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手裡有麵包似的,望著麵包長時間地愣神,然後就像個痴獃的老人似的,硬逼著自己往麵包上塗上了牛油和果醬,吃了好長時間連一片麵包都沒吃完,突然他像是回憶起了那逝去的美好歲月似的,滿懷希望地啃起了麵包,可沒過多久便又喪失了對勝利的渴望,也忘掉了嘴裏的麵包,像是嘴裏嚼了塊石子兒似的,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我看著他,心裏想著。
我下樓去了廚房,給他也盛了一碗。當我端上來的時候,法魯克先生躺到了另一張沙發上。他一邊看著天花板,一邊和倪爾君聊著天,笑著。麥廷則在看手裡拿著的唱片。
「藥劑師問起你了,姐姐!」他說,「聽說你沒去醫院,他們很吃驚。」
「我的筆記本在哪兒?」法魯克問道,「我至少可以從筆記本里,從歷史中找出點什麼來。」
天已經亮了很久了。我被敲窗的聲音給吵醒,可能是伊斯瑪依爾吧。我趕緊開了門。我們倆看著對方,眼神里像是充滿了罪責和恐懼。他帶著哭腔問道:「哈桑沒到這兒來嗎,大哥?」「沒有,」我回答道,「你進來吧,伊斯瑪依爾。」他進了廚房,像是害怕打碎東西似的站在那兒。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像是不再害怕了,問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雷吉普,你聽說了嗎?」我沒說什麼,進到裏面,脫掉了睡衣。我一邊穿著襯衣、褲子,一邊聽他說著。「他想要的我都滿足他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他不想去理髮店當學徒,那好,我告訴他,那你就去讀書吧,可他也不讀書,和他們一起胡混。有人親眼看到過,我是聽他們說的。聽說他們還去潘迪克向那些商販們收取保護費!」他沉默了一會兒,我還以為他要哭呢,可當我回到廚房的時候,他並沒有哭。他畏畏縮縮地問道:「他們說什麼了嗎,樓上那些人,小姐怎麼樣了?」「昨天晚上她說還好,這會兒正在睡覺,」我回答道,「不過他們沒有送她去醫院,他們應該送她去醫院的。」伊斯瑪依爾像是有點高興。「也許還不至於要去醫院吧,」他說,「可能他沒打得那麼厲害。」我沉默了會兒,然後說道:「我看到了,伊斯瑪依爾,他打的時候我看到他是怎麼打的了!」他有點慚愧,彷彿打人的是他似的,他一屁股坐到我的小椅子上,我以為他要哭了,可他只是坐在那兒,並沒有哭。
我上樓的時候,法魯克先生也醒了。倪爾君正在高興地聽他說著話。
「幾點了?」倪爾君小聲問道。
「麻木不仁的傢伙……都是因為你們。」麥廷說道。
「他們怎麼還不上來?」老夫人問道,「你跟他們說了沒有,我叫他們呢?」
「都是無稽之談!」法魯克先生說道,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接著說道:「沒有任何緣由的無稽之談……」
「沒什麼嗎?」麥廷問道。
read.99csw.com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出房間的時候還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他爺爺的畫像。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他像是在哭似的問道:
「是的。」
「您要我說些什麼,我不明白!」
「菲斯帽,沒錯!昨天夜裡看肚皮舞的時候,那些遊客就戴著這玩意兒。我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麼。剛才它從我的口袋裡滾出來了。它怎麼進了我的口袋?」
「您是在糟踐自己,法魯克先生,」我說,「沒人會喝這麼多酒的。」
我上了樓。
「我很好,雷吉普,」她說,「一點事也沒有。」
「他要殺了我!」老夫人說,「究竟怎麼了,雷吉普,你可別瞞著我。」
「我什麼也沒說,」我說,「來,我扶您躺下。」我走進她的房間。
「是這樣嗎,麥廷?」
「什麼事也沒有,老夫人。」我說。我走進她的房間,讓她躺到床上。我告訴她說他們就要上來了。要不要把他們的箱子拿到樓下的車上。最後,我慢慢地將倪爾君的箱子拿到了樓下。我一邊搬著箱子一邊想,倪爾君肯定會問我「你為什麼要搬,雷吉普?」不過當我看到她躺在裏面沙發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自己忘了她的胃有點難受了,就像我不想忘不想忘可最後還是忘了的事情一樣。因為就在這時,我看到她吐了。我拿著箱子站在那兒,麥廷和法魯克在一旁驚訝地看著——突然,倪爾君一聲不吭地將頭扭到了一邊。不知為何,當我看到她嘔吐的東西時我突然想到了雞蛋。我慌慌張張地跑去了廚房,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能讓她的胃舒服一點。我想這肯定是因為我早上沒有給她喝牛奶,都怪我,像個傻子一樣。可我並沒有拿牛奶,而是傻傻地望著嘴裏念念有詞的伊斯瑪依爾。之後我回過神來,跑上了樓。當我回到樓上的時候,倪爾君已經死了。他們沒有告訴我她已經死了,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便明白了,不過我也沒有對任何人提到「死」字。我們內疚地望著她那發青的臉,烏黑但很美麗的嘴,彷彿這是一個正在休息的女孩,而我們卻輕率地打擾了她似的。十分鐘后,麥廷開車把凱末爾先生的藥劑師妻子給接來了,她診斷說倪爾君已經死了,死因是大腦出血。我們久久地望著倪爾君,期待著她還能活過來。
「啊,」倪爾君說道,「菲斯帽!」
「你最後一次是在哪兒看到它的?」
「快點,雷吉普!」她喊道,「家裡出什麼事了?快告訴我!」
「什麼事也沒有?」她說,「你瞧,這個傢伙在這兒發瘋呢!」
可她的臉卻告訴我不是這樣的,她的一隻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了,結痂的傷口也變得更腫,更紫了。
「三點半了,」我回答道,「您也要在這兒睡嗎?」
「早上好,」我說,「您是在樓下吃早飯呢,還是在這兒吃?」我打開百葉窗。
「他們都在睡覺。」我回答道。不過等我下樓的時候倪爾君已經醒了。
「戰爭、搶劫、兇殺、帕夏、強|奸……」
我下了樓,把茶給他們端了過去。倪爾君和法魯克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
倪爾君咯咯地笑著,法魯克繼續說道。
「你為什麼不留在這兒,麥廷?」法魯克問道,「你總是去游泳,你回伊斯坦布爾幹嗎?」
「你怎麼樣了?」
「我們等著你們來。」
「夠了,你給我閉嘴。」麥廷說。
「開著的,」我說,「不過,麥廷先生,我先給您點藥棉吧!」
「門沒鎖。」我說。
「好的,雷吉普。」他們說。
「我們該走了。」麥廷說。
可能他們是想趁著商販不多,交通還不是很擁擠的時候回伊斯坦布爾去吧。我下樓來到廚房,把麵包放到火上,把蛋給煮上,準備好了早餐。「你可能知道,」伊斯瑪依爾說道,「雖然你整天坐在這兒,可你什麼都知道,雷吉普!」我想了想,說道:「我和你知道的一樣多,伊斯瑪依爾!」後來他抽煙的時九*九*藏*書候,我說我看到了,伊斯瑪依爾驚訝地看著我,像是被人給騙了似的。接著,他充滿希望地問道:「他會去哪兒?總有一天他會露頭的。每天都有事情發生,每天都會有人死去,他們會把這件事給忘了的。」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道,「他們會忘了嗎,大哥?」我給茶添滿水,遞到他跟前,問道:「你會忘嗎,伊斯瑪依爾?」
「好的,」我說,「老夫人!麥廷先生喝了點酒,僅此而已。他還年輕,愛喝點酒,不過他不酗酒,您也看到了。他爸爸和他爺爺也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要我給您做碗粥嗎?」我問他,「家裡有肉湯。」
「你別管。」
「這麼晚了他去哪兒?你跟他們說了些什麼?別撒謊。」
「沒錯,」法魯克說,「現在去還不遲。」
「哥哥醒了嗎?」
「因為我!」他說,「啊,因為我!但願你們去醫院了。我剛才在看肚皮舞呢。」
我想了想,然後回答道:「真主是不存在的。」
「都是些零碎,小姐。」我說。
「沒怎麼!」麥廷說,「我把手給割了。」
「他們都醒了,老夫人,」我說,「他們在樓下等著您呢。您快點下樓吧,和他們一起吃最後一頓早餐吧!」
「我怕了你了!」法魯克說。
「我不想蓋。」麥廷說。他全神貫注地望著手裡唱片的封面,像是在看電視一樣。我走過去看了看,好像是早上的那張唱片。「把燈給關了。」他說。
「你做吧,」他說。他又坐了會兒,然後便搖搖晃晃地走了。
倪爾君笑了,她的臉也因此漂亮了些。「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問道,「他們告訴過你嗎?」
「什麼事也沒有嗎?誰騙他了?你現在就扶我下樓。」
「我現在就把你們的早餐給送過來嗎?」我問道。
「它們並非沒有意義。」
「不,不,」倪爾君說道,「我可不覺得它們沒有意義。」
法魯克先生已經吃完了早餐,坐在那兒抽著煙。「雷吉普,對奶奶你要多擔待!」他說,「我們會經常給你打電話的。等到夏天結束的時候,我們肯定會再來的。」
「好了,」她說,「閉嘴!我沒問這個!」
「端來!」麥廷說。
「你怎麼不睡呀?」
我喝了杯牛奶,吃了點酸奶,然後便躺下了,可我無法馬上入睡。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他們三兄妹,在那兒,在樓上,一起睡在同一個房間里。接著,我又想到了死,再往後想到的是臨死前的塞拉哈亭先生。啊,孩子,太遺憾了,我沒能關心你和伊斯瑪依爾的教育,他說。他們把你們送到鄉下,說那個傻子是你們的父親,這傢伙把你們給毀了。當然了,我也有些錯,我默許了法蒂瑪把你們送去那兒,他說,我表現得太軟弱了,可我不想激怒法蒂瑪,我必需的研究費用還得靠她來支付,你們吃的麵包也是她的,你們經受的折磨也是,他說,讓我難過的是,鄉下的那幫傻瓜用恐懼愚化了你們的思想。太遺憾了,我無法教育你們,把你們培養成可以自己拿主意的自由的人,太晚了,因為樹在小的時候就已經彎了,而且我已經泥足深陷,已經不再滿足於拯救那麼一兩個人了,在黑暗中還有成百上千萬可憐的穆斯林,成百上千萬被愚化了的可憐的奴隸,他們還在等著我的書來拯救他們!可時間,啊,太少了!再見了,我可憐、沉默的孩子,就讓我最後再教導你一次吧,聽我說,雷吉普,要心胸寬廣,要自由,只相信自己,只相信自己的頭腦,你明白嗎?我沒說話,一邊搖頭一邊想著:胡言亂語!雷吉普,你要在天堂樹上摘取知識的果實,別害怕,去摘,也許你會覺得痛苦,但你會獲得自由,當每個人都自由了的時候,你就在這個世界上建立起了真正的天堂,因為那時你就什麼也不怕了。胡言亂語,我心想,胡言亂語,這些馬上就會消失在空氣中的胡言亂語……想著想著,我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