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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倪爾君小姐在,」他說,「法魯克先生和麥廷不在。」
我往下看了看,在燈光的映射下牆上有個人影在動。我知道你在那兒。我又喊了一聲,最後終於看到了人影。
「來了,老夫人,我這就來了,」人影越來越小,最後侏儒出現在我的面前。「怎麼了?」他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那是他死前的四個月。外面刮著東北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呼嘯著。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到了床上,可塞拉哈亭房間里的噼里啪啦聲怎麼也停不下來,再加上外面的暴風雨和被颳得打到牆上的百葉窗嚇得我毛骨悚然,怎麼也睡不著。接著,我便聽到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很害怕!突然我的門被打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心想,這麼多年來這可是第一次,發生在夜裡我的房間!突然,塞拉哈亭出現在門口,「法蒂瑪,我睡不著!」他好像沒喝醉,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喝了多少我也沒看見。我什麼也沒說。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眼睛里閃爍著光芒:「我睡不著,法蒂瑪,因為我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今晚你要聽我說話,不准你拿上毛衣去其他的房間。我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必須要找個人說說!」我心想,侏儒就在樓下,塞拉哈亭,他很喜歡聽你說話,不過我什麼也沒說,因為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突然間他嘟囔了起來:「我知道什麼是死亡了,法蒂瑪,這兒誰也沒有發現它,我是東方第一個知道什麼是死亡的人!就在剛才,今天夜裡。」他頓了會兒,像是被自己的發現給嚇著了似的,可看他說話的樣兒不像是喝醉了呀。「聽我說,法蒂瑪!你知道的,『O』字母開頭的我已經寫完了,儘管比我預想的要晚了好長時間。現在我正在寫『』字母,我必須要寫『死亡』這個詞條,你知道的!」我的確知道,因為吃早飯和中午飯、晚飯的時候他不會說別的東西。「可我怎麼也寫不出來,好幾天了,我在房間里徘徊,思索著自己為什麼寫不出來。和其他詞條一樣,這個詞條我也會參考其他人寫的,我在想是不是自己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可我就是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寫不出這個詞條……」他笑了笑,「也許是我想到了自己死的那一天吧,我還沒有寫完百科全書,可我都快七十歲了,你說是不是這樣的呀?」我什麼也沒說。「不,法蒂瑪,不是這樣的,我還年輕,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幹完呢!而且,自從有了這個發現以後,我覺得自己格外的年輕,充滿了活力。因為這個發現,我還有那麼多的事情可以干,就算再讓我活上個一百年也不夠!」他突然喊了起來,「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事件,所有的活動,生活都有了一層嶄新的意義!我看待所有的事情都不再一樣了。我在房間里徘徊了一個禮拜,一個字都沒寫出來,可兩小時前這個發現突然閃現在我的腦海里。兩小時前,在東方,我第一次意識到了虛無。法蒂瑪,我知道,你不明白,可你聽我說,你會明白的!」我之所以聽他說,不是因為我想明白,而是因為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干。他就像是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一樣來回徘徊著。「一個禮拜了,我在房間里徘徊的時候一直在想著『死亡』。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要在他們寫的百科全書和其他的書里用這麼大的篇幅來談論這一話題。且不說藝術品了,在西方有關『死亡』這一主題的書就有好幾千本。他們為什麼要誇大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我打算在我的百科全書里簡單地解釋一下就完了。我要這樣寫:死亡,就是器官功能的喪失!通過這樣簡單的醫學術語,我就可以把那些神話傳說和經典里關read.99csw.com於死亡的觀點駁斥得體無完膚,這樣一來我就再次證明了那些經典書籍都是在互相抄襲,同時也反映出各國的葬禮都是那麼的可笑。這麼簡單地對待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我想儘快地完成百科全書吧,不過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兩小時前我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我就和普通的東方人一樣,所以我並不重視這個問題,法蒂瑪,就在兩小時前我才明白,這麼多年來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在我兩個小時前看到報紙上的屍體圖片時發現了。太可怕了!你聽我說!這次德國人入侵了卡爾科夫,但這並不重要!兩小時前,當我全神貫注地看著報紙上的屍體圖片時,我心裏的恐懼感就像我四十年前在醫學院和醫院里看到屍體時一樣,突然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那種恐懼感就像是落到我頭上的一把大鐵鎚似的。我是這樣想的:虛無,對,虛無,有種狀態叫做虛無,這些可憐的戰爭犧牲品,現在,就墜入了虛無的深井裡,消失了。法蒂瑪,這種感覺太可怕了,到現在我還能感覺到呢。我是這麼想的:沒有真主,也沒有什麼天堂和地獄,死後只有一樣東西,只有我們所說的虛無。空洞的虛無!我知道你現在不會馬上就能明白,兩小時前我也不知道,可一旦發現了被稱為『虛無』的東西,我便明白了,法蒂瑪,我越想便越能深刻地理解虛無和死亡的可怕!在東方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因此,幾個世紀甚至幾十個世紀以來,我們都過著庸庸碌碌的日子。別著急,讓我慢慢地告訴你。今天夜裡我一個人無法承受這一發現!」他就像年輕時一樣不耐煩地揮舞著他的手和胳膊。「因為頃刻間我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們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為什麼會那樣,東方為什麼是東方,西方為什麼是西方——我發誓我明白了,法蒂瑪。我求你,你認真地聽我講,你會明白的。」他繼續講著,彷彿他不知道四十年來我壓根兒就沒聽過似的。他的聲音和早些年一樣,堅信而謹慎,像個上了年紀的笨老師企圖騙小孩,盡量裝出一副和藹溫柔的樣子卻難掩心中的激動和罪惡。「你認真聽,法蒂瑪,別生氣,好嗎?我一直在說沒有真主,我都說了幾次了,因為它的存在無法用實驗來證明,所以所有那些以神的存在為基礎的宗教都不過是空洞的、詩情畫意的胡說八道。這些胡說八道里的天堂和地獄當然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沒有天堂和地獄的話,那麼也就沒有死後的生活了。你在聽嗎,法蒂瑪?要是沒有死後的生活,那麼死去的人也就隨著死亡煙消雲散了。我們再從死人的角度來看看,死之前活著的死人,死後都在哪兒?我不是說他的軀體,他的意識、感覺和智慧都在哪兒?哪兒都沒有。沒有,對嗎,法蒂瑪,他進入了我們所說的虛無中,看不見任何人,也沒人能看見他。你現在明白了嗎,法蒂瑪,我所說的虛無你能理解它的可怕嗎?我越想越害怕。天哪,多麼奇怪、多麼嚇人的想法!我試著想了想不禁毛骨悚然!你也想一想,法蒂瑪,你想想這樣的東西,裏面什麼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顏色,沒有味道,也沒有感覺,沒有任何的特徵,也不佔任何的空間。你能想像出這樣一種看不見、摸不著也感覺不到的東西嗎?一團漆黑,甚至你都覺察不到這是一團沒頭沒尾的漆黑,而虛無——被稱為『黑暗的死亡』的東西就在它的另一頭。你害怕嗎,法蒂瑪?當我們的屍體在土裡悄悄地腐爛時,當那些戰爭的犧牲品,他們那被穿了個拳頭般大小窟窿的軀體、被打碎了的頭蓋骨、埋到土裡的腦袋、滾來滾去的眼珠子和血泊中被撕九_九_藏_書爛的嘴巴在水泥堆中發出臭味時,他們的意識,我們的意識,啊,都陷入了『虛無』的無盡黑暗之中,就像一個墜入了無盡的深淵,卻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的瞎子一樣,不,和它也不一樣。它和什麼都不像,該死的,我越想越怕,我不想死,一想到死我就想反抗。天哪,太折磨人了,明明知道這種黑暗是沒有盡頭的,一旦進去就會消失在裏面,再也出不來了,可還是越陷越深。我們都會陷入這種虛無當中去的,法蒂瑪,你不害怕嗎,你的心裏就不想反抗嗎,你必須要害怕,你必須要有這種感覺,今天夜裡不讓你的心裏產生這種對死亡的恐懼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聽我說,聽我說,沒有天堂,沒有地獄,也沒有真主,沒有人在注視你、保護你、懲罰你、庇佑你。死後,你就會墜入這孤單的虛無當中,就像是墜入海底一樣再也出不來了,你就會淹沒在孤寂之中,沒有回頭路。你的屍體在冰冷的土裡慢慢腐爛,你的頭蓋骨和嘴巴就像花盆一樣裏面塞滿了土,你的肉就像乾肥料塊一樣撒得四處都是,你的骨頭就像煤塊一樣變成灰。明知道自己無法回頭,可你還是會進入這塊泥沼,直至你的最後一根頭髮都湮沒其中。你將會消亡在殘酷、冰冷的『虛無』泥潭中,法蒂瑪,你明白嗎?」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來!」
麥廷走了進來。「您還好嗎,奶奶?」他問道。真是奇怪!「您還好嗎?」我沒有搭理他,也沒有看他。「看來您還挺好的,奶奶。您什麼也沒有了,沒什麼東西是屬於您的了。」我明白了,他喝多了!和他爺爺一樣!我閉上雙眼。「您別睡呀,奶奶!我有話要對您講!」別說!「您現在別睡呀!」我閉上眼睛睡了,不過我能感覺出來他走到了我的床邊。「我們把這棟舊房子給推倒吧,奶奶!」我早就知道他想幹嗎了。「我們把這棟房子給推倒,然後蓋棟大公寓樓。地產商們會給我們一半的樓,這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件好事。您什麼也不懂!」沒錯,我的確什麼也不懂!「我們都需要錢,奶奶!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家裡就會揭不開鍋了!」我們家的廚房,我心想,從我小時候起我們家的廚房裡就一直散發著丁子香和桂皮的香味。「要是什麼也不做的話,要不了多久你就得和雷吉普在這兒挨餓。其他人才不會管呢,奶奶,法魯克整天醉醺醺的,倪爾君是個共產主義者,你知道嗎?」過去我一直聞著那桂皮的香味,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要想被別人喜歡就得什麼都知道。「您給我一個答覆呀!我這可是為了您好!難道您沒聽我說嗎?」我的確沒在聽,因為我的心不在這兒,而是在夢中。過去我總是煮果醬,喝檸檬汁和果汁。「奶奶,您回答我呀,不管怎樣您給我個答覆呀!」然後我就會去找徐克呂帕夏的女兒。早上好,塗爾伉,徐克蘭,早上好,倪甘!「難道您不願意嗎?住在這間破房子里挨餓受凍,難道比住在漂亮、溫暖的公寓樓里還要好嗎?」他走到我的床邊,使勁地晃著我。「您醒一醒,奶奶,您快睜開眼睛,回答我呀!」我就不睜眼,身體隨著他來回地晃動著。然後,為了去她們那兒,我登上馬車。車子咯噔咯噔地響著。「他們以為您不想推倒這間房子。其實,他們也需要錢。您以為法魯克的老婆為什麼會拋棄他?是為了錢!現在,人們的心裏只有錢,奶奶!」他還在晃著我。咯噔咯噔,車子左右晃著。馬尾巴……「祖奶奶,您回答我呀!……」趕著蒼蠅。「您不回答我的話,我是不會讓您睡的!」我回憶著,回憶著。「我也需要錢,我比他們都需要錢,您明白嗎?因為read.99csw.com我……」主啊,他坐到了我的床邊。「我不像他們那麼容易滿足。我厭惡這個愚蠢的國家!我要去美國。我需要錢。您明白嗎?」他嘴裏的酒精味撲面而來,聞得我直噁心。我明白了。「現在,對,您對我說,奶奶,您想要公寓樓,我們告訴他們。對,您說啊,奶奶!」我沒說話。「您為什麼不說呀?是因為您捨不得它們嗎?」我捨不得它們。「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公寓樓里去!您的柜子、盒子、縫紉機、盤子,我們都給搬過去。奶奶,會讓您滿意的,您明白嗎?」我知道,那孤獨的冬夜是多麼的美好呀,只有夜晚的寧靜陪伴著我,一切都停滯了!「我們把牆上這幅爺爺的畫像也給掛上。您的房間會和這個房間一模一樣的。不管怎樣,您給個答覆呀!」我沒有搭理他!「啊,真主呀,一個是醉鬼,整天醉醺醺的,另一個是共產主義分子,這個又是個痴獃,我可……」我聽不見!「……我不能在這愚蠢的監獄里待一輩子,絕不能!」我害怕了,我感覺到他把冰冷的雙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滿嘴酒氣地向我乞求著,帶著哭腔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回憶著:沒有天堂,沒有地獄,你的屍體會孤獨地留在那冰冷、黑暗的土裡。他還在向我央求著。你的眼睛里將會填滿泥土,蛆蟲會噬嚙掉你的腸子和肉。「奶奶,我求您了!」你的腦子裡將會爬滿螞蟻,臟器里全是鼻涕蟲,填滿你心髒的土裡也會爬滿蠕蟲。突然他頓了一會兒。「為什麼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死了,而你卻還活著?」他問道,「這正常嗎?」他們欺騙了他。我在想,肯定是侏儒在樓下告訴他們什麼了!他沒說什麼別的。他哭著,一時間我還以為他會把手朝我的脖子伸過來!我想到了自己的墳墓。他躺在我的床上,還在那兒哭著。我很煩他。要從床上起來很難,可我還是起來了,我穿上自己的拖鞋,拿起拐杖,走出房間。我來到樓梯口,喊道:
早已過了半夜,可我還能聽到他發出的噼里啪啦聲,我很想知道他在樓下幹嗎,為什麼不睡覺,讓我能有個安靜的夜晚呢?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邊,朝下面望去。雷吉普房裡的燈還亮著的。侏儒,你在那兒幹什麼呢?我有點害怕!他很陰險,他一瞅我,我就知道他在注意我的一舉一動,大腦袋裡在琢磨著些什麼。難道他們想利用晚上來毒害我,想玷污我的思想嗎?一想到這,我就害怕起來。一天夜裡,塞拉哈亭來到我的房間,說他無法擺脫歲月的污染,讓他的思想保持童年時的純真,還說讓他經受些苦痛吧!我越想越害怕,渾身都有點發冷。他說他知道死亡是什麼。我又回想了一遍,更加害怕了。我趕緊從漆黑的窗邊退了回來,落在院子里的我的影子不見了,我趕緊回到床上,鑽進了被子里。
侏儒站在那兒。我趕緊追了上去。他突然轉過身,沖我走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我吃了一驚,好的,他抓住我,把我攙到了床邊。他扶我躺倒,給我蓋上了暖和的被子。好,我是一個小女孩,我是無辜的,我忘了。我躺在床上,他往外走。
樓下傳來的聲音再次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把頭從枕得發燙的枕頭上抬起。我聽得出來侏儒正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就像是徘徊在我的身體里一樣。你在幹什麼呢,侏儒,你跟他們說了些什麼?接著,院子門咣當一響,嚇了我一跳,我聽出來院子里的腳步聲是誰的了。麥廷!這麼晚你去哪兒了?我聽到他進了廚房,不過他沒有上樓。他們都在樓下,現在他們都在樓下,侏儒正在跟他們說著話。我害怕了,我的拐杖在哪兒,我要抓你們一個現行,我心裏這樣想著,卻起不了床。接read•99csw•com著,我便聽到腳步聲上樓來了,我頓時覺得舒服了許多,不過這聲音不太對勁,他肯定是喝了酒,現在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他在我的房間門前停住,想要進來。當他敲響我的房門時,我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似的想大喊一聲,不過並沒有喊出來。
「這麼晚?」我問道,「別騙我,我可知道你說沒說謊。你跟他們說什麼呢?」
「雷吉普,雷吉普,我跟你說話呢,你在哪兒?」
我走出房間,來到樓梯口。
他沒有上樓。
「他們不在嗎?」我問道,「讓他們上來,我倒要看看,你對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別把我的房間弄亂了!」我說,「你在幹嗎?」
「您想讓我說什麼,老夫人,我不明白!」
他走了,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頭頂上的天花板還是原來的天花板,身下的地板也還是原來的地板,玻璃杯子里盛著的還是同樣的水,桌子上擺著的也還是同樣的杯子、同樣的刷子、同樣的盤子和同樣的鍾。我躺在床上,心想被稱為「時間」的東西簡直太奇怪了,突然間我害怕了起來,我知道,我又要想塞拉哈亭那天夜裡的發現了,我很害怕。這個魔鬼還在說著:
「你能理解這個發現的偉大嗎,法蒂瑪?就在今天夜裡,我發現了那道將我們和他們分開的無形的界線!不,東方和西方的衣服、機器、房子、傢具、先知、政府和工廠沒有什麼區別。這些都只是結果,而將我們和他們區分開來的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們認識到了被稱為『死亡』的無底深淵——虛無的存在,而我們卻不知道這個可怕的事實。我們之間如此大的差異竟然源自於如此簡單的一個發現,一想到這一點我便十分惱火!我想不通,近千年以來,偉大的東方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一點。看看失去的時間和生命,你就會明白我們已經愚蠢、遲鈍到何種地步了,法蒂瑪!但我依然相信會有美好的未來,因為我邁出了雖然簡單但卻花了好幾個世紀時間的第一步,今天夜裡,我,塞拉哈亭·達爾文奧魯,在東方發現了死亡的秘密!我說的你都聽明白了嗎?你的目光為什麼這麼獃滯?當然了,因為只有知道黑夜的人才明白什麼是光明,只有知道虛無的人才明白什麼叫存在。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存在的!不!太讓人遺憾了,東方人如此的遲鈍,你知道手裡拿著的是織毛衣的針,卻不知道什麼是死亡!所以,說實在的,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西方人!我是脫離東方的第一個西方人,融入西方的東方第一人!你明白了嗎,法蒂瑪?」他突然喊了起來。「真主啊,你和他們一樣,你也是個睜眼瞎!」接著,他帶著哭腔呻|吟著,搖搖晃晃地朝著窗戶邁出了第一步。一時間,太奇怪了,我還以為他要打開窗戶縱身跳到窗外,興奮地張開雙臂飛起來,然後激動地撲棱兩三下之後,回到現實中墜地而亡呢。可塞拉哈亭站在房間里,站在緊閉的窗后,厭惡、絕望地望著漆黑的窗外,好像站在那兒就能看到整個國家和他所說的東方似的。「可憐的瞎子們!他們都睡著了!他們都上了床,裹在被子里,沉浸在愚蠢而安詳的夢鄉里呼呼大睡呢!整個東方都睡著了。奴隸們!我要告訴他們死亡的秘密,將他們從奴役中拯救出來。不過,首先我要把你給拯救出來,法蒂瑪,你聽我說,想明白,然後把你對死亡的恐懼說出來!」他就這樣央求著我,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說出「沒有真主」之類的話卻還是在央求我,他還恐嚇我,花言巧語想要騙我,窩起我的手指列舉著他的證據想讓我相信他的話。我不相信。他厭惡地閉上嘴,坐到了我對面的椅子上,目光獃滯地朝桌上望著。百葉窗被風颳read.99csw.com得直打著牆。後來,他看到了放在我床頭上的鍾,像是看到了一隻蝎子或是一條蛇似的嚇了一跳,他喊著:「我們一定要趕上他們,一定要趕上!再快點,再快點!」他拿起鍾,扔到了我的床上,喊道:「我們之間也許差了一千年,不過我們能趕上,法蒂瑪,我們會趕上他們的,因為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啦,我們已經知道了一切,最深奧的事實我們也都已經知道了!我馬上就讓人把它印成小冊子,告訴我們可憐的同胞們。這些笨蛋!他們甚至都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生活。我越想越氣,他們覺得這個世界很平常,他們溫順、滿足、平靜地生活著,對一切都深信不疑,對自己所過的生活一無所知!我要讀給他們聽!我要利用他們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們屈服!他們會了解自己,會學會害怕、厭惡自己的!你見過厭惡自己的穆斯林嗎,你認識討厭自己的東方人嗎?他們對自己沒有任何的期待,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和羊群有什麼區別,他們已經習慣了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他們還覺得想過別樣生活的人是瘋子!我要教他們害怕死亡,而不是害怕孤獨,法蒂瑪。那樣他們就可以忍受孤獨,寧願選擇孤獨的苦痛也不願要那人群之中愚蠢的安寧!那樣他們就會覺得必須要讓自己處於世界的中心!那樣一來,對於一生只做同樣的一個人,他們就不會覺得自豪,而是會覺得可恥!他們會責問自己,不是替真主而是替自己在責問!這一切都會發生的,法蒂瑪,我要把他們從幾千年來那幸福、安逸而又愚蠢的夢幻中喚醒!我要在他們的心底播下對死亡的恐懼!我一定會這樣做的,必要的話我會拿棍子敲他們的腦袋,我發誓!」之後,他閉上了嘴,直喘著粗氣,彷彿被自己的怒火折磨得筋疲力盡,他像是有點難為情,又像是被自己將要散播給其他人的恐懼給嚇倒了似的,不過他又接著開始了。「聽我說,法蒂瑪,你要是不能自覺地感受到這種恐懼的話,你可以運用你的思維。我們所過的這種生活是無法讓我們這些東方人感受到這種恐懼的。所以我們得運用我們的思維來了解這種恐懼,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了解得非常透徹。要想做到和他們一樣,你只要聽我的,運用你的思維就可以了。你聽我說!」可我已經不聽他說了,我在等著他扔下我一個人,美美地一覺睡到天亮。
「我什麼也沒說,」他說,「您有什麼事嗎?您是不是又想起過去的事情了?別想了!您要是睡不著的話,就看看報紙,翻翻柜子,看您的衣服放的位置對不對,吃點水果,千萬別再想了!」
「雷吉普,雷吉普,你快上來!」
「桃子您只咬了一口就給扔掉了,」他說,「這些可都是最好的桃子,您也不喜歡?我給您拿些杏來,好嗎?」
「什麼也沒幹,」他回答道,「我們只不過是坐在那兒。」
我害怕了!我充滿畏懼地從枕頭上抬起頭,朝房間里望著。過去的世界,現在的世界,可是,我的房間,我的東西還在睡夢之中。我渾身是汗,我想看到人,我想摸到人,我想和他說說話。接著我便聽到了樓下的動靜,我很好奇。已經三點了。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跑到窗邊。雷吉普那兒還亮著燈。這個奸詐的侏儒,傭人的雜種!我害怕地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夜:被推翻的椅子、被打碎的玻璃和盤子、噁心的破布、血,我害怕了,好像還有點緊張。我的拐杖在哪兒?我拿過拐杖,往地上敲了敲。我又敲了一下,喊道。
他上了樓,我還以為他要走到我的跟前,沒想他卻進了我的房間。
「你別管我!」我說,「叫他們上樓來。」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我問道,「你在樓下幹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