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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說,「你會好奇的。你是在逃避這種讓人們免於一死的好奇心,你是在裝作不好奇,哥哥。」
「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道。
出院門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妻子,而後又想起了福祖利,和他想經受痛苦的願望。那些迪萬詩人是出口成章呢,還是也得在紙上劃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寫出那些詩的呢?我邊走邊想著這個問題,也算是有點事情乾乾吧,我知道自己不會馬上回家的。街上充滿了周日晚上的蕭條,咖啡館和夜總會裡有一半的位子都是空的,樹上掛著的彩燈有些可能被昨天的暴風雨打滅了。從人行道角落裡的積水上騎過的自行車在瀝青路面上劃下了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泥印。我回憶著自己騎自行車的歲月,青年時代,而後又想起了我的妻子、歷史、故事、我應該送去醫院的倪爾君、艾弗里亞·切萊比,搖搖晃晃地一直往賓館走去。在那兒,我聽到熒光燈在噼里啪啦作響,還有低俗的音樂。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我既想墮落一下,又想要清白。我覺得那些動不動就想到責任的傢伙很奇怪。我一點也不喜歡我的意識,它總是想當場擒獲我,它破壞了我的道德神經,就像那些在足球比賽里等在球門後面讓守門員發瘋的攝影記者似的!最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進去!
吃完飯以後,我又問了倪爾君一次去不去醫院,她說不去。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打開艾弗里亞·切萊比的書。讀著讀著,我便睡著了。
「哥哥,你給我講會兒歷史吧!」
「人們會失去對生活的興趣,」她說,「但他又沒有任何的理由,沒錯。」
「後來我就後悔了。我生自己的氣。因為我連那個笨蛋都對付不了。該死的……」
「你就像那些喜歡被痛苦折磨的人一樣,」她說,「像那些絕望的人一樣。你為什麼對那些讓人絕望的細節那麼感興趣呢,就像那些病人似的,一旦他們的某位親人死去他們自己也會想去死。」
「他怎麼了?」倪爾君問道。
聽完之後倪爾君笑了。我們都沒再說話,好像沒什麼話可說了似的。園子里也出奇的靜,比雨後靜得更深、更暗。我好奇地研究起倪爾君的臉來,它就像是被蓋上了紫色的印章一樣。雷吉普還在一旁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我想著歷史、不見了的筆記本和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像是受不了了似的站起身來。
「你不明白嗎,姐姐,你必須走,」麥廷說,「要是出什麼事可怎麼辦?你可別指望法魯克。我可以開車。」
「就是這樣的,」我說,「你不想去了解就是為了不喪失你的信仰。」
我站起來又要了杯酒。服務生把酒送來后,我又坐了下來,我覺得不只是舞|女,我們大家都在演著戲。舞|女盡量地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東方女人,而那些即將在東方度過最後一夜的遊客也把她看成了東方女人。光束在桌間來回遊走,趁著亮光我看到了那些德國女人的臉。她們面帶著微笑,她們並不覺得驚訝,她們可能也想驚訝吧,她們期待已久的東西正在慢慢地呈現在她們的眼前,她們看著舞|女,心想自己可不是「這樣」的。我感覺她們很平靜,她們認為她們和她們的男人一樣,而在她們的眼裡我們則都是「這樣」的。該死的,她們https://read.99csw.com就和那些對服務員吆五喝六、認為自己和丈夫享有平等權利的家庭主婦一樣在歧視我們!
「快,倪爾君!我送你去醫院。」
「怎麼講?」
沒過一會兒,舞|女終於做出了我既期待又恐懼的動作來,這一下子讓我覺得自己再次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她熟練地從眾人中挑選出了看上去最笨、最躍躍欲試的傢伙,然後給他脫起衣服來。胖胖的德國人笨拙地抖動著肚皮,衝著自己的朋友笑著。當他脫掉襯衫的時候,我已經無法忍受了,我低下了頭。我要把自己的記憶完全擦掉,不留一點痕迹。我要擺脫自己的意識,在意識之外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可我知道我無法放縱自己,我永遠都是雙重性格的人,我也知道,我會徘徊在意識和幻想中,該死的,在這骯髒的地方,在這惡俗的音樂聲中坐上很長時間。
現在,舞|女在挑逗著他們,和那些不時咽著口水的女遊客的眼神捉迷藏。頭戴菲斯帽的男遊客們大多已經忘乎所以了,彷彿他們面對的並不是個舞|女似的,他們完全放鬆了下來,徹底忘掉了自我,像是在一個值得尊重的女性面前變得渺小了似的。
「因為我知道,」我說,「都是完全相同的東西——同樣的故事。」
她又想了會兒。「這時支撐著人們活下去的東西,」她說,「支撐人們不去死的東西就是希望。比如說,小時候人們會想,我要是死了會怎樣……那時,我的內心充滿了抗爭,你研究研究這種感覺的話就會明白它究竟是什麼了:你會好奇自己死後會怎樣,這種好奇是難以忍受、非常恐怖的。」
「你不是打算住到仲夏的嗎?」倪爾君問道。
「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那個藥劑師不是男的,是個女的!不會有出血之類的情況出現的。」
他聳了聳肩膀,搖搖晃晃地下樓去了廚房。而我則又去了園子,和籠子里的笨雞待在一起。過了很久,麥廷來了,他可能剛睡醒,可他的兩眼並不惺忪,而是充滿了關切。他說,倪爾君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了!他把倪爾君告訴他的又對我講了一遍,中間夾雜著也講了他自己的遭遇:昨天晚上被他們搶走的一萬兩千里拉,車子是怎麼壞的,他覺得不可思議的大雨。當我問到那麼晚他一個人在那個地方幹嗎的時候,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於是我問他:
「你必須馬上走,明白嗎,倪爾君?」麥廷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又愛上了那一朵美麗的玫瑰,
我沒打算要走,可我還是走了。
「你不是生病,」我說,「你的情況比生病要嚴重得多。快起來,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
「後來,我知道自己無法控制住局面了。他每打你一下,你就會覺得還有一下在等著你。我可能也喊了,可沒人上來幫忙。法魯克,你為什麼對這些這麼感興趣?」
之後我便上了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我的筆記本,卻沒有找到。我一直在想筆記本上寫沒寫什麼和瘟疫有關的東西。找著找著,我找到了園子里,可我好像忘了自己是在找筆記本似的。走到街上的時候,我的心裏也有一種類似的感覺:我是在逛悠,可我並不是毫無目的,可能我還是相信自己能找到些什麼東西吧。
倪爾君把女藥劑師和她的丈夫以及她靠在雷吉普的身上一直走回家的事情都告訴了https://read.99csw.com我。不過我還是想問問她現在怎麼樣了,她像是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的心思似的說道: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我回答道,心裏覺得怪怪的。
「我沒看見!」
「好了,哥哥,」倪爾君說,「你出去走走吧,心情會好點的。」
「我現在不想去,」她說,「吃完飯再說吧。」
「別胡說!藥劑師說得對,要是出血可怎麼辦?」
「今晚我可不待在這兒。」他說。他站起身,像是帶著最後一線希望似的上了樓。過了一會兒他梳齊整了頭髮,換了身衣服,下了樓,一身不吭地走了出去。直到他走到院子門口,我們都還能聞到他刮完臉之後往身上擦的香水味。
大街上和海灘上已經沒有了昨日的熱鬧。海灘上的沙子潮潮的,太陽也不是很熾熱,髒兮兮的馬爾馬拉海十分平靜,褪了色的陽傘也被收了起來,透出的無助讓人想到了死亡:就像是不能保全自我的文明已經做好準備要被不知從何處、如何刮來的颶風給刮跑似的……我穿過車流,一直走到了防波堤邊的咖啡館。在那兒,我看到了一位老街坊,他已經長大了,結婚了,身邊還跟著老婆和孩子。我們聊了會兒,沒錯,絕望地聊著……
突然間她做了件讓我感覺很舒服的事情,她無助地將雙手攤開,就像是在承認她也無法解釋清楚深層次的原因似的。我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是自由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討厭我自己。在我的身上存在著虛偽的、兩面性的東西,而我似乎也在刻意地隱藏著似的。我是這樣想的:人們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自己,之後不管他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對自己有什麼更深的了解了。雷吉普不知什麼時候進了房間。我突然站起來,用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兒來的自信說道:
「可你沒有駕照呀!」倪爾君說。
「為什麼不呢?說來聽聽。」她自信地問道。
「你不喜歡他們嗎?」倪爾君問道。
「今晚我們就待在這兒吧。」倪爾君說。
「我們還是別把她給弄醒了!」我說。
數不清的爭吵令它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與香味。
回家的時候,我去小店買了瓶拉克酒。問過倪爾君去不去醫院之後,我便坐下來開始喝起來。倪爾君說「不,我不去」的時候雷吉普也聽到了,可他還是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也就別指望他給我準備下酒菜了吧。我去了廚房,自己弄了些下酒菜,之後便坐下來,專心地想著那些詞和畫面。我覺得失敗和成功不過是兩個詞,你相信哪一個,最終它便會找到你。他們不是在小說里寫過嗎:我已經感覺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結束。可能是在奧爾罕的小說里有這麼一句吧。雷吉普擺餐桌的時候,我動都沒動,也沒有理會他那責備的眼神。天黑之後他們扶著祖母下了樓,我把酒瓶給收了起來。可後來,麥廷卻毫不遮掩地拿出酒瓶喝起來。奶奶也好像沒看到似的:她像是在禱告似的,低聲發著牢騷。過了會兒,雷吉普把她扶上了樓。我們都沉默了下來。
「快,我們回伊斯坦布爾吧,」麥廷說道,「現在,馬上!」
「那不是好奇,倪爾君!」我說,「那是完完全全的嫉妒。你覺得自己死後他們會很幸福,會把你忘記,會過著美滿的生活,而你卻享受不到這些快樂了,所以你嫉妒他們。」
倪爾君也睡醒了,可她還是躺在沙發上,看著書https://read.99csw.com
她就像個躺在床上逼著大人給自己講故事的小姑娘似的微微一笑。我覺得給她讀點歷史故事可能會有點作用,於是我興高采烈地跑到樓上的房間,可我的歷史筆記本不在包里。我氣喘吁吁地翻著抽屜、柜子和盒子,後來我把其他的房間也給搜了一遍,就連奶奶的房間我也進去看了,可怎麼都找不見那該死的筆記本。我好好地想了想。想起來了,昨天傍晚和倪爾君一起欣賞完雨之後我醉醺醺的,可能把筆記本忘在車後座上了。可車上也沒有。正當我準備上樓再找一遍的時候,我發現倪爾君已經睡著了。我停下來,看著她,她的臉就像一張白色的面具,上面給塗上了紅色和紫色的顏料,微張的嘴露著一道黑色的縫隙,就像是雕像上的空洞,讓人產生期待和恐懼。見雷吉普走了過來,我便心懷愧疚地去了花園。我躺到躺椅上,倪爾君整個禮拜都坐在這兒看書,我就這樣躺在那兒。
「誰?」
「沒什麼,法魯克,」倪爾君說,「就像是接種疫苗一樣。」
「我不知道,」她說,「小時候他不是這樣的,他是個好孩子。可後來,今年,我覺得他很愚蠢,既愚蠢又單純。他打我的時候,我就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為什麼控制不了那麼可笑的狀況。」
他告訴他老婆,說我是這兒最老的住戶之一。他們周一的晚上好像碰到雷吉普了。當他問到賽爾瑪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我們已經離婚了。接著他提起了我們年輕時的事情,諸如我們在船上一直喝酒喝到天亮之類的,這些我都已經記不起來了。之後,他又說起了其他的朋友,他們都在幹什麼。他見到了謝夫蓋特和奧爾罕的母親,他們下周要來。謝夫蓋特已經結婚了,奧爾罕好像在寫小說。接著他又問我有孩子沒有。他也問起了大學里的事情,還談到了死亡,他並沒有竊竊私語,不過他說話的樣子卻像是在竊竊私語。他還說,早上這兒有人打了一個女孩,誰知道為什麼要打她呀。就在人群中打的,大家都在旁邊看著,卻沒人管。我們國家的人們已經學會了不管閑事了。最後他說希望能在伊斯坦布爾見到我,還從兜里掏出張名片遞給我。起身時,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他趕緊解釋道,他開了個作坊,還不能算是工廠,生產一些盆、桶和筐之類的東西,當然了,都是塑料的。
「我真想一直都這樣病下去,」她說,「這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躺著,看自己想看的書了。」
「不,」我生氣地說道,「我不好奇。」
大學走廊、城市交通、短袖襯衫、悶熱的夏天、陰沉的天氣里可以吃的食物、詞語,我想著這些東西。家裡關好的水龍頭滴著水,房間里瀰漫著一股灰塵和書本的味道,金屬冰箱里一塊麥淇淋已經變得發白、發硬了,它還要無限地等下去。空房間,也還要繼續空下去!我想喝酒、睡覺。唉,這件事落到了我們當中最好的人身上!我站起身來,又悄悄地進了房間,欣賞著睡著了的傷員。雷吉普走過來。
我從旋轉門進了賓館,順著音樂聲從眾多的毯子和服務生中穿過,下樓來到了音樂響起的地方,就像一隻狗順著味兒就找到了廚房似的。我打開門,男男女女喝醉了的遊客坐在桌旁,他們頭戴菲斯帽,面前擺著酒瓶大聲地叫喊著。我明白了,這是為外國遊客在土耳其的最後一夜而組織的東方式的晚會。寬闊的舞台上低俗的樂隊正在製造著金屬噪音。我read.99csw.com問了問服務生,得知肚皮舞表演還沒開始,便坐到他們身後的桌子旁邊,猶猶豫豫地要了杯拉克酒。
第一杯酒喝完沒過多久場內便響起了歡快的音樂。鈴聲響起,表演開始了,我趕緊抬頭望去。順著圓形的光束我看到舞|女的肚皮在抖動,她身上戴著的亮閃閃的首飾也隨之動了起來,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快速地抖動著,臀部和乳|房也似乎在冒著光。我興奮了起來。
吃飯時我舒舒服服地喝了一頓,因為奶奶沒有下樓。雷吉普總是想讓大家都感到愧疚,可我卻偏偏裝作沒察覺出來。看到雷吉普的舉動,我覺得最愧疚的便是他了:他可能是因為愧疚才覺得不幸福,又因為不幸福才覺得愧疚的吧。可也不完全是這樣。彷彿我們都在外面,我們自己也知道,可我們需要置身其中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我們卻不知道。而天知道現在在哪兒的他,哈桑,在裏面,可我們卻在指責他,同情他。快吃完飯的時候,我甚至都有這種讓人發瘋的想法:要是倪爾君沒有說他「法西斯」的話,事情也許就不會這樣了。我肯定是喝多了。之後,莫名其妙的,這樣的畫面又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樣的新聞,在海峽的某個地方,可能是塔拉布亞的一輛帶有摺疊頂篷的公共汽車,在半夜連同車內的乘客一同墜入海中。而我,此刻,彷彿就在那輛車的裏面,也墜入了海底,車裡的燈依然亮著,大家都在緊張地望著窗外,窗外充滿了死神的氣息,黑漆漆的一片,就像個美麗動人的女人一樣吸引著大家,我們在等待著。
「那我就不知道!」我說。
「我改變主意了,」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接著說道,「我煩這兒,我們這就回去吧。」
「您把她送到醫院去吧,法魯克先生!」他說。
「後來呢?」我猶猶豫豫地問道。
「不,親愛的!」
「我的這種不能叫信仰,」倪爾君說,「就算是信仰的話,也是因為我知道才相信的,並不是因為我不知道才相信。」
倪爾君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你不是這樣的,」她說,「你只是想讓自己相信自己很絕望。」
「讀你的筆記本。」
他們都沉默了,靜了好長時間。雷吉普伺候奶奶躺下后便下樓來收拾桌子。我看了麥廷一眼,他心裏在想些什麼我很清楚。他像是進到了一團灰霧裡似的,屏住了呼吸。突然他鬆了口氣。
「就是的,你總是無緣無故地讓自己表現得很絕望。」
「不把她弄醒嗎?」
「那我們明天走吧。」倪爾君說道。
「你自己當心點,」倪爾君在我身後說道,「你喝得太多了。」
就這樣,我們開始討價還價起來,不像是為了達成一個結果,倒像是在鬥嘴扯皮。我說她,她就扯其他的東西,可當我說其他的東西時,她又說到另一件事情上。結果,除了浪費時間和嘴皮子之外,什麼問題也沒能解決。最後,倪爾君睏了,她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她對我說道:
「噢,」她像個孩子似的說道,「我不想去。」
接著他便問我怎麼把車給發動起來然後送去修的,我告訴他我和雷吉普推了會兒之後車子馬上就發動起來了,可他卻不相信,還專門跑過去問了問雷吉普,當聽到雷吉普和我說的一模一樣時,他便罵起娘來,彷彿今天遭遇不幸的不是倪爾君而是他似的。我拚命地不去想這件事,可麥廷還是問了我:有人報警嗎?我說沒有。麥廷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像是在唾棄大家的九-九-藏-書麻木不仁,後來他像是忘掉了我們的存在似的,表情顯得更加痛苦。我走進屋裡,見倪爾君已經醒了,便對她說她得去醫院,搞不好會內出血的。出於責任感,我隱晦地提到了死亡,她沒有覺得害怕,可我想讓她害怕,沒錯,讓她提出去醫院,可她還是沒說。
接著,舞|女從眾人中拽出被她相中的,讓他們一起跳起肚皮舞來。真主啊!起初,那些德國男人的動作有點笨拙,他們微微張開雙臂,緩緩地抖動著。他們一邊跳一邊看著一旁的朋友,既有點害羞,又覺得自己有娛樂的權利。該死的,這都是在演戲,我盡量找借口安慰著自己。
「從我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嗎?」
「你的老朋友們。」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被歧視得一塌糊塗。我想破壞這醜惡的遊戲,不過我知道自己不會的。我體味著失敗和思維混亂的滋味。
「沒錯,可最後我還是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她說,「最後。」
「我有本筆記本,可能落在車上了,你看到了嗎?現在我找不到了。」
她沒起來。她已經是第二次讀《父與子》了,她並沒有理會我,就像個不願意被小事情打擾的書蟲似的說她想看書。就這樣,我有機會和她說上會兒話了,這回,我要讓她的內心感受到對死亡的恐懼。可她卻笑了,她說她根本就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落到她的頭上,因為她沒覺得自己被打得有那麼厲害。她繼續看著手裡的書,我獃獃地站在那兒,心裏納悶著她那被打腫了的烏紫的雙眼怎麼還能看書。
「不,現在不去。」
「我受不了這兒了,」麥廷說,「法魯克,願意的話你就待在這兒吧。不過,你得把車鑰匙給我,我要帶倪爾君走。」
三個小時后,我醒了。我的心臟怦怦地跳著,我怎麼也起不了床,就像是有頭無形的大象壓著我的四肢,把我按在床上似的。只要我想的話,閉上眼睛我就可以再度睡著,可我不想,硬是逼著自己起了床。我在房間中央傻傻地站了會兒,然後喃喃自語道:被稱為時間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我所等待的辦法又是什麼?快五點了,我下了樓。
「你不想走嗎?」麥廷問道,「為什麼?」
「他笨嗎?」
「後來呢?」
「你所說的希望是什麼?」
「你在書里、檔案里看到的那些都是什麼?你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那你能睡著嗎?」
我們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倪爾君說道:
作為回答,我稍作修改,念了段福祖利的詩:
「當你等著別人給你打疫苗的時候,」我說,「大吉大利,你就可以體會到往你胳膊上打針的恐懼感。你明白嗎?」
「你們都醉了。」倪爾君說道。
「快,倪爾君,別拖延時間了!」
我有種奇怪的幸福感。舞|女笨拙卻充滿動感的軀體讓我興奮起來。我們都像是剛剛睡醒似的。看著她肚皮上汗唧唧的肉,我覺得什麼事情我都能全力以赴。我自言自語道:現在馬上回家,把倪爾君送去醫院,然後就寫歷史書,我可以做到這一點的,我現在就能做到。
音樂聲越來越響,舞台上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裡某種打擊樂器沒費什麼勁便響徹全場,舞|女轉過身將臀部衝著大家,抖動著屁股上的肉。當她快速轉過身,自豪地把胸部轉向我們的時候,我看出來了,她這麼做的時候就像個向清規戒律挑戰的鬥士一樣。光束照亮了她臉上的勝利和自信,我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對,要讓我們低頭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們還能做些事情,我們還能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