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7

27

「你還記得嗎?」
「別哭了,別哭了。」
她沒再說什麼。一路上她都在抽泣著,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偶爾地將手絹拿到眼前,獃獃地看著。
「可我們怎麼也得先去趟藥店呀!」我說。
法魯克愣了會兒,他看著我,扔下書從床上爬了起來。然後便走出了房間。
「雷吉普,我哥哥在家嗎?」倪爾君問道。
我走過去掖了掖被角,拿過枕頭噼里啪啦地拍起來。
我想了想:你們小姐弟倆總是在花園裡玩得很開心。法魯克大些,不跟你們一起玩。你們在樹底下跑著,充滿著好奇心。後來他也來了,和你們一起玩。你們怎麼也趕不走他。我從廚房窗戶那兒經常聽到:我們玩捉迷藏吧!好的,我們數數吧。姐姐你數吧。數著數著,哈桑突然問你,「倪爾君,你懂法語嗎?」
「她是個很好的女人。」我說。
「怎麼好?」
這時,凱末爾先生走了進來。見到這個場景他愣了會兒,然後便站在一旁認真地看著,就像是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等了許久似的。「怎麼搞成這樣?」他問道。
倪爾君點了點她那受了傷的腦袋。凱末爾先生像是一時沒能控制住自己似的問道:
「我好嗎?」
「不,」倪爾君說,「我現在想回家。」起身時她呻|吟了一聲。
「別關,」倪爾君說,「您能把收音機打開嗎?」
老夫人的房間門敞開著,我徑直走了進去。
我敲了敲法魯克先生的房間門,他沒應聲。我沒有再等,推開門走了進去。法魯克先生正躺在床上看書呢。
「我們離開這兒,回家去吧。」
「我在這兒,老夫人,我在這兒,我馬上就來。」我應道。我給倪爾君的頭底下也墊了個枕頭。「你感覺怎麼樣?」我問她,「我這就去找法魯克先生。」
「集市上有什麼?」她問,「你看到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我說,「人們已經看不到美麗的東西了。」
「怎麼了?」我問道,「要坐會兒嗎?」
我和倪爾君出了門,外面陽光燦爛。
「倪爾君,」我問道,「倪爾君,你怎麼樣了,小姐?」
「你和麥廷一直玩得不錯!」
收音機關掉以後,店裡一下子像是空了似的,大家的臉上頓時湧現出痛苦、羞愧和內疚的表情。我不願去想。
「我們是誰?」凱末爾先生問道。
「倪爾君在樓下,」我說,「您還是下樓看看吧,法魯克先生。」九_九_藏_書
「頭這樣放!」我輕輕地拽著她的頭髮,說道。
「倔侏儒!」她說,「我太了解你了。我沒有問你這個。」她閉上了嘴,臉上充滿了仇恨和厭惡。
「你很漂亮,你母親以前也很漂亮。」
「你在那兒幹嗎呢?」她問道,「別把東西搞亂了。」
我們悄悄地穿過馬路,走到了對面的街上,穿行在掛滿了彩色游泳衣和毛巾的陽台和院子中間。還有人在吃早飯,不過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後來有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從我們身旁經過,看了我們一眼,不過我覺得他之所以看我們不是因為倪爾君受了傷,而是因為我是個侏儒,從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來。之後有個小女孩腳上套著腳蹼像只鴨子似的從我們面前走過,把倪爾君給逗笑了。
她躺到床上,像個孩子似的用被子蒙上了頭,彷彿一時間忘記了厭惡。突然,她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地問道:
「這又是去哪兒?」
「小時候我們也和哈桑一起玩!」倪爾君說道。
「真主啊!」女藥劑師喊道,「我們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老夫人,我這就來了,」我往老夫人的房間走去,「您站在那兒幹嗎?」我問道,「我扶您躺到床上去。您站在這兒會著涼的,再說您也累了。」
兄弟姊妹嗎,老夫人說道,該死的,這是從何說起,大家都知道,這兩個孩子除了法魯克就沒有別的兄弟了,就像我的多昂沒有別的兄弟似的,多昂的兄弟們,是誰在編造這些謠言,我都八十多了還要扯這樣的謊嗎,一個侏儒,一個瘸子,他們和你能是一個家族的嗎?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沒有出聲,之後他們倆都關上了窗戶。我走到園子里,喊道:倪爾君,麥廷,快,老夫人喊你們吃飯了。他們上樓去了,而他則待在角落裡。
「你們快打個計程車去醫院吧,」女人說,「雷吉普先生,你身上帶錢了嗎?」
「不,」她拿上了自己的包,「我們走走,我可以透透氣,再說家又離得不遠。」
「當然了。」
「它無處不在,」他說,「不管人們去哪兒,它都不會放過。」
「我在問我的童年。」
「我想回家!」倪爾君說。
「他們一會兒就把車給修好了,雷吉普,」他說,「昨晚麥廷開著,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就熄火了。」
「小時候你也是這樣九*九*藏*書。」我說。
車門打開了,我們上了車,不知道是誰將我的網兜和倪爾君的包給遞了過來,還有個小孩把唱片給拿了過來,他說:
「什麼?」
「你是改革派嗎?」凱末爾先生問道。
我們停了下來,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後來我想,人們都不願意當著別人的面哭,便鬆開手,朝街上望去。一個小孩站在對面的陽台上既好奇又恐懼地看著我們。他肯定以為是我把她給弄哭的。過了會兒,倪爾君停止了哭泣,她想戴上她的那副黑眼鏡,眼鏡可能在她的包里。我從包里找出眼鏡遞給她,她給戴上了。
「倪爾君女士在樓下,」我說,「她在等你。」
「別哭了,親愛的,別哭了。」
「那到底是什麼樣?」
「我一笑這兒就疼,」說完,她笑得更厲害了,「你為什麼不笑呢,雷吉普?」她問道,「你為什麼那麼嚴肅?你總是很嚴肅,和嚴肅的人們一樣打著領帶。你笑笑嘛。」
「這是姐姐的。」
飯菜準備好以後,我就會在房裡衝著樓上喊道:老夫人,飯好了。然後老夫人就會打開窗戶,衝著下面喊道,倪爾君,麥廷,快來吃飯。你們在哪兒,雷吉普,他們又不見了,他們去哪兒了。在那兒,老夫人,在無花果樹那兒。老夫人看了看,突然在一片無花果葉子中看到了他們,她喊道:啊,又和哈桑在一起,雷吉普,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別讓那孩子來這兒,他怎麼又來了,讓他走,待到他爸爸那兒。老夫人正說著,另一扇窗戶也打開了,多昂先生把腦袋伸了出來,這個房間他父親以前住了很多年,也在裏面工作了很多年。怎麼了,他問道,他們一起玩怎麼了。關你什麼事,老夫人說道,你就和你父親一樣待在房間里,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吧,你當然覺得沒什麼了,可這些孩子和傭人的孩子一起玩鬧,老夫人的話還沒說完,多昂先生便說道,可母親,那又怎麼了,他們玩得多開心啊,就像兄弟姊妹似的。
「他們打的,」倪爾君說道,「都是他們打的。」
「周一晚上我來買阿斯匹林,不過你已經睡了。那天早上你去釣魚了。」
當我明白過來在那兒揮拳打人而後逃之夭夭的人是哈桑,而躺在地上的是倪爾君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你還站在這兒幹嗎,雷吉普,快過去!我把網兜放到地上跑上前去。
「不在,九九藏書」我說,「他把車送去修了。」
見倪爾君沒有作聲,我便把她扶到了裏面。我和凱末爾先生都沒有說話。他朝窗外望著,望著從早到晚他都在欣賞的景象:對面小賣店的櫥窗、可口可樂的宣傳畫、燈和夾著轉烤肉的三明治。為了找個話茬,我對他說道:
我強迫自己笑了笑。
老夫人也進了房間。我打開窗戶。
「你感覺怎麼樣?」
「要不我們搭個計程車?」我問她。
「剛才你去哪兒了?」她問道。
「計程車來了,」人群之中有人說,「上車吧。」
「呀!凱末爾,我沒告訴過你嗎……」
聽到這個詞,凱末爾先生大吃一驚,像是聽到或是想起了某個醜惡的詞似的。過了會兒,他突然把手伸向收音機,沖他的老婆喊道:「你把收音機開這麼大幹嗎?」
「很配你。」我說。她笑了笑。
「該死的,」她說,「太愚蠢了,莫名其妙的……我太蠢了,對一個孩子……」
「對,對!」
「哈!」凱末爾先生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不過他更多的是覺得難為情。過了會兒,他更加難為情了,因為他的俏媳婦在一旁說道:
「等等,」女人說,「那我給你打針止痛針吧。」
「我的肋骨疼,」她說道,「那兒也被他打了。」
「法西斯。」倪爾君喃喃自語道。
「沒錯,」我說,「你們馬上去伊斯坦布爾看醫生吧。」
哭了會兒之後,她雙手握拳,捶著瀝青路面,像是在憤怒、厭惡又帶點悔意地責備著某個人似的。我抓住她的手。
「去醫院嗎?」司機問道,「還是去伊斯坦布爾?」
「我哥哥回來了吧。」倪爾君說。
她站起來,靠到我身上。我拿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
「雷吉普,是不是得用鉗子才能從你嘴裏掏出點話來呀……」
「我不懂。」我說。
我上了樓。老夫人出了她的房間,手裡拿著拐杖,站在樓梯口。
「閉嘴,現在閉嘴,」女人說道,「閉嘴,閉嘴。」
「政治。」
「稍等,」我說,「您回房間吧,我這就來。」
「像你一樣的好。」我說。
她抬起頭,以前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場面,這回她算是明白了,也親眼看到了:從四周角落裡走出來將我們團團圍住的人、大聲嚷嚷著的人、在人群之中探出他們好奇怯懦的腦袋就想看清楚點、發表點意見的人。她突然覺得很難為情。她朝我靠過來,想要read.99csw.com站起來。她的臉上滿是血污,天哪。人群中有個女人驚叫了起來。
「靠在我身上,親愛的,靠在我身上。」
他們還在勸她,我拿上了網兜和袋子,上前攙住了倪爾君。她像是生來就習慣了這樣似的,輕輕地靠到我身上。我們打開門,掛在門上的鈴鐺響了,接著我們便走了出去。
我們又朝外面看了會兒,看著外面大幫的人朝海灘走去。過了會兒,她們出來了。我轉過身看到了倪爾君的臉,她只有一隻眼睛能半睜著,兩邊的臉都紫了。凱末爾先生的老婆說我們必須得去醫院,倪爾君不想去,可她堅持要我們去,後來她吩咐她的丈夫道:「叫輛計程車。」倪爾君卻說,
又是凱末爾先生的俏媳婦在藥店里,她正在那兒聽著收音機。
「等我嗎?」他問道,「為什麼?」
她沒說話。我們從廚房門進了房子。進門之後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忘了關天然氣,爐子也還在燒著呢。我嚇得馬上關上了爐子,然後把倪爾君扶上了樓。法魯克先生不在房間里。我扶著倪爾君躺到了沙發上,我正要把枕頭給她墊上的時候,老夫人在樓上喊了。
她沒吭聲。我帶上房門,下了樓。法魯克和倪爾君已經聊了很長時間了。
老夫人,多昂先生,最後一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法魯克,麥廷和你,你們在樓上吃飯時,我在角落裡找到了他,我問他,嘿,哈桑,你餓嗎孩子,快過來。他默不作聲,戰戰兢兢地跟在我身後,我把他帶進屋,讓他坐到小椅子上,把托盤放到他的面前,直到現在我還在那個托盤上吃飯呢。我到樓上把肉丸子、色拉、豆子、桃子和櫻桃拿下來,放到他的面前。他一邊吃,我一邊問他,你爸爸在幹嗎呢哈桑?什麼也沒幹,賣彩票!他的腳還好吧,疼不疼?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什麼時候上學?我不知道!是明年嗎,孩子?他沒有回答,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似的,畏懼地看著我。等多昂先生去世、他開始上學以後,我就會問他:今年夏天你升幾年級了哈桑?他不說話。三年級嗎?然後我就會對他說,好好讀書,你會成為大人物的!然後便問他,長大了你想幹什麼?突然,倪爾君在我的懷裡動了動。
「虛偽!」她說道,「你又在說謊。法魯克剛才去哪兒了?」
她沒有作答,我們繼續往前走著。我們再次上了馬路,從停在海岸邊的汽車和https://read•99csw•com從伊斯坦布爾來這兒度周末的人群之中穿過。進門的時候我看了看,車子在院子里停著呢。
「你說什麼?」
一看到倪爾君,女人驚叫了一聲,然後便開始忙活了起來。她一邊忙還一邊問著,可倪爾君坐在那兒,一聲也不吭。最後,凱末爾先生的老婆也閉上了嘴,用藥棉和藥水給倪爾君清洗著臉上的傷口。我轉過身,不忍心去看。
「現在就去醫院!真主保佑,可能會內出血的,另外頭也傷得很重,腦子有可能……」
「你閉嘴!」凱末爾先生像是惱羞成怒了似的,突然對她喊道。
「我先拿給你。」凱末爾先生說。
「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的身體蜷成一團,雙手抱著頭,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哆嗦。她並沒有想過要號啕大哭,只是在那兒輕聲地抽泣著,彷彿她受到的不是肉體上,而是精神上的痛苦似的。
「凱末爾先生不在嗎?」
「我要給房間通通風,老夫人,」我說,「我什麼東西也不會碰的,您瞧好了。」
「我買了新鮮水果,您要是想吃的話,我給您拿來?」我問道。
「藥劑師是我,」他老婆說,「你找他幹嗎?他在樓上呢!啊,美女,他們是用什麼把你打成這樣的?」
「我小時候是個什麼樣?」
「誰幹了這件事……」他老婆回答道。
「您快躺到床上去吧。」我說。
「倪爾君,倪爾君。」我抓著她的肩膀,說道。
我想了想:她對任何人都無所求,也不給任何人添負擔,她甚至都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著。老夫人過去總是說,她像個影子,像只貓,總是跟在她丈夫的後面,她總是面帶笑容,很陽光,但她很謙恭。她很好,對,人們也不畏懼她。
「啊,你也有牙齒呀,」她說道。我覺得很尷尬,又笑了笑,不過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了,然後她就哭了,我沒看她,因為我覺得她可能不想讓我看見她哭。可她越哭越厲害,哭得都哆嗦起來了,我想還是安慰安慰她吧。
「從我在小店裡買的報紙看出來的!」
「凱末爾先生不在嗎?」我問道。
凱末爾先生打開收音機,我也沒再想了。我們都沒有作聲。女人把手裡的活兒做完以後,便說:
「我漂亮嗎?」她問道。我正要回答她的時候,她又問道,「我母親漂亮嗎,我母親怎麼樣,雷吉普?」
「雷吉普,」老夫人喊道,「你在那兒幹嗎呢?」
「去集市了……」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