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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是弱智吧!」塞爾達爾說。
我還是開著門看了會兒。當我在皺巴巴的床單中間看到她那張皺巴巴的臉和她那對大耳朵時便立刻關上了門。
「就我一個人!」我說,「你想要回錢嗎?」
「你不怕真主嗎?」我喊道。
我又推了起來,可還是沒推多遠。這彷彿不是個帶輪子的傢伙,倒像塊巨大的岩石!我休息了會兒,我還想著再休息會兒呢,他就鬆開了手剎。為了不讓車子往下滑,我又使勁推了起來,不過很快我就停了下來。
倪爾君,也許他罵的就是你吧,當然了,也可能是別人。那是多麼骯髒的字眼呀!女人有時讓我很恐懼。弄不懂她們,她們有些陰暗的想法你是無法理解的,她們有些地方太嚇人了,你要是栽進去的話,厄運就來了。這幫婊子就像死神一樣,頭上系著藍絲帶在那兒笑著呢!遠處的天空被閃電耀得透亮,嚇了我一跳。雲、黑風暴、我無法理解的想法!我們彷彿都是某個不認識的人的奴隸似的,有時想要造個反,可後來又膽怯了。他會讓我經受電閃、雷鳴和未知的災難的!於是我告訴自己,行了,待在自己家裡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吧。我怕造孽,就像我那可憐的賣彩票的父親一樣。
想了一會兒以後我去了小店,店裡還有其他的客人。
她想走,我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沒有動。
「那你還和他們一起四處亂逛,」他說,「還一起搶了我。」
「不怕!」他說,「快,我們去推車。」
我要都說出來。一說出來,我的罪孽也就清楚了。我要一點不剩地全都說出來。那樣,倪爾君,你就會知道我是誰了。你會說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奴隸。你們看看我,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兜里有五百里拉找剩下的錢,我是自己的主人。你們在往海濱浴場走,手裡拿著水球和包,腳上穿著奇怪的木屐,身邊跟著大人、小孩,你們這些可憐蟲!你們不明白!你們在看,卻看不見;你們在想,卻想不出來!他們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因為他們比瞎子還瞎,這些討厭鬼!興高采烈地往海濱浴場去的討厭鬼們!也就是說勸導這些人的責任可能就要落到我的身上了。你們看我,我有一個工廠!你們看我,我有鞭子,我是個紳士。我透過鐵絲網朝擁擠的海灘望去,倪爾君,我在人群之中沒有看到你。我突然間有了個想法,反正穆斯塔法也沒來。
「你不該這麼做,」穆斯塔法說,「你不該無緣無故地把他給惹火。」
我把唱片遞過去,可她連拿過去瞅瞅都沒有!
「等等,讓我休息會兒。」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他們也許正在嘲笑我吧。看了一會兒以後我點了根煙,一隻手拿著油漆和刷子,另一隻手拿著唱片和筆記本,轉身上了山。明天早上我要去海濱浴場,穆斯塔法要是來的話就會看到,他要是沒來沒看到的話明天晚上我就告訴他,早上我去海濱浴場等那個姑娘了,我會對他說,可你沒來,穆斯塔法。這樣他就會知道紀律對我來說是什麼了。這幫該死的傢伙!
「聊什麼?」
「不,」他說,「你還能推。」
突然,她想掙脫我逃走,可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能逃走!我跑了兩步,像只撲上去逮住病鼠的貓似的,再次在人群之中抓住了她的細胳膊。站住!就是這麼簡單。她不停地哆嗦著。我想親她,可現在我是個紳士,而且她也知道自己錯了,我不能乘人之危。我還知道要控制自己。你看,沒人出來幫她,因為大家都知道是她的錯。噯,你說說看,小姐,你為什麼要躲開我,你說啊,說說看,背著我你們都幹了些什麼,讓大家也都聽聽,好讓大家別再誤解我。穆斯塔法在這兒嗎?眾人的誣陷、可怕的夢魘現在就要結束了,我正在等著她回答,可她突然喊道:
「怎麼了?」穆斯塔法問道,「你怎麼不說話?快,我們分手吧。」接著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哈,」他說,「拿著,哈桑,給你煙和火柴,你抽吧。」
「你這個瘋子,法西斯,放開我!」
「那筆錢的賬,我找誰算?」
家裡的燈還在亮著,空中又飄起了毛毛細雨。我走過去往窗戶里瞅了一眼,不僅爸爸沒睡,就連媽媽也還沒睡呢。難道這個瘸子對我那可憐的媽媽說了什麼關於我的事情讓她睡不著了?我突然想到,是小店老闆說的!這個卑鄙的胖子馬上就來告狀了!他肯定說,伊斯瑪依爾,今天早上你兒子到小店裡來了,他把報紙、雜誌都給撕掉扔了,還威脅我們,誰知道他現在和誰混在一起,胡作非為呢!多少錢,我那除了錢什麼都不知道的爸爸會問,他讓你們損失了多少錢,然後就把那些該死的報紙錢給掏了。他也不會白掏的,晚上他會讓我為自己做的事情後悔的,當然了,他得先能找到我。我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只好一直站在那兒。我朝窗里望著,看著爸爸和媽媽。雨下起來了,我走到了我房間的窗戶跟前,把油漆、倪爾君的唱片和法魯克的筆記本放到窗前的擋水板上,站在那兒,站在牆根底下,一邊看著雨一邊思考著。雨下大了。
本來我不想拿的,可他那麼看著我,我就拿了。
「你是過癮了,」穆斯塔法說,「他要是去報警呢?」
「快走吧。」穆斯塔法說。然後倆人便轉身走了。
我從枕頭底下取出你的睡衣聞了起來,睡衣上散發著香水和倪爾君的味道。我照原樣疊好,又放回到枕頭底下https://read.99csw.com。把唱片和梳子留下來吧,就放在那兒,倪爾君,我就把它們放在床上。一看到梳子,你就會明白了,倪爾君,我跟蹤你好幾天了,我愛你。我還是沒把東西留下,因為要是我把東西留下的話,一切都會結束的。結束就結束吧,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她又喊了起來:
「我不想再推了。」
「哈哈,」穆斯塔法說,「你別老是當著眾人叫哈桑『弱智』、『豺狗』了。」
一按把手,廚房門便慢慢地打開了。我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廚房。我還記得當時廚房裡瀰漫著一股油的香味。一個人也沒有,我腳上穿的是塑料鞋,當我順著罈子旁邊的樓梯往樓上爬的時候誰也沒有聽見。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為當我聞著房子里的香味時心裏還在想,怎麼這麼香,就像是真的一樣!啊,我來了。
「不,」他說,「閃電打到了很遠的地方,也許打到了海上,別害怕。」
「不寫了,」穆斯塔法說,「一會兒還得下雨,我們會被淋濕的。哈桑,油漆和刷子今晚就放在你那兒,好嗎?」
我沒說話。過了會兒,倪爾君小姐,你也從海灘上走了過來。和每天早上一樣,你說道:
「放手!」
我們下了車,冒著雨開始推起車來。過了一會兒,他不推了,可我還在推,因為我相信再使點勁一定可以推動的,不過我心裏也在嘀咕著:這哪是輛車呀,簡直就是塊大岩石。我一點勁兒也沒有了,只好鬆手,麥廷責備地看著我。為了不淋得透濕,我坐進了車裡。
我們下了車,竭盡全力推了一會兒,雨把我們澆得透濕,我們只好又回到了車裡。我又問了他一遍趕去幹嗎,可他卻反問我,大家為什麼管我叫「豺狗」。
我在想要不要說出來,我要說出來嗎,可我不知道究竟要說什麼,不是因為我不知道,而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因為一旦找到頭兒,我就得去懲罰第一個罪人,可我現在不想讓我的手沾上血,所以我不想去想誰是第一個罪人。我知道,我得先從它開始說起,可我,倪爾君!明天早上我會告訴你的,我為什麼要等到明天早上,我要現在就告訴你,對,現在我就和麥廷一起推車,然後坐車從坡上滑下去,等到了你家,倪爾君,麥廷會把你叫起來的,你穿著白色的睡衣站在黑暗中聽我說,現在我就告訴你你所面臨的危險:他們認為你是共產主義分子,我的美人,我們一起逃走吧,雖然不管在哪兒他們都十分強大,可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總會有我們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有那麼個地方,我相信……
塞爾達爾沉默了。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往山下走去。穆斯塔法兜里的一萬兩千里拉可以買一把我在潘迪克看到的把上鑲著貝殼的折刀和一雙橡膠底、皮面的冬靴了。再加點錢的話連槍都能買到了。到了咖啡館門口,他們停了下來。
「小時候我們的關係多好呀!」我說。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我又趕緊補充道,「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
我誰也不在乎,我一邊想著一邊快步朝海灘走去。和我估計的一樣,一到海灘我就透過鐵絲網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你,你就在那兒,倪爾君小姐!我把唱片和梳子給你,把這件事給結束了吧!我誰也不怕。她正在那兒曬著太陽,也就是說,你剛剛下海了。穆斯塔法不在,他可能沒來吧。我站在那兒想了想。
「我說雷吉普,雷吉普!」
「是我,」我說,「麥廷,剛才你沒認出我,我是哈桑!」
我貓著腰進了廚房。正要出門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我不能什麼也沒幹就這麼走了。灶上有口鍋,鍋下開著小火。我把它擰到了最大,然後把另一個灶頭也給擰開了。之後我便離開了,這回算是留下了一點紀念。
「那你還要唱片!」塞爾達爾喊道。
早上的第一輛車,是哈里爾的垃圾車,它正往山上開去,金色的陽光照在它的屁股上。我鑽進葡萄園,朝墓園走去。我從牆根處拐過,來到一條羊腸小道上,小時候我和媽媽一起走過這條路。我有一個根據地在這兒,就在巴旦姆樹和無花果樹中間。
塞爾達爾把唱片和筆記本遞給我,說:「你是弱智嗎?」
「雷吉普,是你嗎,我在跟你說話呢,雷吉普。到底是誰?」
「你們為什麼都要對我說謊?」
我撿了些樹枝,要想找些乾的真是太難了,不過我可以從法魯克的歷史筆記本上撕下幾頁來點火。火著了,冒出了一股極淡的藍煙,淡得幾乎都看不見。我把襯衣和褲子都脫了下來,腳上穿著塑料鞋整個人幾乎都鑽進了火里。我就這樣烤著火,感覺舒服極了。我欣賞著自己的身體,火堆上赤|裸的身體,我什麼也不怕!我看著自己的生殖器在火堆上舉得高高的,這彷彿不是我的身體而是別人的身體似的,被太陽曬得黝黑,健康,像鋼鐵一般,像弓一般!我是男人,我什麼都能幹,你就怕我吧!就讓火苗把我身上的毛都給燒掉吧,沒關係。又站了會兒以後,為了讓火燒得更旺些,我離開火堆找起了樹枝。忽然一陣涼風吹得我的屁股涼嗖嗖的,嚇了我一跳。我告訴自己,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同性戀,她們才會怕呢。等火苗重新躥起來之後,我又鑽進了火堆,一邊欣賞著自己的生殖器一邊想著我能做的事情、死亡、恐懼、火、其他的國度、武器、可憐人、奴隸、旗幟、國家、魔鬼、起義和地獄。
我推了,倪爾君。他九_九_藏_書跳上了車,這回他不像是生氣,倒像個習慣了罵自己馬兒的車夫似的在那兒罵著。過了會兒,車速越來越快,我感覺車子滑起來了,馬上就可以起動起來了。突然我有了這麼一個想法:麥廷也討厭他們!我要上車,打開暖氣暖和暖和。然後把你接上,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可是,儘管車子往下滑起來,但發動機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車輪從濕漉漉的瀝青路面上軋過時發出的奇怪的聲音。我跑過去,想要跳上車,可車門卻給鎖上了。
他沒回答,只是看了看手錶,然後罵了句娘。這回他和我一起推了,不過依然沒什麼進展!我們往上推著車子,車子也像是在往下推著我們似的,結果我們還是待在原地沒動。最後我們往前挪了幾步,可我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只好鬆開了手。雨又下起來了,我坐到了車裡。麥廷也進了車子,坐到了我的身邊。
她愣住了,停下來朝我看了一會兒。啊,多漂亮的臉蛋啊!我很興奮,我還以為她要和我聊天呢,可她沒有,她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逃走了。我緊隨其後,追了上去,我才不管其他人呢,我說:
「怎麼了,倪爾君,你停下來,聽我說!」
我也想到了其他的東西:人可以變成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我想到了遙遠的國度、望不到頭的鐵路、非洲叢林、撒哈拉、沙漠、結冰的湖、地理書上的鵜鶘鳥、獅子、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野牛和把它們撕成碎片的鬣狗、電影里的大象、印度、生活在紅河沿岸的人們、中國人、星星、太空戰、所有的戰爭、歷史、我們國家的歷史、我們鼓樂的威力和異教徒內心的恐懼。人可以變得完全不同,沒錯。我們不是奴隸。我要忘掉所有的恐懼、規則和界限,朝著我的目標前進,勝利的旗幟一定會高高飄揚的。刀、劍、槍和政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再是過去的我,對我而言只有未來,沒有回憶,回憶是屬於那些奴隸,為了讓他們變得麻木的。就讓他們睡去吧。
「小偷!」他衝著茫茫夜色喊道,「不要臉的小偷,你逃給我看看,你逃啊!」
「我愛你,你知道嗎?」
「我們能聊一會兒嗎?」我問道。
我什麼也沒說。
「閃電打到那兒了!吶,快看,就在那兒!」
可我像是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似的,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彷彿我們是剛剛認識的,沒有什麼可說的似的。過了會兒,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那你來幹嗎?」
「你為什麼要把他的唱片和筆記本也給拿走?」穆斯塔法問道。
我轉身往回走去,昏昏欲睡地從自家門前穿過,就像是在穿過一條陌生的街區似的。家裡的燈還在亮著。暗淡的燈光中透出了貧窮,多可憐啊!他們大概沒看到我。等我走過平地往坡下走的時候,我呆住了:黑暗中,麥廷還在推著他的車呢,他一邊罵一邊抽泣著。我還以為他已經走了呢。我停了下來,既害怕又有點好奇,我遠遠地看著他,就像是在欣賞著陌生國家的人似的。我覺得他是在哭,聲音嘶啞,讓人心生憐憫。我想起了我們童年的友誼,他們整天就會指責別人,不過我也不計較那些了,我充滿同情地走了過去。
我輕輕地跑到了最後一個房間。當我瑟瑟發抖地站在房間門口時,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閉嘴!」穆斯塔法沖他喊道,然後轉過身對我說道,「哈桑,你瞧,我們是打算把這一萬兩千里拉用來應付組織的開銷的,你別誤會。其實我們也得不到多少錢的,這五百里拉你就拿上吧,是你應得的。」
她低頭看了看。「不,這不是我的!」她說,「你肯定是認錯人了。」
「你不把錢還給我嗎?」他說,「過來!」
「我們不寫了嗎?」我問道。
他們轉身走了,我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四千里拉可以買很多東西了!他們從麵包店前的亮處走過,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我突然喊了一聲:「穆斯塔法!」他們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接著便聽他們問道:
我朝你家走去。來了位先生,侏儒一看到我就會通報說,他想見您,倪爾君小姐。是嗎,你會問他,是位高貴的先生嗎,那雷吉普你就把他帶到客廳來吧,我這就過去。沒準兒倪爾君已經出了門,我們在路上就會碰到呢,我一邊走一邊朝四處張望著,可我並沒有看到您,小姐。到了你家院門口,我停下來看了看。院子里沒有車,我都忘了昨晚是誰像個笨蛋和瞎眼的奴隸似的往山上推著車。那輛阿納多爾去哪兒了?我一邊想著一邊進了門,我沒有朝大門,而是朝著廚房門走去,因為我是個不喜歡打擾別人的紳士。我想起了無花果樹的樹陰和牆磚。這就像是一場夢。我敲了敲廚房門,等了會兒。您是這家的傭人嗎,一會兒我會問他,雷吉普先生,這張唱片和這把綠色的梳子可能是住在這裏的一位漂亮小姐的,我以前見過她,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我來這兒沒有別的目的,就是把這些東西給送來。我等了會兒,心想,雷吉普伯伯肯定去集市了,不在家。也許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對,就像夢一般。我有點害怕!
「你們搶了我一萬兩千里拉!」他說,「難道你不知道嗎?」
「膽小鬼!」他喊道,「可憐、愚蠢的膽小鬼。」
「不抽!」他說,「快,我們去推車。」
「我要鬆手了!」我喊道,「車子會滑下去的!」
「為什麼?」他問,「你怕了嗎?笨蛋!不會再打到這麼近的地方了,學校沒九*九*藏*書教過你們這些嗎?」
「快,下車推!」
最後,等雨停了下來,我明白了,我沒有想他們,也沒有想其他人,倪爾君,我一直都在想你!這會兒你肯定躺在床上睡覺呢,沒準兒你也被雨聲給吵醒了,這會兒正望著窗外陷入了沉思,雷聲響起就被嚇了一跳呢。早上等雨停了,太陽出來了,你就會去海濱浴場,我會在那兒等著你,然後你看到我,我們便開始聊起來,我會告訴你,告訴你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生活:我愛你。
走近后,我看到他一臉的汗水,臉上的表情也十分痛苦。我們相互看著對方。
「怎麼了?」他問道,「你怎麼不推?」
見他不吭聲,我又推了會兒,我的腰疼得都快斷了。最後他終於拉上了手剎。我坐進了車裡。大雨把我澆得透濕。我點了根煙抽了起來,突然眼前一閃,閃電打到了我的身旁,嚇得我都不敢出聲了。
我趕緊鑽進了房間。我大吃一驚,原來你也不在房間里,倪爾君小姐!我揭開鋪好的床鋪,聞著你留下的味道。不過,我馬上又照原樣給鋪上了,因為那個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彷彿是在警告我,讓我別亂動似的。
接著,我把唱片外面被泡化了的硬紙盒拿到火上給烤乾了,把衣服也給烤乾穿上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找了個沒有泥的地方躺了下來。
「你想要錢嗎?你要多少錢我給你,你就推吧。」
「笨蛋!」他說,「剛才的閃電嚇著你了,是嗎?一閃電,樹的影子、墓園、雨、風暴就會嚇著你,是嗎?大人,你都幾年級了?笨蛋!我告訴你,沒有真主!聽到了沒有?你過來,推車,我會給你兩千里拉。」
「我累了!」
「你留著明天告訴別人吧,」他說,「告訴警察吧。」
「雷吉普,我跟你說話呢,雷吉普!」
可老闆卻告訴她說:「沒有,我們已經不賣《共和國報》了。」
「我們快點推吧!」
「別理他們!」我說,「他們有病!」
「謝謝。」
到了樓上,我輕輕地推開一扇閉著的房門。我瞅了一眼,便認出躺在床上的是誰。是麥廷,他正蓋著床單在那兒呼呼大睡呢!他還欠我兩千里拉呢,昨晚他還說沒有真主,就算我掐死他也沒人知道,不過會有指紋留下來的。於是我輕輕地掩上門,走進了另一間敞著門的房間。
我開始推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車被推動了,我好像比他還要高興。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倪爾君。不過當我看到我們才前進了那麼短的距離時,我的心裏難過極了。
「怎麼了?」
「雷吉普,是你嗎,雷吉普?」
等了一會兒以後我跑到他們身邊。
我推著車,告訴自己就要到山頂了。可我的腰實在是疼得受不了了,我停下來想喘口氣,可他還在那兒喊著,罵著,咆哮著。他說要給我一千里拉!我使出全身氣力又推了推,他在一旁喊著「兩千里拉」。好的,我推,可你身上有錢嗎,你就說要給我錢?我心裏這樣想著,可我並沒有說出來。把車子推到山頂的平地之後,我停下來準備休息休息,可他又不耐煩地發起了脾氣,他在那兒破口大罵,壓根就不理會我。我覺得再過一會兒他又要踢車子了。可接下來他做了件更奇怪的事情,把我給嚇壞了。他抬起頭,衝著漆黑的夜空大聲罵了起來,就像是在罵他老人家似的。這可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為了不讓自己瞎想,我趕緊又推了起來。我推呀推,天,在山頂看它多近呀,它依然在閃著電,打著雷,下著傾盆的大雨,雨水順著我的頭髮,順著我的額頭流進了我的嘴裏。天哪,閃電越來越頻繁,我閉上眼,低著頭推著車,就像個瞎眼的奴隸一樣,我是個可憐蟲,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給忘掉了,誰也不能責怪我,誰也不能懲罰我,因為你瞧,我對它卑躬屈膝,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罪孽。我跑著,推著,車速越來越快,我也禁不住激動起來。麥廷已經上了車,他把著方向盤,我聽見他還在那兒衝著窗外大聲地罵著,就像是不知所謂的夫妻似的,就像是罵著馬兒的車夫似的,可也像是在咒罵他老人家似的。彷彿閃電打雷的不是他老人家似的!你是誰?我可不能罵人!我停下來,不再推了。
「好了!」塞爾達爾說,「這一萬兩千里拉已經沒你什麼事兒啦,不許告訴別人!」
「你在哪兒?」他後來喊道,「出來,讓我看見你!」
「我要是不推的話,你會報警嗎?」
「剛才你是在哭嗎?」
我沒吭聲,我們都沉默了。
我知道自己無法忘懷,便拿起筆記本和唱片往外走去。我步入茫茫的黑暗之中,漫無目的地走著。雨水順著山坡往下淌著,雨後的空氣顯得格外的清新。我告訴自己,最後再看一眼下面的街區吧,最後再看一眼那燈光、那收拾得落落有致卻透著虛偽的院子、那整齊卻沒有靈魂的混凝土建築、那沒有人,沒有痛苦,沒有憂傷卻罪孽深重的街道。我告訴自己,最後再看一眼自己的家吧,因為要到勝利的那天你才會回來。倪爾君,也許你還沒睡,正在欣賞著窗外的雨呢,一個閃電把天空給照亮的時候你也許會看見我,看見我深更半夜站在大雨中,渾身濕漉漉的,望著你的窗戶。可我像是害怕了,我沒去,因為往坡上走的時候我突然想到,現在到那兒去,他們的看門人會說,孩子,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麼,快走,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快走!
「我沒力氣了!」
「快呀!」他說。
「你要幹什麼九_九_藏_書?」塞爾達爾說,「你真的要給那個小子送回去嗎?」
「好的,」她說,「你要說什麼就快說吧!」
他們倆一會兒就要往下走,回他們的家,而我則要往上走。一萬兩千里拉除以三等於四千里拉,再加上倪爾君的唱片和筆記本。
「不,」我說,「你的錢不在我這兒!」
「我要回家,」我說。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凍得直打哆嗦。過了會兒我跑到他的身邊。
「我不要別的東西,」我說,「把唱片和筆記本給我就行了。」
「你不說聲謝謝嗎?」他說。
「那一萬兩千里拉我可是一分都沒拿,麥廷!我敢發誓。」
「為什麼?」倪爾君,你問道,「你們昨天還賣呢。」
「他們是誰?」她問道。
「這麼晚了你要趕去哪兒?」
「好了,」穆斯塔法說,「我們散了吧。」
「你在哪兒呢?」他鬼哭狼嚎似的喊道,「來這兒推車。」
可他好像並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我想掐死他。車鑰匙插在鎖孔里,要是我會開車就好了!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路啊,在那遙遠的地方又有多少個國家,多少座城鎮,多少片大海啊。
「你要去哪兒?」我問他,「回你家嗎?」
「這張唱片是你的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接過我的五百里拉放進兜里。
我把唱片和筆記本放到了一個乾地方,走了過去。
「誰?」
他什麼也沒說。
我想都沒想就走進嘩嘩的雨中,推起車來。可麥廷並不推,他雙手插著腰,像個老爺似的站在那兒看著我。我累了,鬆手不推了,但他卻不拉手剎。為了讓他在雨中能聽見我說話,我都快喊起來了:
「給我一張《共和國報》!」我說。
「沒有!」老闆滿臉通紅地說道,「我們已經不賣《共和國報》了。」
「他不會去的,」塞爾達爾說,「你沒看見嗎,他是個膽小鬼。」
「你要去什麼地方,明天去也可以嘛!」我說,「現在我們聊會兒!」
「要是怕的話那你還做小偷!」他喊道。
她並沒有給我一個合理的回答,而是無助、絕望地朝四周張望著,希望能得到幫助。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繼續向她追問著。我抓住她的胳膊,問道:
「給他。」穆斯塔法說。
「他不會說的!」穆斯塔法說,「他不像你想的那麼笨。他很精明,只不過不顯山不露水罷了。瞧,為了拿他的那一份,他是怎麼回來的?」
「不,」她說,「不是。」
我沒吭聲,他又問了一遍,我還是沒有吭聲。過了會兒,我才緩過勁來:
「怎麼了?」麥廷說。他拉上了手剎。
「你為什麼要躲著我?連聲問候都捨不得說!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嗎,你說!要不是我的話,他們會對你做些什麼,你都知道嗎?」我喊道。
過了好久,我想起了麥廷,雨大得好像瓢潑似的,連爸爸自己裝的排水管都已經排不動房頂流下的雨水了,我悄悄地往窗戶里瞧著,可憐的母親又在漏水的屋頂底下四處擺放著洗衣盆和臉盆。後來,她想到了我的房間,因為我的床上方的天花板也漏水。我看著她把燈點亮,捲起我的床褥。
車子自己往下滑了一段兒。我看著它慢慢地遠去,就像是看著一艘黑色的船兒悄無聲息地航行在大海里似的。雨變小了。望著自己滑遠的車子,我突然間想到,他老人家好像故意要把我們倆分開,以免他的懲罰會殃及到我似的。車子又滑了一段兒之後停了下來。閃電把天空照亮的當兒我看到麥廷下了車。
「最後我認出來了,」他說,「你們回來是把錢還給我嗎?」
我往上爬了一會兒,便聽到麥廷在那兒大喊大叫,在前面,在黑暗中的某個地方,麥廷一個人在那兒破口大罵。我輕輕地踩著積水的瀝青路,朝他走去,我想看看清楚,不過只能聽到他在那兒破口大罵,彷彿有個人被綁著站在他的面前似的。接著我又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聲音,嚇得我躲到了路邊。等我走近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是他在踢車子。他就像個憤怒的車夫在鞭打不聽話的馬兒似的一邊罵一邊踢著車,可車子並沒有給他想要的回答,於是他罵得更厲害了。我突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衝上去揍麥廷一頓!我還想到了暴風雨、死亡和地震。我可以扔掉手裡的東西,衝上去揍他:你為什麼沒有認出我,為什麼忘了我?他們都是重要人物,你認識他,遠遠地關注著他,你了解他全部的生活,可他卻過著自己的生活,甚至不認識你。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我的,他們會知道的。我扔下這個無恥之徒走開了,就讓他一個人踢車子去吧。為了不讓他看見,我穿過泥濘的葡萄園朝山坡上走去,這時我才聽出來,原來他是為了個女人才在那兒罵人的,我還以為他是為了被搶走的錢和壞了的車子呢!他一遍又一遍地罵著「婊子」,我害怕這個字眼,那些女人太恐怖了,我不喜歡,我要忘了她們。我繼續往前走著。
他像是害怕了似的,不敢看我,只是在那兒抱怨著。
「不用,」我說,「都給組織吧。我什麼都不想要。」
直到天亮了以後,我才找到唱片。我已經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幾個來回。當我又累又凍,幾乎都快暈倒的時候,我才發現剛剛自己看到的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就是唱片和筆記本。明明看到了,我卻告訴自己這不是我要找的東西,是不是有人在跟我開玩笑啊,肯定是有個無形的人想讓我適應奴隸的生活。我想對著《貓王精選》上面那個美國同性戀的臉踩上幾腳,其實它都已經讓雨水給九-九-藏-書泡化了,讓他見鬼去吧!不過我並沒有踩,因為我還要把它還給你呢!
「我才看不上他們呢,我誰也看不上!」
「我會捎上你的,」他說,「你想去哪兒我送你。快把車往下推!」
「開門!」我說,「開門,麥廷!門被鎖上了!快把門打開,把我給捎上!等一等!」不過他可能沒聽見我說話,因為他又開始在那兒破口大罵了。我敲著車窗玻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喘著粗氣,跟在車旁拚命地跑著。沒跑多久,這個帶輪子的傢伙就把我給甩掉了。我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喊著。車子沒停下來,麥廷也沒停下來。他打開了車燈,照亮了花園和葡萄園,拐過一道道彎,一直到了山下,從我的眼前消失。我停了下來,朝它消失的地方望去。
我趕緊出了房間,因為老邁的她碰到東西所發出的聲音告訴我,她從床上起來了。我急急忙忙地下了樓,身後傳來她開門和用拐杖杵地的聲音。
「我也不怕!」我說,「可你知道嗎,只要人們一想就會害怕。」
她就這樣承認了自己是和其他人一夥的。我先是大吃一驚,而後便決定就在這兒懲罰她。我揮起拳頭,使勁地揍她。
「是誰,誰在那兒,雷吉普?」
「害怕嗎?」麥廷問道。
老闆沖我努了努嘴。你朝我看過來,我們看著對方,你明白我的心,明白我的心嗎?現在,我要像個高貴的紳士一樣,耐心地把一切都告訴你。我出了門,唱片和梳子已經準備好了,我在門口等著她。過了會兒,你也從店裡出來了。現在我要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訴你,你會明白的。
我被凍得在那兒直打戰。我突然想起來,倪爾君,你的唱片還在那兒,還在那邊坡上呢。我轉過身,為了能暖和一點我往山上跑去,可濕冷的襯衣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還是一點暖意也沒有。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在我的印象中我把唱片放在了某個地方,可等我到了那兒卻沒找到。我又開始跑起來。空中依然是電閃雷鳴,我不停地哆嗦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太冷。我已經喘不過氣了,腰也再次疼起來。我跑上跑下,每跑一步都要駐足瞅一瞅,可就是找不到唱片。
我拿著你的唱片,從家門口快速下了坡,一輛輛討人厭的汽車從我身旁駛過,這些人都是周日來海濱浴場玩的。家門緊閉,媽媽和爸爸都不在。為了櫻桃在雨後不長蛆,塔赫辛一家人正在著急忙慌地收著櫻桃。一到街上我就把五百里拉給破開了,這兒的商店周日都開門營業。我要了一杯茶和一份吐司,一邊喝著一邊從兜里掏出了梳子,一把綠色的,一把紅色的。
我抬起胳膊護著腦袋下了車,然後又開始推了起來。當我發現我們快到山頂的時候我高興極了。麥廷也下了車,可他就連裝著推一下給我鼓鼓勁都懶得去裝。他只是不時地、習慣性地喊句「快點,快點」,就算是給我加油了。然後他就罵著「婊子」,誰知道他罵的是誰呀,不過應該是兩三個人,因為我聽到他在罵「你們等著瞧」。我鬆手不推了,因為我不是東西,就像塞爾達爾說的那樣,對,我不是傭人!可這回,他說:
她突然停了下來。我更近地看到了她的臉。我愣住了,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啊!
桌上放著酒瓶,亂七八糟的床上扔著條肥褲子,我明白了,這是法魯克的房間。我離開了這個房間,想都沒想就打開了另一個房間的門。一打開門,我就看到牆上掛著我爸爸的照片,嚇了我一跳。太奇怪了,像框里的爸爸留著鬍子,他好像正在生氣、失望地看著我,對我說道:太讓我失望了,你這個笨蛋。我害怕了。後來當我聽到老婦人嘶啞的聲音時,我一下子便明白牆上的照片和房間里的人都是誰了。
「放手!」她喊道。
「你聽錯了,」他說,「那是困了……你來幹嗎?」
「是你的,倪爾君,這張唱片是你的!你好好看看。它被熏黑了,你可能沒認出來!它被雨淋濕了,我剛剛把它烘乾。」
「誰?」
「你抽煙嗎?」我掏出煙盒,遞了過去。
很快我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做夢了,可就是不知道自己夢見了什麼,像是個什麼熱熱的東西。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我趕緊起身,跑走了。可能來不及了。我大概有點兒迷糊。
「你說他們有病,那你還和他們一起四處逛盪!」他說,「搶我錢的不是他們兩個,而是你們三個。」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多麼奇怪的夜晚,你怕閃電嗎?」
「我又沒拿!」我說,「我發誓……」
「我怕!」我說,「你竟敢抬頭罵他,總有一天他會懲罰你的。」
「你為什麼要說謊?難道你不知道嗎?你為什麼要看《共和國報》?」
「卑鄙的傢伙!」塞爾達爾說。
「穆斯塔法,能把那張唱片和筆記本給我嗎?」我喘著粗氣問道。
「你為什麼不推?」
我看到了,倪爾君,你落在車上的唱片和法魯克的筆記本都被塞爾達爾拿走了。一到山下的街上,他便停到了路燈下看著唱片的盒子。
「快,」他說,「我們要遲到了。」
「因為我討厭他把別人都看成是他家的僕人!」他說。
「那好,我那一萬兩千里拉怎麼辦?」
「為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好吧,那你推吧!」
「我們可是把那個無恥之徒給好好地教訓了一頓!」塞爾達爾說。
「要是你們願意的話,」我說,「就把唱片給我,我給他送回去。」
「請給我拿張《共和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