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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我們並不笨,我們只是窮

31、我們並不笨,我們只是窮

亞細亞旅館的秘密會議
「對不起,電視里的人看不到觀眾的眼睛。」
「我不知道漢斯·漢森先生如何,但大家看到窮人時都是這麼想的。」
「他要是不說出他指的是哪個國家,我是不會住嘴的。我們都要明白,在一家德國報紙上發表歧視我們自己的聲明是對祖國的背叛。」
2.不時地問「您說的是哪個國家」的亞塞拜然裔老記者說道:「我們不要放棄我們土耳其人的屬性和宗教。」之後,他便高談闊論起十字軍東征、猶太人大屠殺、在美國被殺死的印第安人以及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殺死的穆斯林。就在這時,人群之中有好事之徒悄悄地問道:「卡爾斯和整個安納多盧地區上百萬的亞美尼亞人在哪兒呢?」正在作筆錄的姦細因為同情他,所以沒有把他的名字記下來。
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做了這樣的夢,庫爾德青年又補充了他剛才略掉的一個細節:他每次醒來時,都還記得夢中的那個金髮女郎。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的是在五年前,當時她從一輛滿載著遊客去參觀亞美尼亞教堂的車上下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的弔帶衣服,在後來的夢裡和電影里,她穿的都是這件衣服。
根據圖爾古特先生的提議,大家準備用「西方」這個詞來代替「全人類」。可「神藍」身邊的一個臉上長滿粉刺的年輕人卻不同意。最後,根據一個聲音很尖的庫爾德年輕人的建議,大家決定只用「一份聲明」來作標題。
坐在「神藍」身邊的這個傢伙,臉像甜菜一樣紅紅的,一點兒禮貌也沒有。他說的這番話也不知道圖爾古特先生聽到沒有,但卡迪菲立刻就站了起來(只有她一個人站起來發言,包括她自己在內,沒人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說自己的父親因為政見不同,蹲了多年的監獄,任何時候他都反對政府的壓迫。發言的時候,她的眼睛里冒著憤怒的火焰。
「讓我來補充一下,」另一個庫爾德青年插嘴說道,「對於那些自相殘殺、互相迫害的人,人們甚至都不屑於嘲笑了。我在德國的姑父去年夏天來到卡爾斯,從他的言談中,我明白了這一點。世界已經不再容忍那些殘暴野蠻的國家了。」
「你們會背著我說我是個膽小鬼。膽小的是你們,是你們的歐洲人,你們就把我說的寫給他們看吧。」說完他便推開門走了。
「我們不要當歐洲人!」另一個年輕的伊斯蘭分子傲慢地說道,「那些用坦克和槍炮強迫我們按照他們的模式來生活的人最終可能會成功,但他們永遠也無法改變我們的靈魂。」
「因為人類最大的錯誤,」激動的庫爾德年輕人繼續說道,「幾千年來人類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把貧窮和愚蠢混為一談。」
「您要是不反對軍事政變的話,您來這兒幹嗎?」另一個年輕人說道。
「我還沒找到這樣的機會,可我的姑父在德國,他是個工人。」
「站住,我父親有話要講。」
下了車之後,圖爾古特先生說道:「這兒開了這麼多這麼好的商店!我們先瞧瞧這些櫥窗吧。」卡迪菲看到父親的腳步在一步步地往回走,但並沒有強行予以阻止。圖爾古特先生又說想去茶館喝杯菩提樹花茶,他還說,如果身後有密探的話,這樣一來就可以給他製造點困難。於是他們進了一家茶館,靜靜地坐下來看著電視上的追逐鏡頭。出門的時候,圖爾古特先生碰到了以前給他理髮的師傅,便又一同進去坐了下來。「難道我們遲到了?要是不去的話,會不會很丟人?」圖爾古特先生裝作在聽胖理髮師說話似的朝女兒嘀咕了幾句。可是卡迪菲把他攙起來之後,他並沒有去後院,而是進了一家文具店,選了一支藍色的圓珠筆。他們穿過「埃爾辛電力器材商店」的後門,進到了內院,然後朝亞細亞旅館黑不隆冬的後門走去,這時卡迪菲發現父親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
「我想在德國報紙上說這兩句話,」法澤爾說道。房間里響起一片嘈雜聲。「我說的不僅僅代表我自己,也代表政變當晚被殘害的我那可憐的朋友——奈吉甫。我要說:卡迪菲,我們很愛你。要是你解開頭巾的話,我就自殺,你千萬不要解開。」
「在歐洲,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窮。」一名庫爾德青年說道。
「我要說的是這,請記下來,」穿著黑夾克的人說道,「如果歐洲人正確,並且除了模仿他們我們沒有其他出路的話,那麼我們沉迷於這些無稽之談只不過是在愚蠢地浪費時間。」
「我也有話要對德國報紙說,請記下來,」憑著演員的直覺,她感覺到大家正在既欽佩又氣憤地注視著自己,「因為信仰而把頭巾看成是一面旗幟的一位卡爾斯的年輕女孩,不,你就寫卡爾斯的穆斯林女孩,因為一時的反感,她就在大家的面前解開了頭巾。這會成為歐洲人喜歡的一則好消息。這樣一來,漢斯·漢森也就會把我們說的話都給登出來。她在解開頭巾的時候這樣說道:我的真主,請您寬恕我,因為我現在必須要孤獨。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可憎,而我又是如此的憤怒和無助……」
這時,有人問起了漢斯·漢森。與卡迪菲的擔憂相反,這回「神藍」非常客氣地說他是一個真正關心土耳其問題的好心的德國記者。
法澤爾也在房間里。一看到卡迪菲,他便站了起來,不過他並沒有和那些起身向圖爾古特先生致意的人一同坐下,而像是著了魔似的,用愛慕的眼神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房間里有幾個人還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呢,不過卡迪菲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從一開始,她便read.99csw•com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神藍」和父親之間顯現出來的緊張關係上。
「歐洲不是我的未來,」神藍微笑著說道,「我這輩子到現在為止,我從沒想過要模仿他們,也沒有因為自己不像他們而感到自卑。」
大家輕聲笑了起來。圖爾古特先生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板,說道:「儘管歐洲對我而言意味深長,可我也從沒去過。這並不可笑,我們當中有誰去過歐洲,請舉起手來。」包括在歐洲呆過多年的「神藍」在內,沒有一個人舉手。
「你們可以佔有我的身體,但絕對無法佔有我的靈魂,」一個庫爾德青年用土耳其電影里的台詞嘲諷道。
「可我們都知道歐洲意味著什麼,」圖爾古塔先生繼續說道,「歐洲是我們人類的未來。因此如果先生,」他指向「神藍」,「想用全人類來替換歐洲的話,我們可以修改標題。」
「那位先生並沒有說『看到』,只是說『看著』,」卡迪菲說道。
1.「我們不要害怕那個地方,那兒也沒什麼可怕的。」人近中年的一個左派人士喊道。
起草聲明的左派姦細回答他道:「大家都知道,軍事政變是在選舉之前,是針對選舉結果發動的。」
「別說簽證了,政府連護照都不會給他。」
「讓他說說看,他是在說哪個國家呢?」
大家都被逗樂了,說這番話的年輕人也大度地笑了起來。
「是的,正是如此。」年輕人非常冷靜,不過他的樣子看上去充滿了激|情,「和你們大家一樣,我也偷偷地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的機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公諸於世了。」
「最讓歐洲人覺得我們愚蠢的就是這番話了。」
「您請問吧,」「神藍」說,「要是能回答的話,我們會樂於回答的。」
「關於卡爾斯發生的事情致全人類的聲明!」草稿的作者讀道,「這樣顯得太絕對了點。」
「您想過有朝一日要在德國報紙上發表聲明嗎?」
「我也有話要說,」坐在「神藍」身邊的一個年輕人說道,「我們當中很多人都崇拜西方,可他們卻從來不說,就好像說自己崇拜西方很可恥一樣。儘管他們沒有說,可這兒仍然有一股『我們不是歐洲人,請見諒』這樣的一種氣氛。」他轉向身著皮夾克、正在作著記錄的男子,說道,「請不要把前面我所說的寫下來,現在請寫:我為自己不是歐洲人而感到驕傲,為歐洲人眼中天真、殘暴和愚昧的我而感到自豪,要是他們美的話,我就丑,要是他們聰明的話,我就蠢,要是他們現代的話,我就原始。」
「先生們,你們要知道還有其他人也會留下的。不走的請舉起手,讓大家看看。」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人,他三十歲左右,穿著一件有些褪色的夾克,臉色蒼白。他在保險醫院當廚師,房間里只有三個人有工作,他是其中之一。他時不時地看著表。他是和有失蹤人口的家庭一起進來的。事後聽人講,這個人的哥哥對政治很感興趣,一天夜裡被帶到警局錄口供,便再也沒有回來。據說這個傢伙為了能和漂亮的嫂子結婚,向政府申請過哥哥的死亡證明。在哥哥被抓走一年之後,他向警察、秘密情報人員、檢察官和憲兵提出了申請,卻被他們給轟出來了。最近兩個月,他加入了有失蹤人口家庭的行列,他之所以這麼做,不僅僅是想報復,更重要的是這件事他只能對他們說。
紅臉年輕人一會兒極目遠眺,一會兒又俯首沉思,就像是在重要的考試中努力回憶著自己知道的答案一樣。
裏面人很多,卡迪菲起初還以為進錯了房間。不過她看到「神藍」和兩個年輕的伊斯蘭鬥士繃著臉坐在窗戶跟前,便把父親拽到那個方向坐了下來。房間的天花板上弔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茶几上還有一盞魚形的燈,可房間里並不是很亮堂。這盞魚形燈是用樹脂做成的,魚直立著身子,張開的嘴裏叼著一個燈泡,眼睛里藏著政府裝的竊聽器。
「我從沒這樣想過。」
馬車載著圖爾古特先生和卡迪菲去亞細亞旅館了。馬車臨走時,扎黑黛遞進去的原來是一雙舊的毛線手套。儘管站在窗口等伊珂,可因為天太黑,卡也沒看清楚。為了挑一套行頭,圖爾古特先生把他教書時穿的兩件夾克(一件黑色的,一件灰色的)、參加國慶典禮和視察工作時戴的氈帽、多年來只有扎黑黛的兒子為了好玩才系過的格子領帶都攤到床上,看了好長時間。見父親像個不知道在舞會上穿什麼的女人似的猶豫不決,卡迪菲便一樣一樣替他選定了,還親手給他繫上了襯衣扣子,幫他穿上了夾克和大衣,最後艱難地給他的小手戴上了白色的狗皮手套。這時,圖爾古特先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雙毛線手套,非得讓她們找出來。伊珂和卡迪菲翻箱倒櫃滿屋子找了一遍,可找到之後卻發現手套已經被蟲蛀了,便又把它們扔到了一邊。圖爾古特先生就連坐上了馬車也還在一個勁地說,不戴那雙手套他就不去了。他說,這雙手套是他多年以前因為從事左翼活動而被捕入獄時,他那已經過世的老婆給他織好送到監獄去的。見自己的父親如此沉迷於往日的回憶,卡迪菲比他自己都要更清楚地明白,他的內心其實充滿了恐懼。手套拿來以後馬車頂著大雪出發了。卡迪菲睜大眼睛,聽著父親講述他的牢獄生活(被妻子的來信感動得熱淚盈眶、自學法語、冬天夜裡戴著這雙手套睡覺)。她就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似的對父親說道:「親愛的父親,您太勇敢了!」每次聽到女兒說這句話九九藏書時(這幾年他很少聽到了),圖爾古特先生的眼眶都禁不住濕潤起來。他激動地抱住女兒親了一下。馬車剛剛經過的街道沒有停電。
聽了這個夢,有人嘲諷,有人取笑,也有人感到憂傷,憂傷之中甚至還帶著一絲絲的恐懼。
「現在請聽我說幾句,」她說道,「你們自己不覺得難為情,可聽了你們說的這些,我卻感到臉紅。為了不讓你們看到我的頭髮,我才戴的頭巾,我這是為了你們在忍受痛苦,可是……」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有幾個人走到窗邊,全神貫注地看著一輛馬車從白雪皚皚的黑山大街上駛過。法澤爾後來對卡提到了此刻的寂靜,他告訴卡「那一刻我們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團結」。這時一架飛機從夜空中飛過,率先打破了寂靜。大家都仔細聆聽著飛機的轟鳴聲,「神藍」嘀咕道:「這是今天飛過的第二架飛機了。」
「誰也不會給你這樣遊手好閒的人發放歐洲簽證的。」
草稿的題目是「關於卡爾斯發生的事情致歐洲公眾的聲明」。大家對這個題目都很滿意。後來法澤爾微笑著對卡講述了他當時的感受:「我第一次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所在的小城市有朝一日也會被寫進世界歷史。」而這句話後來也被卡寫進了「全人類和星辰」一詩。但「神藍」立刻就反對道:「我們不是在對歐洲發出呼籲,而是對全人類。我們的這份聲明不是在卡爾斯或是伊斯坦布爾,而是要在法蘭克福發表的,希望這不會嚇到大家。歐洲公眾不是我們的朋友,而是我們的敵人。不是因為我們敵視他們,而是因為他們本能地歧視我們。」
「我要說的很簡單,」激|情昂揚的年輕人說道,「讓法蘭克福的報紙這樣寫:我們並不笨,我們只是窮!我們有權要求他們分清這一點。」
「他害怕也是有道理的」,「他不像你們是為政府幹活的」大家回應道。但老記者和他的兒子並沒有生氣。房間里的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時而還開個玩笑,就好像是在娛樂、做遊戲一樣。後來,卡聽法澤爾說了所發生的一切。他在本子上這樣寫道:這種政治會議可以一直開上好幾個小時,惟一需要的就是一大群抽著香煙、皺著眉頭、鬍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坐在那兒嬉笑扯皮,而他們自己卻意識不到。
「說得好!」
「請聽我說,」激|情昂揚的庫爾德青年說道,「我不會佔用太多的時間。一個一個的窮人可能會被人們同情,可要是整個國家都貧窮的話,那麼世界上其他國家首先就會認為這個國家愚蠢、沒有頭腦,會認為它懶惰、骯髒和無能。這個國家不會被同情,而會受到嘲笑。它的文化、傳統、習俗也會受到嘲笑。其他國家的人們有時也會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難為情,不再嘲笑這個國家。要是這個國家的移民成了工人的主體,包攬了最差的活的話,為了安撫這些移民,不讓他們造反,他們會假裝對他們的文化感興趣,甚至還會裝出一副平等的樣子。」
如果以庫爾德民族主義者的身份在聲明上簽名的人是一個無神論者的話對西方人來講會更有說服力,這一點「神藍」早已同意了。那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的年輕人好不容易才被說服,卻又和同伴們在如何表述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現在他們三個劍拔弩張地坐在那兒,等著發言。失業的庫爾德青年們十分欽佩山上的游擊隊員,他們組成了一些社團,總部就設在其中一名成員的家中,可這些社團經常被關閉,領導人也不斷地被抓,遭受嚴刑拷打,所以在軍事政變之後很難找到這些年輕人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山上的鬥士們指責這些年輕人在城裡暖和的房間里享受、和土耳其政府妥協、不能給山上提供足夠的後備游擊隊員,這些指責徹底地摧垮了社團里一些還沒有被捕的成員們的鬥志。
「是的,他們不會給,」激昂的年輕人謙虛地說道,「就算他們給我簽證,我也去了,而且我在街上碰到的第一個西方人也很好,也不歧視我的話,但因為他是西方人,所以我還是會認為他歧視我。因為聽說在德國的土耳其人都是這樣的……所以要想不受歧視的話,惟一要做的事就是證明給他們看,我們考慮問題的方式和他們一樣。這非但不可能,更傷人自尊。」
這時,出於好心才做了姦細的左派分子拿出聲明的初稿(他把它寫在了一張筆記本的紙上),擺出一個奇怪的造型,讀了起來。
「你會害怕那些德國的好心人的。」身後一個人說道。
「難道你是在以西方人的名義在威脅我們嗎?」
「我要離開這兒。」有人喊道。
庫爾德青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老記者身邊的兒子說道:「他害怕說出來。」
「先生們,我們裝得好像比歐洲人更聰明,更尊貴,可要是今天德國人在卡爾斯設一個領事館,給每個人都免費發籤證的話,我敢說,卡爾斯在一個禮拜之內就空了。」
「朋友們,大家就不要像在公開的辯論會上似的再互相爭論了,」正在做記錄的左派分子說道,「另外,大家都說慢一點。」
「他們都是以全人類的名義來寫詩、唱歌的。他們代表全人類,而我們只代表穆斯林,就算我們寫詩,也只能算是一個種族的詩。」
「你別幫他,他會把他想的給說出來的,」圖爾古特先生說道,「您可以最後一個說。」他朝猶豫不決的紅臉青年笑了笑,說:「作決定不容易吧,因為這是個讓人為難的問題,並不是一個讓人杵在門口就能解決的問題。」
站在窗邊,身穿黑色夾克的一個人問九_九_藏_書,除了聲明之外,可不可以發表個人講話。卡迪菲告訴他說也許可以吧。
「你是怎麼想的,趕快說出來,說完我們就走。」「神藍」勉強笑了笑,說道,「要不然警察馬上就會來的。」
「您所說的我們是指誰,先生,」身後一個人問道,「土耳其人?庫爾德人?原住民?泰雷凱梅人?亞塞拜然人?切爾卡西亞人?土庫曼人?卡爾斯人?……到底指的是誰?」
庫爾德社團的三名年輕人當中聲音尖尖的那個傢伙沒能戰勝好奇心也擠到了窗邊,和父女倆一起望著樓下的大街。房間里的眾人既尊敬,又不安地看著他們,大家都緊張了起來,害怕警察會從天而降。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大家很快就聲明當中剩下的部分達成了一致。
圖爾古特先生從兜里掏出那支新筆,在聲明上籤了名。房間里的喧囂聲和煙霧讓他感覺很疲憊,他想要站起來,可卡迪菲拽住了他。隨後,卡迪菲自己站了起來。
「那麼就讓我先說吧,」「神藍」說道,「我可不在乎歐洲的先生們……比如說,我會告訴他們說不要再妨礙我了,這就足夠了……但是,事實上我們正生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
堵在門口的紅臉年輕人這時也開始念起詩來,詩是這樣開頭的:「歐洲啊歐洲/你就在那兒獃著吧/就算在夢裡/我們也不會向惡魔屈服」。在咳嗽聲和談笑聲中,法澤爾好不容易才聽到後面的句子,但他後來並沒有把後面的詩告訴卡,而是把大家對這首詩的異議告訴了卡。這些異議當中有三條被寫到了給歐洲的聲明和卡那首題為《全人類和星辰》的詩里:
一時間,大家都被震驚了。有人說「你不要胡扯」,也有人說「當然別讓她解開頭巾了」,然而大多數人一邊在翹首以待,希望能鬧起來,一邊則在想著究竟是誰在搗鬼。
「要是沒有異議的話,我們就趕快簽名吧!」「神藍」說道,「因為警察隨時可能會來。」為了儘快在這份被塗抹得亂七八糟的聲明上籤完名離開,大家在房間中央擠成了一團。有幾個人簽完名正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卡迪菲喊道:
紅臉年輕人身強力壯,平時總是振振有詞,可對於這樣的一個問題他一點準備也沒有。他抓著門環看著「神藍」,想得到他的幫助。
年紀更長一些、三十歲左右的兩個「社會主義者」也參加了會議。他們是從社團里的幾個庫爾德青年處得知有這麼個要交給德國新聞界的聲明的,這些年輕人既是為了炫耀,也是為了向他們諮詢才說起這回事的。社會主義者們手裡頭有槍,但他們在卡爾斯已不像過去那樣有勢力了,現在他們只有在庫爾德游擊隊的許可和幫助下才能幹那些劫道、殺警察和放炸彈的事情。因此這些早衰的社會主義者們很鬱悶,他們說在歐洲還有很多馬克思主義者,所以儘管沒有接到邀請,但他們也還是來了。牆根處,在這些鬱悶的社會主義者身邊有一個小白臉,他看上去倒很輕鬆和興奮,因為他要把會議的細節報告給政府。他之所以要這樣做並不是出於壞心,而是為了換取警察以後不再平白無故地收拾他們的組織。儘管大家在會上說的這些東西他根本就瞧不上,而且在他看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但他還是會戰戰兢兢地向政府彙報的。同時,對於參与這次會議他也感到很驕傲,將來他可以很自豪地把這些槍殺、綁架、爆炸等事情告訴其他人。
「他不可能做這樣的夢,」老記者打破了房間里的寧靜,說道,「這是他編的,為了讓我們在德國人的眼中顯得更加卑微。不要寫它。」
「剛才你們笑話我,現在你們都說說看:要是一家著名的德國報紙給你們兩行字的地方,你們會對西方人說些什麼?讓他先說。」
幾個人很嚴肅地舉起了手。看到他們舉起了手,一兩個年輕人猶豫了起來。穿著黑夾克的人問道:「走的人為什麼可恥,先說說看。」
失去了孫子的奶奶突然問那要接受聲明的「德國記者」在哪兒,卡迪菲站起身來,以一種安慰的語氣告訴她說,卡現在就在卡爾斯,不過為了不影響聲明的公正性,他沒來參加會議。一個女人敢在政治會議上站出來如此自信地發言,房間里的眾人都不太習慣,一時間不禁對她肅然起敬了起來。這位大媽撲到卡迪菲的懷裡哭了起來。卡迪菲表示將會盡其所能,讓這份聲明能在德國的報紙上發表出來,她還從這位大媽那裡拿到了一張寫有她孫子名字的紙。
大家一致認為這首詩很無聊,很愚昧。當紅臉的年輕人大汗淋漓地朗誦完這首詩時,幾個人嘲諷地鼓起了掌。大家都說,這首詩要是在德國的報紙上發表的話,「我們」會受到更厲害地嘲笑的。那個姑父在德國的庫爾德青年抱怨道:
「不是為了我們!」一個聲音輕聲說道,「是為了真主,是為了你自己的精神追求。」
起草這份草稿的左派分子說道:「不是全人類,而是歐洲的資產階級在歧視我們。」他說窮人和工人是他們的兄弟。不過這一點沒人相信,就連他那經驗豐富的朋友也不相信。
「什麼是愚蠢,讓他解釋解釋。」
「我是個高中生,」庫爾德社團的另一個青年這樣開始說道,「我要說的話,我以前就考慮過了。」
3.其中一個人說道:「這麼冗長而且無聊的詩誰也不會去翻譯,而且漢斯·漢森先生也不會把它登在報紙上的。」這也給了在場的詩人們(總共有三個)一個借口,他們開始抱怨起土耳其詩人在世界上被孤立的處境。
這些已經足以讓圖爾古特先生後悔到這兒來了。他告訴九九藏書自己,自己不過是順道來這兒看看的。他像是一個在想著完全與此不相干的事的人似的,站起身來,先朝門口走了一兩步,隨後他望著黑山大街上飛舞的雪花,朝窗邊走去。卡迪菲走過去攙著他,就好像她要是不扶的話,她父親就走不動路似的。父女倆就像兩個想要忘卻煩惱的孩子一樣,看著一輛馬車從樓下白雪皚皚的大街上駛過。
「我沒有不同的意見,」圖爾古特先生說道,「但在簽名之前,我希望這個年輕人能回答我的問題。」他想了片刻,繼續說道:「不光是他,我希望大家都回答我的問題。」他指了指先前和他爭論、現在把住門口的紅臉年輕人,說道:「這個年輕人先回答,然後你們回答。如果你們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不簽字。」圖爾古特先生轉向「神藍」,像是在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態度有多麼堅決。
這讓局面變得愈加混亂了。「神藍」派那個紅臉年輕人把住了門口。「誰也不要走,」他說道,「讓我們聽聽圖爾古特先生有什麼不同的意見。」
「卡迪菲,」法澤爾突然站了起來,「你千萬不要解開頭巾。現在我們不是都在這兒嗎?我和奈吉甫也在。要不然,我們,我們都會死的。」
聲明的草稿和以往的不同,很簡短。「伊斯蘭教徒和庫爾德候選人很顯然就要在即將舉行的選舉中取得勝利時上演了一場軍事政變」,對於開頭的這句話,大家都沒有不同意見,可圖爾古特先生卻表示了反對,他說卡爾斯壓根兒就沒有歐洲人所說的民意測評,選民在選舉的前一夜,甚至在投票的時候也會因為一個雞毛蒜皮的原因而改變主意,改投其他黨的票;在這兒,這樣的事很常見,因此,誰也不能說哪個候選人一定會贏得選舉。
「要是有家德國報紙給我兩行地方的話,我才不會去證明這個呢。」臉紅紅的傢伙嘲諷道。他本來還想說點別的,可「神藍」拽了拽他的胳膊,讓他別再說了。
「孩子,你開頭說的不對,但後面卻說的很好,」一名上了年紀的亞塞拜然記者說道,「我們還是不要讓德國的報紙寫這些了,他們會諷刺我們的……」他停了片刻,然後狡黠地問道:「您說的是哪個國家?」
「也不是沒有道理……」
「朋友們,我們不要像膽小的小學生一樣等著別人發言了。」其中一個人說道。
「我不是背叛國家,我和你們的想法是一樣的,」激昂的庫爾德青年站起來說道,「因此,我希望在聲明上寫上,就算有一天有這樣的機會,他們給我發籤證的話,我也不去德國。」
聲明中有這樣一段話,說軍事政變是由一小撮冒險者們發動的。「神藍」不同意這一點,他建議要把範圍擴大,可大家覺得這會讓西方人認為土耳其到處都有軍事政變。最後,大家達成一致,稱這是「安卡拉政府支持的地方軍事政變」。聲明中還簡要地提到了政變當晚被打死的人、被一個一個從家裡抓走殺死的庫爾德人以及宗教學校學生們所受到的酷刑。原來「針對人民的一次總攻」的說法,也變成了「針對人民以及他們的精神和宗教的一次進攻」。最後一句話也做了改動,不再是號召西方,而是號召全世界共同抗議土耳其政府。大家讀這句話的時候,圖爾古特先生看了「神藍」一眼。可以看得出,「神藍」很得意。這讓圖爾古特先生很是懊悔。早知如此,他就不來了。
「你在瞎說,剛剛我們這位朋友還說就算給他簽證,他也不會去的。我也不會走,我要和我的尊嚴一起留在這兒。」
她父親馬上拽著她的大衣讓她坐了下來。「對於您的問題,我的回答是這樣的,」他說,「我之所以來參加這次會議,是為了向歐洲人證明在土耳其也有民主和理智的人。」
「那就請你們大胆地說出來,是哪個國家看起來很愚蠢。」
「這樣一來,」激昂的庫爾德青年繼續說道,「一個西方人,當他遇到一個窮國的人,他的心裏很本能地就會產生歧視。他會覺得,這個人來自愚蠢的國家,所以才會這麼窮。西方人還會認為,這個人也許滿腦子都是那些害得他們國家貧窮的胡思亂想。」
「好了,孩子們,夠了!把聲明拿過來,我來簽名。」他說。
「要把這一點對理解不了的人解釋清楚很難。」有人擺出一副神秘的姿態說道。
圖爾古特先生站了起來。
在有些人看來,法澤爾對卡迪菲說的不是「我們愛你」,而是「我愛你」。當然,這也可能是大家為了解釋後來「神藍」的反應而作出的猜測。
旅館後門口很安靜,父女倆緊緊挨在一起等了一會兒。身後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往裡走了幾步,裏面漆黑一片,卡迪菲摸了半天才摸到了通往大廳的樓梯。「別鬆開我,」圖爾古特先生說。大廳里高高的窗戶上拉著厚厚的窗帘,光線不是很好。前台處有一盞髒兮兮的燈,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了衣冠不整、蓬頭垢面的侍應生的臉。他們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在大廳里逛盪,還有一兩個人正在下樓梯。這些人大部分可能是便衣警察,也可能是走私動物和木材的走私犯,或是在邊境上非法輸送勞工的掮客。八十年前這兒住的都是富有的俄羅斯商人,再往後是從伊斯坦布爾來卡爾斯和俄羅斯做生意的土耳其人和那些有貴族血統的英國雙料間諜(他們通常會派遣間諜從亞美尼亞混入蘇聯),而現在住在這兒的都是來自喬治亞和烏克蘭的皮包商和妓|女。有些男人從鄉下來這兒開房,和這些妓|女同居。晚上男人們會搭最後一班中巴車回鄉下,而這些妓|女就會從房間里出來,在旅館昏暗的酒吧里https://read•99csw•com喝茶,喝白蘭地。旅館的木樓梯還鋪過紅地毯呢!父女倆上樓的時候碰到了一個面容疲憊的金髮女郎,圖爾古特先生對他的女兒輕聲說道:「伊斯梅特帕夏在洛桑住的格蘭德賓館也是這樣魚龍混雜,」他從口袋裡掏出筆接著說道,「就像他在洛桑簽訂協議時一樣,我也將用這支嶄新的筆在聲明上籤上我的名字。」他在樓梯上停了很久,卡迪菲也不明白他究竟是為了休息還是為了拖延時間。在307房間門口,圖爾古特先生說:「我們簽完字之後馬上就走。」
一天,一個西方人和一個穆斯林在火車站相遇。火車怎麼也不來,在前面的站台上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法國女人也在等火車……
每一個讀過男子高中或是服過兵役的男人都能猜得出來,這個故事講的是性能力和民族、文化之間的關係。故事里那些粗俗的地方用的都是暗語,並沒有那些庸俗的字眼。可就像法澤爾後來說的那樣,房間里的氣氛很快就讓他難為情了起來。
「孩子,您去過歐洲嗎?」圖爾古特先生問道。
沒有人贊同這番話。在這兒每說一句話,都會被人取笑。有個人就插嘴說「你本來就很蠢!」可就在這時,兩名左派分子當中年長的那個和身著黑色夾克的傢伙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所以也沒鬧清楚這句話是誰說的。
對此,大家又嘲笑了一通。一個人說道:「你呀,不知道我們都見過什麼樣的歐洲女人,也不知道我們做了些什麼樣的夢而向惡魔屈服!」一下子,大家開始談論起歐洲女人來,言談間既有點氣憤,有點粗俗,又充滿了嚮往。這時,一個瘦瘦高高、長的還挺帥的年輕人(先前大家都沒怎麼在意他)開始說起段子來:
「要是你也和那個自大的作家一樣認為我們很愚蠢的話,你就直說吧。至少那個不信奉真主的傢伙在下地獄之前,還敢出現在電視里,看著我們的眼睛勇敢地說出了他認為土耳其人都很愚蠢。」
「有些宗教界人士和品德高尚的人早就注意到了人類光榮歷史中這個令人汗顏的問題,他們認為窮人也有文化,也有人性,也有智慧,也有顆善良的心。漢斯·漢森先生要是看到一個窮人,他會同情他。他也許不會馬上就認為這個窮人是一個白白浪費機會的傻子,是一個沒有意志力的醉鬼。」
這時,法澤爾注意到卡迪菲正在憂鬱地望著窗外,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他心裏想「真主啊,請你庇佑我,讓我保持純潔,讓我別犯糊塗」,他覺得卡迪菲會喜歡這句話的。他想讓他們把這句話寫給德國報紙,可又怕大家都在說著自己的意見,對這句話不會感興趣。
「借口,借口,」身後一個人說道,「他不想在聲明上簽名。」
「他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劇團,」圖爾古特先生說道,「因為大雪把路都封了,所以他們才會那麼成功,幾天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
嗓音尖尖的那個庫爾德青年最終把這一陣喧囂給壓了下去。他要讓德國報紙寫一寫自己的夢。夢裡頭,他一個人坐在「民族劇院」里看電影。那是一部西方的電影,裏面的演員都說著外語,可這並沒有讓他感到難受,因為他覺得演員的台詞他都聽懂了。之後他再一看,發現自己已經進到了電影裏面:「國家影院」里的座椅,此時已經在電影里那個基督教家庭的飯廳里了。接著,他看到了一張餐桌,他想填飽肚子,可又害怕做錯事,所以只好遠遠地站著。再往後,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看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的金髮女郎。他一下子想起來,這名女子是他多年來一直鍾情的對象。這名女子對他異常的溫柔,稱讚著他的衣著,吻著他的臉,撫摸著他的頭髮。他很幸福。後來這名女子一把抱起了他,給他展示了餐桌上的食物。這時他不禁淚流滿面。他明白了,自己還是個孩子,所以這名女子才會覺得自己可愛。
「神藍」聲嘶力竭地喊道:「誰也不要說自殺了!」之後,他看也沒看卡迪菲就離開了房間。會議因而就此結束了,房間里的人們很快也都散去了,儘管離去時不是特別的安靜。
「在這個國家裡,不只是伊斯蘭分子,共和主義者也有民族自豪感,」圖爾古特先生說,「不用歐洲而用全人類這個詞,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誰都清楚,警察會監聽這個房間,至少他們也會安插|進幾個姦細,所以一開始的時候誰也不說話,就算有人開口,也都是望著窗外說還在下雪,或是互相警告「不要把你們的煙頭扔到地上」。房間里一直很安靜。後來,一個庫爾德大媽(大家都沒怎麼注意到她)站起身來,訴說她孫子失蹤的經過(一天晚上,他們敲門進來把他給帶走了)。圖爾古特先生聽到這件事情之後立刻不安了起來。對於庫爾德青年在深更半夜被抓走殺掉這樣的事情,他很是氣憤,但要說這個青年是「無辜的」,他也很不以為然。卡迪菲一邊握著父親的手,一邊解讀著「神藍」那張冷漠而又透出幾分嘲諷的臉。「神藍」極不情願地坐在那兒,他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可要是出去的話又怕大家議論。之後:1坐在法澤爾身邊的伊斯蘭青年(幾個月後他被證實參与了謀殺教育學院院長)試圖要把這起謀殺案嫁禍到政府特工的頭上;2革命派人士詳細介紹了他們被捕入獄的朋友們的絕食行動;3來自社團的三名庫爾德年輕人則威脅說如果聲明不能在《法蘭克福評論報》上發表的話,他們就拒絕簽名,他們還十分認真、激動地朗讀了關於庫爾德文化和庫爾德文學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的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