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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卡爾斯城一個不相信真主的傢伙

33、卡爾斯城一個不相信真主的傢伙

「她不會說的,」圖爾古特先生說道,「你難道一點也不了解我的女兒嗎?」
卡剛出茶館,就在人行道上碰到了穆赫塔爾。正在全神貫注趕路的穆赫塔爾也看到了他,不過在紛飛的大雪中他好像沒有認出卡來,卡一開始也想避開他,不過最後兩人還是像老朋友一樣擁抱住了對方。
伊珂和卡迪菲也支持這個主意。「我的報紙能受到如此重視,我很驕傲,」塞爾達爾先生說道,「不過出份新報紙的費用由誰來支付呢,這一點你們必須說清楚。」
儘管發生了軍事政變,而他不僅在警察局裡挨了揍,就連市長的職位也泡了湯,可穆赫塔爾看起來一點也不悲觀。「他們為什麼不抓我?因為只要雪一停,路一暢通,那些當兵的一撤走,就會舉行選舉了。你把這些告訴伊珂。」穆赫塔爾在茶館里說道。卡說他會告訴伊珂的,隨後便問穆赫塔爾有沒有「神藍」的消息。
「我本打算說這件事的,可怕你們誤會,怕你們生氣,所以我還在猶豫。」塞爾達爾先生說道。
寫完這首詩以後,卡便離開了「團結咖啡館」。當他回到卡爾帕拉斯旅館的時候,已經是八點二十了。卡倒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雪花在路燈和K字型粉紅色霓虹燈的照映下緩緩飄落。他幻想著和伊珂在德國的幸福生活,試圖以此來平復自己心中的焦慮。因為急切地想見到伊珂,過了十分鐘卡便下了樓。到了樓下,他很高興地看到,一家人正陪著一個客人坐在餐桌周圍,餐桌的中央放著扎黑黛剛剛端上來的湯盆。有人指了指伊珂旁邊的位子,卡便坐下了。他覺得很自豪,因為桌子上的人都知道自己和伊珂之間的關係。不過卡馬上就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正是《邊境城市報》的老闆——塞爾達爾先生。
「有啊,」嘴唇同樣很厚的哥哥友好地笑了笑,然後說道,「所有的報道都是我父親今天寫的。」
這種極度的幸福感讓卡覺得大家在飯桌上講的一些東西不像是駭人聽聞的新聞,倒像是一個恐怖的古老傳說:在廚房幹活的一個小夥子告訴扎黑黛,他聽說,足球場有一半蓋滿了雪,他們抓了很多人到那兒,很多人都凍病了;可為了讓這些人凍死,他們竟然讓這些人整天都呆在室外;為了給其他人一些教訓,有幾個人在進更衣室的時候被他們槍殺了。「鐵腕」和他的朋友們在城裡進行了一整天的恐怖活動,目擊者們也許有些誇張地說:「美索不達米亞協會」(一些年輕的庫爾德民族分子研究民間文學和民間藝術的組織)遭到了突擊搜查,裏面什麼人也沒有找到,結果在那兒沖茶和打更的一個和政治一點邊都不沾的老頭挨了一頓毒打。因為被懷疑六個月前往「阿塔圖爾克寫字樓」入口處的阿塔圖爾克雕像上潑髒水,兩個理髮師和一個失業者受到了調查,他們一直挨揍到了天亮,之後他們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城裡其他阿塔圖爾克的敵人也承認了他們的罪行(用鎚子砸掉工業職業高中花園裡阿塔圖爾克雕像的鼻子、往「十五人咖啡館」牆上掛著的阿塔圖爾克畫像上寫髒話、密謀用斧子毀掉政府大樓前的阿塔圖爾克雕像)。被人指控于劇場政變后往哈利特帕夏大街的牆上寫標語的兩個庫爾德青年,其中一人已經被打死,另一人抓到以後被打得昏死過去。一個失業的年輕人被帶去擦宗教學校牆壁上的標語,他要逃走的時候被子彈打中了腿。那些誣衊軍人和喜劇演員的人、散布謠言的人都被各茶館里的舉報者告了密,被抓了起來,可和這種災難與兇殺時期常有的情況一樣,謠言還是滿天飛。有些人甚至在談論引爆炸彈自殺身亡的庫爾德青年、用自殺來抗議軍事政變的戴頭巾的女孩或是開到伊諾努警署附近被攔住的裝滿炸藥的卡車。
「我希望你們知道,我根本就不信自己寫的東西,」塞爾達爾接過卡遞過去的報紙說道,「你們要是認為我相信的話,就太讓我傷心了。圖爾古特先生,你也給他說說,這不是我個https://read•99csw.com人的想法。在卡爾斯要想把報紙賣出去,就必須得這樣寫。」
「您是無神論者嗎?」圖爾古特先生向卡問道。
於是他說道:「好吧,我答應你們,不把這份報紙賣出去。」
「我現在不反對自殺了,」卡迪菲打斷他說道。
「你說,這篇報道是誰讓你寫的?」圖爾古特先生問。
卡在幻想未來自己燦爛的文學生涯時,曾經想過自己會因為即將給土耳其詩歌(現在卡覺得這個民族性的概念太可笑、太可憐了)帶來現代派的創新而遭受非議和攻擊,也曾經想過這種敵意和不理解會給自己帶來一種氛圍。儘管他最近幾年已是小有名氣,可報上並沒有刊登過這樣的攻擊和批評,所以,現在卡一直在琢磨「所謂的詩人」這一表述。
卡一邊驚嘆著雪花的美麗,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在結了冰的人行道上。他沿著阿塔圖爾克大街緩緩地朝下走去。後來那些年卡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一直無法忘記卡爾斯美麗的雪以及走在卡爾斯那冰雪覆蓋的人行道上時看到的景象(三個小孩正在推著一個雪橇上坡,卡爾斯惟一的交通燈的綠色燈光映在阿伊登照相館漆黑的櫥窗玻璃上)。
在蘇納伊的基地——老裁縫店的門口,卡看到了一輛軍用卡車和兩個站崗的哨兵。為了不讓雪落到身上,哨兵們都站在了門內。儘管卡再三強調自己想見蘇納伊,可他們就像是對待一個專門從鄉下趕來給總參謀長遞交請願書的可憐蟲一樣,把卡給趕走了。卡其實就是想見見蘇納伊,讓他阻止散發那些報紙。
「這難道不會讓您成為一個無神論者嗎?」儘管塞爾達爾先生想要進行新一輪的辯論,可他心裏清楚,大家並不喜歡自己。
卡的眼前湧現出了近年來被伊斯蘭分子槍殺的一些作家的身影:改信無神論、試圖指出《古蘭經》里矛盾之處的一個說教者(他們從他的身後朝他的腦袋開了一槍);寫專欄文章諷刺那些戴頭巾和面紗的婦女,把她們說成是「步行蟲」的主編(一個早上,他和他的司機一起被人用機關槍打死);指出土耳其的伊斯蘭運動與伊朗有關的專欄作家(發動汽車的時候,連同他的車子一道被炸到了半空中)——即便對他們心存敬愛之意,會為他們淚滿盈眶——可卡還是覺得他們的激|情、他們的憤怒、他們的決心有點天真。對於這些熱情似火的作家或是那些因為類似的原因在偏遠城市的小衚衕里遭黑槍的記者,伊斯坦布爾和西方的媒體根本就不感興趣,這讓卡很氣憤,可讓他更為憤怒的是人們很快就會徹底忘記這些作家。突然間他驚奇地發現,原來躲在角落裡幸福地生活是非常明智的一件事。
自己的想法落空了,所以卡焦躁不安了起來。他想過要跑回旅館去,可還沒到第一個拐彎處,他就進了左手邊的「團結咖啡館」。咖啡館的牆上掛著面鏡子,他坐到爐子和鏡子中間的一張桌子旁邊寫下了名叫《被殺死》的詩。
「塞爾達爾啊,塞爾達爾,你又受到了誰的指使?」圖爾古特先生說道,「這對於我們的客人不是太不好了嗎?把報紙給他,讓他讀讀看,看他又胡說八道了些什麼。」
卡頓時覺得自己很孤獨,於是他再次仔細地讀起這則新聞來。
「這樣,」圖爾古特先生靈光一現,說道,「誰訂了這份報紙,你給他就可以了。至於剩下的報紙,你出一份新的,把關於我們客人的這條假新聞砍掉。」
走到哈利特帕夏大街和卡澤姆卡拉貝奇爾大街的交叉口時,卡幻想著從牆上的洞里伸出一支槍,把自己一槍打死,自己就倒在白雪皚皚的人行道上。他想像著伊斯坦布爾的報紙會寫些什麼。為了不把事情弄大,為了掩蓋自己的責任,市政府和地方情報機關很可能會把這件事隱瞞起來。伊斯坦布爾的報紙也不會注意到他是個詩人,不一定把這件事給登出來。他的那些詩人朋友和《共和國報》的編輯們日後也許會把這件事給揭露出來,九九藏書但這樣一來,他的死訊可能會被塞到沒人看的藝術版里,而即將發表的一篇評論他的詩作的文章也會變得無足輕重(誰會寫這篇文章呢?法希爾還是奧爾罕?)。要是真有漢斯·漢森這個德國記者,而且卡也認識他的話,《法蘭克福評論報》也許會登出這條新聞,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其他的西方報紙理睬這檔子事了。為了安慰一下自己,卡想自己的詩也許會被譯成德語登在雜誌上,但他非常清楚,自己要是因為《邊境城市報》上的這篇文章被殺死的話,那完全是白死。卡很害怕,他怕死,但更多的是害怕在這個時候死,因為他和伊珂在法蘭克福的幸福生活已經出現了希望的曙光。
「先生,不會有什麼事的,」塞爾達爾先生說道,「軍方把卡爾斯的伊斯蘭分子和反動分子都給抓了起來。」他一邊說一邊轉向卡,「從您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您並沒有生氣,您也知道我很欣賞您的藝術和人道主義精神。請您不要用歐洲那些和我們格格不入的規則來指責我!把這兒當成歐洲的那些傻瓜,圖爾古特先生也知道的,三天內就會被人幹掉。東部安納多盧地區的媒體正處於艱難的境地,在卡爾斯,大家根本就不買我們的報紙。我們的報紙只有政府機關訂,所以我們只能寫些他們想看的新聞。在世界各地,就連在美國也是這樣,報紙必須寫讀者們感興趣的新聞。讀者要是想看假新聞的話,任何地方都不會有人寫|真新聞而讓自己的銷售量降下來的。要是寫|真新聞能增加銷售量的話,我幹嗎不寫|真的呢!另外,警察也不允許我們把事實寫出來。在安卡拉和伊斯坦布爾,我們有一百五十位卡爾斯籍的讀者。我們寫東西吹噓他們在那些地方多麼成功,吹噓他們多麼富有,這都是為了讓他們多訂我們的報紙。哈,後來就連他們自己都相信了這些謊話,當然了,這是另外一回事。」說完,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離開這兒后回到家之前我就出!」
「您這麼害怕嗎?」塞爾達爾微笑著向卡問道,「您要是這麼害怕的話,明天您千萬不要出門。」
一個人為了政治理想而獻身,為了自己所寫的東西而犧牲,這對於年輕時候的卡來說,是個可以達到的最高精神境界之一。等到了三十多歲,他目睹了很多朋友和熟人為了一些愚蠢甚至是危險的想法被折磨致死,或是在街頭被政治幫派暗殺,更可怕的是有些人竟然是被自己手裡拿著的炸彈給炸死的。這些人荒唐的人生讓他放棄了自己的這一理想。現在他已不再相信這些政治理想了,可為了這些政治理想,他已經在德國流放了這麼多年,這也讓他徹底斷絕了與政治和自我犧牲之間的關係。他在德國的時候曾看到過一則新聞,說是土耳其的某位專欄作家很有可能是因為政治原因而被伊斯蘭分子殺害的,對這一事件他很是氣憤,對於死去的這位作家他也感到敬佩,但沒有絲毫的崇拜。
「塞爾達爾總是聽市政府的指使,誹謗大家,」圖爾古特先生說道,「你把這個給大家讀讀看。」
「為什麼?」大兒子問道。這個小夥子皮膚很光滑,眼神純潔得讓人難以置信。
卡從他的手中一把搶過報紙,這是《邊境城市報》明天的報紙,上面的墨跡還沒幹呢。卡快速地看了起來:「話劇演員政變的成功……卡爾斯平靜的日子,選舉推遲了。國民對政變很滿意……」隨後,他看到了第一頁上穆赫塔爾指給他看的那條新聞:
「我父親不在,」小兒子手拿擦機器的抹布從裏面走出來,說道,「您要喝茶嗎?」
在卡爾斯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告訴了。」
塞爾達爾先生面帶微笑,讀了一遍自己寫的報道,有些地方他還嘲諷般地故意加了重音。然後他說道:「正如我所說,沒有什麼可怕的!」
「父親,問題不在這,」伊珂生氣地說道,「這報紙一散出去,明天他就會死在街上的。」
「非常感謝。」伊珂說道read•99csw.com
卡明白了,只要用友好的語氣,像孩子一樣問他們一些簡單的問題,自己就可以從他們嘴裏得到些什麼。就這樣,從這兩個壯小伙這兒,他了解到,到目前為止,只有穆赫塔爾先生、祖國黨市總部的一個小夥子和每晚都來這兒的已經退休了的文學老師努麗葉女士買了報紙;路要是暢通的話他們早就把報紙裝上車子送到安卡拉和伊斯坦布爾了,現在這些報紙只能和昨天的報紙一起壓在這兒了;他們倆明天早上會在城裡把剩下的報紙散發出去;他們的父親要是願意的話,早上以前可以再出一版新的報紙;他剛剛離開報館,晚上也不會回家吃飯了。於是卡說自己不能等著喝茶了,他拿了一份報紙便走出報館,步入了卡爾斯的寒夜。
「與其不要讓他上街,還是不要讓報紙出現在街頭吧,」圖爾古特先生說道,「不要賣這些報紙。」
「有關於您的報道嗎?」小兒子皺著眉頭問道。
「我的女兒們喜歡上了這位客人,」圖爾古特先生說道,「要是你明天把這份報紙給賣出去的話,她們不會原諒你的。要是我們的朋友被那些昏了頭的宗教徒們殺死的話,你不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夜深了,塞爾達爾先生已經走了。當圖爾古特先生和兩個女兒也站起身要回各自的房間時,卡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把伊珂叫到自己的房間去。不過因為不想遭到拒絕,不想給心中的幸福感蒙上一層陰影,卡甚至沒給伊珂任何暗示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要是你們明天早上把這份報紙發出去的話,」卡想了片刻,然後接著說道,「對我來說,情況可能會很糟糕。」
「我父親會邀請您和兩位令郎在『綠色家園』餐廳吃頓晚飯,」伊珂說道。
「不過,這些新聞我哪條都不相信,」塞爾達爾自豪地說道,「我們的讀者也是這樣,他們也是誰都不信,所以沒什麼可怕的。」
「二十分鐘前我路過的時候,塞爾達爾的兩個兒子剛剛開始印這份報紙,」穆赫塔爾說道。此刻他的心情好像不錯,這並不是因為他要分享卡的恐懼和不安,而是因為他提起了一個有趣的話題。
「她怎麼說?來,我們去那家茶館坐坐,你說給我聽聽。」
「這樣會激怒我的訂戶。」
「你把我的話轉告給伊珂了嗎?」穆赫塔爾問道。
害怕被殺
在我們城裡找尋什麼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
塞爾達爾先生朝卡非常友好地笑了笑,然後和他握了握手,這讓卡一下子懷疑起自己口袋裡的報紙來。卡盛了一碗湯,然後便把手悄悄放到了伊珂的懷裡。之後,他側身靠近伊珂,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悄聲告訴她說:「很遺憾,沒有打聽到『神藍』的任何消息。」接著他快速和塞爾達爾先生旁邊的卡迪菲對視了一眼,從卡迪菲的眼神里他明白了,就在這一剎那的工夫,伊珂已經把消息告訴了她。卡的心裏滿是憤怒和驚訝,不過他還是聽了圖爾古特先生的牢騷。「整個會議根本就是在挑撥,」圖爾古特先生隨後又補充道,「警察肯定已經知道了一切。」「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去參加這次歷史性的會議,」他說道,「卡爾斯這些關心政治的老老少少們,我很高興能親眼見識到他們有多麼的差勁。靠這群遊手好閒、愚蠢的傢伙,卡爾斯是搞不了什麼政治的。我是因為反對軍事政變才去參加這次會議的,可我發現,軍人們實際上是做了件好事,使得卡爾斯的未來不至於落到這幫強盜的手裡。我奉勸你們,尤其是卡迪菲,在參与政治之前一定要三思。另外,你們在恰爾克菲萊克見到的那個女歌手,就是喜歡濃妝艷抹但已經年老色衰的那個,她就是被絞死的前外交部長法廷·呂斯圖·佐爾魯的情婦,三十五年前安卡拉每個人都知道這回事。」
卡爾斯城一個不相信真主的傢伙
昨天晚上,著名的藝術家蘇納伊·扎伊姆和他的同伴們一起成功地上演了一部宣揚阿塔圖爾克主義、呼喚和平與安寧的作品,演出得到了群眾們的熱情參与。在演出過程中,一名所謂的詩人——卡讀了他自己寫的一首讓人費解、了無生趣的詩,讓觀眾們非常掃興。關於這個卡,我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傳言。多年以來,我們卡爾斯人同心同德,和睦相處。而今,我們卻受外力影響,陷入了紛爭:我們的社會人為地分割成了兩半,我們的人民也分成了世俗者和宗教徒,分成了庫爾德人、土耳其人和亞塞拜然人;我們本應忘記的關於亞美尼亞大屠殺的種種說法又復甦了。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從土耳其逃到了德國並在那兒生活了數年的傢伙,就像個間諜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們當中,在民眾中引發了種種疑問。令人很遺憾的是,我們宗教學校的年輕人經不起煽動。兩天前,這個卡和這些年輕人在火車站見了面,卡對那些年輕人說:「我是無神論者,我不相信真主,可我也不自殺,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真主。」他這麼說對嗎?歐洲所謂的言論自由,難道就是要否定真主的存在,說什麼「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去貶低最神聖的東西」嗎?他靠德國的錢來過活,可這並不代表他有權將我們的信仰踩在腳底!難道你是因為對於自己是個土耳其人感到很難為情,所以才隱藏了自己的真名,並且模仿外國人給自己編了個名字叫卡?讀者們打電話給我們,很痛心地告訴我們,這個沒有信仰的洋鬼子為了離間我們,在我們艱難的時候,來到我們這裏,他敲響我們這兒窮人區的房門,煽動人們造反,他甚至還想詆毀締造我們共和國的阿塔圖爾克。所有的卡爾斯人都想知道,住在卡爾帕拉斯旅館的這個所謂的詩人為什麼要來我們這兒。這個否認真主和先知的胡言亂語者,卡爾斯的年輕人會好好地教訓他的!九-九-藏-書
小夥子們無憂無慮和無辜的表情多少讓卡心安了一些。他走在雪中,內疚地問自己是不是太膽小了。有些作家是被子彈打死的,也有些收到了郵局送來的炸彈包裹,他們以為是崇拜自己的讀者寄來的糕點還高高興興地打開盒子,卡很清楚他們都是因為愛慕虛榮,覺得自己很勇敢,所以才會死的。比如說崇拜歐洲的詩人努瑞廷,他對政治並不是太感興趣,幾年前他寫了一篇半科普性的文章,裏面大多是些廢話,可一份伊斯蘭報紙篡改了這篇文章,說他「辱罵了我們的宗教」。為了不被大家看成是膽小鬼,努瑞廷便重拾過去的思想,軍方支持的一家世俗媒體運用他也喜歡的誇張說法把他捧成了一個英雄,然而一天早上,綁在他汽車前輪上的尼龍袋子里的炸彈爆炸了,他也被炸成了無數的碎塊。後來給他送葬的時候,空棺材的後面跟了一大群送葬的群眾。卡在法蘭克福的圖書館里看報紙的時候,在一些土耳其報紙最後的版面上,看到過一些沒什麼意思的豆腐塊新聞,通過這些新聞卡了解到,在這樣偏遠的小城市裡,要殺那些前左派的記者、唯物主義者、批評宗教的人(他們害怕別人說自己膽小,裝出一副很勇敢的樣子,幻想著「也許可以像薩爾曼·呂什迪一樣贏得世界的關注」),不會像大城市那樣使用精心設計的炸彈,甚至連一把普通的槍也不會用,那些憤怒的年輕教徒會在黑黢黢的街上赤手空拳把他們掐死或是一刀把他們捅死。所以,卡一邊走一邊在想著要是自己有機會在《邊境城市報》上辯解的話,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是說「我是個無神論者,可我沒有辱罵過先知」呢,還是說「我不相信宗教,但我從來沒有對它不敬」?)才能讓自己既不用挨槍子,又可以保存面子。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雪中一腳深一腳淺的腳步聲,一個黑影在向他靠近。他膽戰心驚地轉過身去,卻發現這個黑影原來是昨天這個時候他在薩德亭教長那兒見到的公交公司老闆。卡想,這人可以證明自己並不是九九藏書個無神論者,但他又為此感到很是難為情。
「先生,眾所周知,西方媒體最重要的規則,就是不能說出新聞的來源!」
卡來到了《邊境城市報》位於法伊克貝依大街的辦公室。在除掉了冰的櫥窗內的一角,他看到明天的報紙就張貼在那兒。他又看了看有關自己的報道,然後走了進去。塞爾達爾先生的大兒子正在用尼龍繩捆著已經印好的報紙。為了讓他們認出自己,卡脫掉帽子,拍了拍肩膀上的雪。
「您是要出一份新的嗎?」
「明天的報紙上關於我的那篇報道是誰寫的?」
我們的報紙昨天對這位所謂的詩人進行的介紹
卡以前也聽說過用裝滿炸藥的卡車來進行自殺襲擊的事情,所以他僅僅對此話題關注了一會兒,除此之外,整個晚上他都在品味著安心坐在伊珂身邊的感覺。
所謂的詩人——卡在這段亂糟糟的日子里
卡告訴穆赫塔爾,對於他的復婚請求,伊珂沒有作出什麼特別的答覆。聽到卡的這番話,穆赫塔爾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這就是一種特別的答覆。他說他非常希望卡知道自己的前妻是個多麼多情、多麼細膩、多麼寬容的一個女人。在她困難的時候自己對她不好,為此他現在很後悔。說完這些,他問道:「回伊斯坦布爾以後,你會親手把我的詩交給法希爾的,對嗎?」得到卡肯定的答覆以後,他看上去就像個傷心的大叔一樣。現在,卡面對穆赫塔爾時的那種愧疚感已經被介於同情和厭惡之間的一種感情所替代了。隨後,穆赫塔爾從兜里掏出一張報紙來,他高興地說道:「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麼悠閑地在大街上轉悠了。」
穆赫塔爾告訴卡,不要再像個靶子似的在大庭廣眾之下閑逛了,然後便扔下他離開了茶館。穆赫塔爾走之後,卡的心裏感到了一陣恐懼,他害怕自己會被殺死。過了一會兒,卡也離開了茶館,外邊還在下著雪,但雪花落得出奇得慢,就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卡若有所思地在雪中走著。
吃了二十多分鐘之後,卡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張報紙,告訴大家這上面有一篇對他很不利的文章。一下子大家都靜了下來,只剩下了電視機的聲音。
房間里靜了許久。卡很喜歡這樣: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屬於一個家庭;他明白,家裡雖然會有種種的不幸和問題,可家裡人還是會共同撐下去;他很失望,因為他早已沒有家了。他和伊珂會永遠幸福嗎?他要找的不是幸福,第三杯酒下肚之後他更明白了這一點。甚至可以說他更喜歡不幸。重要的是兩人前途渺茫地「在一起」,是建立一個二人世界,把其他的一切都拒之門外。他覺得自己會和伊珂做上好幾個月的愛來建立這樣的世界。今天傍晚時分他和姐妹倆中的一個做了愛;現在他又和姐妹倆坐在同一張桌上,感受著她們的存在,感受著她們皮膚的光滑;他知道自己晚上回到家的時候不會再孤獨;他相信詆毀自己的報紙也不會賣出去,這一切都讓卡覺得非常幸福。
「你們也得來,」塞爾達爾先生說,「要等到路通了,這幫戲劇演員走了之後!卡迪菲小姐也來。卡迪菲小姐,您能在報紙的空當處發表一份支持劇場政變的聲明嗎?讀者們一定會喜歡的。」
「卡迪菲小姐,您能在報紙上說您相信劇場政變之後卡爾斯自殺的人將會減少嗎?這也符合我們讀者的心意。尤其您以前也是反對穆斯林女孩自殺的。」
這首詩記錄下了卡此刻的感覺:害怕。後來卡把這首詩放在了雪花圖上「回憶」和「幻想」這兩根軸的中間,而且他也親身體驗到了詩中蘊含的預言。
「是我最先邀請他來卡爾斯的。過去他每次來卡爾斯的時候都住在我那兒,」穆赫塔爾自豪地說道,「不過自從伊斯坦布爾的媒體把他列為恐怖分子之後,為了不給我們黨帶來麻煩,他來這兒時就不再找我們了,所以我是最後一個才會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對於我所說的,伊珂有什麼反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