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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女人們為了尊嚴而自殺

43、女人們為了尊嚴而自殺

「好的。」
「為了頭巾而抗爭和自殺的只有一個女孩,她就是苔絲麗梅。」
「是宗教學校的學生法澤爾告訴我的,我立刻就相信了他,因為他說是他親眼看見的……」聽到這個消息,卡迪菲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為了讓她接受這個事實,伊珂停了一會兒,然後立刻補充道:「卡知道『神藍』躲在哪兒,他見過你之後沒有回旅館。我認為是卡把『神藍』和韓黛的藏身地告訴了特別行動隊,所以我沒有和他去德國。」
「你是在承認自己沒能如願呢,還是因為你已經老了,你想找個時髦的死法,所以你在找借口?」卡迪菲問道。
把這篇新聞看了兩遍之後,他們急急忙忙往民族劇院趕去。警車還在劇院門口,坦克也還是遠遠地停在野橄欖樹下。
她的臉上顯現出痛苦的表情,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便取下了頭巾。
蘇納伊異常地自信,也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因為他知道卡爾斯城裡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而卡迪菲卻發現自己在台上發揮的空間很小,只能按照蘇納伊的要求去演,所以她不斷地往蘇納伊的身邊靠,她知道只有利用蘇納伊她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無法知道當時她是怎麼想的,因為和她姐姐相反,事後她拒絕和我談論那些天所發生的事情。在此後的四十五分鐘里,卡爾斯人覺察到了卡迪菲在自殺和摘掉頭巾這些問題上的堅定,他們慢慢開始崇拜她了。雖然卡迪菲在戲里脫穎而出,可蘇納伊和馮妲·艾塞爾一半在教育人,一半在發泄怨氣,使得整部戲變得十分沉重。觀眾們覺得卡迪菲把一個勇敢的、準備盡一切力量反抗男人壓迫的女人演得栩栩如生。多年來一直有很多人在替卡迪菲難過,後來我和他們聊天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儘管大家沒有完全忘記她是「包頭巾的女孩卡迪菲」,可心裏也接受了那天晚上她在舞台上扮演的新角色。後來只要卡迪菲一上台,大家就會靜下來,她每說一句台詞,大家就會相互問:「她說什麼,她說什麼了?」
「就因為在戀愛的時候被傷了自尊嗎?」
「您的朋友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自殺的嗎?」
「卡迪菲女士,我是奧斯曼·努里·喬拉克上校,」一個中年軍人粗魯地拉開帘子,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給她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女士,我要怎樣才能減輕您的痛苦呢?要是您不想上台演出的話,我可以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路已經通了,部隊馬上就要進城了。」
藉著最後一輛吉普車的尾燈,圖爾古特先生看到《邊境城市報》報社辦公室的櫥窗上掛著一張第二天的報紙。他停下來看了看:「舞台上的死亡。土耳其著名演員蘇納伊·扎伊姆在昨晚的演出中被打死。」
「誰都知道,在這個地方,在卡爾斯,沒有人能自己作決定,大家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躲避暴力,都是為了加入一個團體來保護自己。卡迪菲,您就承認了吧,是您誘騙她們自殺的。」
「是的,《古蘭經》的『女人篇』中曾經說過『你們不要自殺』,」卡迪菲說,「可這並不表示萬能的真主會不原諒那些自殺的女孩,會把她們打入地獄呀!」
「您就是用這些話來勸您的朋友們自殺的嗎?」
聽完伊珂說的這些,卡迪菲已經耗盡了全身的氣力。伊珂明白,到了這會兒自己的妹妹才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
「為什麼?」
「伊珂為什麼不走了?」
「可還是有這麼多的人在看著您,在關心著您。您至少要說出您此刻的想法。」
「好的,」卡迪菲說,「現在我要摘掉頭巾了,請大家看好。」
「幽靈般的城市。」伊珂隨口應道。
與此同時,火車的汽笛聲響起來了,這是時隔四天後離開卡爾斯的第一趟火車。卡已經被士兵們強行押到了車廂里。見軍車只帶來了自己的行李而伊珂並沒有來,我親愛的朋友和保護他的士兵們糾纏了很長時間,希望能和伊珂見上一面。雖然沒有得到允許,可他還是說服他們下令把軍車再開回旅館去。當軍車再度無功而返時,他央求軍官們讓火車再等五分鐘。開車的汽笛響起,可伊珂還是沒有出現,這時卡開始哭了起來。火車開動起來以後,他還淚眼婆娑地看著站台上擁擠的人群,看著車站大樓朝向卡澤姆·卡拉貝齊爾雕像的大門,希望能看到一個身材高挑、手裡拎著包袱的女子朝自己走來。
到了第二十分鐘的時候,通過她和蘇納伊的一次對話,人們read•99csw•com才明白卡迪菲的身上還是有看頭的:當台上只有她和蘇納伊兩個人的時候,蘇納伊問她:「你下定決心了沒有?你想通過自殺來表明對他人的憤怒,這一點我可接受不了。」
「你演得很好,卡迪菲,」她說,「你們演得很放鬆。」
圖爾古特先生也知道,安靜讓自己的女兒很不舒服。「整座城市彷彿都被遺棄了。」他說。
「是的!」蘇納伊說。
伊珂慢慢地讓越來越絕望的卡迪菲坐了下來。她盯著卡迪菲的眼睛,那眼神彷彿在對卡迪菲說,有個壞消息要告訴她。「韓黛和『神藍』在搜捕過程中被打死了。」她說道。
「你怕的不是我的聰明,而是怕我有自己的個性,」卡迪菲說,「因為在我們這座城市裡,男人們害怕的不是女人的聰明,而是害怕她們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第三幕剛開始,馮妲·艾塞爾便唱了一首被強|奸的女人常唱的民歌,這也吸引了那些看得稀里糊塗的觀眾們的注意。馮妲·艾塞爾和平時一樣,一邊哭喊著咒罵男人,一邊啰里啰嗦地講述著自己的遭遇。兩首歌和一小段讓孩子們捧腹大笑的模仿廣告(「阿伊嘎茲」牌天然氣是用屁做成的)過後,燈光暗了下來,舞台上出現了兩個士兵,這不禁讓人們想起了大前天晚上在演出的最後時刻荷槍實彈衝上台來的軍人。他們把一個絞刑架抬到了舞台中央,劇場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蘇納伊一瘸一拐地和卡迪菲一起走到了絞刑架下。
「我認為事情不會發展得如此迅速。」蘇納伊說。
「怎麼會呢?」
三輛軍車組成的一個車隊拐過街道拐角,從他們的面前駛過。圖爾古特先生說因為路已經通了,所以這些車才能開來卡爾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父女倆一直盯著車隊留下的亮光。根據我後來的調查,「神藍」和韓黛的屍體就在中間的那輛車上。
「我不想和無神論者,也不想和那些因為害怕才偽裝成相信伊斯蘭教的人討論我的信仰。就讓我們結束這場遊戲吧。」
「我還以為你要走了。」卡迪菲對伊珂說。
「可您不是無論如何都要自殺的嗎?」蘇納伊說,「自殺之後您就會下地獄,所以您應該不怕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懲罰。」
「您必須要給我說清楚,您為什麼要自殺?」蘇納伊問。
卡迪菲的存在破壞了這種感覺,卡爾斯人怎麼也接受不了她在台上。攝像師肯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每到高潮的時候他都會把鏡頭推到蘇納伊的身上。只有當卡迪菲像個街頭喜劇里的服務員一樣給蘇納伊服務的時候,卡爾斯的觀眾才能看到她。不過從中午起,電視里就在預告說卡迪菲會在晚上的演出中摘掉頭巾,所以觀眾們都想看個究竟。城裡有很多的傳言,有的說卡迪菲是在軍方的強迫之下才這樣做的,也有的說她不會登台演出。就連那些知道包頭巾女孩、但從未聽說過「卡迪菲」這個名字的人也在半天之內就認識了她。所以演出剛開始的時候,觀眾們很是失望,因為她雖然穿了件紅色的衣服,可頭上還是包著頭巾,但在台上的表演卻平淡無奇。
「你怎麼知道?」卡迪菲說,「也許不是他而是別人說的。」
劇場里鴉雀無聲。一時間,蘇納伊獃獃地看著卡迪菲,就像他根本沒想到會這樣似的。之後,倆人都朝觀眾轉去,就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往下演的新演員一樣。
四年後,我問了很多人當晚在卡爾斯發生的一切。當他們講給我聽的時候,我手裡拿著表,推算著時間。據我估計,「神藍」最後看到卡迪菲便是她站在台上說這番話的時候。因為按照鄰居和至今仍在卡爾斯任職的警察所說,門敲響的時候「神藍」和韓黛正在看電視。據官方所發表的聲明,「神藍」一看到警察和士兵,便跑進屋,拿起槍,朝他們開火。而據鄰居和那些把「神藍」視為傳奇人物的青年伊斯蘭分子所講,當時他為了救韓黛,喊了聲「別開槍!」,可「鐵腕」帶著特別行動隊沖了進去,不到一分鐘就打死了「神藍」和韓黛,連整個房子都被打了個稀巴爛。儘管動靜很大,可除了鄰居家幾個好奇的小孩之外,沒有人對正在發生的這件事情感興趣,因為卡爾斯人對於夜裡的這種搜捕活動早已習以為常,而且除了電視里的直播之外,當時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能引起人們的興趣。所有的人行道上空空蕩蕩,除了幾家茶館以九九藏書外所有的商店都已經關了門。
卡迪菲回答道:「在這座城市裡,男人們像牲口一樣自相殘殺,他們還宣稱這樣做是為了大家的幸福。而我只不過想殺死自己,誰能管得著?」說完她便悄悄地溜下台,彷彿是要避開剛剛上台的馮妲·艾塞爾似的。
「卡迪菲,您很聰明。」蘇納伊說。
四年後,我從邊境卡爾斯電視台的資料室里找出了《卡爾斯的悲劇》的錄像帶。這部戲的前半部分很難總結出個框框來。說的是一個「貧窮、落後和愚昧」的小鎮上的仇殺,不過他們為什麼會開始互相殘殺、他們不能分享的東西是什麼卻根本沒有講,不管是殺人者還是像蒼蠅一樣被殺的那些人,沒有一個人想過這個問題。只有蘇納伊對人們之間這種落後的仇殺感到憤怒,他和妻子討論這個問題,希望能在另一個年輕的女人——卡迪菲的身上尋求理解。蘇納伊演的是一個富有、開明的統治者,但他也和窮人們一起跳舞,一起開玩笑,甚至一起討論生命的意義。有時他還給他們表演莎士比亞、維克多·雨果和布萊切特的戲劇。此外,這部戲里還穿插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像城市交通、飲食習慣、土耳其人和穆斯林們改不了的一些特性、法國大革命給人們帶來的激|情、接種疫苗、避孕套和拉克酒的好處、富有妓|女的肚皮舞、香波和髮蠟里除了顏料之外什麼也沒有之類的。
「為了讓貧窮的卡爾斯城裡那些無助的女人們放棄自殺,我們的宗教領袖們在這寒冬臘月里來到這兒給大家佈道。您這樣說會激怒他們的,這一點您是知道的,對嗎,卡迪菲?……其實《古蘭經》……」
「我可不想坐牢。」
「您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卡迪菲說,「人們是不會為了愛情而自殺的,他們可以熬上一段時間,這樣愛情的影響慢慢就會降下來。貧窮這個理由也不充分,人們可以拋棄她們的丈夫或者跑到別的地方,試著偷點錢回來。」
「要是能準確地知道為什麼自殺的話,要是能當眾明明白白地說出那個原因的話,那人們也就不會自殺了。」卡迪菲說。
宗教學校的學生梅蘇特(他反對把無神論者和穆斯林埋在一起)也被軍用卡車強行帶到了民族劇院。幾年後他告訴我,當時他也感受到了蘇納伊的魅力。他之所以敢這樣說,也許是因為現在他現在在一家茶館里幹活(他曾經在埃爾祖魯姆待了四年,為一夥伊斯蘭武裝分子干過活,希望破滅之後他又回到了卡爾斯)。他認為很難解釋宗教學校的學生們對蘇納伊的歸順,也許是因為蘇納伊掌握著他們想得到的絕對權利或是因為蘇納伊頒布的一些禁令使他們免於陷入舉行起義的困境。他對我說:「其實政變過後大家都在暗暗地高興。」儘管蘇納伊已經擁有了很大的權利,可他還是願意上台演出,他覺得蘇納伊這一點也深深地打動了那些年輕人。
「很好。」蘇納伊以一種生氣的語氣說道,「讓我告訴您我從二十五年的演藝生涯里總結出的最重要的結論吧。我們的觀眾受不了比這更長的對白了。要是您同意的話,咱們就不多說了,開始行動吧。」
「我為你感到驕傲,親愛的,你演得太棒了!」圖爾古特先生把卡迪菲抱在懷裡,說道,「剛才他要是把槍給你,說『殺了我』的話,我就會站起來,打斷演出,大喊『卡迪菲,千萬不要開槍』。」
「我不能代表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不過每當我想要自殺的時候,我都覺得她們的想法和我一樣。自殺的時候,女人最清楚自己是個女人,最能體會到孤獨。」
「不,根本不是這樣的。」蘇納伊說,「有些人是為了愛情而自殺,有些人則是因為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或是因為太窮才自殺的。」
「因為她更愛她的父親,更愛你,更愛咱們這個家。」圖爾古特先生握著卡迪菲的手說。
「人們不會明白的。」卡迪菲回答道。
所有的卡爾斯人都讚嘆不已地欣賞著卡迪菲那一頭飄逸的褐色長發。攝像師鼓足了勇氣,第一次把鏡頭朝卡迪菲推近。卡迪菲臉上的表情有點害羞,就像個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光了的女人一樣,很明顯她很痛苦。
這一幕里有蘇納伊花了多年時間才創作出來的笑話和一些有趣的情節,馮妲·艾塞爾就像是嘲笑自己所做的事似的甚至還跳了段肚皮舞。不過整部戲還是越來越沉重,觀眾席上也是鴉雀無聲。台上經常只剩九_九_藏_書下卡迪菲和蘇納伊兩個人。
「女人是帶著贏的憧憬去自殺的,」卡迪菲說,「而男人自殺則是因為看不到贏的希望。」
「你幹得好。」後排的一個宗教學校學生喊道。
「毫無疑問,所有人自殺都是為了尊嚴。至少女人是為了尊嚴而自殺的!」
「當我知道自己失敗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死在您這樣一個女人的手裡!」蘇納伊一邊說,一邊誇張地轉向觀眾。說完之後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便講了一個和阿塔圖爾克有關的故事。他已經感覺出觀眾有點厭煩了。
「您說得對,我說這些並不是要干涉您的精神世界,而是怕您因為害怕下地獄而無法心安理得地殺死我。」
伊珂覺得卡迪菲也學會了馮妲·艾塞爾的做作,但她同時也非常佩服卡迪菲為振作起來而作出的努力。卡迪菲強迫自己站起來,喝了杯水,然後就像個幽靈一般在寬敞的後台走來走去。
「槍里可能裝了子彈!」圖爾古特先生說。他把自己在《邊境城市報》上看到的新聞告訴了卡迪菲。「我不是害怕塞爾達爾提前寫好的新聞是真的,」他說,「他的新聞大多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要是沒有蘇納伊的同意,他決不會寫這樣一篇新聞的,所以我很擔心。很顯然,新聞是蘇納伊讓他寫的。這可能不是在做廣告。也許他想讓你在台上殺了他。我親愛的女兒,在無法確定槍里有沒有子彈之前,千萬別朝他開槍!也千萬不要因為這個男人而摘掉你的頭巾。伊珂不走了,我們還要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下去,不要無緣無故地激怒那些宗教分子。」
「恰恰相反,這是正確的,」卡迪菲說,「卡爾斯的一些年輕女孩,因為她們不能如自己所願戴上頭巾而自殺。偉大的真主是公平的,他會看到她們遭受的痛苦的。我的心中有對真主的愛,但在這卡爾斯城裡卻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我也會像她們一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沒問題,謝謝您,先生。」卡迪菲說。
第三幕就要開始的時候,伊珂想把父親拉走,不讓他見卡迪菲,可臨到最後圖爾古特先生還是湊了過來,「不要怕,」他說,「他們(指蘇納伊和他的朋友們)都很現代。」
「我並沒有打算通過自殺來表明什麼。」卡迪菲說。
她現在更擔心的是號啕大哭的卡迪菲。看得出來,妹妹要比自己痛苦得多。因為自己沒有落到妹妹這一步,她的心裏產生了一種謝天謝地——或者說是報復的感覺,不過她馬上就難為情起來。為了能多賣些汽水和鷹嘴豆,民族劇院的經營者們一直在電影間隙放著同樣的音樂——青年時代她們曾在伊斯坦布爾聽過的那首《寶貝,靠近我》。那時,她們倆都想學好英語,卻都沒做到。此刻,伊珂感覺卡迪菲在聽到這首歌以後哭得更凶了。透過帘子間的縫隙,伊珂看到自己的父親正在昏暗後台的另一頭和蘇納伊聊著天,而馮妲·艾塞爾則手拿酒瓶在往杯子里倒著酒。
「您說得對。」蘇納伊玩著手裡的槍,說道,「我還想說兩件事。為了讓那些看了報紙上的新聞信以為真以及正在觀看直播的卡爾斯人別害怕。卡迪菲,您瞧,這是彈夾。您看到了,它是空的。」他取下彈夾,給卡迪菲看了看,然後又裝上。「您看見了嗎,它是空的?」他就像個高明的魔術師似的說道。
「那麼,您非要走這樣的錯誤道路了。」
「把槍給我。」卡迪菲不耐煩地說道。
「不,在自殺之前我要摘掉頭巾。」
第二幕結束的時候,圖爾古特先生和伊珂去後台找到了卡迪菲。寬敞的後台現在就像冰窖一樣冷。曾幾何時,這兒也是那些來自莫斯科和彼得堡的雜技團、演出莫里哀戲劇的亞美尼亞演員、去俄羅斯巡迴演出的舞蹈演員和音樂家們化妝更衣的地方。
「這怎麼可能呢?」卡迪菲說,「她們雖然自殺了,可她們更加孤獨了。因為她們自殺了,她們當中有些人的父親便不認她們了,有些人甚至連葬禮都沒有。」
「她們都是自己決定的。」
在後來的軍事法庭上,奧斯曼·努里·喬拉克就用這番話作為他試圖保護卡爾斯免遭那些政變分子破壞的證據。
「我會摘掉頭巾,」卡迪菲說,「但為了證明我這樣做既不是迫於你們的壓力,也不是為了模仿歐洲人,所以在摘掉頭巾以後我會把自己弔死。」
蘇納伊又掏出那把克勒克卡萊槍,給卡迪菲和觀眾們亮了亮。「現在您摘掉頭巾,然後我把槍給https://read.99csw.com您,您就殺了我……因為第一次直播這樣的戲,所以再給我們的觀眾解釋一下……」
「那您現在自殺是不是為了證明她們並不孤獨,證明自殺是一種集體行為?卡迪菲,您沒話說了吧……可您要是不說出原因就自殺的話,人們難道就不會誤解你想要表達的信息嗎?」
這時,兩名士兵從兩側滑稽地跑出來拉上了台幕。
「您不用擔心,我會心安理得地殺死您的。」
他們進去的時候都被搜了身。圖爾古特先生說自己是「女主角的父親」。進去的時候第二幕已經開始了,他們在最後一排找了兩個空位子坐了下來。
最後一幕
「親愛的爸爸,我們能單獨聊會兒嗎?」伊珂說。她一說這話,卡迪菲的臉上立刻顯現出了恐懼的表情。這時蘇納伊和馮妲·艾塞爾從後台的另一頭走了進來。圖爾古特先生朝他們走過去,而伊珂則是用盡全力把卡迪菲摟在了懷裡。她見自己的這個動作讓妹妹有點害怕,便拉著卡迪菲的手,把她拽到了一個用帘子隔開的地方。馮妲·艾塞爾手裡拿著一瓶酒和幾個酒杯正從裏面走出來。
槍響了,不過讓所有人大為吃驚的是,蘇納伊就像是真的被擊中了似的,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台上。
「女人就是因為這些才自殺的,」卡迪菲說,「為了能躲過各種懲罰。」
「恰恰相反,」蘇納伊說道,「我進行這次革命,就是為了讓你們女人能像歐洲人那樣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所以現在,我希望你摘掉你的頭巾。」
「那麼您肯定也想過了,自殺的人是要下地獄的。您會不會覺得反正要下地獄了,所以您會心安理得地把我也給殺死?」
「您根本就不明白!」卡迪菲說,「女人自殺不是因為她的自尊受到了傷害,而是為了充分體現出自己的自尊。」
「不過,卡迪菲,您很清楚歐洲人會為您喝彩的,因為您是作為一個個體而自殺的。在亞細亞旅館里的秘密會議上,您對在德國報紙上發表聲明可是很感興趣啊,大家可都看到了。據說,那些自殺的女孩和包頭巾的女孩一樣,也是您組織起來的。」
軍警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台上的槍擊上去了,他們既沒有發現破壞這安靜氣氛的學生坐在哪兒,也沒有去找他。兩天以來一直在崇拜蘇納伊、為了能近距離看到他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坐在最前排的老師努麗葉女士開始抽泣起來。她這一哭,不僅劇場里的觀眾,就連電視機前所有的卡爾斯人都覺得舞台上的表演實在是太過於真實了。
幾年以後,當我在看邊境卡爾斯電視台演出當晚的錄像時,我可以感覺到,劇場里大家已經忘卻了父與子之間、執政者與罪犯之間的緊張關係,所有人都靜靜地陷入了恐怖的回憶和想像之中,劇場里人人都有一種「我們」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有生活在極端民族主義的國度里的人們才能夠理解。因為蘇納伊的表演,劇場里好像已經沒有「陌生人」了,大家都被同一個故事聯繫在了一起。
觀眾們還在等著蘇納伊說出一大段臨終獨白,這時卡迪菲拿槍湊到了他的身邊,又接連開了四槍。每開一槍,蘇納伊的身體都被打得顫起來。這四槍打得很快。
「我們還是再確認一下!」蘇納伊說。他又取下了彈夾,就像個從帽子里變出兔子的魔術師一樣再次給觀眾們看了看,然後裝到槍上。「最後,我說說我自己的想法:剛才您說您會心安理得地殺死我。您肯定討厭我,因為我發動了政變,因為人們不像西方人我就朝他們開火。但是我希望您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了國家。」
蘇納伊在最後一刻才把即將上演的戲劇改名為《卡爾斯的悲劇》,這個新名字只趕上了最後半小時的電視預告。來看演出的觀眾中一部分是被軍人用車押來的,一部分則是因為聽信了電視預告和軍方的保證或是不管怎樣都要來親眼瞧瞧究竟是怎麼回事的(因為城裡有傳言說,所謂的直播其實是放的錄像帶,而錄像帶則是從美國來的),還有一部分則是公務員,他們大多都是被迫來的(這回他們沒有把全家人都帶來)。這些觀眾都沒有看到這個新名字,其實就算看到了他們也會和其他人一樣並不覺得有什麼,也不會把它和這部戲聯繫起來的。
演員們經常會進行一些臨場發揮,把戲給弄得亂七八糟的。整部戲里惟一吸引觀眾的就是蘇納伊那富有激|情的表演。每當演到比較沉重的地方九九藏書時,他就會擺出一些經典的造型,厲聲斥責那些把國家和人民害到這般田地的人。當他從舞台的一頭一瘸一拐地往另一頭走的時候,他給台下的觀眾講述自己青年時的回憶,把蒙田寫的關於友誼的文章背誦給他們聽,告訴他們阿塔圖爾克其實也很孤獨。他演得很賣力,滿頭大汗。努麗葉女士是個酷愛戲劇和歷史的老師,大前天晚上她也滿懷讚歎地看了蘇納伊的表演。幾年後她告訴我,當時她坐在最前排,聞到了蘇納伊滿嘴的酒氣。在她看來,這位偉大的藝術家並不是醉了而是太興奮了。卡爾斯有很多中年公務員、寡婦、年輕的阿塔圖爾克主義者、喜歡冒險和追求權利的男人,他們非常崇拜蘇納伊,為了能近距離看到他,他們不惜冒任何風險。據他們說,坐在前排可以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陣陣熱浪和光芒,要想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那是不可能的。
卡迪菲一接過槍,蘇納伊便笑了起來。所有人都以為後面還有很長的對白,可能就連蘇納伊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你的頭髮很美,我也會不讓別的男人褻瀆它的。」他正說著,卡迪菲扣動了扳機。
汽笛聲再次響起,火車開始加速了。此時伊珂和圖爾古特先生正從卡爾帕拉斯旅館往民族劇院走去。「火車走了,」圖爾古特先生說。「是的,」伊珂說,「路很快要通了,市長和團長也就要回來了。」她還告訴父親,這場荒謬的政變就要結束了,一切都將恢復正常。她之所以要說這些,並不是因為她覺得這些有多重要,而是她覺得自己要是不說話的話父親便會以為她還在想著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幾分在想著卡,有幾分在想著「神藍」的死。因為錯過了一次獲得幸福的機會,她非常痛苦,同時也對卡充滿了怨恨。她很少懷疑自己會心生怨恨的原因。四年後在卡爾斯,當她不情願地和我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提出的疑問讓她非常不安。她告訴我說,她很清楚那晚以後她不可能再愛上卡了。當火車呼嘯著把卡從卡爾斯帶走的時候,伊珂只有一種心碎的感覺,也許還有一絲奇怪。不過她現在真正的麻煩是如何與卡迪菲一起分享她的痛苦。
「這讓您感到害怕嗎?」卡迪菲有點緊張,又有點生氣地說。
「他們太愚昧了,」蘇納伊說道,「他們對現代藝術一無所知,他們是不可能現代起來的!」
「現在您將成為第二個……」
伊珂覺得為了能演好這個角色,卡迪菲肯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沒錯,」卡迪菲說,「我想得很清楚。」
「您想好了嗎?」
「是的。」
「別再啰嗦了,」卡迪菲說,「你們這些男人總是在問女孩為什麼要自殺,我討厭你們說的話。」
除了裝死之外,觀眾們還期待著蘇納伊說出一些有意義的臨終獨白。第四槍開完以後,觀眾們看到蘇納伊滿臉是血,他們的希望破滅了。努麗葉女士一直認為情節、效果的真實性和劇本同樣重要,當她站起身來準備為蘇納伊鼓掌的時候,被他滿臉的鮮血嚇得又坐了回去。
「給您,」蘇納伊說。他抓著槍筒,把槍遞給卡迪菲。「您可以按這兒扣動扳機。」
「我殺了他!」卡迪菲對觀眾們說道。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卡迪菲雙手捂住臉開始抽泣起來。伊珂抱住她,也開始哭了起來。不過在無聲的哭泣中,她覺得自己和妹妹哭的不是一回事。過去她們都不願意放棄「神藍」,倆人一直都在明爭暗搶,那時她們也曾在羞愧中這樣哭過一兩次。現在伊珂覺得一切紛爭都已經結束了,她也不會離開卡爾斯了。一時間,她覺得自己老了很多。向生命妥協,然後老去,睿智得對世界一無所求,這些她覺得自己還是可以做到的。
「說得對,」蘇納伊說著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克勒克卡萊造手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槍上。「當我知道自己完全失敗的時候,您能用這把槍殺死我嗎?」
「也有可能,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我認定了就是卡告的密,我無法說服自己。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愛他了,所以我沒有去德國。」
卡迪菲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他們是在同一間屋子裡嗎?誰告訴你的?」她問道。見到伊珂臉上的表情非常肯定,她沉默了。
「您很勇敢,也很坦白,卡迪菲。不過,我們的宗教是不允許自殺的。」
「不,」卡迪菲說,「我不相信自殺以後就會下地獄。我會像消滅細菌一樣,殺死你這個國家、宗教和女人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