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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由布姬說話之時,雖然從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這言語卻有如銳利的槍尖那樣深深刺入勘助胸口。
「在下認為,板垣大人近兩三年以來一直駐守諏訪,對於諏訪民心的掌握,想必會比他人更多一些。況且,板垣大人的屬下中或會有深知信濃一帶地理狀況的人。」
「但是,到了明天,卻又想取主公的性命。」
「胡說八道。」
「此番前來,不為別的。眼下晴信公生有兩位男孩,明白說吧,那義信實在不是武人之材,而龍寶卻又是一個盲人。為了武田家的將來,晴信公希望有一位養子。」
這聲音十分清澈悅耳。
晴信進軍途中,信方不斷自前方發來消息。但自十月六日巳時收到前軍已過追分地區小諸城的消息之後,便沒有了音訊。過了約莫一刻時分,才傳來消息說前軍于笛吹嶺與上杉軍的一部交戰,獲得大捷,斬首一千二百一十九。此時正值午時,武田軍中響起勝利的歡呼。
勘助推開門,在黑暗中一隅蹲下,自腰間取出火刀火石。壁龕上有一個燈油碟,勘助上前將燈點燃。
「如此的理由是?」
「你是說,有人圖謀不軌嗎?」
「是的。」
來到宮川村與高島城兩地之間正中所在的時候,勘助不經意地向右側的雜樹林中望去,倏地覺得似有點點燈光。當下勘助勒馬停住,仔細窺視雜樹林方向,那燈光卻又消失不見。勘助繼續驅馬前行,卻總覺有什麼放不下心來。走了約莫半町路程之後,勘助調轉馬頭,再度回到剛才的地方。
勘助徐徐說到這裏,忽然停住,笑道:
村上義清自戶石城一戰大敗以來,雖偃旗息鼓,行事低調,卻不似就此退卻之人。不久以後,必定會再度兵戎相見。時間或許會在來年春天,亦即信濃積雪融化之時。在這一點上,飯富與小山田二人有著共識。
勘助向周圍的武士叮囑道,然後轉頭面對轎輿,恭謹地說:
勘助認為,武田家值此危難之際,應當排遣長於戰事的板垣信方迎敵方為上策。雖說若是晴信親自指揮作戰則是萬無一失,但此際晴信卻又卧病在床,那麼能夠代替晴信指揮全軍的人物,則非板垣信方莫屬了。此事無論是交給穴山信良或是左馬助信繁,亦覺不夠妥當。
這時,「有這樣的敵人嗎?」有人大喝道,此人乃是穴山伊豆守信良。
「不知道。」
「側室所生的孩子也沒有嗎?」
這天清晨,諏訪地方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隔著湖面遠遠望去,不僅八之岳的山頂已成白色,就連湖岸的原野亦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一片純白。幾近正午之時,由布姬與勝賴的轎子自高島城出發,沿著湖岸向東邊行進。勘助頭天晚上便先行至小坂安排迎接事宜,此時他與幾位武士守候在觀音院前緩坡之上的路口處,等待由布姬與勝賴轎輿的到來。
由布姬儀態端莊地坐在房間里潮濕的地板上,滿頭秀髮垂落背後,華美和服的下擺在地面鋪開。那無以倫比的美貌與氣質,即使是被大雪困在這庵堂之中,也並未減少分毫。
夜幕降臨之時,路面積雪已然凝結成冰,馬蹄因此時常打滑。沒辦法了,只好先回高島城,向信方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出動軍隊仔細搜索諏訪湖周邊一帶。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我是想取下主公的頭顱。」
軍令一聲如山。在這般場合下,晴信的決斷總是如此明確而振奮人心。於是,板垣信方就任迎擊敵軍的總大將,而左馬助信繁與穴山信良二人,則帶領四名足輕大將作為副手,承擔起了駐守諏訪一郡的職責。
事已十萬火急,不容一刻躊躇。上杉軍的來攻,無論晴信還是勘助都沒有想到。多年以來,上杉氏一直在關東地方與北條氏康纏鬥不休,且往往處於被北條氏壓到的形勢。如今卻驟然調轉槍頭,急向武田攻來,或許是想孤注一擲一舉將衰敗的家運扭轉吧。
由布姬的諏訪之行是晴信、板垣信方及勘助三人商議決定的。今後,板垣信方將作為由布姬與勝賴二人的保護人,安排二人的生活起居。
在漸帶冬意的甲斐山野之中,由布姬、勝賴與侍女們乘坐的八挺轎子,由數百名護衛守護,長長的隊伍朝著信濃蜿蜒行進。第二挺轎子中坐的是由布姬,而勝賴則被乳娘抱著,在第三挺轎子里顛簸前行。
小坂觀音院距高島城,不足一里路程。眼下的觀音院殿堂已今非昔比,修繕一新。那原本半農半漁,稍顯寂寥的小坂村落,如今卻修築了許多武士居宅和番所。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勘助那率直的言語和滿懷自信的面容,信方心中一種信賴感悄然而生。
「勘助,你剛才說什麼?你是說我從今往後便住在諏訪這個地方了嗎?」
「誠然如是,不過並沒有在下勘助那樣明白。您只要初戰失利,便失去了與敵軍周旋的勁頭。」
「武田家會滅亡嗎?」
果然,勘助所指的丘陵被遍山的紅葉覆蓋,美麗之極。
「雖說如此,但若是要回甲斐的話,就一定要跟勝賴少爺分開。」
勘助認為,此時晴信一定在思索,若有敵人來襲的話,這究竟會是誰。晴信一定正在頭腦中描畫這假想敵的形象。
不久之後,腳夫們返回。此時勘助已在轎內放置了幾塊石頭,如今添上了一個暖爐,轎子便再次動身。與來時相反,這次轎輿卻是沿著去往高島城的通常道路行進了。
勘助說道。
若是自己一心想要滅掉武田家的話,斷然不會放過現在的機會。若現在不動手,這時機可不知何時才會再來。難道如此考慮著的人,這世上一個也沒有嗎?這可是不吞併別人就會被別人吞併的戰國亂世啊!
勘助說話之時,臉上毫無笑意。他忽然想到武田家尚缺的三男,或許不得不從北條家過繼一位。若是武田家將女兒嫁到北條家的話,作為人質交換,須得從北條家要一個男孩過繼為養子才是。
「那麼,你打開門進來罷。」
聽罷勘助此言,晴信立即說道:「好,就派板垣信方去迎敵吧!」
「晴信的器量如何呀?」
「因此希望從今川家過繼一位嗎?」
語氣中似有責怪之意。
「真是美景啊!」勘助感嘆到。
勘助大吃一驚,幾乎仰天摔倒。他有生以來還從未如此吃驚過。
勘助連勸帶哄地好不容易將由布姬從宮川村那破敗的庵堂中帶回觀音院的房間里,卻不知今後該如何安排才好。不過不管怎樣,一定不能讓由布姬回到甲斐。在晴信正室三條氏那嫉妒的眼神與武田家譜代家臣們猜疑的目光之下,由布姬自身或會遭遇不測。總而言之,須得將由布姬安置在諏訪,如此方能保證她的安全。至於由布姬對晴信持有的心情,今後再想辦法慢慢引導好了。此外別無它法。
「恐怕,我終其一生,也只會在這兩個念頭之間不斷地徘徊下去。他是殺害了我的父親,將我據為己有,如今卻又拋下了我的那位可恨的主公!然而,他卻又是讓我生下了勝賴,也曾稱讚我可愛的那位主公!」
「就算您不去甲斐,主公也會經常來到這裏。那不是一樣嗎。」
「自昨天早上開始就什麼也沒吃。」
「腳的疼痛可好些了嗎?」
「是啊,真漂亮呢!」
「那個時候,也許不得不相互廝殺了吧。話說回來,如何保住這十年之內的和平呢?」
「這個……」
「沒有。」
信方苦笑道。然而此時勘助的耳中,卻似一片干戈之聲、號角之聲、戰鼓之聲響起,數百騎兵洶湧越過丘陵地帶,飛馳而來。
「要出轎休息嗎?」
山本勘助來到闊別三年之久的駿府城下,是在天文十五年的五月末。
雖說是庵堂,但仔細看來,卻只是一https://read.99csw•com座僅僅二、三人便能擠滿的小建築物,而且已經破敗不堪了。若是白天看到它,或會覺得已不成形狀,但此時在積雪裝扮之下,竟隱約再現庵堂之形。
「腳凍僵了,一步也動不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連我,有時也想把主公——」
忠胤此舉,似乎還有將勘助當作自己派往甲斐仕官的家臣的意味。然而勘助卻與三年之前全然不同了。回憶起當初去往武田家仕官之時,竟有在今川家也領取一份俸祿的心思,勘助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勘助這才鬆了一口氣。現在只不過是想見面而已,由布姬此話頓時打消了勘助的緊張感。
「我同意。」
由布姬默然眺望遠方片刻之後,忽然感嘆:
「不知道。雖不知會不會有人這般考慮,但若是有這樣的敵人,且對方一心想要滅亡武田家的話——」
「要趁敵軍尚未越過笛吹嶺之前——」
轎輿進入高島城,已是亥時二刻。在入城之時,勘助便打髮腳夫回了小坂觀音院。在親自將轎中的幾塊石頭處理掉后,勘助便命哨所的武士把轎子放置在了適當的地方。
「公、公主殿下出了什麼事嗎?」
「不管什麼事情,都包在在下勘助身上。」
忠胤寒暄了幾句,隨即彷彿試探似地詢問勘助:
「公、公主殿下嗎!」
「誰願引軍前去迎擊上杉軍啊?」
實際上,勘助正是這樣考慮的。今後的數年間,武田氏必然將在這北信一地展開場場苦戰。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為了由布姬,必須得把武田氏的戰略方向指向這北方一帶。勘助如此想道。
這次,勘助清清楚楚地看見雜樹林中有燈光洩出。於是勘助驅馬進入林中,片刻之後來到一條小路之上。沿著這小路行不多時,面前忽然出現一座小小的庵堂。那燈光便是自這庵堂中洩出。
勘助對兩名腳夫說道。二人在大雪之中漸漸走遠之時,勘助仔細地留意二人行去的方向。待確定他們身影已經消失之後,勘助立刻跳下馬來,開始著手自己要辦的事情。
於是當晚,勘助以由布姬有急事要回高島城為由,叫人將這載著自盡侍女屍身的轎子就這樣從小坂觀音院中抬出。此時大雪漫天,未有片刻止歇。這雪中除了抬轎的兩個腳夫以外,便只有勘助一人騎馬伴隨一旁。
「我沒法走路了。」由布姬說道。
對勘助來說,由布姬與晴信一樣,存在於自己的夢想裏面。那是於此世上,勘助唯一擁有的、瑰麗而雄偉的夢想。在這夢想之中,晴信固然佔有絕對重要的位置,但由布姬的重要性亦不輸于晴信。無論欠缺哪一位,這夢想便永遠無法成立了。
「或許過不了幾年,便會是如此局面了吧。」
此後,隊伍再不停歇,沿著偶有水鳥飛起的諏訪湖畔徑直向高島城行去。
勘助於當夜便與數騎快馬一同,自古府城下向諏訪進發。所謂快馬,都是從騎馬技巧優秀的年輕武士中選出,而五十四歲的勘助摻于其中,卻並無絲毫遜色。那是一種奇妙的騎馬方式。他那矮小的身軀幹脆利落地翻上馬背,伏下身來,以好似與馬耳語一般的姿勢縱馬飛馳。這如疾風一般的數騎快馬,于翌日早朝抵達諏訪城下。勘助下得馬來,往地上一坐,便再也無法起身。
不多時,小幡織部正敲響太鼓,這威嚴的鼓聲響徹戰場的夜空。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不是也去不了甲斐了嗎。」
「公主殿下,有一事我想聽聽您的想法。若是您去甲斐居住的話,可就必須得跟勝賴少爺分開了。這事您能同意嗎?」
貝之役則為山本勘助承擔,他手裡捧著巨大的法螺貝。在勘助眼裡,此時總帥晴信那眉毛都紋絲不動的面容以及昂首挺胸的姿態,比這世間任何一人都要雄偉颯爽。
說到這裏,由布姬頓了一頓,接著說:
勘助立時翻身下馬,奔上庵堂前的兩三級青石台階,在門口半跪道:
「晴信公乃是政道賢明的有名武將。作為名將來說,招納賢才決不會拘泥於外表,將深諳武士之道、智略與武略兼備的人才納于麾下,才是第一要務。在下於短短三年之間,即領有八百貫知行,晴信公之器量可見一斑。」
接著,七月十五日的夜裡又颳起了颱風,各地的稻田蒙受了相當大的損失。翌日清晨,望著狼藉的田地呆然而立的百姓們的身姿隨處可見。
「依在下之見,請派遣板垣信方大人領軍迎敵如何?駐守諏訪的事情,就請交給穴山大人和左馬助大人吧。」
「是。」
「腳凍僵了,肚子餓了——這些並不能算是作為人的痛苦。勘助你是不會明白的。」
無論如何,總算是將侍女的屍身處理掉了——勘助如此想道。知道這侍女自殺之事的,這世上唯有勘助自己。然而,由布姬究竟去了哪裡?必須在他人覺察之前憑一己之力將公主尋回。可能的話,無論是晴信還是板垣信方,都最好不要知曉這件事。
「勘助,你可知我為何要離開轎輿,逃到這個地方來嗎?你可知我為何如此想要回到主公那裡去嗎?」
勘助的半個身子已探入轎中,抱起那侍女用力搖晃。
「就是覺得有些餓。」
「在。」
當日午夜,在武田軍本營的大帳之中舉行了慶祝勝利的儀式。這晚風大,吹得篝火閃爍亂舞,火星直向坐席下首紛飛。
「您吃飯了嗎?」
勘助默然不語。
晴信手握采配,端坐于馬扎之上,一旁的飯富兵部少輔為執太刀之役,右首是執團扇之役的板垣信方,左首則是執白膠木弓與真鳥羽箭之役的原美濃守
由布姬在高島城住了三晚,便啟程前去小坂。
晴信笑道。
勘助回答:「你不明白嗎?武田必須得跟上杉交戰,而今川則急於西上進京。至於北條嗎,他們在關東地方的戰事可一直沒有停歇。」
說到這裏,晴信驟然停住言語,轉身步入後堂,然而卻並不像掃興而去的樣子。
「主公真的會常來嗎?勘助,這事你能保證嗎?」
聽了勘助的話,由布姬順從地閉上了嘴。短暫的考慮之後,低聲說道:
「快走!」
不過,事實究竟如何,由布姬也不知曉。只是某日勘助來訪之時曾建議說,趁此時天氣尚未寒冷,且攜小少爺去觀賞一番諏訪湖美景如何,由布姬便應承了他。
「是誰啊?」
對於草木之事,勘助是全然不知。這紅葉是什麼樹木的葉子呢——女人的心竟然會關心這樣的事情,勘助覺得奇妙而難以想象。
由布姬此行諏訪之事,漸漸在坊間傳開。有人猜測說這是晴信正室三條氏的安排,也有人猜測說這是針對諏訪之地仍舊怨恨武田家的百姓的一種政治策略。總而言之,種種流言,不一而足。
聽了勘助此言,由布姬心中一動,便輕輕用手掀開帘子,華美而潔白的手腕令勘助不禁為之目眩。
「實在不巧,沒有這樣的人選啊。」庵原忠胤說。
勘助反問。
勘助調轉馬頭,向甲斐方向狂奔,所行的正是四五天前與由布姬一同自古府前來諏訪的道路。雖然僅僅相隔了四五天,但這一帶的景物已然完全變了模樣。無論是原https://read.99csw.com野、山嶺還是樹木,都被今年的初雪所覆蓋,于嚴酷的寒冬之中漸沒了聲息。
信方說道,臉色稍稍有些蒼白。
雖然戶石城一戰中,勘助以其方策將己方的頹勢一氣挽回,如今誰也無法不對勘助多幾分敬意,但勘助在這席上的態度卻著實令眾人不快。他那些話語任誰聽來都是極為不遜的。
此外,各個路口的篝火相繼點燃,自相木、芝田、海野各地告急的快馬也次第到達城下。
「這裏可不是山中那小小的庵堂,說話請務必謹慎。」
「只要信濃戰事不止,主公定然會經常駐留諏訪。從今往後的數年之間,這裏的戰事還將繼續下去。還得繼續與村上義清爭鬥。在降服了村上義清之後,便不得不與越后的長尾景虎一決雌雄。這期間,主公的大本營與其說是在古府,莫如說正是在這諏訪無疑。」
「十年以後呢?」
小山田備中守責問道。
公主!鮑主啊!
「須得如此考慮才行吧。或許此時敵人正向甲斐奔襲而來呢。」
「對於在下勘助來說,只要是公主您的痛苦,我都十分明白。」
「我累了。」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現在我只不過是想與主公見面而已。」
盡避一行人順利到得諏訪,然而同行的快馬武士們卻怎麼也想不通,勘助以那樣毫不適宜的騎馬方式,是如何從古府堅持到此地的。
「沒有。」
「公、公主殿下!」
「您不喜歡勝賴少爺嗎?」
「其實很簡單。武田、今川、北條三家,各有子女,讓他們相互結親便是。」
在山中各個村落幾經輾轉的勘助,返回昨夜曾經到過的宮川村時,已是約莫酉時二刻時分。自事情發生以來,不知不覺已過去了一天一夜。
「勝賴少爺此時千萬不可住在古府,因為不知何時就會有生命危險。你還不明白嗎?在勝賴少爺體內可是流淌著諏訪家的血。當然會有人認為,諏訪家的血一定會詛咒武田家,給武田家帶來厄運。如此的話,萬一小少爺遭遇不測——」
「公主殿下!」
「但是,到了後天,卻又只不過想與他見面而已。」
「武田家的義信、今川的氏真、北條的氏政,均是約莫九、十歲年紀。若是義信娶了今川家之女、氏政娶了武田家之女、氏真娶了北條家之女——」
「啊!」
那以後的一刻之內,城中各個番所都響起了緊急招集的太鼓之聲。聲音之中隱約透出一種驚慌的意味。
勘助尋思,若是兩個腳夫察覺轎內有異,便立時將二人斬殺。不過,也不知他倆有沒有注意到轎里的情況,只顧默不作聲地在大雪紛飛的路上往前走著。這雪不覺已在勘助的頭上和肩上堆積起來。
勘助並非是存心想將自己的過失在被人發現之前遮掩過去。明確說來,勘助此時考慮的既不是晴信的事也不是信方的事。這事跟晴信與信方沒有關係。就算他們知道了這事,又能如何呢?能夠充分體諒公主的心情,能夠站在公主的立場上考慮的,在這世界上唯有勘助自己而已。公主非得由自己,由我勘助尋找回來不可。——彷彿擔心失蹤女兒的父親一般,便是如今勘助對由布姬所持的心情。
板垣信方並未將由布姬安置在高島城裡,而是如之前那樣,讓她前往小坂村落的觀音院中居住。因為高島城是由布姬自小長大的地方,若是讓她住在那裡,難免會勾起傷心的回憶。
九月九日重陽節這天,武田家的諸將齊聚于古府的居館。大廳里插滿了菊花,列于廳中的武將們面前擺著酒與栗飯。與新年之際一樣,晴信與武田一族的重臣們聚在一起,共度佳節。只是這回卻少了于戶石城一戰中陣亡的甘利備前守與橫田備中守兩位宿臣。此番作為宿臣出席的,只有飯富兵部少輔、小山田備中守及板垣信方這三位,不免顯得有些寂寥。
「如此甚好。諏訪的百姓們無一例外,都會珍視小少爺的。」
晴信把目光朝向勘助。
這時,板垣信方圓場道:
勘助得到晴信的允許,作為傳達命令的使者前往板垣信方處。今次的合戰難免是一場苦戰,但長時間的苦戰卻並非信方所擅長,這一點勘助是知道的。他想在出戰之前與信方見上一面,呈上有助於戰事的建議。
由布姬凝神欣賞著諏訪湖的美景,不覺寒意襲來,頓時打了一個冷戰。
「在下勘助,可以這一條性命來擔保。」
「嗯?」
如此沿著湖畔走了約莫二町路程,勘助讓腳夫停下。
信方面色略顯不悅。對於這個清楚知道自己弱點的怪物一般的老武士,雖說由於親自舉薦的關係,自己待他也比其他人要親切許多,不過即便如此,自己對勘助也並非一直都持親切愛護之心。比起親切愛護來,莫如說時常也會有約略討厭的心情。
勘助掀起轎輿的帘子,把那侍女冰冷的屍身抱了出來,便在這齊膝的積雪之中,將其向湖邊拖去。湖面一片平靜,只有此處水勢洶湧,那因落雪而增高的水面激流迸發,水花四濺。勘助抱著屍身立於岸上,凝視這河口片刻,身體一歪,奮力將手中的屍身投入急流之中。
勘助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無法正面回答由布姬的問題。
「那紅葉是黃櫨樹之葉嗎?」由布姬嫣然問道。
「那麼,好吧。」
然而,由布姬須臾又道:
「不,眼下尚未看到有這樣的預兆。不過,不知在何時、何地便可能會出現有這樣企圖的人。所以,小少爺務必留在諏訪這裏。只有留在諏訪,才能確保安全。」
這一看之下,勘助臉色陡變,立刻將帘子放下。由布姬並不在轎中,取而代之的是在高島城破城當夜,與由布姬一同被勘助救出來的那兩位侍女中年輕的那位。此女此時渾身是血倒在轎里,蒼白的臉龐正朝著勘助的方向,雙手兀自緊緊握著刺入喉頭的短刀。
當那年輕侍女的屍身被湍急的水流吞噬的同時,勘助仰面倒在地上。鬆軟的積雪沒至他那矮小的腰身。勘助抓住聳出雪面的矮竹枝欠起身來。
由布姬嗚咽著,身體不斷顫抖。勘助呆然凝視著俯伏在壁龕上的由布姬那隻手可握的窄小肩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因為與主公分離兩地的痛苦吧。」
此際,晴信的病也稍稍痊癒了些,便於五日辰時左右率領四千五百兵士離開古府出征。
公主!鮑主啊!勘助心中如此呼喊著,一面縱馬狂奔。直到幾近中午時分,方才在一座小丘背後勒馬停住。與此同時,疲勞與絕望在勘助心裏交織,他幾乎是一個跟頭似的自馬上栽了下來,摔倒在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大片山竹叢之間。
「公主殿下呢?!鮑主殿下呢?!」
勘助一面說著,一面抬起頭來看著晴信。在勘助心中,這一番話乃是對晴信本人而不是對周遭眾人所言。
「自小我便是瞧著黃櫨樹葉長大。所以一到這個季節,就想看看黃櫨樹的紅葉呢。」
「我會帶勝賴同去。」
飯富兵部此言,眾人聽罷皆無異議,於是開始討論到來春的這半年間當如何訓練士兵的問題。
「既然如此,就請與勝賴少爺一起住在這裏吧。主公隨時都會到這裏來的。」
雪依然很大。在如此雪夜之中,公主會在哪裡度過呢?無論是失蹤的時間還是失蹤的地點亦都無法知曉。勘助出得城門,在茫茫大雪中勒馬佇立。應該往何處去尋才是呢?勘助無法判斷。往日的勘助,無論遇到什麼事件,其真相總會自然而然地在腦海里浮read.99csw.com現出來,而此番卻完全如墜五里霧中。眼下由布姬會在什麼地方,勘助心裏完全沒有任何頭緒。
聽了這話,由布姬那原本就蒼白的臉,此時顯得更加蒼白。她雙眼呆然凝視著空中某處,緩緩地說:
此時晴信彷彿在思考著什麼,站起身來。
「有些餓的話,您什麼也沒有吃嗎?」
然則禍不單行的是,此時晴信卻因病因不明的高燒卧床不起。於是,重臣會議只得在晴信的病榻前進行。
「請務必儘早動身回到諏訪,吃些溫熱飯食才好。」
聽到勘助的聲音,由布姬將轎簾掀開。隊列於是停了下來。這漣漪蕩漾的瑰藍色湖面,立時映入由布姬的眼帘。
自在座的武將們口中,整齊而高昂的勝利歡呼聲鋪天蓋地響起。
「我可把話說在前頭,我要回到主公那裡去。我討厭住在諏訪這地方。」
「公主殿下!」
勘助來到距高島城最近的村落宮川村中,挨家挨戶地敲打大門。
席間,飯富、小山田二將仔細地報告了武田家目前之敵村上義清近日的動靜。
「沒有什麼要緊,無妨。」
「襲來的會是誰呢?」
「不過,我還是想回甲斐去。」
勘助原本也知道,今川家中並沒有作為養子過繼給武田家的合適人選。不過,不一定非得是正妻的孩子,側室所生亦是無妨——勘助如此打算,故而來忠胤處了解情況。
當夜,他心裏懷著承載這夢想的勝賴那小小的軀體,沉沉睡去。
「是否有些累?」
然而這侍女終於沒有睜開雙眼,就此斷了氣。勘助只好死心,呆然木立在這側院之中。此時,細碎的雪花正在空中紛亂飛舞。
「你便是為說此事而來的嗎?」信方說道。
然而,雖然沒有戰事,天災卻多有發生。自七月五日凌晨起,一場暴雨連續下了三天三夜也未停歇,甲斐一帶普遍發了洪水,不僅四處的田地與作物被水沖走,就連古府城內晴信居館背後的丘陵,也出現了寬達三十余間的大山崩。
「要一同出陣嗎?」
「公主殿下覺得寒冷,你等速回觀音院去將暖爐取來。」
「你這個笨蛋,竟然把重陽酒宴的雅興一掃而空了。」
「公主殿下可曾來此住宿嗎?有誰看到過公主殿下嗎?若是藏匿起來的話,可要滿門株連啊!」
「老師,您在考慮什麼呢?」年輕武士忽然問道。
「無論幾歲均可,過繼之後,會將他以第三子的身份養育成人。」
「你能答應嗎?」
由布姬強烈地否定道。
「那可說不好。主公的話,只要沒有戰事,就不會離開古府的。」
「年內將有戰事發生,或許就在明日亦有可能。」
「這個……」武士有些不明白,「為何要說十年之內呢?」
「你是說,此乃燃眉之急了嗎?」
「你便是為此事而來嗎?」忠胤笑著說道。
「勘助!」
由布姬定然是不願離開晴信獨自居住在諏訪,而想擅自回到甲斐吧,因此讓侍女代替她坐在轎中。而這侍女雖然作了替身,但總覺此事重大,無法承擔責任,卻只好自盡了。除此之外,應該再無別的合理解釋。
信方此舉,是想把勘助的話當作酒席上的戲言,然後不了了之,化解僵局。豈料勘助立時嚴肅地回答:
然而此時,坐在晴信對面右側中間席位的勘助突然出聲:「請容我一言。」說罷深深一禮,抬起頭來,繼續道:
「這即是說,要我離開主公身邊,獨自住到諏訪來嗎?難道真是打的這個主意嗎?」
「這滿山遍野的紅葉可真是漂亮啊!」
然而漸漸地,絕望的感覺卻愈加強烈,不斷吞噬著勘助的心。
與一眾年輕武將們相比,勘助則顯得格外年老。勘助似乎約略有些傷風,不禁抽啜了幾下鼻子。如此以來,自己敬仰的這位武將將要去攻打村上義清了吧。在那之後,便將與長尾景虎對陣了。不過,在那之前,如這次一般的大小戰事還會接連不斷地發生吧——勘助手捧法螺貝,如此想道。勘助的臉在紛飛飄落的火星中忽明忽暗,在眾人眼裡,他那異相的面容此時竟有如仁王一般。
「嗯。」
「釜無川與鹽川這兩條河流,遠遠地將這山丘包圍其間,且那個方向有人跡罕至的藥師、觀音、地藏等崇山峻岭矗立。如此一來,此丘一面背山,三面平原,若是在那山丘之上築城,則平原的情況一覽無餘。待小少爺長大成人之際,戰鬥想必多用鐵炮進行了吧。在出入不便的狹窄地方築城于戰不利,要猶如此處一般的場所,才是建城的上上之選。並且這山丘四面險峻,不易攀登,確是易守難攻之地。」
「此事能辦到嗎?」
聽了勘助的話,由布姬吃了一驚,掀開帘子走出轎來,立於勘助面前。
「明日一早請務必將此信交予板垣大人。」
「那麼就將勝賴安置在這裏吧。」
當晚,信方麾下大軍的一部分作為先鋒自諏訪向笛吹嶺進發,勘助亦連夜徑直返回古府。
由布姬的態度非常堅決。
「從今往後,每年都請盡情地觀賞紅葉吧。」
「啊,好冷!」
「決非如此。」
由布姬的語氣倏地變得嚴厲起來。
這可是賭上了性命的事,無法成為戲言了。實際上,勘助這話並非是在回答信方,而是說與信方以外的諸將來聽的。
勘助大喝,心裏一面想道,如今應該是把所有情況都向由布姬說明的時候了。
勘助入得駿府城,徑直來到庵原忠胤的櫸屋敷拜訪。此時忠胤對勘助的態度,比起從前約略鄭重了一些。
「噢!」
「那可不好辦啊,都是因為您幹了那樣任性的事情。身體還有其它地方不舒服嗎?」
在如此挨個詢問之中,不覺天色已漸明。清晨時分大雪終於停歇,踏在一尺有餘的積雪上,勘助自高原地帶一直向西南方向行去。每每遇到村落,勘助總會又再挨家挨戶地打探。
「在下勘助亦無法判明敵人究竟會來自何方。在下只是覺得,一定會有人認為要襲擊武田家的話如今乃是絕佳時機。今年春天的戶石城一戰,我軍雖然大破村上軍,但甘利大人與橫田大人卻戰死沙場,加之兵士死傷逾三千人,茲事料想已傳遍四方。此外,雖說飯富大人、小山田大人的武名之高勿庸置疑,但兩位為鉗制村上軍而駐紮于北信之地無法離開。而餘下眾將——恕我失禮——均官職不高,就連能夠統領百騎騎兵之人都沒有。加上近日的天災……若此時有人率領大軍突襲甲斐的話——」
自三月初在戶石城一戰中大敗村上義清軍以來,古府城下一直持續著這戰亂之世罕有的平穩生活。春去夏至,夏去秋來,沒有戰事喧擾的平靜日子,不僅來到了這古府城下,也來到了以其為中心的甲斐群山之中的各個村落。
「您倒是這樣說過。」
分明正是由布姬的聲音,這語氣聽來格外平靜。
勘助單手撐著地面,躬身低首,保持這姿勢動也不動。
「我對於說出來的話,是絕對不會反悔的。」
由布姬卻沒有答話,反問道:
由布姬嫻靜而深情地說道。
「那可不行啊!」勘助吃驚地說。此時,由布姬說道:
飯富與小山田二將,自三月的戶石城一戰以來,一直屯兵駐守北信一帶,以防備村上再次出兵,這天可是專程前來古府。板垣信方亦是特地從駐守之地諏訪趕來。席上,武田一門的武將包括左馬助信繁、孫六信廉、右衛門太夫信龍、穴山伊豆守信良等人。此外,作為武田家中堅力量出席的,乃是一干新提拔的武將,亦即馬場美濃守、山縣三郎兵衛、內藤修理、秋山伯耆守等年輕人。均是累代出仕于武田家的名門之後人。https://read.99csw.com
勘助在每家門前如此狂喝。但凡開門應答的人,莫不被勘助的怒容嚇得心驚膽戰。他們眼裡看到的,卻是一個脅挾長槍跨于馬上渾身積雪的怪物。這正是身具異相的勘助。他那仿若惡神附體一般的面容,此時帶有一股不可名狀的殺氣。
散布在武藏、上野一帶諸城砦的勢力聚集在上杉憲政麾下,成為一支總兵力二萬三千的大軍,自笛吹嶺向武田領內猛攻而來,乃是九月末的事情。此時距勘助作出預言的重陽節那天尚不足一個月。
「真的沒法走路了嗎?」
勘助曾在此地淹留九年,因而對終究沒有任用自己的今川家毫無好感。過得幾年,以武田家之力,或許會將這今川家擊敗並征服。不過在那之前,武田家卻不得不與今川家結為盟友。
那年輕武士少坐了片刻便告辭離開了。或許是由於勘助老是沉湎在自己的想法之中,使得年輕武士搭不上話的緣故。在這年輕武士眼裡,此時的勘助全然不似三年以前的勘助了,彷彿成了另外一個人。已然五十四歲的勘助,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令人難以親近。
為了與自古府前來的軍隊匯合,信方於十月四日親自率軍離開諏訪。
「關於村上軍的動靜,有誰能比飯富大人與在下更加清楚嗎?」
勘助所指之處遠遠望去,一片平原之上,卻有一座如海中孤島一般的丘陵,那便是被人稱作七里岩的地方。
「說多少次也是一樣。我想親手取下主公的頭顱。」
「是。」勘助答道。總之,在沒有進入庵堂中親眼見到由布姬平安無事之前,勘助是無法放下心來的。
此言既出,滿座諸將的視線頓時如利箭一般集中到了勘助那矮小的身軀之上。
「勘助,你來這裏做什麼?」
翌日,晴信軍抵達戰場,命板垣信方率軍退後,自己親率由年輕將領們組成的預備軍立於陣頭,很快與兵力一萬六千的敵軍展開激戰。板垣一部先日的勝利令武田軍士氣極為振奮。戰鬥自未時二刻開始,至酉時結束,武田軍共殺敵四千三百零六人,奏起勝利的凱歌。
「無論今川氏或是北條氏,雖都與我們接壤,但若說要立即向我們動兵的話,也未免太急了些。」
勘助再次大喝,將由布姬的聲音蓋了過去。
勘助尋思,由布姬失蹤一事,卻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因為由布姬的緣故,勘助方才知道,在女人的心裏,愛與恨能夠交織在一起,毫無矛盾地輪番出現。對於勘助這樣的人來說,全然不擅於處理這類事情。
勘助如此說道。
來自駐守信濃的真田彈正忠幸隆處,請求緊急向上州發兵的快馬,在瀟瀟秋雨之中突然來到古府。最初的一騎剛從馬上下來,便被一大群武士擁入城內。然而第二騎快馬到時,不知何故,馬上的武士竟然不見蹤影。這馬背上插了一根羽箭,吃痛狂奔至居館背後的丘陵。這情形任誰看來,都能感覺到事態的嚴重。
勘助再次喊道。屋內依然沒有回應。於是勘助把手中長槍掉轉過來,欲用槍柄去捅開庵堂大門。此時,庵堂中有人開口問道:
「說好了不吃東西的。我們不是說好了在我坐上回甲斐去的轎輿之前什麼也不吃的嗎?」
勘助從由布姬的這番話語中,察覺出一絲陰冷的氣息,一時無法開口,只好默不作聲。此時,由布姬說道:
「若是在敵方全軍越過笛吹嶺之前交戰的話,就不用在下勘助陪同您前往了。」
轎中卻沒有任何反應。
先時自信濃前來甲斐,由布姬一路之上十分任性,走不多遠便要停轎歇息,但這次卻並未如此。她獨自坐在轎中,任由轎子搖曳前行,不曾將帘子掀起半分。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里,由布姬那少女的稚氣已漸漸消褪,慢慢成長為一位成熟的女性了。在蒼天所賜那熠熠生輝的美麗容顏之上,又增添了雍容嫻雅的氣度。白凈得幾近透明的肌膚、豐潤的面頰、如黑玉一般渾圓明亮的眼眸,加上筆挺高聳的鼻樑,無一不是如今已然滅亡的名門諏訪家代代當主所具有的特徵。
「這十年之內,務必要使北條、今川、武田三家聯合起來,你看要怎樣做才好?」
「把我抬進城內去吧。」坐在地上的勘助倏地冒出一句話來。於是眾人便用門板把勘助抬入城裡,送到了板垣信方面前。此時信方已然披掛整齊。
將書信託付給哨所之後,勘助再度上馬出了高島城。
「不,你不明白!」
「有人嗎?」
「已經到了,請移步下轎吧。」
勘助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短暫的沉默過後,庵堂中人道:
「若不是村上軍,那麼能夠挑起事端的強敵,這四鄰之中,卻看不到有誰。」
這時,由布姬異常平靜地說道:
勘助心中已沒有了攻城略地、征戰沙場的念頭,也沒有了輔佐晴信蠶食四鄰、問鼎天下的念頭。此時此刻,他心裏只有恐怖與絕望。那位美麗的公主殿下竟然從這世界上消失,自己亦因此喪失了繼續生存在這世上的力氣。勘助這時方才深切體會到,自己對那美麗的由布姬的愛意竟是如此強烈。
「在古府很少看見黃櫨樹啊,不過在諏訪卻很多呢。」
勘助實際上也是如此想的。他每每經過這片平原的時候,心中總是想著在這裏建造一座城池的事情。無論是經過十年或是二十年,這裏總會成為甲斐一國的中心。不管喜不喜歡,武田家的大本營總會移到此地來的。不過,在此地築城的事,恐怕得勝賴來做了九*九*藏*書。嗯,必須得勝賴來做。
這兩挺轎子周圍,有數名身強體壯的騎馬武者在輪番巡邏,而有一位武士則將馬身幾乎緊貼著勝賴的轎子前進,十分引人注目。這正是山本勘助。
「是。」
自己不也一樣嗎,勘助心裏如此說。雖然勘助自己並不感到飢餓,然而此時身體卻彷彿深切地體會到由布姬的飢餓感一般。那無法忍受的感覺直向他壓迫過來。
「這世上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母親嗎。」
由布姬默然不答。
戰事的陰影逐漸逼近。然而,這敵人到底會是誰,勘助亦無法清楚判明。或者是今川、或者是北條、或者是長尾景虎,甚至也可能就是村上義清。無論是誰攻來,也不會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將勝賴安頓好之後,勘助叫人把這挺有問題的轎子抬進殿堂側院。此時勘助臉色煞白,用嚴厲的口氣將眾人屏退,確定四下無人,方才再次將轎簾掀開。
「有人嗎?」
勘助趁周圍人等尚未注意,在放下簾幕之時,悄悄將手探入轎輿中,輕輕觸摸那侍女的額頭,只覺尚有餘溫。勘助於是下令讓人就這樣把轎輿抬入觀音院殿堂。
兩天之後,這一隊人馬沿著釜無川岸邊行了半日,便在韮崎附近的寬闊河灘上稍事休息。勘助半跪在由布姬輿前,靜靜詢問:
若是將由布姬幽禁在諏訪,想必她對晴信的恨意會日益加深。這是必須避免出現的情況。雖說如此,但若是讓由布姬回到甲斐晴信那裡,卻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下或會發生可怕的事情。究竟該如何安置由布姬才好呢?此時勘助也拿不定主意。
勘助恍如在夢中一般不斷地連聲呼喊著公主。他頭腦中已然一片混亂。若不是連聲「公主,公主」地呼喊著,只怕要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
「你們不至於要將我置於諏訪的板垣信方監護之下吧?」
「是在哪裡築城呀?」
「這是其中之一,但並非只是如此。」
「若是有這樣的敵人的話——」
「你是想報答我向武田家舉薦你的恩情嗎?」
「你說的這些,我也明白。」
勘助一行自小坂觀音院的坡道下來,到達湖邊大路之時,卻教腳夫往與來時不同的另一條路行走。一位腳夫提醒道,這樣的話會繞遠路,勘助卻不聽,只是喝道:
「您迄今為止的戰鬥我勘助都看在眼裡,無論何時都是如此的。」
「在那一座山丘之上最好。」
勘助說道。不過,此事當然越早越好。如此一來,武田家與今川、北條兩家結為盟友,免卻了後顧之憂,便當全力進攻上杉。至於與今川、北條兩家交戰,則是后話了。大概會是由布姬之子、四郎勝賴成年之後的事情了吧。
「勘助嗎!」
此地乃是天龍川源頭的河口,那有如大天龍一般的河水,便發源於諏訪湖,在伊那溪谷間奔流,蜿蜒曲折,進入遠方的遠江一國。
如此一來,勘助不得不處理的第一批事情已經妥當了結。勘助隨即便在哨所給信方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公主偶感風寒,一時卧床不起,由在下勘助負責照料,近日無論如何也請不要允許他人前來訪問。大概如此意思。
此間有一位當年曾經拜訪過勘助的今川家年輕武士,得知勘助來到駿府,或許因為懷念的緣故,特地過來拜會。當他進入房間之時,看到勘助默然端坐一隅,不由得愣了一愣。
仍然沒有動靜。此時,第二挺轎子中抱著勝賴的侍女已經走了出來,站在這積雪的地面上。勘助倏地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上前稍稍地將由布姬轎輿的帘子掀起一角察看。
「那麼請將帘子稍微掀開一些吧——這是甲斐一國之內風景最為優美的地方,同時也是要害之地。小少爺將來若是築城,選擇這裡是上佳之策。」
「胡說八道。」
「敵人並非是村上軍。」
「公主殿下,能看到湖了!」
「勘助,可是酒喝多了滿口胡言嗎?好,有意思!我板垣信方便跟你打個賭。若是年內有了戰事的話,我信方部下中的勇猛之士,可隨勘助任意差遣。只是,若是你輸了的話,又當如何呢?」
「不用了,就這樣歇息一下就好。」轎中清澈的聲音回答道。
在兩、三間遠的水邊,一時數只水鳥受驚飛起,那慌張的振翅之聲與水聲相混雜。一種寂寥感頓時在勘助靈魂深處凝聚。
這樣做的主要目的,是想讓勝賴自小住在諏訪,與諏訪的百姓相互熟悉,藉此消除諏訪一地對武田氏的怨恨。此外,勘助也有自己的考慮,他認為如此方能保障勝賴的安全。武田一族必定會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勝賴這個身負諏訪家之血的孩子,這一點勘助非常清楚。只要住在甲斐,就算勝賴只是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其處境也是頗微妙的。
不過對於勘助來說,此時此身全無掛礙,就算戰死沙場亦無所謂。他的心中沒有絲毫對死亡的恐懼。在他心裏,充滿了對晴信這位年輕武將的敬仰之情,充滿了對其側室由布姬的愛慕之情,以及對這二人的孩子,剛剛出生不久的四郎勝賴的關愛之情。在這甲斐與信濃的山野,悠久而壯麗的夢想正在馳騁著。這正是他人無從知曉的、異相之人勘助一人所持有的夢想!
那兩挺轎輿已在遠處隱約顯出小小的影子,卻總覺靠不近身前,想必是因為道路泥濘,行走困難的緣故。終於,這轎輿一行進了村落,在勘助面前停下。
晴信離席之後,廳中立時冷了場。
「是。」
「我便是為說此事而來。」
「您剛才說什麼?」
「你在甲斐的諸般事迹,就連駿河這地方也有所耳聞。得遇可事之主,確是一大幸事啊。」
諏訪氏滅亡之後,作為諏訪郡代治理其方圓之地的,正是板垣信方。當板垣信方差來使者報告說迎接由布姬一行之事已經安排妥當時,由布姬與勝賴便乘坐轎子即刻從古府出發了。
「真是羅嗦,這一點我很明白了!那麼,在這裏盤桓幾日再回去吧。」
「大概到來年春天為止,這段時間不會有戰事。在那之前,我們亦要作好萬全的準備,務必要在此戰當中一舉取得義清的首級,以絕將來之患。」
「公主殿下,寒風之中一路勞頓,您受累了。」
由布姬一行到得諏訪之時,諏訪的百姓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消息,在這與甲斐之地同樣凋零的冬日田野里排得密密麻麻,恭敬地伏身行禮,迎送這大轎的隊伍。
「別說傻話了!」
這美麗的公主竟然說要趁晴信睡著之時取下他的頭顱,勘助身體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把房間弄得暖和一些吧。」
由布姬說著,放下了轎簾。
「公主殿下,其它事情暫且放在一邊,無論如何請先回諏訪再說吧。到了諏訪之後,在下勘助聽憑吩咐。」
由布姬自來到甲斐之後,初次啟程前往諏訪,是這天文十五年十一月末的事情。當初來到甲斐之時,正值天文十四年桃花綻放的季節,如今已過去了將近兩年的時光。其間的由布姬,生下了一個集武田家與諏訪家之血於一身的男孩,這便是勝賴。
「公主殿下,您平安無事吧!」
勘助辭過忠胤,出了櫸屋敷,徑直來到安倍川附近自己曾居住了九年的這所寺廟,打算在此宿泊一晚。
晴信此問一出,左馬助信繁與穴山伊豆守信良二人當即表示願意當此重任。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由於飯富、小山田及板垣三大重臣均固守要地不能輕動,這三人以外,也只有左馬助信繁與穴山信良二人能夠指揮全軍了。
勘助坐在馬上,大聲喝道。倏地,自庵堂大門木格子之間洩出的燈光忽然消失。
「您喜歡黃櫨樹嗎?」
在將由布姬帶回觀音院的翌日,勘助前來看望。由布姬說有些頭痛,將身子靠在榻上。
這兩場天災帶來的影響于秋後漸漸呈現。餓死的人數從未如此之多,物價也以恐怖的速度飛快上漲。雖然沒有戰事襲來,甲斐的山野亦是一片慘淡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