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蛟與龍之卷 第三章

蛟與龍之卷

第三章

裴行儉以槍抵住那柄鐵鎚,只覺槍上受力也不輕,但與自己比起來仍是頗有差距,此人只是借鐵鎚的重量方能與自己相持,再過片刻,定然會被自己崩出。他也不動聲色,左手仍是打著傘,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魏方奇道:「咦,裴兄,你認得那人不成?那人到底是誰?」
李元昌是太祖皇帝第七個兒子。因為年紀與當今天子差了許多,也不曾上陣打過仗,雖然身為左金吾上將軍,卻有工書善畫之名,頗顯文弱。但雙眼卻與他擅長畫的鷹隼一般,即使此時大為驚惶,仍是極其凌厲。他抹了抹額頭,道:「好,好,你們走吧,此間沒事了。」
他說得輕巧,心中卻沉重之極,腦海中儘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牆上寫下的字跡。明崇儼會說不會讀,不知寫下的是什麼,他卻是識得波斯文字的。一見到那幾行字時,他險些要驚叫出來,幾乎不敢相信。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遠處傳來的禁夜的鼓聲也如沾上了雨水,濕重不起,帶著重濁之氣。禁鼓八百聲后,城門關閉,當最後一聲鼓消失在暮色中,也就是金吾衛巡街之時了。裴行儉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背後的七截槍柄。邊上一個叫魏方的金吾衛士兵眼快,見裴行儉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道:「裴街使,你有什麼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們也要回去,這鬼天氣,想必也不會有人禁夜后亂走了。」
這條路本不甚寬,因為住的大多是達官貴人,兩邊的院牆總在丈許以外,顯得這條路更窄了。魏方只覺雨點不住地撲向傘下,沾在身上,濕冷難挨,卻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塵。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聲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麼風聲?」
是漢王!魏方猛然間想了起來。這年輕人正是漢王李元昌!他伸手向後晃了晃,示意幾個士兵跟著自己的樣子,躬身道:「大王,小人等是金吾衛衛士,依例在此巡街。」
魏方一怔,道:「對了,他腳都有些跛,你是不是把他打傷了?」他想起那少年後來走時有些不穩,似乎有點一瘸一拐,只怕方才不知怎麼被裴行儉打傷了。如果裴行儉真傷了他,那就頭痛了,只怕裴行儉這街使之職也要保不住。
魏方說得已經很委婉了,裴行儉卻似充耳不聞,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叫苦,向後擺擺手,道:「弟兄們,快跟上。」自己腳下一快,趕九-九-藏-書到了裴行儉頭裡,一邊喝道:「金吾衛禁夜,前面是什麼人?」他生怕裴行儉年輕氣盛,惹出事來,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讓那邊之人聽到,快快迴避了也就是。金吾衛禁夜,雖說犯夜者嚴懲不貸,但多一事終究不如少一事。
裴行儉忽道:「魏兄,你方才見那少年人走路時的樣子了么?」
這些小坊東西長約一里,坊中也只開東西兩門。興化坊崇德坊一帶因為大多是宗室和王公的外宅,平時走的人就少,這種雨天走在街上,更顯得死寂一片。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這些王爺真喜歡住這地方么?鬼氣森森,是人待的地方么。」他想著,嘴裏道:「裴街使,這兒可不會有人吧……」卻見裴行儉忽然站住了,他呆了呆,還不曾說話,卻聽裴行儉道:「魏兄,前面有人!」
話中之意,自然說這少年不是什麼英雄了。少年臉上如同豿血,忽然喝道:「張師政,朱靈感,你們這兩個混蛋還在一邊做什麼?」
一邊走,魏方一邊想著方才那少年。這少年用的錘嚇人,本身本領倒沒什麼了不起,可是那兩個保鏢卻大不尋常。那個不知叫張師政還是朱靈感的漢子一招鳳嘴拳,便不是尋常武師使得出的。有這等人物做保鏢,絕非尋常人物,最好還是儘快忘掉今晚的事為好。
裴行儉臉一沉,道:「若不是我認錯了,公子之錘乃是昔年趙王所用之物。」
他悶著頭向前走著,頭也不回,剛走出這條街,忽聽得身後一個士兵道:「老魏,裴街使不見了!」他怔了怔,不由站住了,回頭看了看,身後卻只有那幾個金吾衛跟著,不見裴行儉的身影。他道:「裴街使沒跟來?」
裴行儉大概也發覺自己有些失態,捋了把臉,道:「沒事。」
裴行儉的手已握住七截槍槍柄,把槍從背後扳到了腰間。魏方見他竟有動手的意思,急道:「街使,在這兒還是不要動手為好。」他自己槍法練得不算佳,見識卻也不少,知道這個年輕街使是大將軍蘇定方之徒。蘇將軍九尺龍吟槍名震天下,裴行儉的七截槍在軍中也很有點小名氣,槍法頗為高明,若是一時興起與人動起手來,別處還好,這兒卻儘是些宗室王公的宅第,萬一犯夜之人是哪個宗室子弟,只怕連京兆尹和長安縣令也要惹上一身禍事——唐時長安設京兆府,下轄長安、萬年兩縣。長安縣管轄朱雀街以九_九_藏_書西,萬年縣管轄朱雀街以東,裴行儉這支金吾衛巡視的是長安縣所轄之地。
裴行儉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麼,走吧。」
那是一個華服年輕人,看樣子不到三十,一臉的驚慌,連傘也沒打,衣服已被雨打濕了一片,大概衝過來時太急了。魏方還不曾看清,裴行儉卻將槍擱到身後,行了一禮道:「上將軍。」
那少年平素與下人比試,從未遇過對手,人人說他本領高強,更讓他目空一切,自恃勇力絕倫,卻見裴行儉以單手之力與自己的鐵鎚相抗,仍是從容不迫,行有餘力,不禁漲紅了臉,怒道:「混賬!」
這人的聲音竟然有些稚氣,年紀看來還甚輕,只是這話卻陰森森的,說不出的恐怖。聽到這聲音,魏方只覺背上像是有條毛蟲在爬,心中也大為氣惱,暗道:「我好意提醒你,你這小子還不領情,惹惱了我,送你去武侯鋪過夜。」可是他畢竟要老成得多,見這少年說得如此囂張,出口傷人,終究怕他是什麼皇親國戚,賠下笑臉來道:「公子,我們是金吾衛,正在巡夜,公子還是速速回府才是……」
聽得魏方的聲音,當先那人抬起頭來看了魏方一眼。魏方只覺那人斗笠下忽地射過兩道目光,便如兩柄細細的利刃,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當兵已久,雖然沒有真箇上過陣,但也自覺不至於被人兩道目光就看怕了的道理,可是這人的目光卻真箇讓他覺得心寒,下面本來還要再呼喝幾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來。
隨著他五指拂動,七截槍在他手中如活物一般一晃,已連成一根長槍。魏方知道裴行儉是準備大打出手了,心中大急,正想攔住他,卻聽得邊上有人驚叫道:「住手,快住手!」
興化坊有好幾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還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衛也甚是不好辦,因此大多時候到了這地方便裝聾作啞,索性繞過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驚,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麼辦?」
裴行儉沒說什麼,只是抿著嘴,又看了那屋子一眼。魏方見他不願說,也不再追問,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街使只怕知道什麼,我還是別去攪這趟渾水,有事讓他獨自擔當便是。」裴行儉執意要到此間巡街,而李元昌和那個奇怪少年突然在禁夜后的街上出現,這些事都大不尋常,他實在不願牽涉進去,掉頭便走,省得裴九九藏書行儉又要去巡視這條街。出了這事,他也無心仔細巡街了。照例還有通義坊和太平坊兩個坊要看,他也只想快點走完,好回去睡覺,睡一覺便把這些都忘了。

待這一行人消失在門裡,魏方這才鬆了口氣。他見裴行儉仍獃獃地看著李元昌和那少年走進屋子裡,也不知在想什麼,便湊上去道:「裴兄,快走吧,我們可是碰上不好惹的人物了。」
巡視了一圈,雖然打著傘,夜雨還是把衣服打濕了。他們此時已走到了興化坊與崇德坊之間,這裏平時就不太熱鬧,此時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舊,再往前走吧?」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誡自己。但叔父同樣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亦屢有言及。鄂國公在諸將中功居第一,貞觀八年,因為酒後失態,被貶歸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誡群臣。只是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實在也讓人捉摸不透。
此時跟在後面的幾個金吾衛也搶了上來。他們還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麼了?」魏方道:「這人居然要殺我……喂,公子,我們可是金吾衛,陛下御筆硃批欽點的巡夜之職。」他仍然怕那少年是什麼高爵巨公的世家公子,被嬌縱得脾氣太壞,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殺他,仍不敢出言不遜。
裴行儉忽地轉過頭,道:「魏兄,你聽到什麼了?」
魏方心頭一陣涼,咬了咬牙道:「別管了,裴街使也不是小孩,大概有事先走了,我們再走一圈便回去吧。」
「他一直沒來。剛才我回頭看了看,連他人影都不見了。」
裴行儉自然無意真箇將那少年殺了,他只是見少年手中所握竟是李玄霸用過的雷鼓瓮金錘,心中大為不忿。當初裴行儉的大哥裴行儼號稱「萬人敵」,也是用錘的,曾與李玄霸有過一戰,結果仍是不敵。裴行儉也聽家中人說起,大哥用的銅錘,右手錘重達四十三斤,左手錘也有三十八斤,兩個便有八十一斤,上陣衝殺,當者披靡。而趙王所用之錘單個只有三十斤,個頭卻比大哥的銅錘要小一半以上。四平山一戰,二人曾以錘較力,結果裴行儼的銅錘竟被震飛,一條左臂也被震傷,以至於後來只能使用單錘,最終失機與父親一同遇難與此事也不無關係。此時見李玄霸這少年英雄用過的錘竟然在這個狂傲少年手中,裴行儉隱隱覺得正是許多年前大哥與李read•99csw•com玄霸一戰的再現。見那大漢向自己出手,這人的本領與那少年自不可同日而語,裴行儉眉頭皺了皺,也不硬接,右手五指一拂,七截槍在掌中一陣響,人已如行雲流水般退到一邊,道:「好厲害的拳力。你們犯禁夜行,還要拒捕不成?」
魏方見他眼中竟然隱隱有些殺氣,嚇了一跳,道:「倒也沒聽到什麼。裴街使,你沒事吧?」
那人只掃了魏方一眼,忽然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魏方苦笑一下,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麼。這少年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王爺,真夠囂張,只望他別記仇就好。」只是自己一介小卒,這種少王爺想來也事過即忘,不會屈尊來記這種小事的。
聽得裴行儉說出「趙王」兩字,魏方他們幾個都是一震。趙王李玄霸,後來因為要避康熙帝玄燁之諱,民間改稱李元霸。太原李氏諸子,每個都是英武絕倫之輩,玄霸更是以勇力聞名,號稱天下第一條好漢,所用之錘名謂「雷鼓瓮金錘」。玄霸早逝,十六歲上便已夭折,高祖對這四子愛若珍寶,自趙王夭折后,命人將這一對錘收入內府。後來將其中一個賜予漢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將軍,金吾衛的兩個統領之一。如果裴行儉所言不虛,那這個少年難道便是他們的本官漢王李元昌么?
聽魏方這般說,裴行儉臉色突然變得極是難看,喃喃道:「果然是他……」他抬起頭,道:「魏兄,你快帶兄弟們離開此間,今晚的事誰也別說。」
他話未說完,眼前只覺一黑,一股厲風撲面而來。他還不曾回過眼神,便聽得裴行儉喝道:「住手!」耳邊忽地爆豆一般響亮,眼前只見火星飛濺,正是鐵器相撞發出的。細雨蒙蒙,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這火星閃過的微光,他看見那少年手中握著的是一個黑黑的鐵鎚,正作勢要擊向他腦門,而裴行儉手中的槍正抵住了那鐵鎚,還不曾連為一體,心想是那少年出手太快,連裴行儉都來不及出槍。魏方嚇得魂飛魄散,腳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嘴裏卻仍然威風凜凜地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殺人,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說這也是白說。
這少年向來狂傲,因此這兩人也不敢出手。此時聽得少年的聲音大有惶急之意,知道少年已是惱羞成怒,當下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其中一個喝道:「住手!」右手握成鳳嘴read.99csw.com拳,啄向裴行儉的頸彎。
真有這樣的陰謀么?他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如果這是真的,將是一件撼動大唐國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金吾衛街使,而主謀的一方卻是那種身份,這種話說出來,有誰會信?
沒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樣。魏方肚裏尋思著,卻也不敢多嘴,道:「那,快些走吧。」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過走了一圈便是。唐時禁夜令極嚴,違禁犯夜者都會被送到附近武侯鋪嚴懲,有些狂妄之徒在金吾衛巡夜時與之發生衝突,甚至會被當場處死。武侯鋪是唐代金吾衛在城門和各坊設有的一種士兵駐紮處,屬金吾衛左右翊府管轄,駐紮士兵人數也都不同,大城門有一百人,小城門則設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鋪有三十人,小坊則只有五人。興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故都是五人武侯鋪。
李元昌是金吾衛上將軍,正是裴行儉和魏方他們的最高上司,有他發話,裴行儉和魏方他們自然沒話好說。裴行儉面不改色,只是行了一禮,道:「遵命。」那少年似乎還要說什麼,李元昌卻走到他跟前,低低說了句什麼,那少年抬起頭瞟了裴行儉一眼,不再說話,轉身跟著李元昌走去。
魏方武功遠不及裴行儉,但他當了七八年兵了,腳力大為不弱,走得倒是很快,已搶在裴行儉之前,正與那人打了個照面。暮色沉沉,興化坊一帶因為街較窄一些,更加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誰,只知道那是三個人,都戴著一個大大的斗笠。當先一個個子也不高,他身後兩人倒是又高又壯,比他要高出大半個頭去。
裴行儉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還是巡一趟。」
裴行儉把手中的傘往上提了提,冷冷說著,率先向興化坊和崇德坊間的大道走去。看著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錯什麼葯了?這般給人臉色看。」但他沒有官職,縱然年長於裴行儉,也只能聽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後三個金吾衛,道:「跟上了。」
魏方沒見過李元昌,只聽人說李元昌年紀甚輕,與這少年倒是相仿。他只覺背後冷汗直流,越想越覺不對。裴行儉卻似根本沒想到這些,冷冷道:「公子,此錘乃是英雄之物,不知傷過多少英傑,殺氣極重,公子恐不能伏之。」
「秉公執法。」
裴行儉嘆了一聲,將長槍收好,道:「魏兄,真對不住,把你也卷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