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陞答道：「還在外頭。是藩台衙門的書辦。」

「是。」王有齡問道，「請示其二。」

磕頭謝委，寒暄了一陣。麟桂很坦率地說：「你老哥是撫台交下來的人，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氣，反正有撫台在那裡，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麟桂忽然不說下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王有齡心裏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這也不對啊！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何能平白開擢？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哪一縣。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屬七縣，漕米最多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此三縣富庶有名，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幹個兩三年，上頭有人照應，升知府就有望了。

「那就是了，何必再問？」

王有齡想想這話果然不錯，辦團練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據他所知，湖南是禮部侍郎曾國藩，安徽是內閣學士呂賢基，此外各省莫不是兩榜進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內閣學士許乃釗甚至奉旨幫辦江南軍務，書生不但握兵權，而且要上戰場了。

剛剛盤算停當，高陞氣喘吁吁地尋了來了，他好不容易才覓著一間房，雖丟了定錢在那裡，去遲了卻保不定又為他人所得，兵荒馬亂，無處講理，所以催著主人快走。

「有兵就有土！」朱師爺接著說了這一句，合座撫掌大笑。

那個被呼為「小八子」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陞說道：「把手本拿過來！」

劉二回了禮。跟班聽差，客氣些都稱「二爺」，所以劉二不管他行幾，回他一聲：「高二爺！」又說，「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氣！」

健步如飛的轎班不知怎麼回事，拚命煞住腳，還是沖了好幾步才能停住。挾著「護書」跟在轎旁的高陞，立即也趕到轎前，只見主人已掀開轎簾，探出頭來，睜大了眼回頭向來路上望。

倒真的是老實話！王有齡心想，照這樣子看，是黃宗漢要來管海運，委自己出個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煩，辦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辦不好有撫台在上面頂著，也可無事，這個打算是不錯的。

「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萬一來不及就是明天。」

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著劉二，只見他奔到面前，先請了個安，含笑說道：「王大老爺！請門房裡坐。」

拿來的是一角蓋著紫泥大印的公文，拆開來看完，他順手遞了給「朱師爺」。朱師爺卻是看不到幾行，便皺緊了雙眉。

打開來一看，是委王有齡做「海運局」的「坐辦」。這個衙門專為漕米改為海運而設，「總辦」由藩司兼領，「坐辦」才是實際的主持人。王有齡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總是一樁喜事，便問：「人呢？」

「是啊，巧得很！」王有齡也覺得事事順遂，十分高興，「你馬上去找房東，此刻就訂約起租。」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辦正事去吧！」

「啊！」王有齡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黃二人的交情，並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說的那麼深厚，現在從旁人口中說出來，可以深信不疑了。

到了茶館，先把行李堆在一邊，開發了挑夫，要找座頭休息。舉目四顧，亂鬨哄一片，只有當門之處一張直擺的長桌子空著。高陞便走過去拂拂凳子上的塵土說道：「老爺請這裏坐！」

何前倨而後恭？除掉王有齡主僕，門房裡的，還有一直在那裡的閑人，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想打聽一下，這位戴「水晶頂子」的七品官兒是何來歷？連撫台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氣？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一定買賬。」

這就要預備稟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門去看一個朋友。按察使通稱臬司，尊稱為臬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齡的那個朋友就是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姓俞，紹興人。「紹興師爺」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門，所以有句「無紹不成衙」的俗語，尤其是州縣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錢穀」兩幕友，請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風順，名利雙收。

「你看見沒有？」俞師爺指著「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這句話說，「朝廷對各省地方官，只會刮地皮，不肯實心辦事，痛心之情，溢於言表！」

「這樣……」王有齡要了張包茶葉的紙，借支筆寫了自己的地址，交給茶博士，鄭重囑咐，「如果遇見小胡，千萬請他到我這裏來。」

「你也曉得這件案子！」俞師爺又問一句，「你可知道黃撫台的來頭？」

於是王有齡起身付了茶錢，主僕兩人走出店來，攔著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籠挑了一擔，高陞背了鋪蓋卷，其餘帽籠之類的輕便什物，便由王有齡親手拿著，急匆匆趕到客店。是一間極狹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廚房，油煙瀰漫，根本不宜作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攜幼，彷徨不知何處可以容身的難民，王有齡便覺得這間小屋簡直就是天堂了。

王有齡知道，這是軍機處轉達的諭旨，稱為「延寄」。不過雖久聞其名，卻還是第一次瞻仰，只見所謂「煌煌天語」，不過普通的宣紙白單帖所寫，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既無鈐印，亦無籤押，如果不是那個鈐了軍機處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張不起眼的紙，便是聖旨。

這一番話說得王有齡余憾盡釋，便向他討教接事的規矩，又「要個辦筆墨的朋友」，俞師爺推薦了他的一個姓周的表弟，保證勤快可靠。王有齡欣然接納，約定第二天就下「關書」。

「有兩件事想跟老兄來請教。」王有齡說，「你知道的，我本來捐了個鹽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過了班，分發本省。」

「我送你的。你替我尋一尋小胡，尋著了我再謝你。」

「是，是！將來麻煩劉二爺的地方一定很多，請多關照。」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便會拉開嗓子高唱：「送——客——！」

「咦！」王有齡心裏有些著急，「怎麼回事？到哪裡去了？」

真箇「有錢好辦事」，搬到新居，不過兩天工夫，諸事妥帖，廚房裡廚子，上房裡丫頭、老媽，門房裡坐著四個轎班，轎廳里停一頂簇新的藍呢轎子。高陞便是他的大管家。

唱到這一聲，王有齡慌忙起身請安，黃宗漢送了出來，到堂前請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廳門口，再三相攔，黃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好，好！」王有齡抬頭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館，便說，「我就在這裏等。」

原來倪良耀才具有限，總辦江浙海運，不甚順利，朝廷嚴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責任推到浙江，說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萬余石，其實已有三十幾萬石運到上海。黃宗漢據實奏復，因而有上諭切責倪良耀。

「好，好！」麟桂接著便談到海運，「江浙漕米改為海運，由新近調補的江蘇藩司倪良耀總辦。這位仁兄，你要當心他！」

於是又談到籌餉之道，王有齡認為保持餉源，也就是說，守住富庶之區最關緊要。然後又談漕運，他親身經歷過運河的淤淺，感慨著說，時世的推移，只怕已曆數千年的河運，將從此沒落。而且江南戰火已成燎原，運河更難保暢通，所以漕運改為海運，為勢所必然，唯有早著先鞭。

「好久沒有來了。」

他在想，出境迎敵，戰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無所謂「守土之責」。萬一吃了敗仗，在他人境內，總還有個可以卸責的餘地。這還不說，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頒示諭旨，不可視他省的戰事與己無關，務宜和衷共濟，協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敵正符合上面的意思https://read.99csw.com，等一出奏，必蒙優詔褒答。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黃宗漢說，「從揚州失守以後，守將為防長毛東竄，要放閘泄盡淮水，讓賊舟動彈不得。如果到了高郵、寶應，還要決洪澤湖淹長毛，那時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裏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湯了。為此之故，對海運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辦不好，一定摘頂戴，我們浙江也得盤算一下。」

第二天早晨一看，難民已到了許多，同時也有了確實消息，蕪湖已經失守，官軍水師大敗，福山鎮總兵陣亡，洪楊軍正分水陸三路，進薄江寧。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經兵革，恐慌萬狀，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戰火瀰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樣，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王有齡深以為然：「公門裡面好修行，做州縣官，刑名錢穀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積德。老太爺是苦讀出身，體恤人情，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

這時洪楊軍的水師，也由九江，過湖口、彭澤，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蘇按察使，棄防而逃，這一下省城安慶的門戶洞開。安徽巡撫蔣文慶只有兩千多兵守城，陸建瀛兵敗過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寧。蔣文慶看看保不住，把庫款、糧食、軍火的一部分，移運廬州，自己堅守危城。其時城裡守卒已經潰散，洪楊軍輕而易舉地破了城，蔣文慶被殺于撫署西轅門。這是十天前的事。

劉二答應一定把話轉到。接著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賠笑道：「一個是我娘舅，一個是我拜把兄弟，請王大老爺栽培。」

王有齡一聽這話，醋意甚濃，趕緊欠身答道：「不敢！我雖承撫台看得起，實在出於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別，也是朝廷體制所關，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這是個合理的猜測，王有齡聽在耳朵里，涼了半截，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否則絕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輕擱在一邊，只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

「再有一件事要請問，你老哥『夾袋』里有幾個人？」

「我跟王大老爺說句私話，」劉二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上頭有話風出來了：如今軍務吃緊，漕米關係軍食，朝廷極其關切。只要海運辦得不誤限期，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請朝廷破格擢用。是禍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受到這番鼓勵的王有齡，雄心壯志，越發躍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歸來，謁見奉委之後，好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

「真正是，撫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說什麼好了。得便請你回一聲，就說我決不負撫台的提拔。」

「敝上姓王！」高陞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有封信，拜託遞一遞。」

接事受賀，熱鬧了兩三天，才得靜下心來辦事，第一步先看來往文卷。這時他才知道，黃宗漢奏報——已有三十余萬石漕米運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說，有些不盡實，實際上大部分的漕米還在運河糧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責任不輕，得要趕緊催運。

「果然保不住！」王有齡喟然問道，「兩江總督陸大人呢？」

信寫完已經十二點，王太太親自伺候丈夫吃了點心，催他歸寢。人在枕上，心卻不靜，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麟藩台會問些什麼？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還是聽上頭吩咐？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已經鍾打兩下了。

這帶點考問的意思在內，他不敢疏忽，細想一想，從容答道：「洪楊軍已成燎原之勢，朝廷亦以全力對付。無奈如向帥雖為名將，尚無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戰八克，功勛雖高，亦不無因人成事——」

「噢！」這是要緊地方，王有齡特為加了幾分注意。

看在門包的份上，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王有齡大驚失色！洪楊軍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點將信將疑。但稍為定一定心來想，亦無足奇，這就是他在旅途中讀了許多書的好處：自古以來，長江以上游荊州為重鎮，上游一失，順流東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歷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將鎮荊襄，保上游，而荊襄有變，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溫在荊州，東晉君臣，寢食難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終於為宋太祖所平。

王有齡陸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顛簸的大車中，依舊手不釋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燈下還做筆記。就這樣把《經世文編》、《聖武記》、《四洲志》都已看完。有時車中默想，自覺內而漕、鹽、兵事，外而夷情洋務，大致都已瞭然于胸。

原來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預先招呼。王有齡覺得這位藩台倒是老實人，「我聽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個伏筆，「倘或撫台有人交下來，那時再來回稟大人，商量安置的辦法。」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來送委札必要發賞。一個紅紙包已包好了多日，這時便親自拿了出來。

「查不查都是一樣。」俞師爺說，「就是查，也是自己人來查。」

「殉難了。死得冤枉！」黃宗漢說，「長毛用地雷攻破兩處城牆，進城以後，上元縣劉令奮勇抵抗，長毛不支，已經退出，不想陸制軍從將軍署回衙門，遇著潰散的長毛，護勇、轎班棄轎而逃，陸制軍就這麼不明不白死在轎子里！唉，太冤枉了！」

一路追，一路細察行人，倒有個穿黑布袍的，卻是花白鬍鬚的老者，再有一個已近中年，形容猥瑣，看去不像，姑且請問「尊姓」，卻非姓胡。這時高陞有些著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與胡雪岩雖失之交臂，卻絕不會看錯，然則就此片刻的工夫，會走到哪裡去了呢？

「這哪裡來？」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俞師爺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與王有齡也是總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來。這天見他登門相訪，料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率直問道：「雪軒兄，何事見教？」

黃宗漢穿的是便衣，驢臉獅鼻，兩頰凹了下去，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看到什麼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個極難伺候的人物。王有齡不敢怠慢，趨蹌數步，迎面跪了下去，報名請安。

王有齡極細心地聽著，等聽到最後一句，隨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實在也沒有運足，萬一倪良耀革職查辦，那時無所顧忌，將實情和盤托出，黃撫台奏報不實，這一下出的紕漏可就大了。

「江寧失守了。」黃宗漢平靜地對王有齡說，「這是江蘇巡撫來的咨文。」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車子講定到王家營子，渡過黃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運河直放杭州。為了印證所學，不妨趁此棄車換船的機會，在清江浦好好住幾天。這個以韓信而名聞天下的古淮陰，是南來水陸要衝的第一大碼頭，江南河道總督專駐此地，河務、漕運、以及淮鹽的運銷，都以此地為樞紐，能夠實地考察一番，真箇可謂「勝讀十年書」了。

「唉！」王有齡比她更煩惱，「你不要再說了！說起來我連覺都睡不著。」

「教導不敢當。不過海運是從我手裡辦起來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說一說。」

依然是劉二領著出衙門。王有齡心裏七上八下，看不出撫台的態度，好像很賞識，又好像是敷衍，極想跟劉二打聽一下，但要維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談這事，打算著明天叫高陞來探探消息。

「什麼娘舅兄弟？」俞師爺笑道，「都是在劉二那裡花了錢的，說至親兄弟，託詞而已！」

「還有件事要向老兄請教。」他把劉二的兩張履歷，拿給俞師爺看，「是撫署劉二的來頭，一hｔｔpｓ://ｒｅａｄ.99ｃsｗ•com個是他娘舅，一個是他拜把兄弟。」

沒有多少時候，聽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有人咳嗽，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一手托著銀水煙袋，一手打開棉門帘。王有齡知道黃宗漢出來，隨即站起，畢恭畢敬地立在下方。

王有齡的這個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還藏著無數的案例。向來刑名案子，有律講律，無律講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讞的文卷，報到刑部都不會被駁。江浙臬台衙門的「俞師爺」，就是連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閑不會駁他經辦的案子，所以歷任臬司都要卑詞厚幣，挽留他「幫忙」。

「在清和坊。」王有齡說了地址，劉二叫人記了下來。

「哪裡。原是特意來請教。」

王有齡此時無法跟他細說，同時茶博士也已趕了來招呼他與人拼桌。高陞見安頓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齡喝著茶，便向同桌的人打聽消息。

「那自然，自然。」

專管奏摺的朱師爺，也覺得王有齡想出來的這四個字很不壞，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頻頻點頭。

「只有一個人，姓胡，人極能幹。就不知他肯不肯來。」

「這個——」高陞遲疑地答道，「我勸老爺還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則要早早稟到；二則多換兩次船，在平常不費事，這幾天可是很大的麻煩。老爺，消息很不好，萬一路斷了，怎麼辦？」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撫台交代得很結實，所以連夜把委札送了來。」

「氣運在變了！」俞師爺下一次與王有齡見面時，這樣感嘆，「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親貴為『大將軍』，以後是用旗籍大員，亦多是祖上有勛績軍功的世家子弟，現在索性用漢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國事的一大變，不知紙上談兵的效用如何？」

「聽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夾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幾年西湖水，難道還不知道『杭鐵頭』說一不二？」

「虧得我們撫台聖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給坑了！」

「戴醇士是誰？」王有齡問，「是不是那位畫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噢！」他跟高陞商量，「你看要不要見他？」

「是！」王有齡說，「有土則有財，有財就有餉，有餉就有兵——」

於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遞上手本，封了四兩銀子的「門包」。候補州縣無其數，除非有大來頭，藩司不會單獨接見，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矩，不過因為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所以聽得門上從裏面回出來，說聲：「上頭身子不舒服，改日請王老爺來談。」隨即道了勞，轉身而去。

「你呢？」他關切地問高陞，「也得找個鋪才好。」

俞師爺代他做主，看兩個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輕的精力較好，派了「押運要員」；年長的坐得住，派在收發上幫忙。處置妥帖，王有齡心悅誠服。

出了藩台衙門，隨即到撫署謁見。劉二非常親熱地道了喜，接著便說，「上頭正邀了『杭嘉湖』、『寧紹台』兩位道台在談公事，只怕沒有工夫見王大老爺。我先去跑一趟看。」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紛紛駐足，遙遙注視，高陞看看有失體統，便輕喊一聲：「老爺！」

「我有。」有個人說。

「那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王有齡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事起突然，總有點兒不信其為真，彷彿做了個好夢，只願這個夢做下去，不願去追根落實，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

亂過一陣，他才想起一件要緊事，把高陞找了來問道：「藩台是不是回來了？」

「這、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問道，「不過我要請教你老人家，為啥尋小胡？」

作了這番安排，他悵惘的心情略減，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與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寬，人頭熟，只要肯留心訪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尋著。只怕小胡來訪，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買了一張梅紅箋，大書「閩侯王有齡寓」六字，貼在門上。

在藩台衙門，手本還往裡遞一遞，在這裏連手本都是白費，好在高陞是見過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遞了給門上，他接在手裡掂了掂，臉色略略好看了些，問一句：「貴上尊姓？」

黃宗漢凝視著他，突地擊案稱賞：「好一個『出境迎敵』！」

這天晚上吃過飯，剛剛攤開一張自己所畫的地圖，預備在燈下對照著讀《聖武記》，忽然高陞戴著一頂紅纓帽，進門便請安：「恭喜老爺，藩台的委札下來了！」

依照約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陸路自京師動身，經長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水陸兩途在山東邊境的德州交匯，運河自京東來，過此偏向西南，經臨清、東昌南下。陸路自京西來，過此偏向東南，由平原、禹城、泰安、臨沂，進入江蘇省境，到清江浦，水陸兩途又交匯了。

「那明天一早要去謝委。」

王有齡想了想答道：「賊勢異常猖獗，而江南防務空虛，加以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動，蘇、常一帶，甚為可慮。」

原是句含蓄的話，既然一定要追問，只好實說。王有齡向秦師爺歉意地笑一笑：「說實在的，洪楊軍裹挾百姓，全軍東下，向帥在後面攆，不過收復了別人的棄地而已。」

「要好朋友嘛！」王有齡笑笑不說下去了。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還要起早上藩台衙門，便不再響。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把丫頭老媽子都喚醒了。等王有齡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於是吃過早飯，穿戴整齊，坐著轎子，欣然「上院」。

一面這樣想，一面雙手捧著看完，他的記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內容都記住了。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到了藩台衙門，遞上手本，麟桂立即請見。

「好在向欣然已經追下來了。自收復武昌以來，八戰八克，已拜欽差大臣之命，或許可以收復江寧。」

這一天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但也有許多事要做，第一步先僱人來打掃房子；第二步要買動用傢具，為了不願意露出暴發戶的味道，王有齡特地買了半舊的紅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從雲南帶來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鋪陳開來，顯得很夠氣派。

「上頭又說，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晚上請早些過來，我在這裏伺候，請貴管家找劉二接帖就是了。」

「那就請吧！」主人起身肅客，「在席上再談。」

哪知來到王家營子，就聽說「長毛」造反，越發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聞到一種風聲鶴唳的味道，車馬絡繹，負載著亂糟糟的傢具雜物。衣冠不整，口音雜出的異鄉人，不計其數，個個臉上有驚惶憂鬱的神色，顯而易見的，都是些從南面逃來的難民。

「對了！正是他。」

「我跟根雲，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軒兄既是根雲的總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樣，何況又是同鄉，不必拘泥俗禮！」

這道上諭仍舊是在催運漕米，對於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員，不甚得力，朝廷頗為不耐，嚴詞切責，最後指令「該藩司即將浙省運到米石，並蘇省起運未完米石，仍遵疊奉諭旨，趕緊催辦，務令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誤，朕必將倪良耀從重治罪」。

「都要怪你！」王太太說，「受人這樣大的恩惠，竟不問一問人家是什麼人家，住在哪裡，我看天下的糊塗人，數你為第一了。」

於是王有齡只與此人談交易，問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問租金，也還不貴，「那就去看一看再說。」王有齡這樣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約，當日起租。我做事喜歡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藩hｔｔｐｓ://ｒeaｄ.９9ｃｓｗ.ｃｏｍ台衙門派專人送來的。」說著他把委札遞了上去。

那茶博士有些發愣，心想這姓王的，以前一壺茶要衝上十七八回開水，中午兩個燒餅當頓飯，如今隨便出手就是兩把銀子，想來發了財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飾又不像怎麼有錢，居然為了尋小胡，不惜整兩銀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湊前些，聚精會神地聽著。

沒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滿！王有齡心想，除非告訴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運齊，他是不會滿意的。但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把握，只能這樣答道：「我連夜派員去催，總之一絲一毫不敢疏忽。」

他懶洋洋地站起身，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一直往裡走去。撫台衙門地方甚大，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齡便耐心等著。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不但他們主僕忐忑不安，連門房裡的人也都詫異：「怎麼回事，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

這時王有齡已站起身，劉二便喊：「看！王大老爺的轎子在那裡，快抬過來。」

但也虧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討關」、「過壩」可得許多方便。風向也順，船行極快，到了揚州，聽說江寧已經被圍，城外有七八十萬頭裹紅巾的太平軍，城裡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綠營兵，不過明太祖興建的江寧城，堅固有名，一時不易攻下。

買賣房屋的經紀人，杭州叫做「瓦搖頭」，他們有日常聚會的地方，在一家茶館，各行各業都有一家茶館作為買賣聯絡的集中之處，稱為「茶會」。到了茶會上，那些連「瓦」見了他們都「搖頭」的經紀人，一看王有齡的服飾氣派，還帶著底下人，都以為是大主顧來了，紛紛上來兜搭，問他是要買呢，還是「典」？

「劉二是頭千年老狐狸，不買賬固不可，太買賬也不好，當你老實好欺，得寸進尺，以後有得麻煩。」

想起胡雪岩便連帶想起一件事，推推枕邊人問道：「太太，今天可有人來過？」

「是啊！多年音問不通。我從前又不大看那些『邸報』和進士題名的『齒錄』，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齡又說，「想想也是，現成有這麼好一條路子不去走，守在這裏，苦得要命！不好笑嗎？」

「不曉得。」茶博士搖搖頭，「這個人神出鬼沒，哪個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酒到半酣，聽差進來向黃宗漢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只聽他大聲答道：「快拿來！」

這就該去尋胡雪岩了。王有齡覺得現在身份雖與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難之交，所以這天早晨，穿了件半舊棉袍，也不帶底下人，安步當車，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館。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卻獨獨不見胡雪岩。

聽俞師爺這麼說，王有齡不能沒有一個確實的回答，但要「為賢者諱」，不肯直道他與何桂清的關係，只說託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黃宗漢會不會買賬？

「十天前？」王有齡大驚問道，「那麼現在『長毛』到了什麼地方了呢？」

「我倒要請教，倘或蘇常不守，轉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軒兄，」黃宗漢很注意地看著他，「可能藉箸代籌？」

「我先請問，你老哥預備哪一天接事？」

「哪裡！倒是我要借重長才——」

俞師爺點點頭說：「浙江不知會派誰，想來戴醇士總有份的。」

「是，是！」王有齡在轎中拱手，感激地說，「多虧你照應，承情之至。」

這是秦師爺的意見，王有齡不以為然，但撫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駁他，只好微笑不答。

「是！我已經交代轎班了，謝了委還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門房裡預備。頂要緊一張拜客的名單，漏一個就得罪人。」

繞出大堂，就看見簇新兩盞「王」字大燈籠，一頂藍呢轎子都停在門洞里。劉二親手替他打開轎簾，等他倒退著坐進轎子，才低聲說道：「王大老爺請放心，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他自會有話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講究禮數，王大老爺不可疏忽！」

「也只好這樣了。」黃宗漢淡淡地說了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來，哈一哈腰，往裡走去。

這些議論，他自覺相當平實，黃宗漢和那兩位師爺，居然也傾聽不倦。但他忽生警覺，初次謁見撫台，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人覺得他浮淺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終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

「我既不買，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進去。」

正在躊躇苦思之時，黃宗漢特為派了個「文巡捕」來，說：「有緊要公事，請王大老爺即刻上院。」到了撫台衙門，先叩謝憲恩，黃宗漢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隨即遞了一封公事過來，說道：「你先看一看這道上諭。」

「二呢，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紳把持，大戶欠糧的極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啟運，限期上越發緊迫。前任知府，誤漕撤任，我現在在想……」

俞師爺再厲害，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只是為老朋友高興，拍著他的肩說：「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會『掛牌』放缺。到那時候，我好好薦個同鄉給你辦刑名。」

「不敢當，不敢當！」黃宗漢還了個揖，他那聽差便來扶起客人。

他還在躊躇，王有齡已忍不得了，拚命拍轎杠，要轎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轎來自己去追。這越發不像樣了，高陞連聲喊道：「老爺，老爺，體統要緊，到底是誰？說了我去找。」

「承蒙大人看得起，實在感激，不過禮不可廢。」王有齡說，「一切要求大人教導！」

這一席自然是王有齡首座，怎麼樣也辭不了的。但論地位，論功名，一個捐班知縣高踞在上，總不免局促異常。幸好他讀了幾部實用的書在肚子里，兼以一路來正趕上洪楊軍長驅東下，見聞不同，所以席上談得很熱鬧，把那自慚形穢的感覺掩蓋過去了。

王有齡一個「班底」也沒有，如果是放了州縣缺，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時無法作答。就在這躊躇之間，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必須替他留個位置。

「咦！」俞師爺極注意地看著他，「雪軒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主人非常客氣，請客人「升炕」。王有齡謙辭不敢，斜著身子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黃宗漢隔一張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由此開始拜客，高陞早已預備了一張名單，按照路途近遠，順路而去。駐防將軍、臬司、鹽運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須用手本；仁和、錢塘兩縣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補的道府、州縣，僅不過到門拜帖，主人照例擋駕，卻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勢力大得很。」

走到裡間，兩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撫署的「文案」，一個姓朱的管奏摺，一個姓秦的管應酬文字。兩個人都是舉人，會試不利，為黃宗漢邀來幫忙。

「這件事好奇怪——」

「對了！」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錢兩友，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

「辦法是好！」黃宗漢又說，「不過做起來也不容易。練兵籌餉兩事，吃重還在一個餉字！」

「怎麼叫『因人成事』？」黃宗漢打斷他的話問。

「不過我聽說京里派了欽差來查。可有這事？」

回家不久，果然送來一份黃宗漢的請帖，王有齡自然準時赴宴。雖然劉二已預先關照，只穿便衣，他卻不敢把撫台的客氣話當真，依舊穿公服，備手本，只不過叫高陞帶著衣包備用。

「小胡呢？」他問茶博士。

「劉二爺！」高陞請了個安。

為今之計，除卻儘快運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兌足額以外，別無善九*九*藏*書策。他把這番意思說了出來，黃宗漢的臉上沒有什麼表示。

「如果說是做夢，這個夢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王太太歡天喜地地感嘆著，「哪裡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辦法是訂得不錯，有了這句話，紳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辦事。但凡事以得人為第一，各地的劣紳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漁把持，地方官問一問，便拿上諭來作個擋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勝言者！」

這一下，他對當前的形勢得失，立刻便有了一個看法，朝中根本無知將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廣、河南、防洪楊北上，卻忽略了江南的空虛，這是把他們逼向東南財賦之區，實在是極大的失策。

飯後茗聚，黃宗漢才談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剛到省。」他說，「且等見了藩司再說。」

聽這口意，王有齡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願把跟何桂清的關係說破，那就無法深談了。但有一點必須打聽一下：「那麼，那個『自己人』到杭州來過沒有？」

「還有誰？胡少爺！」

「老實告訴你！」俞師爺說，「何學台已經來過了。隔省的學政，無緣無故怎麼跑到浙江來？怕引起外頭的猜嫌，于黃撫台的官聲不利，所以行蹤極其隱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這麼做也不算不對。你想，何學台如此回護他的老同年，黃撫台對他的『八行』，豈有不買賬之理？」

「老爺！」高陞插嘴問道，「哪一天搬進來？」

黃宗漢表面表現得十分鎮靜，甚至可說是近乎冷漠，其實是練就了的一套矯情鎮物的功夫，他的內心也很緊張，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蔣文慶、陸建瀛等人，洪楊軍一路所經的督撫紛紛陣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風權勢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戰亂，守土有責，非與城同存亡不可。像陸建瀛，即使不為洪楊軍所殺，能逃出一條命來，也逃不脫革職拿問，喪師失地的罪名，到頭來還是難逃一死，想到這裏，黃宗漢不免驚心。

閑著無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門去訪俞師爺，打聽時局。京里發來的邸報常有催促各省辦理「團練」的上諭，這是仿照嘉慶年間，平「白蓮教」時所用的堅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員，本乎「守望相助」的古義，自辦鄉團練兵，保衛地方，上諭中規定的辦法是，除了在籍大員會同地方官，邀集紳士籌辦以外，並「著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舉所知，總期通曉事體，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責成倡辦，自必經理得宜，輿情允協」。同時又訓勉辦理團練的紳士，說「該紳士等身受厚恩，應如何自固閭里，為敵愾同讎之計；所有勸諭、捐貲、浚濠、築寨各事，總宜各就地方情形，妥為布置。一切經費，不得令官吏經手。如果辦有成效，即由該督撫隨時奏請獎勵」。

果然是在江陰。王有齡心裏在盤算，由運河到了揚州，不妨沿江東去，到江陰看一看何桂清，然後再經無錫、蘇州、嘉興回杭州，也還不遲。

「好說，好說！」說著已端起了茶碗。

「什麼？」這時王有齡才發覺高陞手中有一封公文。

所謂「不必瞻顧」，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撫、藩兩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王有齡才知道自己名為坐辦，實際已總負了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

走出茶館，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話置諸腦後，特為又回進去，取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塞到茶博士手裡。

「要請大人吩咐。」

「怎麼搞不清？」鄰桌上有人答話，「不錯，江蘇的大官最多，不過衙門都在好地方。」他屈著手指數道，「從清江浦開始數好了，南河總督駐清江浦，漕運總督駐淮安，兩江總督、駐防將軍、江寧藩司駐江寧，江蘇巡撫、江蘇藩司駐蘇州，學政駐江陰，兩淮鹽政駐揚州。」

他是北方人，沒有在南方水路上走過，不懂其中的規矩。王有齡卻略微有些知道，那張桌子叫「馬頭桌子」，要漕幫里的「龍頭」才有資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陞：「這裏坐不得！」

高陞急忙又替太太請安道喜，夫婦倆又互相道賀。等把四兩銀子的紅包拿了出去，家裡的老媽子、廚子、轎班，得到消息，約齊了來磕頭賀喜，王太太又要發賞，每人一兩銀子。這一夜真是皆大歡喜，只有王有齡微覺美中不足。

藍呢轎子由藩司前抬到佑聖觀巷撫台衙門，轎班一看照牆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不敢亂闖，遠遠地就停了下來，王有齡下了轎，跟高陞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前一後，走入大門。撫台衙門的門上，架子特別大，一看王有齡的「頂戴」，便知是個候補州縣，所以等高陞從拜匣里拿出手本遞去，連正眼都不看他，喊一聲：「小八子，登門簿！」

「雪軒兄！」俞師爺又說，「時逢盛世，固然是修來的福分；時逢亂世，也是有作為的人的良機。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終老，可以說此生已矣，你卻不可錯過這個良機！」

過了幾天，果然邸報載著上諭：「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內閣學士朱品芳、朱蘭，湖南巡撫陸費瑔等督辦浙江團練事宜。」陸費瑔不姓陸，是姓陸費，只有浙江嘉興才有這一族。

穿黑布夾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樣一個人呢？高或矮，胖還是瘦，年紀多大，總要略略說明了，才好去找。

「總而言之一句話，外面一個倪良耀，裏面一個湖州府，把這兩處對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餘的，等你接了事再說吧！」麟桂說到這裏端茶碗送客。

那房子在清和坊，這一帶杭州稱為「上城」，從南宋以來，就是一城精華所在，離佑聖觀巷的撫台衙門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門都不遠，「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齡的意。再看房子，五開間的正屋，一共兩進，左右廂房，前面轎廳，後面還有一片竹林，蓋著個小小的亭子。雖不富麗，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齡現在的身份。

「喔，喔！」王有齡從容答道，「撫台太客氣了！」

回到家，特為又派人到臬司衙門把俞師爺請來吃便飯，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說了這天撫、藩兩司的態度。俞師爺很替他高興，說這個「坐辦」的差使，通常該委候補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以王有齡的身份，派委這個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該為不得州縣正堂而煩惱。

「啊！」高陞拔腳便奔，「胡少爺」是怎麼個人，他聽主人說過不止一遍，腦中早有了極深的印象。

俞師爺沉吟了一會放低聲音說：「既是老朋友，你來問我，我不能不說，不過這一案關係撫台的前程，話不好亂傳，得罪了撫台犯不著。你問的話如果與你無關，最好不必去管這閑事，是為明哲保身之道。」

又說了陣時局，行過兩巡酒，他忽然問王有齡：「雪軒兄，你的見聞較為真切。照你看，江寧一失，以後如何？」

消息壞得很！自武昌淪陷，洪楊軍扣了大小船隻一萬多艘，把一路所擄掠來的金銀財貨、軍械糧食，都裝了上去，又裹挾了幾十萬老百姓，沿著長江兩岸，長驅而東，所過州縣，無不大搶特搶。就這樣一直到了廣濟縣的武穴鎮，跟兩江總督陸建瀛碰上了。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蘇的大官兒最多，真搞不清什麼衙門在什麼地方。」

從這裏開始，黃宗漢便問他的家世經歷，談了一會，聽差來請示開席，又說陪客已經到了。

「以愚見，如今當苦撐待援，蘇常能抵擋得一陣，朝廷一定會調遣精兵，諸路合圍，那時候便是個相持的局面。勝負固非一時可決，但局面優勢總是穩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賊臨邊境，再來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敵！」

一聽這話，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因為幫著隱瞞，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發，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到九*九*藏*書了杭州。一上岸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沒有行裝未卸便上茶館里去尋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卻又有許多事要料理，當務之急是尋房子搬家。原來的住處過於狹隘，且莫說排場氣派，首先高陞就沒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隨即帶著高陞去尋房屋經紀。

由於有了劉二的那幾句話，王有齡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己奇怪，閑了這許多年，也不著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這是為了什麼？在枕上一個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這個官不儘是為自己做，還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他的那頂藍呢大轎，一直停在西轅門外，等抬到大門，王有齡才踱著八字步走了出去，劉二哈著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那些司道的從人轎班，看劉二比伺候「首縣」還要巴結，無不側目而視，竊竊私議。

「高陞，我想繞到江陰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齡把他的打算說了出來。

王有齡非常滿意，連連點頭。等高陞退了出去，在門房裡開擬名單，預備手本，他也在上房裡動筆墨，把回杭州謁見黃撫台和奉委海運局坐辦的經過，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告訴在江陰的何桂清。

「總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來啊！」

「老爺！」高陞悄悄說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滿了。帶著行李去瞎闖，累贅得很。你老先在茶館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當了再來請老爺過去。」

到了撫台衙門下轎，劉二已經等在那裡，隨即把他領到西花廳，說一聲：「王大老爺請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不是，不是！」麟桂不斷搖手，「我不是跟你說什麼生分的話，也不是推責任，真正是老實話。這位撫台不容易伺候，漕運的事更難辦，我的前任為此把條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瞞你老哥說，兄弟頗有戒心。現在海運一事，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再好都沒有。將來如何辦理，你不妨多探探撫台的口氣。我是垂拱而治，過一過手轉上去，公事只准不駁，豈不是大家都痛快？」

「有這個過節兒在那裡，事情便難辦了。倪良耀隨時會找毛病，你要當心。此其一。」

「咦！咦！為啥？」

照這情形看，金陵遲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隨即記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額上的汗，鬆口氣失聲自語：「還好，還好！」

「好，好！」王有齡一口答應，看也不看，就把條子收了起來。

高陞的見識著實不低，分發浙江的候補州縣，如果歸路中斷，逗留在江蘇，那是一輩子都補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齡一聽他的話，幡然變計，當夜商量定規，儘快雇船趕回浙江。

同桌的茶客抬起憂鬱的雙眼望著他，他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便賠著笑說：「我想起一個好朋友，他——」王有齡忽然問道，「請問，學台衙門，可是在江陰？」

坐在轎子里，悶悶不樂，前兩天初坐大轎，左顧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無餘。想著心事自然也不會注意到經過了哪些地方。就在這迷惘恍惚之中，驀地里兜起一個影子，急忙頓足喊道：「停轎，停轎！」

「見倒不必了。不過要發賞。」

「你是問那位胡少爺嗎？」王太太是個老實的賢德婦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錯過了，叫老媽子一遍一遍到門口去看。沒有！沒有來過。」

「是！」王有齡低頭答道，「總要求大人栽培。」

「原來如此！」王有齡又長了一分見識，「想來年長的是『娘舅』，年輕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爺，一定也是老太爺積了陰德。」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萬人，洪楊軍能不能攻下江寧無關大局。王有齡心裏在想，他們的兵力足夠，分兵兩路，一支往東，徑取蘇常；一支渡江而北，經營中原，這一來江寧成了孤城，不戰自下。由於這個想法，王有齡對大局相當悲觀，中宵不寐，聽著運河的水聲，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運。

看到他的臉色，「瓦搖頭」便說：「王老爺鴻運高照！原住的張老爺調升山西，昨天剛剛動身。這麼好的房子，一天都不會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爺就是今天來看，真正巧極了！」

高陞這時正站在門外，聽他這一說，便悄悄走了進去。王有齡看見了喊道：「高陞，你來見見劉二爺。」

鹽大使「過班」，自然是州縣班子。俞師爺原來也捐了個八品官兒，好為祖宗三代請「誥封」，這時見王有齡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長了紹興腔說：「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搖搖頭，愁容滿面的，「蕪湖大概總到了。說不定已到了江寧。」

「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

上院撲了個空，藩司麟桂為漕米海運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碼得有十天到半個月的工夫才能回來，王有齡大為掃興，只好用「好事多磨」這句話來自寬自解。

等進了門房，劉二奉他上坐，倒上茶來，親手捧過去，一面問道：「王大老爺公館在哪裡？」

果然，黃宗漢正邀了兩個「兵備道」在談出省堵敵的公事，無暇接見，但叫劉二傳下話來：接事以後，好好整頓，不必有所瞻顧。又說，等稍為空一空，會來邀他上院，詳談一切。

「既然如此，海運局裡的舊人，請老哥儘力維持。」

王有齡大為沮喪。接事數天，第一次見撫台，落得這樣一個局面，不但傷心，而且寒心，黃撫台是這樣對部屬，實在難伺候。

於是他不多說什麼，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輕識淺，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

「嗯，嗯！」黃宗漢點點頭，向秦師爺說，「此論亦不算過苛。」然後又轉眼看著王有齡，示意他說下去。

「我就在老爺床前打地鋪。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過天把的事。」

王有齡抬眼一望，便覺異樣，劉二已迥不似剛進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腳步匆遽，而且雙眼望著自己這面，彷彿有什麼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的。

湖北不歸兩江總督所管，陸建瀛是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敵。綠營暮氣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沒有多少，哪經得住洪楊軍如山洪暴發般順流直衝，以致節節敗退。

「噢！」高陞一愣。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齡問道，「我請問，椿藩台那件案子現在怎麼樣了？」

喚來聽差，叫取皇曆來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於上任的黃道吉日，決定就在這天接事。

「再告訴你句話：黃撫台奉旨查問，奏復上去，說椿壽『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這『並無別情』四個字，豈是隨便說得的？只要有了『別情』，不問『別情』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殺頭也得坐牢，全靠何學台替他隱瞞，你想想看，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干係？」

奔走了一天，總算有了結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論人計價，每人二十兩銀子，這比平時貴了十倍不止，事急無奈，王有齡唯有忍痛點頭。

一見高陞，王有齡便說：「快，快，有個穿黑布夾袍的，快拉住他。」

「劉二爺出來了！」高陞悄悄說道。

「何以見得？」

「是這樣，」他說，「上頭交代，說手本暫時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請王大老爺進去，只怕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也不必穿公服。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里去！」

「你也要學學老太爺，為兒孫種些福田！」王太太又憂鬱地說，「受恩不可忘報，現在胡少爺蹤影毫無，這件事真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