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岩謀划完美解決方案 胡王重逢

第三章 王有齡上任即遇大麻煩,胡雪岩謀划完美解決方案

胡王重逢

為了辦事方便,王有齡到底下了一通「關書」,聘請胡雪岩當「司事」,在籤押房旁邊一個小房間辦事,作幕後的策劃。首先是從藩庫提了十萬兩銀子過來,等跟信和談好了保付的辦法,把這筆款子存入信和,先划三萬兩到上海大亨錢莊。這三萬兩銀子,一萬兩作公費使用,二萬兩要替黃宗漢匯到家鄉,當然那是極秘密的。
「藩台的話說得是。」督糧道介面附和,然後瞥了王有齡一眼,自語似的說,「能有個人擋一下就好了。」
張胖子剛才急出一身汗,就因為取不來原筆據,那張筆據,當時當它無用,不知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怎麼能慢呢?我要請你幫我的忙,總得有個名義才好。」王有齡皺著眉說,「頭緒太多,也只好一樣一樣來。雪岩,你府上還有什麼人?」
「你不要,我們總要意思意思。」張胖子又問,「要墊多少?期限是長是短,你先說了好籌劃。」
張胖子喜出望外,當時寫了還清的筆據,交與高陞收執,一面決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齡非要給不可,也就只好不斷道謝著收了下來。
張胖子先不答這句話,只問:「是哪兩三家?」
「還有哪裡?信和。」
「雪岩,雪岩!」張胖子跑得氣喘吁吁的,面紅心跳,這倒好,正可以掩飾他的窘色。
「那麼,是想自立門戶?」
「那麼,請胡少爺到公館吃個便飯好了。」
把來意交代清楚,高陞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實不相瞞,張先生,我已經跟王老爺先見過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說。王老爺約我到海運局幫忙,我已經答應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家』。張先生你要體諒我的苦衷。」
「公館在清和坊。胡少爺請上轎。」
「那我就猜不到了。請你實說了吧,我心裏急得很!」
這一聲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爺來吃門板飯的?
「請信和轉託上海的錢莊,這一節一定可以辦得到。不過撫台那裡總要有句話。我勸你直接去看黃撫台,省得其中傳話有周折。」
「話是這麼說,」張胖子放低了聲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
「慢慢來,慢慢來!」胡雪岩怕他為難,趕緊安慰著他說。
「託福!託福!」
王有齡懂他的意思。自己盤算著這一趟差使,總可以弄個三五千兩銀子,那時候替胡雪岩捐個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這樣在希望,自然要依他。
張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說:「主隨客便,要你這裏吩咐下來,我們才好去調度。」
正徘徊瞻顧,不知何以為計時,突然眼前一亮,那個在吃「門板飯」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飯店,猶有兩宋的遺風,樓上雅座,樓下賣各樣熟食,卸下排門當案板,擺滿了朱漆大盤,盛著現成菜肴。另有長條凳,橫置案前,販夫走卒,雜然並坐,稱為吃「門板飯」。一碗飯盛來,像座塔似的堆得老高,不是吃慣了的,無法下箸,不知從頂上吃起,還是從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見這位「穿大衫兒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則是覺得衣冠中人來吃「門板飯」,事所罕見;二則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會吃,「塔尖」會倒下來,大家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磨到日已過午,主人家留客便飯,實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張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嬲住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時不見,正要敘敘,我來添茶!」他摸出塊碎銀子,大聲喚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飯兒』,叫他們送四樣菜來:木榔豆腐,件兒肉,響鈴兒,葷素菜,另外打兩斤『竹葉青』!」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樣的。」
「我查過賬了,一共還缺十四萬五千石。」
「那還不是靠你?連番奇遇,什麼《今古奇觀》上的『倒運漢巧遇洞庭紅』,比起我來,都算不了什麼!」王有齡略停一停,大聲又說,「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辦了。來,來,今天不醉不休。」
這又不是僅僅有錢便可了事。他很細心地考慮到他那些老同事的關係、境遇、愛好,替每人備一份禮,無不投其所好,這費了他一上午的工夫,然後雇一個挑夫,挑著這一擔禮物,跟著他直到鹽橋信和錢莊。
胡雪岩笑了:「這,人家怎麼肯說?」
「回來還不到一個月。」王有齡對自己心滿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卻有些傷心,「雪岩,你怎麼弄成這樣子?」
張胖子總算不虛此行,欣然告辭。胡雪岩也隨即趕到王有齡公館里。他把張胖子的神態語言形容了一番,兩人拊掌大笑,都覺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胡雪岩的話,真箇是「金玉良言」。這個人也是自己萬萬少不得的。
然後,胡雪岩在局裡挑了兩個委員,一個是麟桂的私人姓周,一個跟糧道有關係姓吳,請王有齡下條子,「派隨赴滬」,同時每人額外先送二百兩銀子的旅費。周、吳二人原來有些敵視胡雪岩,等打聽到這安排出於他的主張,立刻便傾心結交。
「不過有一層,風聲千萬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數,風聲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價。差額太大,事情也難辦。」
「交運也者,是遇見了你。雪岩,」王有齡愧歉不安地說,「無怪乎內人說我糊塗,受你的大恩,竟連府上在哪裡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兒跟我說一說了。」
「好!」王有齡毫不遲疑地答應,「全聽你的。」
酒添了又添,話越說越多,連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煩了,正在這不得開交的當兒,來了個不速之客。
這裏面的關鍵是,要在上海找個大糧商,先墊出一批糙米,交給江蘇藩司倪良耀,然後等浙江的漕米運到上海歸墊。換句話說,是要那糧商先賣出,后買進。當然,買進賣出價錢上有差額,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極壞,需要貼補差價,另外再加盤運的損耗,這筆額子出在什麼地方,也得預先商量好。
王有齡看他的氣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裡所得的印象,認為他必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但不免有些甘於下流,所以不好好讀書,成天在茶店裡廝混。當然,這「甘於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這樣答道:「兄弟,我說句話,你別生氣。我看你像個紈絝。」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齡心裏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幹和脾氣,一旦有了機會,發達起來極快,自己的前程,怕與此人的關係極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胡雪岩只不說請他到家裡坐的話,張胖子便罵小徒弟:「笨蟲!把茶葉、火腿拎進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張胖子也挪動了腳步,一面說道:「第一趟上門來看老伯母,總要意思意思,新茶、陳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雪岩,我想這樣,我馬上替你報捐,有了『實收』,誰也不能說你不是一個官。那一來,你在我局裡的名義就好看了,起碼是個委員,辦事也方便些。」
因為如此,王有齡原來預備穿了公服,鳴鑼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這時也改了主意,換上便衣,坐一頂小轎,把六錠銀九*九*藏*書子用個布包袱一包,放在轎內,帶著高陞,悄悄來到了信和。
撫台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為有椿壽的前車之鑒,凡事以預留卸責的地步為宗旨。倒是督糧道有擔當,很用心地與王有齡商定了處置的細節。
這句話說到了張胖子的心裏,但是他不肯承認:「不是。雪岩,並非我此刻賣好,要你見情,說實在的,當初那件事,東家大發脾氣,我身為大夥,實在叫沒法子,只好照店規行事。心裏是這樣在巴望,最好王老爺早早來還了這筆款子,或者讓我發筆什麼財,替你賠了那五百兩頭。這為什麼?為來為去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現在閑話少說喏,」他把預先備好的紅封套取了出來,「你十個月的薪水,照補,四十兩本票,收好了。走!」
所謂「擋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頭裝作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有個躲閃斡旋的餘地。撫、藩兩憲都明白他的意思,但這個可以來「擋一下」的人在哪裡呢?
等把胡雪岩想出來的移花接木之計一說,黃宗漢大為興奮,不過不能當時就作決定,因為茲事體大。
「這樣,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說,「我一去了,那裡的『大夥』當著我的面,不免難為情。再有一句話,請你捧信和兩句,也不必說穿我們已見過面。」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請你到我局裡,我專誠等你。還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來。」
「這要看銀根鬆緊,並無一定。」胡雪岩說,「多則一分二,少則七厘,統算打它一分,十個月的工夫,五十兩銀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准四點鐘到。」
等他走到門口,王有齡已經下轎,張胖子當門先請了個安,迎到客堂,忙著招呼,泡茶拿水煙袋,肅客上坐,然後賠笑問道:「王大老爺光降小號,不知有何吩咐?」
「不敢當這個稱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一面說,一面他用左手把紅封套塞到胡雪岩手裡,右手便來拉著他出門。
「跳了龍門,還是鯉魚,為人不可忘本。我是學的錢莊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張先生,以後還要請你多照應。」
胡雪岩父死家貧,從小就在錢莊里當學徒,杭州人稱為「學生子」,從掃地倒溺壺開始,由於他絕頂聰明,善於識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滿師,立刻便成了那家錢莊一名得力的夥計,起先是「立櫃檯」,以後獲得東家和「大夥」的信任,派出去收賬,從來不曾出過紕漏。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作興撫台另有交代,譬如說,什麼開銷要打在裡頭,他不便自己開口,更不便跟藩台說,全靠你識趣,提他一個頭,他才會有話交下來!」
看看是瞞不住了,其實也不必瞞,於是胡雪岩決定把他最後一樣法寶拿出來。不過說來話長,先得把高陞這裏料理清楚,才能從容細敘。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時已喝得滿面紅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無形無蹤,很得意地笑道,「還是我的眼光不錯,看出你到了脫運交運的當兒,果不其然。」
「你吃了飯沒有?」胡雪岩先很親切地問,「現成的酒菜,坐下來『擺』一杯!」
就在這時,高陞已經趕到,側面端詳,十有八九不錯,便冒叫一聲:「胡少爺!」
王有齡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聽他講了再說,便點點頭:「看看你是什麼好辦法?」
張胖子利害相權,心思已經活動,做生意原來就是靠眼光,有膽氣,想到胡雪岩當初放那五百兩銀子給王有齡,還不是眼光獨到,甚至連張「飯票子」都賠在裏面,在他個人來說,是背了風險,但如今來看,這筆生意他是做對了。
「最好,當然是我們浙江有公事給他們,這一層怕辦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別法,法子總有的,我先要請問,要墊的漕米有多少?」
關上房門,兩個並坐在僻處,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計,約略說了一遍,問張胖子兩點:第一,有沒有熟識的糧商可以介紹;第二,肯不肯承諾保付。
王有齡摘下墨晶大眼鏡,從容答道:「寶號有位姓胡的朋友,請出來一見。」
「那麼,你說,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
他這樣躊躇著,張胖子卻誤會了,以為胡雪岩還是想在利息上「戴帽子」,自己不便開口,所以他作了個暗示:「雪岩,我們先談一句自己弟兄的私話,你現在做了官,排場總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墊,我開個摺子給你,二千兩的額子以內,隨時支用,你有錢隨時來歸,利息不計。」
「那麼,該當多少利息呢?」
這一下,張胖子的主意越發堅定了。他原來就有些內疚於心,現在聽大家的「口碑」,更有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內,因為他們這些話傳到東家耳朵里,一定會找了自己去問,別的都不說,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借據,竟會弄丟了,這還成什麼話?東家在紹興還有一家錢莊,檔手缺人,保不定會把自己調了過去,騰出空位子來請胡雪岩做,那時自己的顏面何存?
「事情是有點麻煩。不過商人圖利,只要划得來,刀頭上的血也要去舐。風險總有人肯背的,要緊的是一定要有擔保。」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錢莊飯。」他說,「你局裡用的人大概不少,隨便替我尋個吃閑飯的差使好了。」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攔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條巷,轎子都抬不進去的,舍下也沒有個坐處,你現在來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將來再說。」
「不忙,不忙!王大老爺儘管放著用。」
另一面方桌上已擺下四個碟子,兩副杯筷,等他們坐下,王太太親自用塊手巾,裹著一把酒壺來替他們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遜謝。
「那麼你現在預備怎麼樣呢?」胡雪岩問——意思是問他如何能夠把應運的漕米,儘速運到上海,交兌足額。
「啊!」王有齡這才省悟,「來,來!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說。也不必在外面了,請到後面去,舒服些。」
回到海運局跟王有齡見面,互道各人商談的結果。王有齡十分興奮,說這天上午非常順利,先去看了麟桂,說撫台已有表示,差額由藩庫先墊,今年新漕中如何加派來彌補這筆款子,到時候再定辦法,不與王有齡相干。又去看了撫台,黃宗漢吩咐,只要事情辦得快,多花點錢無所謂。他還拿出兩道上諭來給王有齡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萬之多,須嚴加訓練,欠餉要設法發清,通諭各省,從速解運漕米銀兩,以供正用;一道是酌減文武大臣「養廉」銀,以充軍餉。可見得朝廷在糧餉上調度困難,如能早日運到,黃宗漢答應特保王有齡陞官。
這風險太大了。張胖子一時答應不下,站起來繞室徘徊,心裏不住盤算。胡雪岩見此光景,覺得有動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聲又說:「風險你自己去看,除非杭州到上海這一段水路上,出了紕漏,漕船沉掉,漕米無法歸墊,不然不會有風險的。至於你們的好處,這樣九-九-藏-書,好在日子不多,從承諾保付之日起,海運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現銀子,照日計息,一直到跟糧商交割清楚為止。你看如何?」
「這慢慢來!等你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說。」
話說得夠漂亮,王有齡因為體諒胡雪岩的心意,決定做得比他更漂亮,便叫高陞把包袱解開,取了五百五十兩銀子,堆在桌上,然後從容說道:「承情已多,豈好不算利息?當時我也聽那位姓胡的朋友說過,利息多則一分二,少則七厘,看銀根鬆緊而定,現在我們通扯一分,十個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兩。這裏一共五百五十兩,你請收了,隨便寫個本利還清的筆據給我,原來我所出的那張借據,尋著了便煩你銷毀了它。寶號做生意真是能為客戶打算,佩服之至。我局裡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來了,你請他來談一談,我跟寶號做個長期往來。」
「是……」高陞放低了聲音說,「我家老爺的官印,上有下齡。」
「請你陪我去。你是原經手,那張筆據上是怎麼寫的?請你先告訴我,免得話接不上頭。」
潤濕了雙眼的王有齡,長長嘆了口氣:「唉,如果你我沒有今天的相遇,誰會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經害得你好慘。如今,大恩不言謝,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筆據人候補鹽大使王有齡,茲因進京投供正用,憑中胡雪岩向信和錢莊借到庫平足紋五百兩整。言明兩年內歸清,照市行息。口說無憑,特立筆據存照。」
「老實稟告王大老爺,這筆款子放出,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所以筆據不筆據,無關緊要,也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改天尋著了再來領。至於利息,根本不在話下,錢莊盤利錢,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爺以後照顧小號的地方多的是,這點利息再要算,教敝東家曉得了,一定會怪我。」
等他上了轎,高陞說明地址,等小轎一抬走,他又趕了去見王有齡,略略說明經過。王有齡歡喜無量,也上了藍呢大轎,催轎班快走。
為此他找了個知道胡雪岩住處的小徒弟帶路,親自出馬。事先也盤算過一遍,胡雪岩四兩銀子一月的薪水,從離開信和之日起照補,十個月一共四十兩銀子,打了一張本票用紅封袋封好,再備了茶葉、火腿兩樣禮物,登門拜訪。
「是的。」王有齡定定神盤算了一會,問道,「雪岩,你有沒有功名?」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頂高帽子:「王大老爺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像您老這樣菩薩樣的主客,小號請都請不到,哪裡好把財神爺推出門?尊款準定放著,幾時等雪岩來了再說。倒是王大老爺局裡有款子匯划,小號與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豐都有往來,這三家與『沙船幫』極熟,漕米海運的運費,由小號劃到『三大』去付,極其方便,匯水亦絕不敢多要。王大老爺何不讓小號效勞?」
「一個娘,一個老婆。」
「喔,喔,是說胡雪岩?他不在小號了。王大老爺有事,吩咐我也一樣。」
「啊!」胡雪岩頓時眼睛發亮,「是他。現在在哪裡?」
「要公事恐怕辦不到,要撫台一句切實的話,應該有的。現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請放心,將來萬一出了什麼紕漏,我是證人。」
一聽這話,張胖子越發興奮,連連答應:「一定效勞,一定效勞。」
胡雪岩是明知故問,聽他說明白了,便使勁搖頭:「張先生,『好馬不吃回頭草』,盛情心領,謝謝了。」說著把紅封套退了回去。
一引引到後堂,躲在屏風後面張望的王太太慌忙迴避。胡雪岩瞥見裙幅飄動,也有些躊躇。這下又提醒了王有齡。
「自然要跟你說。」胡雪岩喝口酒,大馬金刀地把雙手撐在桌角,微偏著頭問他,「雪軒,你看我是何等樣人?」
「現在不談暗的,只談明的好了。」
當天夜裡又把酒細談,各抒抱負。王有齡幼聆庭訓,深知州縣官雖被視作「風塵俗吏」,其實頗可有所展布,而且讀書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子,也就斷了金馬玉堂的想頭,索性作個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比他還要實際,一個還脫不了「做官」的念頭,一個則以為「行行出狀元」,而以發財為第一,發了財照樣亦可以做官,不過捐班至多捐一個三品的道員,沒有紅頂子戴而已。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齡攀談,知道他是一名候補鹽大使,打算著想北上「投供」、加捐時,胡雪岩剛有筆款子可收。這筆款子正好五百兩,原是吃了「倒賬」的,在錢莊來說,已經認賠出賬,如果能夠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王有齡欣悅地笑了,學著杭州話說:「閑飯是沒有得把你吃的。」
「還好。」
聽得這話,王有齡有些啼笑,但仔細想一想,胡雪岩的話雖說得直率,卻是鞭辟入裡的實情。反正這件事一開頭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糧交足,不誤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廢,中間出了亂子,雖有上司在上面頂著,但出面的是自己,首當其衝,必受大害。
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裏有些嘀咕,考慮了一會,覺得不能再兜圈子了,爾虞我詐,大家不說實話,弄到頭來,會出亂子。
「這數目也還不大。」胡雪岩說,「我來托錢莊保付,糧商總可以放心了。」
「總要二十萬。」
奉命來請胡雪岩的高陞,機變雖快,卻也一時無從回答,但他聽出張胖子的語氣有異,不知其中有何蹊蹺,不敢貿然道破來意,愣在那裡只拿雙眼看著胡雪岩。
「說來話長。」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哪裡話,哪裡話!現在自然要請你照應。」張胖子忽然放低了聲音說,「眼前就要靠你幫忙,我跟王老爺提過,想跟海運局做往來。現在銀根松,擺在那裡也可惜,你想個什麼辦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別克己。」
「雪岩!」張胖子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錯啊!」
說也湊巧,等他從元寶街這頭走過去,胡雪岩正好從海運局回家,自元寶街那頭走過來,撞個正著。胡雪岩眼尖想避了開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胡雪岩住在元寶街,把詳細地址留了下來。王有齡隨後便吩咐高陞,備辦四色精緻禮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寶街去替「胡老太太」請安。高陞送了禮回來,十分高興,因為胡雪岩雖然境況不佳,出手極其大方,封了四兩銀子的賞號。
張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厲害的角色,關起門來談生意,都不肯泄漏真意,胡雪岩說:「今天我遇見王老爺,談起跟信和往來的事。他告訴我,現在有兩三家錢莊,都要放款給海運局,也不是放款,是墊撥,因為利息有上落,還沒有談定局,聽說是我的來頭,情形當然不同。張先生,你倒開個『盤口』看!」
劉二因為他交了去的兩張「條子」,王有齡都已有了適當的安插,自然見他的情,所以到了裏面,格外替他說好話。黃宗漢一聽「有了極好的辦法」,立刻接見,而且臉色也大不相同了。九_九_藏_書
「不,不!」王有齡發覺自己措詞不妥,趕緊搶著說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樣把面子十足掙回來,這我有辦法。現在要問你的是,你今後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來的那家錢莊?」
「應該去報個捐,哪怕是『未入流』,總算也是個官,辦事就方便了。現在我只好下個『關書』,」王有齡又躊躇著說,「也還不知道能不能聘你當『文案』。」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張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來頭,信和一定要替你做面子,再多些也要想辦法。這你不管了,你說,期限長短?」
受到這兩句話的鼓勵,王有齡想到了胡雪岩,該佩服的另有人。
「太太!」王有齡說,「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請到廚房裡去吧,免得兄弟多禮,反而拘束。」
「對了!」
這就是說定了一個最後限期。張胖子覺得胡雪岩做事爽快而有擔當,十分欣賞,連連點頭答應。
說得如此嚴重,把笑口常開的張胖子嚇得臉色發青,「唷!」他說,「這不是當玩兒的。等我把門來關起來。」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點頭,「我有數了。」
「閑話少說,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好什麼?」張胖子埋怨似的說,「從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隻右手,事事不順。」
「大夥」受東家的委託,如何能容胡雪岩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請他卷了鋪蓋。這一下在同行中傳了出去,都說他膽大妄為,現在幸虧是五百兩,如果是五千兩、五萬兩,他也這樣擅做主張,豈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兩個人這樣招呼過,卻又沒有話了,彼此都有無數話梗塞在喉頭,還有無數話積壓在心頭,但嘴只有一張,不知先說哪一句。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許之意,黃宗漢慢吞吞說道:「漕米是天庾正供,且當軍興之際,糧食為兵營之命脈,不能不從權辦理。既然有齡兄勇於任事,你們就在這裏好好談一談吧!」說完,他站起身來,向里走去。
說罷不問青紅皂白,一手摸一把銅錢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攙扶胡雪岩,跨出條凳,接著便招一招手,喚來一頂待雇的小轎。
王有齡聽他這一說,對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層的認識,此人居心仁厚,手段漂亮。換了另一個人,像這樣可以揚眉吐氣的機會,豈肯輕易放棄?而他居然願意委屈自己,保全別人的面子,好寬的度量!
高陞看他衣服黯舊,於思滿面,知道這位「胡少爺」落魄了,才去吃門板飯。如果當街相認,傳出去是件新聞,對自己老爺的官聲,不大好聽,所以此時不肯說破王有齡的姓名,只說:「敝上姓王,一見就知道。胡少爺不必在這裏吃飯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至於以後的事,」督糧道拱拱手對王有齡說,「一切都要偏勞!」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不必。」胡雪岩說,「我跟你的交情,有張胖子到外面去一說,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辦什麼事,人家自然相信。」
「那我要去拜見老伯母。」
等坐定了談入正題。他把王有齡突然來到信和,還清那筆款子的經過,細說了一遍,只把遺失了那張借據這一節,瞞著不提。
講了事實,再談感想,「雪岩!」他問,「你猜猜看,王老爺這一來,我頂頂高興的是啥子?」
轎子一停,高陞先去投帖。錢莊對官場的消息最靈通,信和的大夥張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撫台面前的紅人,王有齡三字也似乎聽說,細想一想,恍然記起,卻急出一身汗!沒奈何,且接了進來再說。
胡雪岩心裏明白,他會在海運局裡給他安排一個重要職司,到那時候,好好拿些本事來幫一幫他。把他幫發達了,再跟他借幾千兩銀子出來做本錢,那就受之無愧了。
「啊!」張胖子咧開嘴拉長了聲調,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驚喜莫名的神態,「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鯉魚跳龍門』了。」
話說到如此,麟桂只得點點頭答應:「也只好這樣了。」
「不敢當,謝謝您老!」高陞答道,「胡少爺不知什麼時候得空?」
當然,最興奮的是張胖子,昨天他從胡家出來,不回錢莊,先去拜訪東家,自詡「慧眼識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時相待極厚。胡雪岩所以當初去而無怨,以及現在仍舊不忘信和,都是為了他的情分。東家聽了他這番「丑表功」,信以為真,著實嘉獎了他幾句,而且也作了指示,海運局這個大主顧,一定要拉住,因為賺錢不賺錢在其次,聲譽信用有關,這就是錢莊票號的資本,信和能夠代理海運局的匯划,在上海的同行中,就要刮目相看了。
於是黃宗漢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糧道都請了來,在撫署西花廳秘密商議。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贊成王有齡所提出來的辦法,但也不是沒有顧慮。
王有齡停了停說:「還沒有請教貴姓?」
這句話說到了他心裏,但就在要開口承認時,忽然轉念:開一家錢莊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要本錢也要有人照應。王有齡現在剛剛得了個差使,力量還有限。如果自己承認有此念頭,看他做人極講義氣,感恩圖報,一定想盡辦法來幫自己,千斤重擔挑不動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壓壞。這怎麼可以?
「照這一說,事情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心知張胖子要去打聽情形,既然藩司有此確實表示,信和這方面當然可以放心,不必等張胖子正式回話,便可知事已定局,「該商量商量,好動身到上海去尋『戶頭』了。」
等他回出來時,手裡拿著五十兩一張銀票,只說先拿著用。胡雪岩也不客氣,收了下來,起身告辭,說明天再來。
吃得酒醉飯飽,沏上兩碗上好的龍井茶,賡續未盡的談興。王有齡提到黃宗漢的為人,把椿壽一案,當做新聞來講,又提到黃撫台難伺候,然後話鋒一轉,接上今日上院謁見的情形。
胡雪岩精力過人,睡得雖遲,第二天依舊一早起身。這天要辦的一件大事,就是到信和去看張胖子。他心裏在想,空手上門,面子上不好看,總得有所點綴才好。
王太太還了禮,很感動地說:「胡少爺!真正不知怎麼感激你。雪軒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撲個空回來,長吁短嘆,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軒,這麼好的朋友,哪有不請教人家府上在哪裡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裡遇見的?」
「那不好!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也知道寶號資本雄厚,信譽卓著,不在乎這筆放款,不過,在我總是早還早了。不必客氣,請把本利算一算,順便把原筆據取出來。」
由於胡雪岩的現成的例子擺著,張胖子的膽便大了,心思也靈活了,他已決定接受胡雪岩的建議,但不便當時就作決定,還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到藩台衙門去摸一摸底,看看漕米運到上海的情形,藩台對王有齡是怎樣一種態度。只要這兩層上沒有什麼疑問,這筆生意就算做定了。
「這再談吧!」胡雪岩問道,「信和現在跟上海『三大』往來九九藏書多不多?」
這句話王有齡卻有些答應不下,因為他對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寧一失,人心惶惶,糧商先墊出一批糧食,風險甚大,有沒有人肯承攬此事,一點把握都沒有。
高陞到杭州雖不久,對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覺得「胡少爺」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應,於是走到他身邊問道:「請問,貴姓可是胡?」
為了這個名聲在外,同業間雖知他是一把好手,卻誰也不敢用他。同時又有人懷疑他平日好賭,或許是在賭博上失利,無以為計,飾詞挪用了這筆款子。這個惡名一傳,生路就越加困難了。
「難!」胡雪岩搖著頭說,「你們做官的,哪曉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運,漕丁都沒飯吃了。所以老實說一句,漕幫巴不得此事不成!你們想從運河運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兒拖你過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厲害了。」
胡雪岩心裡有數,張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極大,三言兩語,就可以叫人暈暈糊糊,聽他擺布,所以笑笑不答。
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抬到王家。高陞先一步趕到,叫人開了中門,兩頂轎子,一起抬到廳前。彼此下轎相見,都有疑在夢中的感覺,尤其是王有齡,看到胡雪岩窮途末路的神情,鼻子發酸,雙眼發熱。
「不錯。怎地?」
但是,這筆錢在別人收不到,欠債的人有個綠營的營官撐腰,他要不還,錢莊怕麻煩,也不敢惹他。不過此人跟胡雪岩很談得來,不知怎麼發了筆財,讓胡雪岩打聽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別人來不行,胡雪岩來另當別論,很慷慨地約期歸清。
「啊!」王有齡矍然而起,「照你這一說,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麼辦呢?」
胡雪岩搖搖頭,說了句杭州的俗語:「『回湯豆腐乾』,沒有味道了。」
王有齡又把胡雪岩引到書房,接著王太太便帶著丫頭、老媽子,親來照料。胡雪岩享受著這一份人情溫暖,頓覺這大半年來的飄泊無依之苦,受得也還值得。
見此光景,胡雪岩只好請他到家裡去坐。張胖子一定要拜見「老伯母」、「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內外之防,沒有官府人家那麼嚴,胡雪岩的母親和妻子都出來見了禮,聽張胖子說了許多好聽的話。
張胖子雙手推拒,責備似的說:「雪岩,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胡雪岩又把張胖子也邀在一起,加上庶務、廚子、聽差、上上下下一共十個人,雇了兩隻「無錫快」,隨帶大批準備送人的土產,從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萬安橋」下船,解纜出關,沿運河東行。
他沒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張胖子纏住了。王有齡出人意表的舉動,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是津津有味地資為話題。胡雪岩在店裡的人緣原就不壞,當初被辭退時,實在因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爛污也太大,愛莫能助。以後又因為胡雪岩好面子,自覺落魄,不願與故人相見,所以漸漸疏遠。現在重新喚起記憶,都說胡雪岩的眼光確是厲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說有海運局這一層關係,可以拉到一個大主顧,就沒有這層關係,照胡雪岩的才幹來說,信和如果想要發達,就應該把他請回來。
這一說,張胖子怦怦心動了,不須調動頭寸,只憑一紙契約,就可以當做放出現款,收取利息,這是不用本錢的生意,加以還可借海運局來長自己的聲勢,豈不大妙?
這一問胡雪岩無從回答,海運局現在還不需用現銀,只要信和能夠擔保。而他自己呢,雖然靈機一動,想借信和的資本來開錢莊,但這件事到底要跟王有齡從長計議過了,才能動手,眼前也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雪軒!」
黃宗漢和麟桂都把眼光飄了過來,王有齡便毫不考慮地說:「我蒙憲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運,責無旁貸,可否交給我去料理?」
「那太好了。你拿來我替你放,包你利息好。」
「我不肯收,賞得太多了。」高陞報告主人,「胡少爺非叫我收不可,他說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王有齡由意外驚喜所引起的激動,這時已稍稍平伏,催著他妻子說:「太太!我們的話,三天三夜說不完,你此刻先別問,我們都還沒有吃飯,看看,有現成的,先端幾個碟子來喝酒。」
王有齡把上院謁見撫台,以及與藩司、糧道會議的結果都告訴了胡雪岩,問他該如何辦法。
「有,有。」王太太笑著答道,「請胡少爺上書房去吧,那裡清靜。」
於是他說:「雪岩!我們自己弟兄,還有說不通、相信不過的地方?這就算八成賬了!不過像這樣大的進出,我總要向東家說一聲,準定明天午刻聽回話,你看好不好?」
看他遲疑,督糧道便又說:「王兄,你不必怕!我剛才說過,這件事大家休戚相關,倘有為難之處,當然大家想辦法,不會讓你一個人坐蠟。王兄,你新硎初發,已見長才,佩服之至,儘管放手去干。」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應約而至,穿得極其華麗。高陞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見他來,直接領到「籤押房」,王有齡便問:「那家錢莊在哪裡?」
自此展開冗長的說服工作,他的口才雖好,胡雪岩的心腸也硬,隨便他如何導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個只是不肯鬆口。
這樣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進一層,真箇如手足一樣,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來,含著笑,指著胡雪岩,卻望著她丈夫問:「這位就是你日思夜夢的胡少爺了!」
「我想這樣,請你陪了我去,局裡當然要派兩個人,那不過擺擺樣子,事情全靠你來辦。」
「好,好,都隨你!」就從這一刻起,王有齡對他便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胡雪岩大搖其頭:「王老爺托我的事,我怎麼好落他的『後手』?這也不必談。」
胡雪岩又想,送禮也不能送張胖子一個人。他為人素來「四海」,而現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決定要博得個信和上下,皆大歡喜。
「我是一品老百姓。」
回到局裡,會著胡雪岩說了經過。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時卻之不可,不免麻煩,所以匆匆趕回家去,預作安排。王有齡也換了公服,上院去謁見黃撫台,還怕他不見,特為告訴劉二,說是為漕米交兌一案,有了極好的辦法,要見撫檯面稟一切。
談到這裏,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約定分頭辦事,麟桂和督糧道另行謁見撫台去談差額的墊撥和將來如何開支?王有齡回去立刻便要設法去覓那肯墊出多少萬石糙米的大糧商。
等一回海運局,第一個就問胡雪岩,說是從他回家以後,就沒有來過,時已近午,想來他要在家吃了飯才來。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鐘,還不見蹤影,王有齡有些急了,他有許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應該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你們喜歡長,還是喜歡短?」胡雪岩說,「長是長的辦法,短是短的辦法。」如果期限能夠放長,胡雪岩預備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錢,開自己的錢莊。
「好!」王有齡向高陞說道,「把銀子拿出來!」接著轉臉向張胖子,九九藏書「去年承寶號放給我的款子,我今天來料理一下。」
王有齡知道他說的是老實話,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來說:「你先坐一坐,我就來。」
「好極了。是托信和?」
「雪岩!」
「怎麼樣擔保呢?」
「紈絝?」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說我是『撩鬼兒』!」這是杭州話,地痞無賴叫「撩鬼兒」。
「張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地叫一聲,「你老人家一向好?」
「米總是米,到哪裡都一樣。缺多少就地補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買了米,交兌足額,不就沒事了嗎?」
於是一面吃,一面說,王有齡自通州遇見何桂清開始,一直談到奉委海運局坐辦,其間也補敘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這一席話談得酒都涼了。
「藩庫先墊可以。」麟桂答覆督糧道說,「不過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這個責任我實在擔不起,總要撫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動支。」
等他恭送上轎,王有齡覺得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這張胖子想做海運局的生意,一定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誰知胡雪岩已經打定主意,不會回他店裡,現在讓他吃個空心湯圓,白歡喜一場,也算是對他叫胡雪岩捲鋪蓋的小小懲罰。
「這個,」王有齡有些不以為然,「既然藩台、糧道去請示,當然有確實回話給我。似乎不必多此一舉。」
「總有辦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世上沒有沒有辦法的事,只怕不用腦筋。我就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包你省事,不過要多花幾兩銀子,保住了撫台的紅頂子,這幾兩銀子也值。」
胡雪岩夫婦要攔攔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悶聲大發財」,聽他一個人去說,少不得要找出許許多多理由來推託。無奈張胖子那張嘴十分厲害,就像《封神榜》鬥法似的,胡雪岩每祭一樣法寶,他總有辦法來破,倒是有樣法寶,足可使他無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說,如果肯說破跟王有齡的關係,現在要到海運局去「做官」了,難道張胖子還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櫃檯、當夥計?
「這要看你。我如何能說?」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二十萬?」張胖子吃驚地說,「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這要到外面去調。」
「還有一層,藩台跟糧道那裡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們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個個眼紅,誰不當你這一趟是可以『吃飽』的好差使?沒有好處,一定要出花樣。」
「也許。」他把話說明了,「我有了錢,首先就替你辦這件事。不過,眼前怎麼樣呢?總要有個名義,你才好替我出面。」
「太太!」他高聲喊道,「見見我這位兄弟!」
胡雪岩想了想答道:「真的要我來辦,得要聽我的辦法。」
到同行中去調頭寸,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說道:「那就不必談下去了。」
「雪軒!」他問,「你幾時回來的?」
胡雪岩有些摸不著頭腦,不肯上轎,拉住高陞問道:「貴上是哪一位?」
胡雪岩明白,這是信和先送二千兩銀子,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收了他這二千兩,信和有什麼要求,就非得替他辦到不可。不過胡雪岩也不便峻拒,故意吹句牛:「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錢不存信和存哪裡?過幾天我有筆款子,大概五六千兩,放在你們這裏,先做個往來。」
「話未說之先,我有句話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凜然地,「今天我跟你談的事,是撫台交下來的,泄漏不得半點!倘或泄漏出去,闖出禍來,不要說我,王老爺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講道理,那時撫台派兵來封信和的門,你不要怪我。」
「慢來,慢來!張先生,」胡雪岩問道,「怎的一樁事體,我還糊裡糊塗。你說走,走到哪裡去?」
做錢莊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員紳士、富商大賈,全靠應酬的手段靈活。張胖子的機變極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筆據,便收不回欠款,這件事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圓滿解決的希望,此時落得放漂亮些。
於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過酒,退了出去,留下一個丫頭侍候。
「我有什麼辦法?只有儘力去催。」
「那就告訴你,我在錢莊里『學生意』——」
「不敢!敝姓張,都叫我張胖子,我受敝東的委託,信和大小事體都能做三分主。」
「漕米悉數運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買米墊補,倘或叫哪位『都老爺』知道了,開上一個玩笑。」麟桂遲疑了一下說,「那倒真不是開玩笑的事!」
「咦!」張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爺,你怎麼尋到這裏來了?」
「在『下城』鹽橋。字型大小叫做『信和』。」
「事到如今,說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請藩庫墊一墊。」
正是胡雪岩,他把剛拈起的竹箸放下,問道:「我是胡雪岩。從未見過尊駕——」
一旁的高陞不能不開口了:「請老爺陪著胡少爺到客廳坐!」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不斷點頭。
「這有什麼不好?不過我也有句話,大家都是替人家辦事,身不由主。我老實說,也不必明天午刻,索性到後天好了,一過後天,沒有回話,我也就不必再來看你,省得白耽誤工夫。」
他的話還沒有完,王有齡已經高興得跳了起來:「妙極,妙極!準定這麼辦。」
王有齡越發驚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說,「你做官這麼內行!」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個大主顧。」
胡雪岩一念憐才,決定拉王有齡一把,他想,反正這筆款子在錢莊已經無法收回,如今轉借了給王有齡,將來能還最好,不能還,錢莊也沒有損失。這個想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悄悄兒做了,人不知,鬼不覺,一時也不會有人去查問這件事。壞就壞在他和盤托出,而且自己寫了一張王有齡出面的借據送到總管店務的「大夥」那裡。
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這樣一個感覺,胡雪岩倒霉時,不會找朋友的麻煩,他得意了,一定會照應朋友。
於是王有齡寫了一張「支公費六百兩」的條諭,叫高陞拿到賬房。不一會管賬的司事,親自帶人捧了銀子來,剛從藩庫里領來的,一百一錠的官寶六錠,出爐以後,還未用過,簇簇光新,頗為耀眼。
「謝天謝地,」胡雪岩講到這裏,如釋重負似的說,「你總算回來了!不管那筆款子怎麼樣,以你現在的身份,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乾淨。」
因為氣質相類,思路相近,所以越談越投機,都覺得友朋之樂,勝過一切。當夜談到三更過後,才由高陞提著海運局的燈籠,送他回家。
這是他不明內情,海運運費不歸浙江直接付給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說破。王有齡依然要還那五百兩的欠款,張胖子便再三不肯,推來推去,他只好說了一半實話。
於是他換了副神態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運局跟你作了往來,信和這塊牌子就格外響了。我總竭力拉攏。不過眼前海運局要信和幫忙。這個忙幫成功,好處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