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天天打牌飲酒，跟阿珠調笑，船走得極慢，但船中的客人還嫌快！第四天才到嘉興，吳委員向胡雪岩暗示，連日在船上，氣悶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那也不見得。」胡雪岩說，「做生意不能光賣出，不買進。生意要談，就看你談得如何。」

「太大了！」周委員說，「自己人小玩玩，打個對摺吧！」

取來熱酒，吳委員開始打通關，個個逸興遄飛，加以有阿珠如蛺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間，周、吳二人樂不可支，歡飲大醉。

「豁拳我倒會。」周委員介面，「就不會喝酒。」

等張胖子回來，說是已經約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內泉野橋下，他那朋友自會約好糧行里的人來尋。而且他也證實了王有齡的判斷，那家字型大小「通裕」的糧行，果然是松江漕幫的後台，不但經營米糧買賣，並且兼營票號，只是南方為錢莊的天下，跟北方通聲氣的票號難與錢莊抗衡，張胖子也知道有這家通裕，素無往來，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輸了呢？」吳委員問。

張胖子卻坐不住，「找只船去劃劃？」他提議。

這一說，阿珠的雙眼張得更大了，驚喜地不知所措，張胖子便笑道：「阿珠！周老爺、吳老爺替你辦嫁妝。還不快道謝！」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說，「事情不過剛剛一提，也不知內情如何。你何以曉得對了路了？」

「唉！」王有齡被他說動了心，「照此看來，我都想棄官從商了。」

「還有一樣，做生意發了財，儘管享用，蓋一座大花園，討十七八個姨太太住在裏面，沒有人好說閑話。做官的發了財，對不起，不好這樣子稱心如意！不說別的，叫人背後指指點點，罵一聲『贓官』，這味道就不好過了。」

阿珠正幫著她娘在船梢上做菜，聽得招呼，嬌滴滴答應一聲：「來了！」接著便出現在船門口，她系一條青竹布圍裙，一面擦著手，一面憨憨地笑著，一根烏油油的長辮子從肩上斜甩了過來，襯著她那張紅白分明的鵝蛋臉，那番風韻，著實撩人。

「輸了？」胡雪岩說，「等贏了再還。」

既到嘉興，不能不逛南湖，連王有齡一起，在煙雨樓頭品茗。那天恰好是個陰天，春陰漠漠，柳色迷離，王有齡的詩興又發了。

這番話恰中下懷，王有齡欣然接納，而胡雪岩也當仁不讓，到松江以後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來只預備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中一晤，現在卻要大張旗鼓，擺出一番聲勢，才便於談事。

什麼事怎麼說？胡雪岩無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夠懂的：「雪公，你放心！這兩位全在我手裡，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擔心的是怕尋不著這麼一位肯墊貨的大糧商。」

「我只會豁拳。」張胖子說。

「你們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齡以一半體恤、一半告誡的語氣說，「一到松江就要辦正事了！」

「嗯。」阿珠馬上把個嘴撅得老高，上身搖兩搖，就像小女孩似的撒嬌。

雖是戲言，也是實話，周委員私下向王有齡獻議，「當官的」出個面，證明確有其事，實際上都委託胡雪岩跟張胖子去談，生意人在一起，比較投機。

王有齡為他解釋，漕糧的徵收，有五種花樣，一種叫「正兌」，直接運到京城十三倉交納；一種叫「改兌」，運到通州兩倉交納，這兩處米倉簡稱為「京倉」、「通倉」；再有一種「白糧」，就是糯米，亦運「京倉」，供給祭祀及搭發王公官員俸米之用，規定由江蘇的蘇州、松九*九*藏*書江、常州、太倉，以及浙江的嘉興、湖州等五府一州繳納。這三種名目都是徵實物，應徵實物，由於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為征雜糧，征雜糧的改為征銀，都出於特旨，就稱「改徵」。

周委員年紀長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還是由他答覆：「這不要緊，藩台衙門要補怎麼樣一個公事，歸我去接頭。」

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讓他纏糊塗了，雖知他的話不對，卻無法駁他。不過，說她跟周老爺「好」，她卻不肯承認。

「哪一個？」

「原來如此，那我們就用不著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說，「現在軍情緊急，趕催海運，我們動正項購運，有何不可？至於通裕這方面，既然是漕幫應得的耗米，而且准許『民折官辦』，那他賣米也不犯法。就算他們是偷盜來的贓貨，我們只當他是應得的耗米好了！」

於是分道揚鑣，胡雪岩掉了個花槍，陪著王有齡先走，兩頂小轎到了鬧市，下轎瀏覽，信步走進一家書坊。

等扳了位，吳委員的牌風又上去了，因為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員，吳委員只顧自己做大牌，張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員也還好，氽出去有限。

胡雪岩開「枕頭箱」取出銀票，一一照付，零數用現銀子補足，只看他也不怎麼細算，三把兩把一抓，分配停當，各人自己再數一數，絲毫不差。

「不要緊，不要緊！有錢莊的人在這裏，兩位怕什麼？」胡雪岩一面說，一面給張胖子遞了個眼色。

這樣的場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應該是淳于髡所說的「飲可八斗」的境界，無奈有王有齡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談話的對象也只是一個吳委員，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絕，題名《春望》，十分得意，此時興高采烈地跟吳委員談論，什麼「這個字不響」，「那個字該用去聲」，大家聽不大懂，也沒有興緻去聽，但禮貌上又非裝得很喜歡聽不可的樣子，以至於變成喝悶酒，嘉肴醇醪，淡而無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還連帶了眼睛受屈！

「我不是這麼想，做生意的見了官，好像委屈些。其實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樂趣。做官許多拘束，做生意發達了才快活！」

「呀！吳老爺真正在說笑話了！」阿珠笑道，「這關我什麼事啊？」

於是，張胖子重又上岸，去尋他的朋友，約定在松江與那糧商會面的時間，會面的地方就在船上，這是王有齡處事精細，怕上岸與糧商有所接洽，會引起猜疑。

「我替他討個饒。」胡雪岩說。

「糧道衙門也一樣，歸我去辦好。」

這話，王有齡頗有感觸，便越覺眼前的機會可貴。「雪岩，」他問，「周、吳二人，怎麼說法？」

「那好！」胡雪岩對此還未有過深入的研究，只聽王有齡的話。

「那就承情不盡了。」王有齡拱拱手說，「偏勞兩位。」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見周、吳二人盯著阿珠不放的神情，心裏立刻又有了盤算：「來，阿珠，四兩銀子的頭錢。」他說，「交給你娘！」

一看這場面，兩人都是高興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員笑著說道，「跟我們這位胡大哥在一起，實在有勁道。」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盞更酌，人依舊是五個，去了一個王有齡，補上一個庶務，他姓趙，人很能幹，不過，這幾天的工夫，已經讓胡雪岩收服了。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機警，「你們慢慢喝。」

九九藏書「閑話少說，」吳委員更性急，「快坐下來。怎麼打法？」

大家都點頭稱是，連張胖子也這樣，「除非你去談。」他笑道，「別人沒這個本事。」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員，自然也就有誥封。胡雪岩此時還不敢存此奢望，「請個誥封，自然不是太難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實，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說，「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補老爺，好多年派不上一個差使，吃盡當光。這樣子的官，不做也罷。」

這細節上就要周委員來解答了，「那也沒有一定。總之，為了官民兩便。譬如說，朝廷有旨意，為了正用，趕催漕米，那就先動庫款，買米運出，再改徵銀子，歸還墊款；也有小戶實在無米可交，情願照市價折銀，官府自然樂於代辦；再有一種就是各地豐歉不同，豐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項以外，另外額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這些米運到歉收的地方，價錢比較便宜，老百姓可以買來交糧，只要賬面上做一道手續就好，也算『民折官辦』。」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齡得意地笑了，為他講解其中的道理。

「話是不錯。」王有齡說，「照這樣子做，當然最好，但海運局只管運，『民折官辦』是征糧那時候的事，藩司、糧道兩衙門，沒有公事給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下面那半句話不能再出口，偏偏張胖子促狹，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最後一種是「折征」，以實物的征額，改徵為銀子，這又有四種花樣，「民折官辦」為其中之一。換句話說，老百姓納糧，照價折算銀子，由官府代辦漕米充「正兌」或「改兌」，就叫「民折官辦」。

「好，好！」王有齡指著張胖子說，「想來是張老哥輸了，錢莊大老闆輸幾個不在乎。」

王有齡過船來了，大家一齊起身迎接，只見他手裡拿著一張信箋，興沖沖地走了進來，笑著問周、吳二人：「勝敗如何？」

王有齡大笑：「聽你說說都痛快！」

「這也不是這麼說。做官也有做官的樂趣，起碼榮宗耀祖，父母心裏就會高興。像我，有朝一日發了大財，我老娘的日子自然會過得極舒服。不過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裏，十來個丫頭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誥封』來得值錢！」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數，一番細心安排，都教王有齡的酸氣給衝掉了。好在有約在先，此行凡事得聽他做主，所以他找了個空隙，丟過去一個眼色，意思請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讓大家自由些。

趙庶務和阿珠，一面一個拉住了他，吳委員很威嚴地說：「我是令官，酒令大似軍令，周公亂了我的令，先罰酒一杯！」

「諭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定擬徐廣縉罪名一折，已革署湖廣總督徐廣縉，經朕簡派欽差大臣，接辦軍務，沿途行走，已屬遲延；迨賊由湖南下竄，漢陽、武昌相繼失守，猶復株守岳州，一籌莫展，實屬調度失機，徐廣縉著即照裕誠等所擬，按定律為斬監候；秋後處決。」

「這——」胡雪岩搖搖頭，「不要緊！只要他有實力，不怕他不聽我們的話。」

「你不是替他代酒嗎？既然你跟周老爺好，為什麼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對，對，打對摺。」吳委員也說，「我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不夠輸的。」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員，一家大贏，吳委員也還不錯，輸的是張胖子和胡雪岩，兩個人九九藏書的牌品都好，依舊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就是你張老闆！」阿珠說了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著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熱酒。

「行個酒令，如何？」吳委員提議。

「我伺候各位老爺都是一樣的，要好大家都好。」

到這裏就看出胡雪岩一路來，把周、吳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驗了，他倆爭著開口，卻又互相推讓，不過看得出來，要說的話是相同的，有一個人說也就夠了。

打牌是張胖子所提議的，胡雪岩欣然附議。張胖子便要派人到頭一條船上去請周、吳二人，一個說：「慢慢！擺好桌子再說。」

「喔！」王有齡很感興趣地說：「『盍言爾志』！」

大家都鼓掌稱善，周委員便笑著搖手：「不行，不行！你們這是存心灌我酒。」說著便要逃席。

除此以外，各人都還帶得有「路菜」，桌子上擺不下，另外端兩張茶几來擺。胡雪岩早關照庶務多帶陳年「竹葉青」，此時開了一壇，燙得恰到好處，斟在杯子里，糟香四溢，連一向不善飲的周委員，都忍不住想來一杯。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的哄她，「不代，不代！」

「我倒有個主意了。」張胖子失聲說了這一句，發覺王有齡在注意，不便再說，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語。

「分所當為。」周、吳二人異口同聲地。

胡雪岩早有準備的，打開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極精緻的一副籌碼，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兒阿珠來鋪好桌子，分好籌碼。兩麵茶幾，擺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後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吳兩委員請了過來。

胡雪岩還未開口，王有齡大為興奮：「這下對了路了！」

阿珠嫣然一笑，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這樣，周老爺吃一杯，我代一杯！」

「不錯啊！」一向口快的張胖子說，「麻袋上又沒有寫著字：『偷來的』！」

最後算頭錢，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為牌風甚大，打了十六七兩銀子，胡雪岩把籌碼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看完京報上那道上諭，王有齡的心情，可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黃宗漢脫然無累，聖眷正隆，今後浙江的公事，好辦得多；懼的是久聞他刻薄奸狡，說不定過河拆橋，不再買何桂清的賬，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不要緊，我找個人來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爺代酒。」

「謝謝胡老爺！」阿珠福了福。

王有齡和周、吳二人都相視以目，微微點頭。顯然的，他們都有些困惑，這麼淺顯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沒有想到？

「我現在要請教，」他也還有些疑問，「怎麼叫『民折官辦』？」

這是有贏無輸的牌，周、吳二人越發高興。心裏痛快，牌風也順了，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點心送了上來，這場牌打得實在舒服。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見得勝過阿珠，就算勝得過，片時邂逅，也沒有什麼主意好打。

於是四個人坐下來扳了位，張胖子提議，一百兩銀子一底的「幺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滿貫。自摸一副「辣子」，三十兩一家，便有九十兩進賬。

這句話胡雪岩是懂的，「說到我的志向，與眾不同，我喜歡錢多，越多越好！」他圍攏兩手，做了個摟錢的姿勢，「不過我有了錢，不是拿銀票糊牆壁，看看過癮就算數。我有了錢要用出去！世界上頂頂痛快的一九*九*藏*書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窮途末路，几几乎一錢逼死英雄漢，剛好遇到我身上有錢，」他做了個揮手斥金的姿態，彷彿真有其事似的說，「拿去用！夠不夠？」

「是呀！」王有齡也上了心事，「我還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他對於漕運已經下過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當江浙交界，水路極便，所以松江的漕幫是個大幫，也應該是個富幫。但惟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個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與四川成都府、湖南長沙府，成為府缺中有名的三個肥缺，各有特殊的說法，松江府兼管水路關隘，漕幫過閘討關，不能不買他的賬是一大原因。

「你謝錯人了！要謝周老爺、吳老爺。喏！」他拈起一張銀票，招一招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聲又說，「頭錢不止四兩。周老爺、吳老爺格外有賞，補足二十兩銀子，是你的私房錢。」

於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飯，王有齡吃完離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夠，特地關照船家，另外備四個碟子，燙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吳委員向周委員說。於是每人又賞了十兩。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過這麼多錢？只看她道謝又道謝，站起身來晃蕩著長辮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後便是又喘又笑在說話的聲音，想來是把這樁得意的快事在告訴她娘。

等閑談到晚，張胖子帶著周、吳兩人興盡歸來。仔細看去，臉上都浮著詭秘的笑容。胡雪岩當著王有齡不便動問，心裏明白，他們此行，必為平生所未歷。

年深月久，飽受剝削，松江漕幫的公款虧空甚巨，成了「疲幫」。王有齡判斷這家糧行，實際上就是漕幫所開，現在有糧食要賣，來源大成疑問，可能就是從漕米中侵蝕偷漏而來的，米質不會好，但是米價一定便宜，差額便可減少許多。

「何必？」吳委員反對，「一路來都是坐船，也坐膩了。坐這裏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他們兩個人的話，到胡雪岩腦子裡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談，他成了一個既明規制，又懂實務的內行。

「我懂了，再要請教。是怎麼一種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辦』？」

「如果周老爺吃十杯呢？」趙庶務問。

上面除了黃宗漢奏復椿壽自盡原因的原折，說「該司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雪岩知道，黃宗漢的那個麻煩已經沒有了。這是否何桂清的功勞呢？

他說了其中的道理，確不為無見。通裕是想賣米，而自己這方面是想找人墊借，兩個目標不同，未見得能談出結果。

這是託詞，實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齡說了，在嘉興停一天。

說笑了一會，阿珠來擺桌子開飯。「無錫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這天又特別巴結，自然更精緻了。

「啊呀呀！不作興這樣子說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紅暈，越發嫵媚，「各位老爺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雪公！」胡雪岩對他，新近改了這樣一個公私兩宜的稱呼，「我說你是過慮。黃撫台想做事，要表功，我們照他的意思來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還要好，那還有什麼話說？俗語說得好，『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何學台把你領進門就夠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好了！」周委員挺一挺腰說，「這下可以好好喝兩杯了。」

這時是三月天氣，兩岸平疇，綠油油的桑林，黃澄澄的菜花，深紅淺https://read.99csw.com絳的桃李，織成一幅錦繡平原。王有齡詩興大發，倚舷閑眺，吟哦不絕。但別的人不像他那麼有雅興，周、吳兩委員，加上胡雪岩、張胖子正好湊成一桌麻將。

「理當報效，理當報效。」

王有齡買了詩集子，胡雪岩也買了京報，無處可去，正好乘周、吳兩人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談。

王有齡倒是酒酣耳熱，談得正痛快，所以對胡雪岩的暗示，起初還不能領會，看一看大家的神態，再細一想，方始明白，心頭隨即浮起歉意。

事實上這天夜裡就已開始辦正事，大家在王有齡的船上吃飯，席間便談起漕運。王有齡在這方面的學問，是從書本上得來的，所以只曉得規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員卻是老手，久當押運委員，在運河上前後走過七八趟，漕運中的弊病，相當了解。他所說的瑣碎細節，雖有些雜亂無章，不如王有齡言之成理，但出於本身經驗，彌覺親切。

王有齡想買部詩集子，胡雪岩隨手翻著新到的京報，看見一道上諭，上有黃宗漢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慢來！」張胖子忽然插嘴，「這把如意算盤不見得打得通！」

吳委員大為傾服，翹起大拇指贊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喔，喔，我想起件事。」張胖子忽然一本正經地說，「我今天遇到一個朋友，偶然談起，松江有一家大糧行，跟漕幫的關係密切，他們有十幾萬石米想賣。倒不妨打聽一下。」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這句引自《新唐書》，唐明皇欣賞楊國忠替他管賭賬管得清楚的褒語，胡雪岩卻聽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話，只報以感謝的一笑，不多說什麼。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籌碼，吳委員贏了一底半，周委員贏了一底，張胖子沒有什麼輸贏，但有他們兩家一成的貼補，也變成了贏家，只有胡雪岩一個人大輸，連頭錢在內，成了「四吃一」。

他指著京報中的一道上諭讓王有齡看，寫的是：

這番話聽得王有齡連連點頭，「雪岩，」他說，「不是我恭維你，你可惜少讀兩句書，不然一定比何根雲、黃撫台還要得意。」

大家都聽得十分有趣，相視微笑。就這時聽得外面在搭跳板，接著是船家招呼：「王大老爺走好！」

張胖子會意了，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來，取了兩張一百兩的放在周、吳二人面前，笑著說道：「我先墊本，贏了我提一成。」

「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王有齡安慰他說，「不過一品夫人的誥封請不到而已。」

看到他這樣有信心，再想到他籠絡人的手段，王有齡果然放心了。

張胖子是想去訪「空門艷跡」。嘉興有些玷辱佛門的花樣，胡雪岩也知道，但王有齡的身份不便去，當時商定，張胖子帶周、吳去結「歡喜緣」，胡雪岩陪著王有齡去閑逛。

「賭錢賭個現！」胡雪岩說了句杭州的諺語，「而況是第一次，來，來兌籌碼，兌籌碼！」

「擺著，擺著！」周委員很大方地說，「明天再打再算！」

「張老爺最喜歡說笑話！」阿珠紅雲滿面，旋即垂著眼替周、吳二人請安。

「這位徐大帥，皇帝特派的欽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還是靠不住，還是要殺頭。」胡雪岩似乎很感慨地說，「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緣也是靠自己，自己是個半吊子，哪裡來的朋友？」

屬官聽上司提起賭錢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員紅著臉答道：「託大人的福！」

「所謂『民折官辦』是如此——」

「不行！除非阿珠來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