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上船的是張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獨斟，陶然自得，大為詫異，「咦！」他問，「你怎麼不到三多堂來？我以為你一直跟王大老爺在一起。」

船剛到就有人在碼頭上招手，立在船頭上的尤老五，也報以手勢。跳板還不曾搭妥，那人已三腳兩步，走上船來，身手矯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過慣了水上生涯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但他並未生氣，只覺得有些好笑。

「哪一句話？」

「胡太太以後沒有喜信？」

上海縣城築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備倭」的，城周九里，城牆高二丈四尺；大小六個城門，東南西北四門，名為朝宗、跨海、儀風、晏海；另外有寶帶、朝陽兩門，俗稱小東門、小南門。他們的船就泊在小東門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煩地打斷，「下面我替你說，那個窮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刻苦用功，後來考中狀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聽『小書』聽入迷了！」

「怎麼？」她不服氣地問，「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看，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樂。於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兩人交情雖深，結伴作狎邪游的話，卻還是第一次談到。王有齡年紀長些，又去不了一個「官」字的念頭，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這樣不著邊際的答覆。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裏有些活動，但跟周、吳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見得願意，就是願意也未見得有樂趣。

「沒有。」胡雪岩搖搖頭，又加了一句，「一直沒有。」

「不看見畹香的神氣嗎？已經遞了話過來，要留你在這裏住了。」

「這不錯！我來碗粥，弄點清淡小菜來。」

「總有那麼一天！你自己會曉得。」

原是句不算什麼的贊語，阿珠卻把「討人歡喜」這四個字，聽得特別分明，消褪的紅暈頓時又泛了上來。

「好文雅的談吐！」王有齡又問，「畹香，你跟誰讀的書？」

「這樣說你是十六？」胡雪岩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果然，聽得那庶務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你爹娘就是你一個？」

阿珠心虛，急忙溜走。這一下張胖子心裏越發有數，看著她的背影，又看著胡雪岩含笑不語的神情，他也詭秘地笑了。

「我不曉得。總歸不會有好話！」

不知是她的勁用得太大，還是胡雪岩就勢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懷裡。

等尤老五一出現，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訴胡雪岩，已預先派了人來招呼，一切都有預備，不勞大家費心，同時聲明，上海縣屬於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應，都由他「辦差」。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對了，我正要告訴你。我已經跟他說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請『三大』的檔手吃飯，請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談。」

「是這樣，我先替大家接風，飯後逛逛邑廟——錢業公所在邑廟後花園，張老闆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請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爺不肯去，另作商量。」

「雪公！」他意態閑豫地問道，「今天晚上，逢場作戲，可有興緻？」

「是怎麼樣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阿珠！」他說，「心裏有事，何妨跟我說，說出來也舒服些。」

「胡老爺可曾用過飯？怕各位老爺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燉了粥在那裡。」

「好的。」胡雪岩又說，「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談。不過……」

接著周、吳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說話的舌頭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預先想好的一套假話搬出來，瞞過了王有齡的行蹤，然後回答張胖子的話：「我本來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你們各位盡量敞開來玩，不妨我一個人來仔細籌劃一下，這樣才不耽誤正經！」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辯，靈機一動，就勢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要走也還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嗎？」

「我們、你們的，好親熱！」胡雪岩打趣她說，「現在你留我，回頭叫我也走不了，在這裏『借干鋪』！」

至於娶了去，如果不願意同住，不妨另立門戶，「兩頭大」，原有這個規矩。當然，這一來胡雪岩的開銷要增加，但也顧不得他了。

什麼叫「生來苦命」？胡雪岩心裏在想，阿珠雖是蓬門碧玉，父母一樣把她當做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齣子女，處處受人歧視，不知要強多少倍。那麼苦在何處呢？莫非——

再往北就是城隍廟的大殿了，兩旁石壁拱立四個石皂隸，相傳是海上飄來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舊屬，特地浮東海而來，投奔故主。

她的心事怎能說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來苦命！」

那麼怎麼說呢？正在躊躇，聽得岸上有人聲，聲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來了，兩個人便都側耳靜聽。

「我笑周委員跟吳委員。」張胖子說，「這兩個人一路來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誰知道『會偷嘴的貓不叫』！」

「看你還打不打人？」胡雪岩攬著她的腰說。

她卻是發過脾氣，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不說別的，只說對客人這個樣子，叫爹娘發覺了便非挨罵不可。但也不願認錯，拿起酒壺替胡九*九*藏*書雪岩斟滿，用動作來表示她的歉意。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隨即回到艙中。胡雪岩正在跟張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棧，先幹什麼，后幹什麼。兩個人對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當。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介面，「看起來還是尋個老老實實的人，苦就苦一點，總是一夫一妻。」

「阿祥！」尤老五問他，「都預備好了？」

她想問：想不想抱孫子？不過這句話問出來未免太露骨，所以躊躇著不開口。

一聽到這裏，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淚，一則氣她爹爹冤枉她，她從未這樣想過，再則氣她爹爹，把她看得這等不值錢，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後娘娘，如何說是「痴心妄想」？

胡雪岩把她的話，稍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說：「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談得完的，你這樣子，也不像談正經話的神氣。反正又沒有外人，難得有個談天的機會，你坐下來聽我說！」

說著，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吳委員的肩膀。等阿珠送熱茶進來，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語，說些瘋話。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斷瞟著胡雪岩，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諒解，好像在說：不是我輕狂，實在是拿這兩個醉鬼沒有法子！

去年，有天晚上無意間聽得她爹娘在計議：「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樣。」她爹說，「日子過來快得很，耽誤不得了！」

她又上當了，取他的筷子側過頭來，挾著魚乾剛送到嘴裏，胡雪岩便變了樣子，浮起一臉頑皮而略帶得意的笑容。

「啊！」她把雙眼張得好大，「怎麼會在你手裡？」

「什麼？」她又有些詫異，又有些不大高興，「胡說八道！你從哪裡看出我二十六？無緣無故給人加了十歲！難道我真的生得那樣子老相？」

尤老五替他們接風的地方，是上海城內第一家本幫館子，在小東門內邑廟前花草濱桂圓弄，實在是館驛弄。王有齡先就說過，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辭謝，因此尤老五點了本幫菜，糟缽頭、禿肺、卷菜之類，味極濃腴，而正當「飢者易為食」之時，所以也不嫌膩了。

她慌忙跳起身來，胡雪岩一把沒有拉住，她已跑到了艙門口，答應一聲，轉臉問道：「要不要吃酒？」

「在我來說是好話。」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臉肅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這麼個討人歡喜的女兒。」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滿臉通紅，咬著牙打了他一下。

受了丈夫一頓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嘆氣不語。一會兒夫婦倆鼾聲漸起，阿珠卻是一夜都不曾睡著，至今提起自己的終身，心裏便是一個疙瘩。

「今天沒有人，我可不肯放你過門了。」

「哪個跟你談公事？」

「怎麼呢？」

天剛剛黑，胡雪岩從三多堂溜了出來，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轎到了小東門外碼頭上，把王有齡接了出來。陪伴的人吩咐轎夫：「梅家弄。」

「不熟。」

「這樣好了，你問，我答，」他說，「我一定說老實話。」

「多承你誇獎。」胡雪岩問道，「這串珠蘭是不是你的？」

「虧得我回來看見，不然不得了！」

「那怎麼可以？」她娘說，「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於是，連王有齡在一起，都上了岸，碼頭上已經有幾頂藍呢轎子停在那裡。五口通商不過十年的工夫，上海已變得很奢華了，服飾僭越，更不當回事，所以除卻王有齡，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藍呢大轎。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來就是裝病！賊頭賊腦不知道想做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張胖子問到胡雪岩身上。

阿珠頭上戴的花，怎麼會在自己枕頭旁邊發現？這是個很有趣的謎。正在獨自玩味，簾鉤一響，阿珠來了。

「坐就坐！」她彷彿壯自己的膽似的，又加了一句，「怕什麼！」

阿珠正一腔幽怨，無處發泄，恰好把氣出在他頭上，惡狠狠地搶白：「沒有什麼好說的！」

「做夢就是做夢。」阿珠嗔道，「什麼叫春夢？一個你，一個張胖子，說話總是帶骨頭。不過——」她不說下去了。

一走出門，心念一動，不回三多堂回到船上，在碼頭上喊了一聲，船家從后艙探頭出來，詫異地問道：「咦！胡老爺一個人？」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問這個做啥？」

「哪個要送你？」阿珠彷彿受了冤屈似的分辯，「下半天收拾房間，累了，在你鋪上打了個中覺，大概那時候遺落下來的。」

聽說有兩個，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爺？」她又問。

「不是看竹是看花！」

「夠朋友！」周委員一面打著酒嗝兒，一面翹起大拇指說，「雪岩兄是好朋友，夠意思！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我替你出頭。知恩當報，我們來！是不是？老吳！」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說，「大概你爹娘從小把你許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什麼『少爺』？女伢兒！」

「好久了？」張胖子轉臉去看阿珠。

她娘不響，好半天才嘆口氣說：「唉！高不成，低不就。」

「從何談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不曉得你喜歡聽哪些話，談公事你又不懂。」

她這時又想到那天張胖子跟她開玩笑的話，說「進了胡家的門，自然要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頭」，這不是明明已經娶了親？就不知道有小孩沒有？

「原有個弟https://read.99csw.com弟，五歲那年糟蹋了。」

「我陪王大老爺去看他表親，多年不見，有一夜好談，今天大概不回來了。」胡雪岩踏上船頭，這樣回答，又說，「其餘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還是回來早早睡覺。」

「本來有些頭痛，不想吃，現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隨便談閑天，談過就丟開，哪記得這許多？」胡雪岩正一正臉色，「閑話少說，今天你跟尤老五談了正經沒有？」

「『六月里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阿珠搖搖頭有些不大愛說似的。

「我沒有泡蓋碗茶。」她也不加稱呼，沒頭沒腦地說，「你的茶癮大，我索性用茶壺泡了。」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計：「你們這些做官的，真壞！詭計多端，時時刻刻都要防備。」她使勁搖著頭，大有不勝寒心之意，「真難！一不小心，就要上當。」

「你也不要老是問我。」她說，「也談談你自己的情形。」

胡雪岩看看已經入港了，便站起身來喊道：「雪公，我要告辭了。」

管船的姓張，年紀輕就叫他小張。小姐看中了他為人老實，兩下有了私情，懷了阿珠在腹中。這件事鬧出來不得了，兩個人私下商議，不如雙雙遠走高飛。小張為人老實，不願「小姐」帶她家一草一木，弄上個拐帶捲逃的名聲，但還是拿了她家樣東西，就是那條船。

話說得很重，她爹不做聲，似乎內疚於心，無話可答。

王有齡懂了，竹是竹牌，花則不用說，當然是「倡條冶葉恣留連，飄蕩輕於花上絮」，便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話，雋妙得很！」

「慢慢，慢慢！」王有齡招著手說：「坐一會再說。」

「時候也還早。」尤老五又說，「或者我們先去吃了飯，等下在邑廟吃茶的時候再說。」

「好，你到碼頭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吃罷點心再喝酒。畹香不斷替他們斟酒布菜，不然就是側過身子去，伸手讓王有齡握著，靜靜地聽胡雪岩說話。看這樣子，他覺得實在不必再坐下去，找個適當的時機，說是還要回三多堂，又約定明天上午親自來接王有齡，然後就走了。

「怎麼樣？」

城隍廟的好玩，是在廟後有座豫園，為上海城內第一名園，原是明朝嘉靖年間，當過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產業，明末大亂自然廢圮，乾隆中葉，正值全盛，海內富麗無比，本地人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個公餘遊憩之地，特地集資向潘氏後裔買下這個廢園，重新修建，歷時二十余年，花了巨萬的銀子，方始完工。因為地處廟的西北，所以名為西園，而廟東原有個東園，俗稱「城隍廟後花園」。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問你的年紀。」

這話很難回答，胡雪岩便這樣答道：「五哥，你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先說來我聽聽。」

「『先開花，后結子』，老太太總歸有孫子抱的。」

故事應該很長，但在阿珠嘴裏變短了，她娘是書香人家小姐，家住河岸，自己有條船，探親訪友，上墳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總算比什麼周老爺、吳老爺好些。動手動腳的，真討厭。」

「兩個。」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到了裏面，又別有一番風光，看不出是風塵人家，卻像知書識字的大家小姐的閨房：紅木的傢具以外，還有一架書，牆上掛著字畫，有戴熙的山水和鄧石如的隸書，都是近時的名家。多寶架上陳設著許多小擺飾，一具形制極其新奇的銅香爐正燒著香，青煙裊裊，似蘭似麝，觸鼻心蕩。

「滋蘭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胡雪岩一看這情形，不免驚異，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麼隱痛，竟至如此，一時愣在那裡，無法開口。阿珠卻不曾看見他發傻的神情，從腋下衣紐上取下一塊手絹在抹眼淚。那梨花帶雨的韻致，著實惹人憐愛，胡雪岩越發動心了。

「對，對！就這樣。」

擺上果盤獻過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來見見王老爺跟胡老爺！」

「不是我壞，是你不老實！」說著，胡雪岩便挾了塊茶油魚乾送到她嘴邊。

這就是要談私事。他心裏在想，她不知是打著什麼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計較。

「張胖子他們回來了！」阿珠慌忙起身離去。

「那麼你們談了些什麼呢？」

王有齡只當要他打牌，搖搖頭說：「你們照常玩吧！我對賭錢不內行。」

走近了越發看得清楚，是一張介乎「鵝蛋」與「瓜子」之間的長隆臉，生得極好的一雙眼睛，就如西洋來的閃光緞一般，顧盼之間，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長長的睫毛，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態，而且正當花信年華，就如秋月將滿，春花方盛，令人一見便覺不可錯過。

一句話不曾完，阿珠的熱淚滾滾而下。她覺得他每一個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難言」，而居然有個人不必她說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從未經驗過的。就這一下，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踏實了，有地方安頓了。

「你過來，我告訴你！」等阿珠走過去，他低聲笑道，「別人是這樣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過了。」

「哪兩個字？」

「你嘗嘗看，變味的魚乾也拿來我吃！」他氣鼓鼓地把魚乾往碟子里一扔。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門高陞棧留了屋子，三多堂也關照過了，轎子在碼頭上。」

「來了！」外面答應著，隨即看見畹香提著一小鍋紅棗百合https://read.99csw.com蓮子湯進門，說是她親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齡嘴裏，特別香甜。

「噢！」阿珠笑了，「兩位千金小姐！」

「也不見得沒有這樣的事！也不要中狀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蠻好了。」

「一個六歲，一個五歲。」

阿珠想問他家裡有些什麼人，娶了親沒有。這實在不用問的，當然娶了親。那麼太太賢惠不賢惠？這又是不用問的，賢惠又如何，不賢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願意跟他，爹娘也不會答應。

湖色夾紗門帘一掀，閃出來一個麗人。王有齡一見，雙眼便是一亮，隨手把墨晶眼鏡取了下來，盯著風擺柳似的走過來的阿囡，仔細打量。她穿一件雨過天青的綢夾襖，雖然也是高高聳起的元寶領，腰身卻做得極緊，把裊娜身段都顯了出來，下面沒有穿裙，是一條玄色夾褲，鑲著西洋來的極寬的彩色花邊。臉上薄施脂粉，頭卻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鑲金挖耳，此外別無首飾，在這樣的人家，這就算是極素凈的打扮了。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頭上戴的花，會在我枕頭旁邊發現，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樣想？」

「如何變了我們浙江人？」

「阿珠！怎麼你平時說話，是湖州口音？」

王有齡真想連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大阿囡，你叫什麼名字？」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個少年公子，做現成少奶奶。這不是痴心妄想？」

胡雪岩就是要打聽她的身世，怎肯放過，軟語央求了一兩句，她到底說了出來，聲音放得極低，怕她父母聽見，她談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你好他不好！男的發達了，就要嫌阿珠了。『陳世美不認前妻』，『趙五娘吃糠』，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到那時候，你替阿珠哭都來不及！」

她一面含著笑，一面照著阿姨的指點，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貴客。然後說道：「兩位老爺，請到房間里坐吧！」

梅家弄地方相當偏僻，但曲徑通幽，別有佳趣。等轎子抬到，領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庫門上，輕叩銅環，隨即便有人來開門。應接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說得一口極好聽的蘇州話。到了客廳里燈光亮處，王有齡從墨晶眼鏡里望出去，才發覺這個婦人，秋娘老去，風範猶存。再看客廳里的陳設，布置得楚楚有致，著實不俗，心裏便很舒服。

這天夜裡，杭州來的人，便分作各不相關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陞一個人，由尤老五派了個小弟兄陪他各處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王有齡，換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鏡放在手邊，在船上看書坐等。

轎子進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棧，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寫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寫「安寓客商」。高陞棧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間房，十分寬敞乾淨。這時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頓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老爺為人是不是很方正？」

上海的城隍廟跟開封的大相國寺一樣，是個有吃有玩的鬧市，一進頭山門，兩旁都是雜貨鋪；二山門正中是個戲台，台下就是通路，過道兩旁是賣桂花糖粥、酒釀圓子等等的小吃攤。戲台前面是個極大的廣場，西廊是刻字鋪，東廊有家茶店，是上海縣衙門書辦、皂隸的「茶會」，老百姓打官司、託人情都在這裏接頭。

三阿姨喏喏連聲，神色間不僅馴順，而且帶著些畏憚的意味。等領路的人告辭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齡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個「客套」，這個套子講完，便了解了來客的身份。當然，她知道的是他們的假身份——王老爺和胡老爺都是杭州來的鄉紳。

「沒——有！」胡雪岩拉長了聲音，「哪有這回事？」

聽這一說，胡雪岩便站住了腳，畹香上來拉住他說：「胡老爺，可曾聽見王老爺的話？你請坐下來，陪陪我們這位老爺，要走也還早。」

「什麼話？」

好不容易把周、吳二人弄到前面那條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與張胖子，才得清清靜靜談話。張胖子報告了吃花酒的經過，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誠招待，而周、吳是如何醜態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聽得「格格」地笑個不住。

「唉！」她不耐煩地說，「不要去講它了。」

「我看這樣，還是我早些走。」胡雪岩為他策劃，「好在我從三多堂出來的時候，只說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見的親戚，回頭我就對他們說，你的親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阿珠不答，臉色不大好看。談起這件事她心裏就煩，她爹娘商量過她的親事，有好幾個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贅一個同行，娶她，也「娶」了這條船。

「喔！現在正在談親事？」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要說就痛痛快快說！」

「你笑什麼？」

「阿珠吃不來苦！」

話到口邊，終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覺到張胖子嘴快，黃宗漢的那兩萬銀子，如果托他去匯撥，一定會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較靠得住。

阿珠沒有表示，微微把頭低著，顯然是默認了。

為了這個了解，他就越發沉著了。而他越沉著，她越沉不住氣，想了又想，問出一句話來：「兩位小姐幾歲了？」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嬌慵地笑道，「不曉得怎麼九-九-藏-書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話還沒有說完，聽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問一問胡老爺要不要燙酒？」

這是句無錫諺語，他學得不像，怪聲怪氣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說：「不要現世了！」接著便也說了這一句諺語，字正腔圓，果然是道地的無錫話。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開，好讓他們溫存，所以站起來就走，「回頭我再來。」

「咦！」張胖子慣會大驚小怪，睜大眼睛問，「怎麼不說下去？」

「這有個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沒有做春夢？」

不管胡雪岩如何機警過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見她凝眸不語，便又催問：「咦，怎麼不說話？」

「也不是這話，總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幫你搖了一輩子的船，現在叫阿珠也是這樣，你想想看，你對不對得起我們母女？」

這樣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計較，暫時不響，只談公事，決定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齡去拜客，胡雪岩、張胖子會同尤老五去借款。

「說說也不要緊。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東園每年由錢莊同業保養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蘭雅集」才開放。豫園卻是終年洞開，裏面有好幾家茶店，還有極大的一座書廳。

「三阿姨！」領路的人為「本家」介紹，「王老爺，胡老爺，都是貴客，格外招呼！」

城隍不歸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選出來的，就如陽世的選賢與能一般，選城隍是「聰明正直之謂神」，不正直不願為老百姓伸冤，不聰明則不能為老百姓伸冤。上海縣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選的，他是東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蘇州城隍春申君黃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蘇州人請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選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當到「福建行省郎中」，因為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棄官避難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徵辟至朝，授官侍讀學士，外放隴州知州，告老以後，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後屢顯靈跡，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選他來做城隍。

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這句話觸犯了她的心境，應該安慰安慰她。於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覺得出來，這不是輕薄的撫慰，便讓他去。

一進殿門，面對城隍的門楣上懸一把大算盤，兩旁八個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這是給燒香出殿的人的「臨別贈言」。正對大算盤，丈許高的神像上面有塊匾，題作「金山神主」，是為上海縣城隍的正式尊號。再進去就是後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寢宮就在西面，寂寂深閨，在她生日那天亦許凡夫俗子瞻仰。

「我本來就是無錫人嘛！」

說完，她掀簾走了出去，不久便端來了酒菜，安設杯筷。胡雪岩要她陪著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離開，倚著艙門，咬著嘴唇，拉過她那條長辮子的辮梢來玩弄著。

這是句試探的話，胡雪岩聽得懂。自己的態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說一句：「不錯，大家都這麼說，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但是，他不願意這麼說。

尤老五笑笑不響，然後問道：「爺叔，你上海熟不熟？」

「快六十了。」

原來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樣子王有齡也是個風流人物，不過涉足花叢，有玷官常，這非要問他本人不可。

「讀啥個書，讀過書會落到這種地方來？」說著，略帶凄楚地笑了笑。

「我不要！」阿珠把頭偏了過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故意不領他的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稱「桂花廳」的清芬堂喝茶。這天有人在斗鳥，其中頗多尤老五的「弟兄」，走來殷殷致意，請他「下場去玩」，這就像鬥蟋蟀一樣，可以博彩，輸贏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吳兩委員和張胖子請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齡說私話。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11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誤工夫了。」

「放手，放手！」阿珠這樣低聲吆喝了兩句，腰也扭了兩下，卻不是怎麼使勁掙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鋪上並坐。

「你笑什麼？」她問。

「他們才不來管你的閑事。」

阿珠又有些生氣，又覺得別有滋味，故意嘟著嘴撒嬌。於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勸你趁早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不然，我隨便耍個花腔，就教你『缸尖上跑馬，團團轉』！」

「我不來！我又不聾，你在那裡，我聽得見。」

等她坐了下來，胡雪岩問道：「你今年十幾？」

「還有件要緊事，」王有齡說，「黃撫台要匯到福建的那兩萬銀子，得趕緊替他辦妥。」

「畹香！我看胡老爺在生你的氣。」

那送秋波的韻味，在王有齡還是初次領略，真有飄飄欲仙之感。「今宵不可無酒！」他用徵詢的眼光看著胡雪岩，意思問他這裏可有「吃花酒」的規矩。

想一想果然！王有齡倒有些躊躇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視著，見她雙眼惺忪，右頰上一片紅暈，便問：「你剛從床上起來？」

「想不到有這麼個雅緻的地方！」王有齡目送著她的背影，十分滿意地說。

王有齡卻不知道這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頓時起了紅粉飄零的憐惜，握著她的手，彷彿有無窮感慨不知從何說起似的。

「不是阿珠吃不來苦，是你怕她吃苦。」

就這一轉念間，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願意，就是「兩頭大」，另外租房https://read.99csw.com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願意就拉倒！

「咦！談天嘛本來就是海闊天空，什麼話都可以談的。你不肯說，我說，我今年三十一歲。」

尤老五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角色，見胡雪岩一站起身來，便借故離座，兩人會合在一起，低聲密語，作了安排。

「那麼，你說老實話。」張胖子把顆亮光光的頭伸過去，壓低了嗓子問，「偷上手沒有？」

四樣極精緻的冷葷碟子搬上桌，酒也燙了來了，卻少了一個最主要的人，胡雪岩便問：「畹香呢？」

話剛說完，三阿姨已經帶著「大小姐」端了托盤進來，一面鋪設席面，一面問貴客喝什麼酒，又謙虛家廚簡陋，沒有好吃的東西款客，應酬得八面玲瓏。

「王老爺請用茶！」她把蓋碗茶捧到王有齡面前，隨手在果盤裡抓了幾顆松仁，兩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齡唇邊。

「這一說，你爹娘要靠你養老？」

「在我枕頭旁邊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阿珠！」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心裏有委屈。做人就是這樣，『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連自己父母都不好說，真正叫『有苦難言』。」

「我在想，最好有那麼個窮讀書人，」她娘的聲音緩和了，「人品好，肯上進，把阿珠嫁了他。」

「你敢！」阿珠瞪著眼，又說，「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阿珠！」胡雪岩喝著酒，信口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小名叫畹香。」

「我知道。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會弄妥當，你不必操心。」說著，便站起身來。

「好久了。」他信口答說。

「你過來！我跟你說。」

他那有力的語氣，就像快刀斬亂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斷拋開，於是她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了。

「這怎麼敢當？」胡雪岩說，「尤其是『辦差』兩個字，五哥，你是在罵人了！」

胡雪岩察言觀色，又想起上個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鐵口，說他要交桃花運的話，看來果然是「鐵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個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個嘴，事後丟開，一定辦不到，痴情女子負心漢，纏到後來，兩敗俱傷。不可造次！

「要到什麼時候？」

胡雪岩還不曾開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經在預備。要不要先用些點心？」說著，不等答話，便掀簾出門，大概是到廚房催問去了。

王有齡大為高興，連連點頭：「就這樣。我是有個表兄在上海，姓梁。」

「好！不談這些，談別的。」

於是她的臉色開朗了，定一定心，老一老面皮，裝作閑談似的問道：「胡老爺，你有幾個小寶寶？」

「不要瞎說！」胡雪岩指指外面，「當心她聽見。」

飯後去逛邑廟，近在咫尺，便都走著去了。邑廟就是城隍廟——城隍這位尊神起於北齊，原是由秦漢的社神轉化來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帶才有，不知是東南人文薈萃之區哪個聰明人想出來的好法子，賦予城隍以一種明確的身份：它是陰間的地方官，都城隍等於巡撫，縣城隍便是縣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辦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個最後申訴的地方。縣官也承認本地有這麼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這位陰世的縣官似乎也管著陽世的縣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憚。有部教人如何做地方官的《福惠全書》，就曾寫明：縣官蒞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廟齋宿」，一則是禮貌上的拜訪，先打個招呼，「請多多包涵」，再則是在夢中請教，本地有哪些魚肉鄉里的土豪劣紳，或者懸而未結的冤案，內幕如何之類。

越過太湖就是吳興，風波涉險，原非得已，只防著她家會沿運河追了下來。事後打聽，他們的路走對了。她從此沒有回過無錫，水上生涯只是吳興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來有十五年了。

船家答應著，回到后梢。胡雪岩一個人走入艙中，只見自己鋪上，枕套被單都已換過，地板桌椅擦得纖塵不染，桌上一盞洋燈，玻璃罩子也拭得極亮，幾本閑書疊得整整齊齊。等坐定了，隱隱覺得香氣襲人，四下一看，在枕頭旁邊發現一串珠蘭，拿起來仔細玩賞，穿珠蘭的細銅絲上似有油漬，細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頭上的桂花油。

阿珠從小嬌生慣養，而且因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氣質教養，也與別家船上閨女各別，加以她爹的這條「無錫快」，設備精緻，招待周到，烹調尤其出名，歷來的主顧，都是仕宦富家，阿珠從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願嫁個赤腳搖櫓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總是板起了臉，臉上綳得一絲皺紋找不出，彷彿拿刀都砍不進去似的。

講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臉上一陣陣紅，忸怩萬狀，好不容易講完了，長長透口氣，腰也直了，臉也揚了，真正是如釋重負。

「隨便談嘛！你不是說，『談天嘛，海闊天空隨便什麼都可以談的』。」阿珠接著又問：「老太太呢，今年高壽？」

「什麼『干鋪』、『濕鋪』，我不懂！」畹香一面說，一面眼瞟著王有齡，卻又立即把視線閃開。

轉念到此，阿珠忽生異想，如果沒有小孩，那就好想辦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於想抱孫子，而媳婦的肚皮不爭氣，老人家便會出面說話，要替兒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個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婦心裏萬分不願，也只好忍氣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