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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 亂世商機

第十章 時局動亂,押上全部身家的一次商業預判

亂世商機

「啊呀!」胡雪岩故意裝得大驚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額角,「我實在忙得頭都昏了,居然會沒有想到你在這裡是等我。對不起,對不起!」
「話是不錯。」郁四沉吟著說,「倘或安然無事,我們這一寶押得就落空了。」
吃過晚飯,天剛剛黑凈,收拾一切該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說,家裡太熱,要在店裡「乘風涼」。
「胡先生,」陳世龍捏著筆說,「有句話,我好不好問?」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
「慢慢來!你只要跟我跟長了,包你有出息。現在,我再跟你說件事。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應照應她,她是伢兒脾氣,喜歡熱鬧,船上沒事,你多陪陪她。」
說著便拉過她的手來,揉著、搓著,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愛還是恨。
說著,臉都漲紅了,而且看得出來在氣喘,她穿的是薄薄紗衫,映著室內燈光,胸前有波濤起伏之勝,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著眼看。
「老劉現在還在進行,等有了眉目,自然會寫信來的。」陳世龍停了一下又說,「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時候這裏沒有款子去,請信和先墊一筆。」
洗了澡再走回來,又是一身汗,「我就在這裏洗了!」她說,「叫愛珍陪我在這裏。」愛珍是她家用的一個使女。
「這不忙。我談第二件。」王有齡又說,「本縣的團練,已經談妥當了。現在局勢越來越緊,保境安民,耽誤不得,所以我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說停當了,好動手。預備明天就走,你來不來得及?」
阿珠一個人生了半天的悶氣,等到發覺,才知道自己又吃虧了,一扭身轉了過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裏還咕噥了一句:「賊禿嘻嘻!」
「那麼,你一到省就來看我。還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麼樣了?上面問起來,我好有句話交代。」
「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趕得到上海。」胡雪岩靈機一動,「我跟王老爺已經約好,不能失信,我們十一先走,你們隨後來,我在杭州等。」接著,他又對老張說,「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讓她去好了。」
於是大經絲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車一車的絲運進來,一封一封的銀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絲阿姐」來整理貨色。人手不夠,張家母女倆都來幫忙,每天要到三更過後才回家,有時就住在店裡。
「那就是第二個辦法,」黃儀又說,「現在織造衙門不買絲,同行生意清淡,我們打聽打聽,哪個手裡有存貨,把他吃了進來。」
「嗯,嗯!」胡雪岩沉吟著,從兩句簡單的答語中,悟出許多道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說,「那我就陪你在這裏坐一夜。不過受了涼,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頭。」
「你看,」他忽然問道,「陳世龍這個人怎麼樣呢?」
「你什麼時候到的?」
胡雪岩默然,心裏在盤算著,月底的限期,絕不可能再緩。如果說小刀會真的鬧事,「江南大營」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餉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辦,那時候來催浙江的「餉」,一定急如星火。倘或無以應付,藩司報撫台,撫台奏朝廷,追究責任,王有齡的干係甚重。
曉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見得!話還要再點一兩句。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兩個人都在喊,阿珠把腳停下來了。胡雪岩很機警,只對陳世龍說:「你自己走好了。」
「對嘛!」郁四答道,「頭寸調動歸我負責,別樣事情你來。」
「你來得正好!」王有齡一見他便這樣說,「我正要找你,有兩件事跟你商量。先說一件,要你捐錢。」
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這句話,難道自己在這裏枯守著,就為等陳世龍來送?她恨他一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頭就走,跌跌沖沖地,真叫「一怒而去」!
「他沒有跟我說,不過我也有點曉得。」陳世龍說,「第一是到同行那裡去商量,有湖州的匯款,最好劃到阜康來開票子。」
轉述過了陳世龍的話,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給我們一個期限,說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會出事?」
這些消息,雖說是謠言,對胡雪岩卻極有用處。他現在有個新的顧慮,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劉麗川有聯絡,這一點關係極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她以為他一定會問: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那一來就好接著他的話發牢騷。不想是這麼一句話,一時倒叫人發不出脾氣,只好不理他,作為報復。
天氣越來越熱,事情越來越九*九*藏*書多,阿珠卻絲毫不以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機會跟胡雪岩在一起。轉眼二十天過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幾天就下了決心,要在這個天上雙星團圓的佳節,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話說。
信上談到代理湖州府、縣兩公庫的事。胡雪岩在這裏把公款都扯了來買絲了,而應解藩庫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陳世龍專程到杭州給劉慶生送信,就是要他解決這個難題。劉慶生走了劉二的路子,轉託藩衙門管庫的書辦,答應緩期到月底,必須解清。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搖其頭,「這個辦法太毒辣,叫老百姓罵殺!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腳了。而且,王大老爺的官聲也要緊。」
「現在熱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還厲害得很,施茶、施藥都是很實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決斷,而況似此小事,所以這樣囑咐,「老黃,說做就做!今天就辦。」
寒士多靠書院月課得獎的少數銀子,名為夜來讀書的「膏火」所需,實在是用來養家活口的,「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這些名堂,「我贊成!捐二百兩夠不夠?」
胡雪岩和陳世龍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發覺了她的異樣,不約而同地趕了上去。
「對!我在湖州倒想安個家,來來往往,起居飲食都方便。不過,我跟阿珠是乾乾淨淨的。」
語氣平靜,話風卻頗為嚴重,胡雪岩自然聽得出來,他原有些裝糊塗,最近更有了別樣心思,所以越發小心,只這樣問道:「什麼事?這樣子為難!」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沒得吃了。」
「胡先生!」陳世龍失聲說道,「你倒真是好人。」
黃儀和老張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這麼句話來,好事怎麼做法?為誰做好事?
「聽說信和自己的頭寸也很緊。」
等浴罷乘涼,一面望著迢迢銀漢,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點鐘,愛珍都打盹了,來了個人,是陳世龍,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辦事的。
就是這一點,也很難有恰當的說法,她一個人偏著頭,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閑話,都當做耳邊風。
「不錯。」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時賣不掉,我還有個辦法,在上海先做押款。當然,最好不要走這條路,這條路一走,讓人家看出我們的實力不足,以後再要變把戲就難了。」
「剛剛到。」陳世龍說,「我不曉得你在這裏,我把東西帶來了。」
想一想,只有這樣暗示:「那麼你坐一下,我先去抹個身。」
「來不及!」黃儀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細算過了,總要五天。」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別起勁,老早就告訴「飯司務」,晚飯要遲開,原來開過晚飯,還有「夜作」,她已經跟那班「湖絲阿姐」說好了,趕一趕工,做完吃飯,可以早早回家。
「原來是這些好事!」黃儀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歲逼才辦,時候還早。」
「我曉得了!」
「這也不見得。閑話少說,世龍,」胡雪岩低聲說道,「我真正拿你當自己小兄弟一樣,無話不談。你人也聰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剛才我跟你談的這番話,你千萬不必給阿珠和他爹娘說。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該當如何應付,你自己總有數!」
「這有什麼好礙口的?你儘管說。」
王有齡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陳世龍逼得無法,只好說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歡張小姐嗎?外面都說,胡先生在湖州還要立一處公館。」
這句話答得很好,雖說含蓄,其實跟說明了一樣,胡雪岩不能裝糊塗了,「喔,原來如此。說實話,你是說不出口,我是忙不過來。」他說,「你當我沒有想過?我想過十七八遍了,我托張胖子跟你娘說的話,絕對算數。不過要有工夫來辦。現在這樣子,你自己看見、聽見的。我沒有想到,這一趟到湖州來,會結交郁四這個朋友,做洋庄,開阜康分號,都是預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剛才聽見的,我杭州的頭寸這麼緊,等著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來。」
「不老實,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這倒可以。不過貨色是不是合於銷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再說,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場有麻煩,絲方面洋庄或許會停頓,他也一定會告訴我。照這樣看,我們盡可以放手去做。」
「我倒有個辦法。」陳世龍介面說道,「我們送的葯要定製,分量不必這麼多。包裝紙上要紅字印明白:『大經絲行敬送』。裝諸葛行軍散的小瓷瓶,也要現燒,把大經絲行印上去。」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辦法解清。」胡雪岩說,「世龍,九-九-藏-書你替我寫封信。」
「現在也還談不到。等我下趟來再說。」
「你要做我們就做。」郁四很爽朗地說,「今天六月二十,還有四十天工夫,盡來得及!」
黃儀有些遲疑,照他的經驗,如果紅紙一貼,只要貨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絲價就一定會漲得很厲害,吃虧太大。因此,他提出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門裡聯絡,設法催收通欠,稅吏到門,不完不可,逼著有絲的人家非得賣去新絲納官課不可。
信仍舊是寫給劉慶生的,關照他預先在同行之中接頭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寫信來,不足之數在湖州另想辦法。至於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兌的匯划,暫時不必進行,等全部款子籌劃妥當了再說。
「咦!」胡雪岩推推她問道,「你是啞巴,還是聾子?」
「天氣太熱!」胡雪岩跟過去,賠著笑說,「最好弄點清心去火的東西來吃。」
「老劉有回信在這裏!」陳世龍把劉慶生的信遞了過去。
這一來便冷落了阿珠。她先還能耐心等待,但對胡雪岩那種視如不見的態度,反感越來越濃,幾次想站起身走,無奈那張藤椅像有個鉤子,緊緊鉤住了她的衣服。心裏不斷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數落他幾句不可。
「就是為這點,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說,「銷洋庄的貨色,絕不可以搭漿,應該啥樣子就是啥樣子。這一來,我們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過,打包、裝船,一個月的工夫運到上海,日子已經很緊了。」
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懼消失了,他很興奮地說:「既然如此,我們的機會不可錯過。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會一鬧事,上海的交通或許會斷,不過夷場絕不會受影響,那時候外路的絲運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還是要照做,絲價豈不是要大漲?」
「是這樣,我想給書院里加些『膏火』銀子,你看如何?」
「你曉不曉得,我特為在這裏等你?」她拭乾了眼淚問。
問到這話,就表示他已有所領會,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無意多提這兩點:第一,我太太很兇。第二,我忙,不會專守在一個地方。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你要讓她慢慢把我忘記掉。」
「我不說又不好,說了又不好!真正難伺候。好了,好了,我們談點別的。」
老實就是無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覺得他的話,根本不能回答,便搖搖頭說:「都不是!」
「好的!」老張深表同意,「阿珠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讓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但有一點卻必須弄清楚,「胡先生!」他問,「張小姐跟我談起你,我該怎麼說?」
「老劉說,日子過得很快,要請胡先生早點預備。一面他在杭州想辦法,不過有沒有把握,很難說。」
「阿珠,阿珠!」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話,她不願委屈陳世龍,又答了個:「不是!」
「不要緊!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來給饜陳世龍的口腹。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麼你說,陳世龍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好,就這樣。銀子繳到哪裡?」
這一來大經絲行就熱鬧了,一下午就送掉了兩百多瓶諸葛行軍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黃儀深以為患,到晚來向胡雪岩訴苦,一則怕難以為繼,二則怕討葯的人太多,影響生意。
「是的。尤五說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說,貨色運過嘉興,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險不出亂子。」
「他在杭州怎麼樣想辦法呢?」
陳世龍對這句話,大有領悟,「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戲上面。
陳世龍一諾無辭。接下來便談水運的細節,一直談到貨色到上海進堆棧,然後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設號子,話越來越多,談到深宵,興猶未已。
這個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換了我也是一樣。」他說,「如果有那麼樣一件『大事』在攪,老實說,朋友的什麼閑事都顧不得管了。」
「第一,雖說『兩頭大』,別人看來總是個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現在的情形,你看見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個人冷冷清清擺在湖州,心裏過意不去。」
「這為啥?」胡雪岩不能再裝糊塗,「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個得罪了你,儘管說,我想也沒有哪個敢得罪你。」
最為難的還是一腔幽怨,無從細訴。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機警而善於揣摩人情,一定會知道她的心事,然則一直沒有表示,無非故意裝糊塗。但有時也會自我譬解,歸因於他太忙,沒有工夫來想這些。此刻既九九藏書然要正正經經來談,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還是想過了,有別樣的打算?
郁四想了好一會答道:「不會!照劉麗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門』。漕幫跟洪門,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說,尤五上頭還有老頭子,在松江納福,下面還有漕幫弟兄,散在各處,就算尤五自己想這樣做,牽制太多,他也不敢冒失。不過江湖上講究招呼打在先,劉麗川八月里或許要鬧事,尤五是曉得的,說跟劉麗川在一起干,照我看,絕不會!」
照這樣一說,胡雪岩是決定不要阿珠了。這為什麼?陳世龍深感詫異,「胡先生,有句話,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他眨著眼說,「張小姐哪一點不好?這樣的人才,說句老實話,打了燈籠都找不著的。」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認真地追問了一句。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這一來,真的變成反目,結果還是去盛了來,送到胡雪岩手裡,但心裏卻越發委屈,眼眶一熱,流了兩滴眼淚。
這是個難題。王有齡不上省,延到月底繳沒有關係,既已上省,藩司會問:怎麼不順便報解?這話在王有齡很難回答,自己要替他設想。
「啊!」胡雪岩矍然一驚,「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開出票子,在這裏要照兌,這個辦法要先告訴我,不然豈不是『打回票』了?」
他聽來的情形是如此:前幾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頭裹紅巾的暴民作亂,官府稱之為「紅頭造反」,其中的頭腦叫做劉麗川,本來是廣東人,在上海做生意,結交官場,跟洋商亦頗有往來。最近因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聯絡,劉麗川準備大幹一番。上海的謠言甚多,有的說青浦的土匪頭目周立春,已經為劉麗川所勾結,有的說,嘉定、太倉各地的情勢都不穩,也有的說,夷場里的洋商都會支持劉麗川。
於是又作了一番細節上的研究,決定盡量買絲,趕七月二十運到上海,賺了錢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著應酬該應酬的人,到時候再商量。
當然,胡雪岩會有解釋:他是從王有齡那裡得來的啟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靜,平靜才會興旺,我們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靜。」他喜歡引用諺語,這時又很恰當地用了一句,「『饑寒起盜心』,吃虧的還是有錢的人,所以做生意賺了錢,要做好事。今年我們要發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釋這件事,問道:「你吃過飯沒有?」
「那麼,」陳世龍想了想,替阿珠有些憂慮和不平,「張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聲:「明朝會!」然後仍舊回到原來那張藤椅上坐下。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榧、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買的,有我自己買的。」
這句話沒頭沒腦,聽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麼,沒有推辭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說好了,捐多少?一句話。」
「只有多派人到鄉下,不聲不響地去收。只不過多費點辰光。」
一面想,一面寫信。寫完又談絲生意,現在到了快起運的時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舊要陳世龍押運。
陳世龍看出他的不滿,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裡聽別的茶客閑談,留心聽來的。」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夢。第二天一早起身,盤算了一下,這天該辦的大事有兩件,第一件是王有齡要晉省述職,說過要約他一起同行,得去討個回話;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裡設法調一筆款子,把月底應解藩庫的公款應付過去。
「還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個靈感,「我們要做好事!」
得了這番鼓勵,陳世龍頗為興奮,很誠懇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學了好多東西。」
「也不能說落空,貨色總在那裡的。」
陳世龍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來是這樣子「推位讓國」!怪不得口口聲聲說跟阿珠「規規矩矩,乾乾淨淨」,意思是表示並非把一件濕布衫脫了給別人穿。這番美意,著實可感。不過他既不願明說,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謝。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這是說他對她的態度,不可捉摸。胡雪岩無可辯解,卻有些著急,明天一早還有許多事等著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尋個好夢,這樣白耗工夫,豈不急人?
離開阿七那裡,胡雪岩回到大經絲行,在陳世龍到上海的半個月之中,他已經把兩爿號子都開了起來,絲行的「部照」是花錢頂來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經」,典了一所很像樣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開間的敞廳作店面,後面一大一小兩個院子,大的那九_九_藏_書個作絲客人的客房,小的那個胡雪岩住,另外留下兩間,供老張夫婦歇腳。
事情說定了,胡雪岩急於想去湊那五萬現款,隨即去找郁四,說明經過。彼此休戚相關,而且郁四早就拍過胸脯,頭寸調度,歸他負責,所以一口答應,等臨走那天,一定可以湊足。
「不早了!世龍正好送你回去。」
「回去?」胡雪岩心想,這得找人來送,當然是自己義不容辭,一來一去又費辰光又累,實在不想動,便勸她說,「何必?馬馬虎虎睡一,天就亮了。」
這句話提醒了她,夜這麼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趕緊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則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則也不願開口向他央求。
聽得他溫情款款,她的氣也消了,「沒有看到過你這種人,」她說,「滑得像泥鰍一樣!」
「好的。」陳世龍說,「我心裡有數了。」
「胡先生,」等聽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購絲的宣布,黃儀說道,「五荒六月,絲本來是殺價的時候,所以我們要買絲,不能透露風聲,消息一傳出去,絲價馬上就哄了起來。」
大經的檔手,照陳世龍的建議,用了那個姓黃的,名黃儀,此人相當能幹,因而老張做了「垂拱而治」的老闆,有事雖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卻常聽黃儀的話。
「你問,不要緊。」
「有紅棗百合湯!」明明可以教愛珍去盛來,阿珠卻親自動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問:「要不要了?」
是哪方面怎麼樣呢?阿珠心裏想替陳世龍說幾句好話,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籠統地答道,「蠻能幹的!」
「做得好!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麼說法?」
「這要大動干戈,今年來不及,只好明年再說。」黃儀是不願多找麻煩的語氣。胡雪岩當時雖無表示,事後把陳世龍找了來說:「世龍,你的腦筋很好。說實話,施茶施藥的用意,只有你懂,好事不會白做的,我是藉此揚名,不過這話不好說出口,你倒猜到了,實在聰明。」
「講是講好了,月底解清。不過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這樣,」胡雪岩說,「雪公能不能緩三天,等我一起走?這三天工夫當中,我給雪公湊五萬現款出來。這樣子上省,面子也好看些。」
「那麼怎麼辦呢?」
「你自己買的什麼?」
「喔!」胡雪岩頗感意外,「你怎麼打聽到的?」他告誡過陳世龍,不許向尤五多問什麼。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聽,這語言不謹慎的毛病,必須告誡他痛改。
黃儀深知他的脾氣,做事要又快又好,錢上面很捨得。這就好辦了!當天大經絲行門口便出現了一座木架子,上面兩口可容一擔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個柄,當做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敗毒的葯料。另外門上一張簇新的梅紅箋,寫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諸葛行軍散,請內洽索取。」
到鍾打一點,胡雪岩伸個懶腰說:「有話明天再說吧!我實在困了。」
就這一番話,阿珠像吃了一服消痰化氣的湯頭,「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沒有人說得過你。」
陳世龍覺得無趣,「那倒是我錯了!」他怔怔地望著她。
「不要緊,不要緊。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來好了。」說到這裏他才發現阿珠,不由得詫異:「咦,你還在這裏?」
「胡先生!」陳世龍又說,「小刀會的情形,我倒打聽出來許多。」
「我不啞不聾,只懶得說。要說,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我明天一早就來。」陳世龍說,「杭州買的東西都還在船上。」
「那麼你曉不曉得信和張胖子怎麼說法呢?」
阿珠猶在遲疑,一眼瞥見在打瞌睡的愛珍,頓感釋然,有愛珍陪著,就不必怕人說閑話。
「你出手倒真闊!」王有齡笑道,「你一共捐二百兩銀子。一百兩書院膏火,另外一百兩捐給育嬰堂,讓他們多置幾畝田。」
由這兩句話,可見他對阿珠十分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這件事做對了,而且看來一定會有圓滿結局,所以相當高興。但表面上卻不露聲色,反而嘆口氣說:「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馬馬虎虎安個家,不去多傷腦筋了。就因為阿珠是這樣子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人,我想想於心不忍。」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點涼了,到裡頭來坐。」
話是說得好聽,卻只是口惠,實際上他不知存著什麼心思,跟他慪氣無用,還是要跟他好好談一談。
「我要請問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賣掉了絲來還?」
「世龍!」他態度輕鬆地問道,「你倒說九_九_藏_書說看,我跟阿珠是怎麼回事?」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說道,「我又悟出一個道理。」
一半是無從回答,一半由於他那咄咄逼人的詞色,阿珠有些惱羞成怒了,「我不曉得!」她的聲音又快又尖,「陳世龍關我什麼事?請你少來問我。」
這前後兩截話,有些接不上榫頭,陳世龍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問。
「明天就走哪裡來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後,我才能動身。」
「於心不忍?」似乎越說越玄妙了,陳世龍率直問道,「為什麼?」
第二碗紅棗百合湯吃到一半,胡雪岩回來了,陳世龍慌忙站起來招呼。胡雪岩要跟他談話,便顧不得阿珠,一坐下來就問杭州的情形。
「張小姐!」
「絲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會受大影響,討葯的人雖多,實在也花不了多少錢。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過兩天就好了,討過的人,不好意思再來討,再說,葯又不是銅鈿,越多越好。不要緊!」
這是託辭,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說破,只提醒她說:「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來?」
於是又說了兩句閑話,各自歸寢,卻都不能入夢。胡雪岩心裏在想,阿珠這件事真有點進退兩難,照她的脾氣,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說說笑笑,如果嫁個老老實實的小夥子,一夫一妻,必定恩愛。像自己這種性情,將來難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會吃醋,何苦鬧得雞犬不寧?
「當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險了。」
「好!」陳世龍裝得若無其事地跟阿珠道別,「張小姐,明朝會!」
「這我知道。就為這點,我只好慢慢來。好在,」胡雪岩又說,「我跟她規規矩矩,乾乾淨淨,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麻煩。」
這一成功,絕對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歡這個女婿,他們小夫妻也必定心滿意足,飲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勞。別的不說,起碼陳世龍就會死心塌地幫自己好好做生意。
「你又去亂花錢!」阿珠埋怨他,「買一把細蒲扇我還用得著,買什麼檀香扇?」這是違心之論,實際上她正想要這麼一把扇子。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處地方:縣衙門、阿七家、阜康分號,所以一早出門,總要到晚才能回大經,然後發號施令,忙得跟阿珠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半個月以後,陳世龍原船回湖州,沒有把畹香帶來,但一百兩銀票卻已送了給畹香,因為她也聽說王有齡放了湖州府,願意到湖州來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陳世龍急於要回來複命,無法等她,「安家費」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給了她。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雖然也在這裏住過,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說閑話,現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我是說他做人,你看是老實一路呢?還是浮滑一路呢?」
「他說他不寫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運絲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難的是我自己說不出口。」
於是胡雪岩回到大經,把黃儀和老張找來,說三天以後就要動身,問他們貨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裝船同走?
所談的自然也不脫大經絲行這個範圍。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蹤,話風中隱約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說天氣太熱,一動不如一靜,同時老張是一定要去的,她該留在湖州,幫著她娘照料絲行。這是極有道理的話,阿珠不作聲了。
抹過身自然該上床了。聽得這話,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慮,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
「照此說來,小刀會劉麗川要幹些什麼,尤五是知道的,這樣豈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現了憂慮的神色,「『造反』兩個字,不是好玩兒的!」
「飯倒不想吃。最好來碗冰涼的綠豆湯。」
「什麼東西?」
胡雪岩認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當然會替他設想,如果尤五參与了劉麗川的密謀,則起事成敗在未知之數,他的自身難保,當然不肯來管此閑事,甚至很痛快地說一句「路上不敢保險」,作為一種阻止的暗示。現在既然答應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險」,當然是局外人,有絕不會捲入漩渦的把握。
「喔,有紅棗百合湯,好極了!」胡雪岩指著陳世龍吃剩下的那隻碗說,「好不好給我也盛一碗來?味道大概不錯。」
於是他又想到陳世龍。看樣子,阿珠並不討厭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會想到陳世龍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讓她疏遠,一方面盡量讓陳世龍跟她接近,兩下一湊,這頭姻緣就可以成功了。
這叫陳世龍怎麼說?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齒,顯得稚氣可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