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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創造「更高的真實」

六十七、創造「更高的真實」

當然歷史劇作家也絕不可能毫無根據的去「創造」的,像錢舜舉替陳圓圓寫照之類,就無論如何辯解也辯不通,因為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一位有「歷史癖」的朋友去看了長城公司製作的電影《孽海花》,回來后和我大談劇中的歷史「考證」,據他說王魁與司馬光不可能見面,在司馬光做大臣時,王魁最少已死了二十多年;劇中的程戡應該是理學大師程顥之誤,九九藏書程顥和弟弟程頤並稱洛陽二程,最初的政治主張是比較接近王安石而反對司馬光的,但程顥最高的「官階」也只是監察御史而並非宰相……等等。我聽了他一大串的「考據」后笑道:可愛的朋友,我算你的考據都對了,但有一個觀念卻錯了,歷史劇本和歷史教科書不同,歷史家和歷史劇作家也不同,一個好的歷史劇本,不是歷史教科書的翻版,它還包括有「創作」的性質在內,它不可能完全符合歷史事實。試想,如果要求劇本一切都與歷史事實吻合,主角的台詞要考據他當時是否這樣說過,所演的戲都要「有案可查」的話,這個劇本怎麼能編得下去?
https://read.99csw•com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里有一段很精彩的話,他勸詩人在運用材料時,與其使用那顯然不合理的事實或很偶然的事實,不如使用那顯然合理但未必會發生的事實。舉一個顯淺的例子說:假如有一個暴發戶,他很「樂意幫助」窮人,又懂得「欣賞」藝術,那麼如果你寫一部關於暴發戶的小說,你應不應該把這個例子寫進去呢?我以為不應該,因為縱許有這麼一個暴發戶,也只是一個特殊的例子,不能作為一個典型的。又如魯迅選擇了阿Q這個典型(很顯然阿Q是許多同這類的人的表現),阿Q這個人,在真實的生活中,未必會在給別人打了后,就https://read.99csw•com嚷「兒子打老子」,但根據這個人的性格,這樣描寫卻反而是很真實的。亞里士多德那段話的意思,便是要作家不必嚴格受拘束於一些歷史事實。而應該努力去接近「更高的真實」的(Hizher Reality)。
《孽海花》里的司馬光、韓琦等人在歷史的事實上,當然不會和《孽海花》完全符合,程戡(或程顥)也不曾有包庇貪官金壘的事實,但司馬光是當時代表大地主階級反對王安石「新法」的領袖,程顥也是一個頗為偽道學的人,在他們的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有什麼稀奇?他們沒有包庇過貪官金壘,難道就不可能包庇過其他的許多貪官?因此《孽海花》在刻read•99csw.com畫宋代官僚這一點上,我以為是接近「更高的真實」的。
歷史家的任務在力求把歷史的真實發掘出來,不能自己去「創造」事實,但歷史劇作家卻可以在不歪曲歷史的原則下,去「創造」一些事實。例如在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一劇中的查理第一,是一名成年的武士,建立了許多功勛,可是事實上亨利四世在位時,查理第一不過是十多歲的小孩子;同樣,凱撒死後,安東尼和布魯特的鬥爭醞釀了很久才爆發,而莎翁在《凱撒大將》一劇中,卻將這段醞釀的時間大大縮短了。但說實在話,讀莎士比亞的歷史劇本,我卻感到比史家所寫的更「真實」。
寫有關歷史的文藝創作(包括歷史劇本、歷史小九-九-藏-書說等),作者可以根據當時歷史發展的情形,「創造」一些在那個時代極可能發生的事件。例如我們正不必斤斤計較郭沫若的《南冠草》(又名《金風剪玉衣》,不久前本港校際戲劇比賽曾演出)里,夏完淳是否真的如劇中那樣,把大漢奸洪承疇故意挖苦「恭維」一番之後,便把他罵得淋漓痛快,因為根據夏完淳在歷史中的愛國表現,他是可能這樣做的。又,談京戲的人,很多人都知道周瑜年紀比孔明大,但為什麼在戲台上周瑜卻反是小生,比孔明還年輕?我想這個不真實應該被允許的,用這樣來表現周瑜的少年氣盛,恃才而驕,卻又經不起折磨;襯托出孔明的「謹慎」、「老成」,那不是更增加了「真實」的氣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