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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元旦談美

六十九、元旦談美

文藝上對美的見解的確太多了,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理論;前些時候有一位讀者向我提出「唯美派」的問題,文學上唯美主義最顯著的代表者是英國十九世紀作家王爾(Oscar Wilde)。他以為美的「最高觀念」是個性上「特殊的美」和新奇的浪漫的美,他在他的代表作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香港景星戲院上演過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孽魂鏡》),借一個享樂主義者Henry Warren的口來表達他的思想:「我能同情於一切的東西,但只有對於苦惱的同情是一種病態,其實愈少注意於人生的黑暗面便愈是好的。」照他這種說法,假如他生在今天的香港,他會看到木屋區的災民被火燒而毫不動心,對災民的苦惱認為是「醜惡可怯」而只去追求九-九-藏-書他所認為「浪漫的美」了。我想對他的意見,許多讀者會和我一樣的不同意。
我同意「美即是生活」的說法,這派美學可以俄國十九世紀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為代表,他說:「任何東西,凡是獨自表現的生活或使人憶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任何東西,我們在那裡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概念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
又如有一首舊詩,描寫出征軍人的妻子憶念她的丈夫:
這樣的說法,也許有一些人還不能接受,因為「美」在一些人的想象里是虛無飄渺的東西,假如說「美是生活」,那麼豈不是從「天上」回到了「人間」,哪還有什麼美感!
我想舉一些實例,拿一些人認為是「超脫絕俗」的好詞,來嘗試說明這個道理。宋代詞人黃山谷的詞:
這是一個「大九九藏書問題」,牽涉到美學上和文藝理論上的許多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一來我自己懂得太少,二來也不是一兩篇文章所可解釋。我只能根據自己不成熟的意見,隨便談談。
還有一種奇怪的說法,是從弗洛伊德(Freud)的性心理學引申的,說「藝術、文學是性的升華」。說人們因被壓制的欲里禁閉于意識之中面成為「潛意識」,夢與藝術都是這被壓抑的性的潛意識的升華作用。有「偉大的升華力」的人,才能使性的潛意識轉化為藝術,創造藝術的完美。這派人分析莎土比亞的《哈姆雷特》,便完全是從「性心理」出發的。這種說法,忽略了社會的經濟生活,其實兩性的結合,也不是「無條件」的,也還是受社會經濟生活的影響的。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九_九_藏_書
昨晚和妹妹參加她同學的除夕舞會,妹妹老是歡喜指著她的女同學偷偷問我:你看這位穿著紅外套的美不美?那位穿著白紗裙子的美不美?是的,新年來了,大家歡喜把自己打扮得美一點,尤其是小姐們。愛美是人類很自然的慾望,妹妹這樣關心別人的美,也是很自然的。我寫了幾個月的《文談》,也有許多人問過我:「你對文藝的鑒賞,究竟拿什麼來做標準呢!」就是說我是怎樣判斷文藝作品的美醜呢?
黃鶯與她本無愛憎,但為了它驚醒了她的美夢,在夢中她會見到她的丈夫——而這是由於凄涼的生活迫使她憶念而成夢的,現在被驚破了,於是就要「打起黃鶯兒」來了,這不是與現實生活有密read.99csw.com切聯繫的古代反戰詩嗎?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我們讀了覺得很美,尤其是下半闋更美,為什麼,因為「黃鸝」和「薔薇」都是生活中所習見的東西,而「春」呢?還是比較抽象的東西(不能用手去捉摸),現在詞人把它們聯繫起來,虛擬黃鸝用歌聲作答,而瞬息間又已被風吹過薔薇,歌聲既無人能解,而又很快的消逝,襯托之下,春天已經過了,春天已經沒有蹤跡了,這個印像就不由得不更鮮明,不由得不使人想起在一年生活之中,最好的季節又過去了,「歲華易暮」,因此也就引起一些人情感的共鳴(這read.99csw.com種情感是不是健康的姑且不說,但最少是由生活的聯想而引起的)。
十九世紀下半期英國有個女作家克納斯(Margarer Harkness)寫了一部以倫敦貧民住宅區年輕勞動婦女悲慘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城市姑娘》(Citygirl)寫得非常逼真。寫后寄給恩格斯批評,恩格斯說她只寫了工人群眾的表面:消極,麻木、窮困,甚至不企圖將自己從窮困中挽救出來,這個觀察就不是深刻的。因為在那個時代,工人已經是有自覺的人群了。批評還指出:如果這本小說是在十九世紀初寫的,那就是好小說;因為那個時候,工人還沒有自覺,他們的生活就是如此。這位女作家所以失敗,因為她沒有深入工人的生活,也就不了解工人的思想感情,因而就只能作表面的浮雕了。從這個故事,也許會使我們想到更多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