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孟玉樓也是一個重要角色

孟玉樓也是一個重要角色

先簡述事情的起因。第七十五回說,有一天有個會唱曲子的盲女申二姐來到西門慶家,這個申二姐本是和西門慶的姘頭王六兒相識的,經王六兒之夫韓道國介紹給西門慶,自此就常常來西門家唱曲了。這一天申二姐正陪著西門家的什麼大妗子、姑子之流說話,春梅是早就聽得西門慶說過有這麼一個會唱曲子的申二姐的,於是就叫一個小丫頭去請申二姐來給她唱曲,申二姐不買她的賬,說是要在這邊唱曲給大妗奶奶聽,叫春梅另外找個人唱。春梅聽得小丫頭如此回報,大發脾氣,跑去罵了申二姐一頓。吳月娘知道了這件事情,怪潘金蓮縱容丫頭,潘金蓮不服氣,頂撞了她幾句。第二天吳月娘在自己的房間里和大妗子說起此事,數說潘金蓮的不是,並指責金蓮「把攔漢子」(即霸佔老公之意)。不料潘金蓮來到,在外邊偷聽,聽到這裏就進來質問她。下面寫的,就是潘金蓮怎樣和她大鬧的情形:
孟玉樓嫁了給李衙內,甚得寵愛,不過也並非全無風波,風波來自衙內前妻帶過來的一個陪嫁丫頭,「約三十年紀,名喚玉簪兒」。此人「專一搽脂抹粉,作怪成精。」主婦死了,她一心以為有鴻鵠之將至的。
新舊兩個媒婆會合,同去說親。於是又多了一段「插曲」,加強了喜劇的滑稽味道。陶媽媽本是在不久之前還說舊媒婆是「渾」,自己是「清」的;到了同去說親,為了共同的利益,大家就不「同行排擠」,而變成了聯手的「老友記」了。
說服了「老婆子」,西門慶第二天就登門求親。下面一段,寫孟玉樓在家中與西門慶「相看」的情形:
(潘金蓮)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甚麼!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比是恁的,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絕)!」月娘道:「你看,就是個潑腳子貨(與潑辣貨同義)!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她嘴頭子就像淮洪一般。她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好老婆把我別變了就是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么?」那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別變你。」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屋子裡養下漢來?」金蓮道:「你不養下漢來,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玉樓見兩個拌得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起金蓮。「往前邊去罷!」卻說道:「你恁得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她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那潘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月娘丫頭)一齊扯起來,送她前邊去了。
李衙內看中孟玉樓(事在第九十、九十一回)
張四道:「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害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亂行走,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皇帝)一時沒錢使,還問太僕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裡?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
(眾鄰舍)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吧。」薛嫂兒見他二人嚷打一團,領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併發來眾軍牢(即軍士)趕入,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搬的搬,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氣得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頭放水。」
設下陷阱 對付混蛋(事在第九十二回)
那陶媽媽便道:「小媳婦無事不登三寶殿,奉本縣正宅衙內吩咐,敬來說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講說親事。」月娘說:「是俺家這位娘子嫁人?又沒曾傳出去,你家衙內,怎得知道?」
第七十六回「孟玉樓解慍吳月娘」,就是寫孟玉樓怎樣為這對立的雙方作魯仲連的。這一回最能表現孟玉樓處事的圓滑手段。
至於陶媽媽說的「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歹的帶累了好的。」言外之意,即是表示自己與以前那個媒婆不同;同時「一個比一個」,也會有李衙內比西門慶好的意思。因是在吳月娘面前,所以兩人都是不便「直白」地說西門慶的壞話。
西門慶便叫瑁安(小廝)用方盒呈上錦帕兩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拿下去。薛嫂一面叫婦人拜謝了。(孟玉樓)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裏好做預備。」西門慶道:「即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日准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來對北邊姑娘那裡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麼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親事,好不歡喜,才使我領大官人來這裏相見。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
按:孟玉樓針對她的心病,用反駁的方式替她開解。她說的那兩句話譯成廣東話即是:「你呃邊個,好像你現在心裏不舒服,他爹(西門慶)不是不敢到那邊(潘金蓮屋子)去了么?」
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她說的,她屋裡拿豬毛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
常言:甜言美語三冬緩,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她賠過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兩下里為難,待要往你這邊來,她又惱。
那潘金蓮見她這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台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內。
月娘道「只有漢子與她做主兒,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後。」(按:這兩句話醋味十足,蓋吳月娘最惱的就是西門慶寵妾欺妻也。不過,其實西門慶也並不怎樣欺她的。)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裏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么?」
按:「掙將錢來焦尾靶」,「焦尾靶」相當於廣東話的「不顧下半截」,這是諷罵楊姑娘無後的。
看上他財主身份(事在第七回)
只這一句話,道著這婆子真病,須臾怒起,紫漲了麵皮,扯定張四大罵道:「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不才,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月尞子入日的」婆子一怒之下,連粗話也罵出來了。
孟玉樓這個人物(事在第七回)
如果陳經濟稍微聰明一點,到了這個時候,知難而退,也就可以沒事了。他可還是滿肚密圈,以為按照自己的原定計劃行事,就可以使到孟玉樓甘心受他嚇騙,讓他財色兼收。書中寫:
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腆羞臉又嫁人。他手裡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兒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百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麼銀兩來?」
(西門慶)就問薛嫂兒,「幾時相會看去?」薛嫂道:「我和老人家這等計議,想看不打緊,如今她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雖是他(指孟玉樓前夫)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槅哩。……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今日已過,明日我來會大官人,咱只倒在她身上求她,求只求張良,拜只拜韓信,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他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意即「隨便」)甚麼人家她也不管,只指望要幾兩銀子。大官人多許她幾兩銀子。」
西門慶一生共有兩妻六妾,第一任妻子陳氏早逝,吳月娘是續弦;「二房」是妓|女出身的李嬌兒;「三房」孟玉樓也是「補缺」的(原有一個三娘,死了,見第七回媒婆薛嫂介紹孟玉樓給西門慶做妾之時說的:「我來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三娘窩兒」;「四房」孫雪娥是西門慶前妻的陪嫁丫頭;「五房」潘金蓮、「六房」李瓶兒和孟玉樓一樣都是改嫁的(孟、潘是再嫁,李瓶兒是第四嫁)。另外還有一個關係頗為特別的春梅,她是曾被西門慶「收用」的,但未定名分,可說是介乎婢妾之間。
按:孟玉樓當然亦非三貞九烈,她之所以拒絕陳經濟,主要原因乃是因陳經濟本身所具的條件,遠遠不及她現在所嫁的丈夫之故。作者對孟主樓的心理分析是很恰當的。「平日又無連手」這句是點明孟玉樓以往與陳經濟並無奸|情,從側面揭破陳經濟誣陷孟玉樓的謊言。
(陳經濟)一日打聽孟玉樓嫁了李知縣兒子李衙內,帶過許多東西去。三年任滿,李知縣升在浙江嚴州府做了通判,領憑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這陳經濟因想起昔日在花園中拾了孟玉樓那根簪子,吃醉又被潘金蓮所得,落後還與了他,收到如今。就把這根簪子做個證見把柄,趕上嚴州去,只說玉樓先與他有了奸,與了他這根簪子,不合又帶了許多東西嫁了李衙內,都是昔日楊戳寄放金銀箱籠應沒官之物,「那李通判一個文官,多大湯水,聽見這個利害聲口,不怕不教他兒子雙雙手把老婆奉與我。」
按:孟玉樓和吳月娘的對話都避開提李瓶兒的名字,潘金蓮卻一下子就給她說破了。直言吳月娘之所以夫妻失和是為了李瓶兒的緣故,也不怕李瓶兒難堪。這固然是由於她一向「嘴快」的緣故,但未嘗也不是抱有「坐山觀虎鬥」的幸災樂禍心理,不過作者沒有明寫出來罷了。這一「插曲」也是將孟、潘二人性格做個鮮明對比的。另外,作者在這段插曲中也刻畫了吳月娘的性格,她表面雖然對李瓶兒否認是惱她,說這是潘金蓮哄她的;但一面又說賭了誓百年也不理西門慶,而最後李瓶兒也是因為受不了她的奚落,「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這一段描寫,讓人顯明地看到吳月娘的口是心非,假仁假義。
按:「隔二偏三」,明代山東民間俗語,本義是「兩頭(或不止兩頭)瞞騙」,在這裏則兼有討好的意思,指西門慶為了妻(吳月娘)妾(李瓶兒)不和,只好哄這一頭又哄那一頭。孟玉樓這番勸告吳月娘的話,說得非常技巧,她並無一字涉及李瓶兒,卻從西門慶身上落墨,說這樣非但令得西門慶難做,也令得底下人難做。隱含有勸告月娘應該識得「大體」如(在下說詞之前,她已首先提出吳月娘乃是一家之主的身份),顧全夫妻情義的意思。
按:「黃貓兒黑尾」乃口不對心之意。他們的吵罵,前頭說的還有點「道理」,後來就越說越不像話,簡直是離題萬丈,進入「人身攻擊」了。
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建生。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家青春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銀鑲雕漆茶鍾、銀杏葉茶匙,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縴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忙用手接了,道了「萬福」。慌忙還禮不迭。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扠、一對尖尖趫趫金蓮來,腳穿著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底鞋兒,與西門慶瞧。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她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
在誘以重利之下,果然取得了「那老婆子」一口應承,儘力幫他。
按:這一段,孟玉樓更是完全站在潘金蓮,幫她數說吳月娘不是的了。「我昨日不說的」下面的話,就是將她昨日說過的話「引申」的。其實她昨說過的勉強算得上是說吳月娘「不是」的話,只一句「一棒打三四個人」而已。
按:此處吳月娘補述西門慶昨天在她屋子裡被潘金蓮強拉出去的事,以證明潘金蓮才是真的浪得慌,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像「浪得慌了」這種粗鄙的「市井說話」,出之於潘金蓮之口,不足為奇,一向「假裝正經」的吳月娘也說這種話,就有點出乎讀者意外了。不過,這也許作者有意安排吳月娘這樣說。因為這正足以顯示她在「動了真火」時,也就不顧體面地露出了她的「本性」了。她在罵了潘金蓮「把攔漢子」之後,又重提前事,罵她縱容丫頭。
孟玉樓拉開潘金蓮,另一邊自有大妗子等人勸住。但吵鬧雖然告一段落,https://read.99csw.com風波尚未平息。結果還是由孟玉樓來做調人,先是分別去進行勸解,然後才能拉攏雙方「重歸於好」。雖然這個「好」也只是暫時的,但在勸解的過程中,已是充分表現了孟玉樓的圓滑手段了。
李衙內在旁人眼中是個「風流博浪,懶習詩書」的「棍子」(不務正業的人),這才是真實的李衙內;到了陶媽媽口中,卻變成了「滿腹文章,弓馬熟嫻,諸子百家,無不通曉」的「才子」了。這和作者在第七回寫媒婆薛嫂勸孟玉樓改嫁給西門慶時,將西門慶誇讚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情形如出一轍。不但媒婆的口吻一樣,甚至連孟玉樓提出的問題(查問對方底細)也是大致相同。而孟玉樓亦明知媒婆說的是假,仍然肯嫁。讀者若將前後兩回(第七回和第九十一回)所寫的有關孟玉樓改嫁的文字對照來看,當能更加領略其中的諷刺意味。不過有「大同」也有「小異」,「小異」是李衙內確是並無續弦,娶孟玉樓入門后,對她的愛寵也較西門慶專一。前後的同、異,表現出作者圓熟的技法,「同」是為了加強文字的諷刺性,「異」是為了表現複雜的人生,自我求變,而這「變」也就打破了描寫人物的「臉譜」化(西門慶和李衙內雖同是「風流博浪,懶習詩書」,但做人方面,卻非同一類型)。
就這樣,孟玉樓便得以順利地排除這個前房留下來的大丫頭,自己還可以充當好人,這效果不是比親自出手來對付玉簪兒更好嗎?
李瓶兒在西門慶生前已去世。西門慶死後,首先是李嬌兒「盜財歸院」,後來改嫁張二官,其後是春梅和潘金蓮被吳月娘發賣,再后是孫雪娥被家人來旺騙財騙色,將她拐走;至此就剩下孟玉樓了。孟玉樓的結局也是「嫁作他人婦」的,不過,她是在西門慶眾妾之中,最後離開西門慶家的人。由於她的人緣頗佳,與吳月娘的關係也打得好,她的離開,並無糾紛,倒是可以說得「好來好去」的。
孟玉樓認為男子漢打老婆,一定是做老婆的先有不是,只要自己「把得家定」就不怕男子打他。甚至「大長男人志氣,滅女子威風」,說對付那些好吃懶做的長舌婦,男人「不打她,打狗不成?」作為在這裏安排孟玉樓說的這段話,包含了兩個層次,一是表現了古代婦女受「三從四德」觀念的影響,一是表現了孟玉樓要嫁給西門慶的決心,後者才是更深的層次。孟玉樓可能心裏並不贊成男人打老婆,但為了表示決心,只好幫西門慶說話,以便堵塞張四之嘴。張四仍不肯罷休,又再數說西門慶的人品之壞。
西門慶是清河縣的「大名人」,孟玉樓人又精明,既然與他談婚論嫁,對他的家庭情況,尤其是關係切身厲害的婚姻狀況,豈有在事前沒有打聽清楚之理?何況西門慶的繼室吳月娘,乃是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也算得是個「頭面人物」,續弦多時,孟玉樓焉能不知?西門慶故意騙她,她也故意佯做不知,兩人的對答,不過是如同「做戲」而已。她是早已下了決心,即使嫁給西門慶為妾也不以為意的。這點,後文自有表明。她的反問也很有「分寸」,只問西門慶的「貴庚」和「沒了娘子多少時了?」對西門慶給她的「地位」(入門為正),則不置一評。表面看來,她和西門慶說的都是「無關重要的閑話」,其實作者正是要藉此來寫出她的世故和聰明,似拙實巧。
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她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
孟玉樓的歸宿(事在第九十二回)
至於那個壞蛋兼傻瓜的陳經濟,雖然得免這場官司,但也是夠慘的了。書中寫:
潘金蓮煽風點火(事在第二十回)
衙內聽了,亦發惱怒起來,又狠(打)了幾下。玉樓勸道:「她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沒得氣了你。」衙內隨令伴當,即時叫將媒人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變賣銀子來交。
孟玉樓義勸吳月娘(事在第二十回)
張四攔奪箱籠(事在第七回)
下面一段寫陳經濟拜會李衙內、孟玉樓夫婦的情形。
看官聽說,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著線牽。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都相彷彿,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況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歸他娘去了,閃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兒都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地守些甚麼?倒沒的耽擱了奴的青春、辜負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間,不想月娘進來說此話,正是清明郊外看見的那個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羞愧,口裡雖說「大娘休聽人胡說,奴並沒此話。」不覺把臉來飛紅了。
孟玉樓風光改嫁,是西門慶去世之後,轟動清河縣的一件「大事」,因此作者夾敘旁人議論。
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她少女嫩婦的,留著她在屋裡,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爭奈楊宗保是我姐姐養的,有差遲,多是我!過不得日了,不是你!這老殺材,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
按:「憑」是憑照,此處指委任狀。「把物趕上」,將東西帶往,此物即那根簪子也。楊戩是被參劾論處的禁軍提督,陳經濟之父陳洪是他的黨羽,同案被參,革職充軍(見第十七回)。這段寫陳經濟自以為是打的如意算盤,意圖財色兼收;其實卻是完全不切實際的幻想。可見陳經濟的幼稚與無聊。
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閑漢來,搬抬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看,但是她房中之物,盡數都教她帶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她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那張𤨴鈿床賠了她。玉樓教蘭香跟她過去,留下小鸞與月娘看哥兒(按:蘭香、小鸞都是玉樓自己買的丫頭),月娘不肯,說「你房中丫頭,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反正之意)哥兒有中秋兒、綉春和奶|子也夠了。」玉樓止留下一對銀回回壺與哥兒耍子,做一念兒(做個紀念),其餘都帶過去了。
按:徐知府自以為定的好計,探出真情,卻不知陳經濟所說的「真情」亦是虛捏事實,一派胡言。此段寫清官的「自以為是」,可說是更深層地鞭撻了封建時代的人治制度,誰的官大,誰說了算。不過比起李通判這種「酷吏」,徐知府也還算是「好一些」的。
玉簪兒開頭還是指桑罵槐,後來就簡直是指明孟玉樓來罵了,書中寫「玉樓在房中聽見,氣的發昏」,但卻「不敢聲言對衙內說」。這固然顯出她的「忍」字功夫,但也來嘗不可視為她的一種策略。
玉樓見他發話,拿的簪子委得她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昔日在花園中不見,怎的落在這短命手裡?」恐怕嚷得家下人知道,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走將出來,一把手拉經濟說道:「好姐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惱起來?」因觀看左右無人,悄悄說「你既有心奴亦有意。」兩個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這陳經濟把舌頭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她口裡,教她咂,說道:「你叫我聲親親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婦人道:「且禁聲,只怕有人聽見。」
陶媽媽有恃無恐,端出「官差」做擋箭牌,反過來催來昭立即給她稟報,來昭登時軟了下來。
正當孟玉樓「義勸」吳月娘的時候,李瓶兒進來了,她是帶了兩個丫頭,依妾婦之禮,「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的。
按:西門慶說的「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當然乃是謊話。他是早已娶了吳月娘做繼室的。
李衙內慘遭責打(事在第九十二回)
薛嫂口中的「這婆子」(書中稱為楊姑娘)是孟玉樓前夫的守寡姑姑。西門慶依薛嫂之計,備辦禮物,第二天就去拜會「楊姑娘」,她開口要一個「棺材本兒」,西門慶說:
(李衙內)「一見那長挑身材婦人,不覺心搖目盪,觀之不足,看之有餘,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知誰家婦女,有男子沒有?』一面叫過手下答應的小張閑架兒來,悄悄吩咐……」。這小張閑也是曾經做過西門慶傍友的,不多一會,就走來回報:「是縣門前西門慶家小,一個年老的姓吳,是他妗子;一個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吳月娘,那個長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個娘子,姓孟,名喚玉樓,如今都守寡在家。」「這李衙內聽了,獨看上孟玉樓。重賞小張閑,不在話下。」
典型的市井吵架(事在第七回)
兩媒婆合謀說親(事在第九十一回)
陳經濟公堂喊冤(事在第九十二回)
按:「浪得慌了」用廣東話來說即「發姣發到癲了」。這一來兩人就撕破了臉,絲毫不加掩飾地為爭漢子而吵鬧了。
下面一段寫孟玉樓「出門」時候的情形。
「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頭?」是表明和潘金蓮同一陣線,對潘金蓮深表同清的。跟著孟玉樓又說:
經濟見她不就範,一面拾起香茶來,發話道:「我好意來看你,你倒變了卦兒。你敢說你嫁了通判兒子,好漢子不睬我了?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第三個小老婆,沒曾和我兩個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子,拿在手內說:「這是誰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裡?上面還刻著玉樓名字。你和大老婆串通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銀細軟、玉帶寶石東西——都是當朝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都帶來嫁了漢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鑊兒上和你答話!」
玉樓道:「你由她說(的)不是,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漢子,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斫一枝,損百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后才好。不管蝗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她三位師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們臉上就沒些血兒,一切來往都罷了。」
孟玉樓答允婚事,薛嫂送西門慶出了巷口,又再回來,孟玉樓這才問她:「西門慶房裡有人沒有人?現作何生理?」按常理來說,是絕對不會在允婚之後才向媒婆查問對方身世的,可知孟玉樓對薛嫂也是「做戲」而已。她其實是明知故問。
孟玉樓用的是插贓嫁禍之計,手段確是甚為狠毒的。不過這也是陳經濟咎由自取,怪不得孟玉樓的。孟玉樓的所為只是「遇文王,興禮樂;遇桀紂,動刀兵」而已。
(孟玉樓)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上坐下。西門慶把眼上下不轉睛看了一回,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那婦人問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
人品壞也沒問題(事在第七回)
這門吏聽了不敢怠慢、隨即稟報進去。衙內正在書房中看書,聽見是夫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禮物抬進來,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請」,把陳經濟請入府衙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說道:「前日做親之時,怎的不會二舅。」經濟道:「在下因在川廣販貨,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與府上,有失親近。今日敬備薄禮來看看家姐。」李衙內道:「一向不知,失禮!恕罪恕罪!」須臾,茶湯已罷,衙內令左右:「把禮帖並禮物取進去,對你娘說,二舅來了。」孟玉樓正在房中坐的,只聽小門子進來報說孟二舅來了。玉樓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個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銳來家了?千山萬水來看我。」只見伴當拿進禮物和帖兒來,上面寫著「眷生孟銳」,就知是她兄弟。一面道「有請」,令蘭香收拾後堂乾淨,玉樓裝點打扮,伺候出見。
將計就計扮笑臉(事在第九十二回)
(吳月娘)一面走到玉樓房中,坐下便間:「孟三姐,奴有件事兒來問你。外邊有個保山媒人,說是縣中小衙內,清明那日曾見你一面,說你要往前進,端的有此話么?」
孟玉樓最後離開(事在第九十回)
吳月娘本來就不反對孟玉樓改嫁,孟玉樓自己既然肯了,她當然是沒問題。不過,按照規矩,妾侍改嫁還是要得到大婦點頭才能算數,於是她便說:
她首先去勸吳月娘:
那月娘雖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動意,惱在心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read•99csw.com尋不出來……」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她手裡有錢,都亂趨捧著她,娘長娘短,替她拾花翠、疊衣服、無所不至。月娘歸房,甚是悒怏不樂。
兩邊說好話(事在第七十六回)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橋,四封紅紗燈籠,她這邊姐姐孟大姨送親,她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絛兒。……到三日,楊姑娘家並婦人(孟玉樓)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三日。西門慶與她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裡收拾三間與她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娘。到晚,一連在她房中歇了三夜。
按:孟玉樓是故意讓他占點小便宜,好令他上大當的。後文自見。
那個浪得慌(事在第七十五回)
同情他的遭遇(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樓之狠、穩兼備的手段,還見於她之對付陳經濟的那段故事。
按:西門慶是喜歡小腳的,故此薛嫂先掀起孟玉樓裙子,讓西門慶欣賞她的三寸金蓮。這段寫「相看」的情形,寫出了古代婦女的可悲地位,竟甘於被人當作商品。
(吳月娘)於是領陶媽媽到玉樓房中,明間內坐下。等夠多時,玉樓梳洗打扮出來。那陶媽媽道了萬福說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語不虛傳,人材出眾,蓋世無雙,堪可與俺衙內老爹做得個正頭娘子。你看:從頭看到底,風流實無比;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玉樓笑道:「媽媽休得亂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來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鄉貫何處,地理何方: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陶媽媽道「天么,天么。小媳婦(媒婆自稱)是本縣官媒人,不比外邊媒人快說謊,我有一句說一句,並無虛假。俺知縣老爹,年五十多歲,止生了衙內老爹一人,今年屬馬的,三十一歲。正月二十三日辰時建生。現做國子監上舍,不久就是舉人進士,有滿腹文章,弓馬熟嫻,諸子百家,無不通曉。沒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內止有一個從嫁使女答應,又不出材兒,要尋個娘子當家。」……玉樓道:「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裡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媽媽道「俺衙內老爹身邊兒花女花沒有,好不單徑。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棗強縣人氏,過了黃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連阡陌,騾馬成群,人丁無數。走馬牌樓,都是撫按明文,聖旨在上,好不赫耀驚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無正房入門為正。過後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浩,坐七香車,為命婦夫人,有何不好?」這孟玉樓被陶媽媽一席話,說得千肯萬肯。
姑姑母舅大爭吵(事在第七回)
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扯淡!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恁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合道士,你還在睡里夢裡!」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
「休說一個棺材本兒,就是十個棺材本兒,小人也來得起。」說著,向靴筒里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麼,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找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只照舊上門行走。」
陳經濟起意訛詐(事在第九十二回)
孟玉樓認為富貴人家三妻四妾乃是正常,只須漢子喜歡就成。表明了她對「做大做小」是毫不計較的。
按:這婆子以死者(孟玉樓亡夫)姑姑的身份,出來主持公道,贊成孟玉樓改嫁,又不準張四留下她「娘家陪的東西」,想必她是早就做了「疏通」功夫的,所以眾街坊都道她有理,這就在氣勢上壓倒張四了。不過她有一句話卻是說得「無私顯有私」的,那就是她說孟玉樓背地裡並不曾私自給過她什麼,表明她只是為了主持公道才護她。其實她已是得了一份厚禮了的,只不過是由西門慶親自給她,沒經過孟玉樓之手而已。張四大約亦有風聞,但沒拿著實據,因此就嘲諷她一句「鳳凰無寶處不落」,等於明說她還是得財偏私了。婆子給他「擊中要害」,接下去就和張四吵了。
經濟悄悄向她說,「我如今治了半船貨,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顧時,如此這般,到晚夕假扮門子私走出來,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失婦,有何不可?他(指李通判)一個文職官,怕是非,莫不敢來找尋你不成?」婦人道:「既然如此,也罷。」約會下:「你今晚在府牆后等著,奴有一包金銀細軟,打牆傷系過去,與你接了。然後奴才扮作門子,射門里出來,跟你上船去罷。」
各自攻擊對方弱點(事在第七回)
作者在第七回「薛嫂兒說娶孟玉樓」中介紹她的背景:
孟玉樓答應了西門慶的婚事後,前夫的母舅張四得知,便來攔阻。
張四本就是個流氓,嘴上也是不饒人的,於是演出了一出典型的市井人物吵架的鬧劇:
按:張四要求她把箱籠打開與眾人同看,這一看下面自有文章,故他所說的「你還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見個明白」云云,只是口頭漂亮而已。孟玉樓當然知道他是做什麼打算的。
玉樓見經濟磕下頭,連忙還禮,說道:「姐夫免禮,那陣風兒,刮你到此處。」敘畢禮數,讓坐。叫蘭香看茶出來,吃了茶,彼此敘了些家常話兒。玉樓因問「大姐好嗎?」經濟就把從前西門慶家中出來,並討箱籠的一節話,告訴玉樓。玉樓又把清明節上墳,在永福寺遇見春梅,在金蓮墳上燒紙的話告訴他。又說:「我那時在家中,也常勸你大娘,疼女兒就疼女婿,親姐夫不曾養活了外人。她聽信小人言語,把姐夫打發出來,落後姐夫討箱子,我就不知道。」經濟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相交,誰人不知。生生吃她信奴才言語,把她打發出去,才吃武松殺了。」
官威一壓 前據后恭(事在第九十一回)
來昭剛剛說過「兩位奶奶,並不嫁人。」這是以知情人的口氣來作「權威」回答的,但一轉口就反而要向陶媽媽探聽「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了,作者寫來昭在官威壓頂之下作這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極具諷刺意味。
卻表陳經濟與陳安出離嚴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徑往清江浦陳二店中來尋楊大郎(注:楊大郎是幫他做買賣的夥計,是個渾號「鐵指甲」的著名騙子)陳二說:「三日前往府前尋你去,說你監在牢中,他收拾了貨船,起身往家中去了。」這經濟未信,往河下覓船隻,撲了空,說道:「這天殺的,如何不等我來,就起身去了。」況新打監中出來,身邊盤纏己無,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當,討吃歸家。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隨路找尋楊大郎,並無蹤跡……甚是凄涼。
你當初原是薛嫂兒說的媒,如今還使小廝叫將薛嫂兒來,兩個同拿了帖兒去說此親事。才是理。
裝作同情潘金蓮(事在第七十六回)
(陶媽媽)一直到于西門慶門首,來昭(西門慶舊家人)正在門首立,只見陶媽媽向前,道了「萬福」、說道:「動問管家一聲,此是西門老爹家?」那來昭道:「你是那裡來的?這是西門老爹家,老爹下世了,來有甚話說?」陶媽媽道「累及管家進去稟聲。我是本縣官媒人,名喚陶媽媽,奉衙內小老爺鈞語吩咐,說這宅內有位奶奶要嫁人,敬來說頭親事。」
書中寫:
薛嫂道:「我來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窩兒。方才我在大娘房裡,(大娘)買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這一日,我就不曾敢提起,徑來尋你老人家,和你說。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她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幸她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她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還小,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甚麼?有她家一個嫡親的姑娘,要主張著她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得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注:燈人兒是古代花燈上繪的美人),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又會彈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看官聽說,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牆高萬丈;紅粉無情,縱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痴蠢之人,不如經濟,經濟便下得這個鍬钁著,如今嫁了李衙內,有前程,又是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她又勾你做甚?休說平日又無連手。這個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泄機與她,倒吃婆娘賺了。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
孟玉樓也許未讀過《左傳》,但她對待玉簪兒的手段,可說是和鄭莊公讓弟弟「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手段如出一轍。不同的只是,孟玉樓是假借丈夫李衙內之手來排除玉簪兒而已。孟玉樓「屈己忍讓」的結果,令得玉簪兒更加驕狂,連衙內也看不過眼,認為「休要慣了這奴才」了。
吳月娘對李瓶兒不滿,孟玉樓也是知道的,但她在這一事件中所持的態度,卻剛好是和潘金蓮相反。
陳經濟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憐。可憐的是他的妻子西門大姐。
那來昭聽得此言,自然很不高興,於是喝道:
孟玉樓也並非一下子就把事情「做絕」,她的處事倒是合乎情理的。在陳經濟開始吐露邪念之時,她先是用言語來點醒他,「清者清渾者渾」云云,即是表示自己立場的。「清」者是她自己,「渾」者則是暗諷陳經濟兼及潘金蓮了。而且這幾句話她還是笑著說的,好讓陳經濟自下台階。但偏陳經濟就是這麼「渾」,也不知是否聽不懂她的話還是故意裝作不懂,更進一步去調戲她。這就惹起孟玉樓的怒火,和他翻臉了。但至此也還只是止於翻臉而已,未曾想到要下辣手的。
陳經濟自以為得計,卻不知正是中了別人之計。他不但是個大壞蛋,更是個大笨蛋。至此作者也忍不住要站出來議論他了。
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今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她敢過去了;你若與她一般見識起來,她敢過不去。
玉樓便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西門慶)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張主的,下邊孩子們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沒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們一句話,與他爹笑開了罷。」
孟玉樓在西門家是頗得人和的,她曾因吳月娘對李瓶兒不滿而勸過吳月娘,也曾在吳月娘與潘金蓮的對立中擔當過魯仲連的角色。
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她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李瓶兒)都遞了茶,一處坐的。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時兩個不說話,因為你來。俺們剛才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吧。」李瓶兒:「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綉帶飄飄,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她哄你哩。」又道:「五姐,你們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
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躁,夫人便問「相公每常退衙,歡天喜地,今日這般心中不快,何說?」那李通判大喝一聲,「你婦女人家,曉得甚麼。養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眾同僚官吏,儘力上數說了我一頓,可不氣殺我也!」夫人慌了,便問甚麼事。李通判即把兒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來,氣殺我也!」說道:「你當初為娶這個婦人來家,今時她家女婿因這婦人帶了許多妝奩金銀箱籠,口口聲聲稱是當朝逆犯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來問你要,說你假盜出庫口官銀,當賊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宅徐知府對眾數說了我這一頓,此是我頭一日官未做,你照顧我的!我要你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點般大板打將下來,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夫人見打得不像模樣,在九_九_藏_書旁哭泣勸解。孟玉樓又在後廳角門首掩淚潛聽。當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吩咐左右,押著衙內,「即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令她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節。」
這來昭聽了,來到後邊,如此這般,告月娘說;「縣中使了個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驚,說「我家裡並沒半個字兒迸出,外邊人怎得曉得?」來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見來,說臉上有幾個自麻子兒的那位奶奶。」月娘道:「莫不孟三姐也臘月里蘿蔔動了心,忽剌八要往前進嫁人?」
下文一段寫徐知府如何「設計探真情」。
忍氣吞聲去賠禮(事在第七十六回)
這陳經濟不知機變,至半夜三更,果然帶領家人陳安,來府衙后牆下,以咳嗽為號。只聽牆內玉樓聲音、打牆上掠過十條索子去那邊,系過一大包銀子來。原來是庫內拿的二百兩贓罰銀子。這經濟才教陳安拿著走,忽聽一聲梆子響,黑影里閃出四五條漢子,叫聲「有賊了!」登時把經濟連陳安都綁了。稟知李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問理。
按:薛嫂這段話著重點出西門慶是「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身份,此亦孟玉樓自甘做妾之故也。「四門」在這裏指四面開有大門的屋子了,即豪富人家。孟玉樓的「事後發問」和媒婆薛嫂的對答,在文章技巧上屬於「補敘」的手法,表明了孟玉樓其實是已知西門慶剛才的說話(娶她為正室)乃是謊言。原則她就不會查問西門慶房裡有人沒人了。當然,這個「查問」,其實亦只是「依理不能不有此一問」而已。
孟玉樓「幫腔」數說了吳月娘的不是之後,跟著再勸潘金蓮。
孟玉樓的忍功(事在第九十一回)
按:孟玉樓本來是否認要嫁人的,但吳月娘卻對陶媽媽承認「是俺家這位娘子嫁人」,那是因為她知道孟玉樓口不對心,所以就索勝替她一口應承了。
按:此處的「女兒」指「黃花閨女」。「趁」有幾個解釋,其中一個解釋是「移就」,「趁來的老婆」意指這個老婆是「移船就磡」的。又一解是「追逐」,「趁漢」即追逐漢子。
陳經濟調戲孟玉樓(事在第九十二回)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她來(按:……這是用反何語氣來表示自己的得意心情)?她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潘金蓮磕頭之時,孟玉樓)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她吧。饒過這一遭兒,到明白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卻不敢說了。」
另外,潘金蓮還耍兩面三刀的手段,「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嘔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許多不是,說月娘容不得人。」
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他家去,我好把攔漢子?」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麼的?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回)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成日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他去不成?那個浪得慌了也怎的?」
李衙內將玉簪兒痛打一頓,「打的這個丫頭急了,跪在地下」,但求衙內放她出去。
由於西門慶幾個妾侍都是再嫁的,也是自動願意做小的,因此吳月娘誇耀自己是以女兒身嫁給西門慶,罵潘金蓮是「趁來的老婆」,孟玉樓就說她是「一棒打著好幾個人也!」不過孟玉樓也說了潘金蓮,並要潘金蓮「讓大姐姐」,她所持的態度還是兩方勸解,說話亦是甚有分寸的。但由於雙方都在火頭上,她的勸解未能即時生效。
按:其實李衙內只是要她去「訪求親事」,「聽說這宅內有位奶奶要嫁人」云云,只是她胡編出來,作為提親的借口的。
按:「八字八鑊兒上」指關鍵之處。陳經濟編了一套誣陷孟玉樓的謊言,想迫她就範,其愚真不可及!孟玉樓是在知道陳經濟立下如此可恨的壞心腸之後,才下了決心,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
原來嚴州正堂知府,姓徐,名喚徐崶,系陝西臨洮府人氏,庚戌進士,極是個清廉剛正之人,次日早升堂,左右排兩行官吏。這李通判上去畫了公座、庫子呈稟賊情事,帶陳經濟上去,說:「昨夜至三更時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賊人二名:陳經濟、陳安,鍬開庫門鎖匙,偷出贓銀二百兩,越牆而過,致被捉獲,來見老爺。」徐知府喝令帶上來……見(陳經濟)年少清俊,便問:「這廝是那裡人氏?因何來我這府衙公廨,夜晚做賊,偷盜官庫贓銀數多,有何理說?」那陳經濟只顧磕頭聲冤。徐知府道:「你做賊如何聲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問他,眼見得贓證明白,何不加起刑來。」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蟲,不打不成!不然這賊便要展轉。」當下兩邊皂隸把經濟、陳安拖翻,大板打將下來。這陳經濟口內只罵:「誰知淫|婦孟三兒,陷我至此,冤哉!苦哉!」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聽見這一聲,必有緣故,才打到二十板,喝令:「住了!且收下去監去,明日再問。」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該發落他。常言: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從容他一夜不打緊,就翻異口詞(意即翻供)。」徐知府道:「無妨。我自有主意。」當下獄卒把經濟、陳安押送監中去訖。
按:從孟玉樓以往的行事來看,她絕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她何以肯這樣容忍玉簪兒呢?依我看,這正是她排除情敵的手段。先說一個歷史故事作為論證的例子。春秋時,鄭莊公(寤生)有個弟弟名段,庄公的母親偏愛段,曾經請求丈夫(鄭武公)廢長立幼,丈夫不允。後來庄公即位對段更加縱容,凡所求無不應。甚至將最大的京邑封他,人稱「京城大叔」。有臣下勸諫道:「他的封賞是不合制度的,你讓他這樣胡作非為,怎麼得了?」庄公回答:「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等著瞧吧!」後來段果然謀反,而庄公也就得以名正言順地討伐他,將他驅逐出國了。事見《左傳·鄭伯克段于鄢》。
在這回書中,作者還加了一段插曲,使得潘金蓮的性格更加鮮明。插曲雖然與我要在這裏說的「正題」(論孟玉樓的為人)無關,但亦不妨介紹。
按:張四其實是已經得了一些好處的,外人欠孟玉樓亡夫的那筆款項(三四百兩銀子),孟玉樓已是讓他代為收回,做了家用(家中盤纏)。孟玉樓提出此事,在評理上先佔了上風。不過她卻避開了張四要「打開箱籠與眾同看」的要求,顯見她亦有畏懼之處。張四用的戰術和她一樣,避開自己得到的好處不提,只攻擊對方的弱點(不敢打開箱籠)。
按:孟玉樓明知陳經濟行為不正,但對他的遭遇(被吳月娘趕出來)仍然表示同情,這些話未必出於真心,但卻見到玉樓處事的世故圓滑。在他們「閑敘家常」的談話中,談得最多的是潘金蓮。陳經濟並不諱言他與潘金蓮的不正當關係;孟玉樓特別提及她給潘金蓮上墳燒紙,亦是藉此表示她與潘金蓮的交情死生如一。孟玉樓雖然沒有明言,但話語中對陳、潘的關係表示諒解,卻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孟玉樓的說話還是很有分寸的,待到陳經濟因潘金蓮被武松所殺一事遷怒於吳月娘之時,她就沒有跟著他罵吳月娘了。她只勸他「姐夫也罷,丟開了手的事,自古冤讎只可解。」「丟開了手的事」云云,亦即暗示陳、潘這段孽緣,是應該告一段落了。另外,她問陳經濟的第一句話「大姐好么?」其中自亦寓有提醒他不要忘了妻子之意(大姐即陳經濟之妻西門大姐)。她會揀陳經濟喜歡聽的話來說,但亦非一味討好陳經濟。這些地方都可見到孟玉樓很會做人,亦很「理勝」的。
旁人的議論(事在第九十一回)
(這丫頭)趕著玉樓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無人處,一個屁股就同在玉樓床上坐,玉樓亦不去理她。她背地又壓伏蘭香、小鸞,說:「你休趕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與你娘系大小五分。」又說:「你只背地叫罷,休對著你爹叫……」後來幾次見衙內不理她,她就撒懶起來,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飯兒也不做,地兒也不掃。玉樓吩咐蘭香,小鸞,「你休靠玉簪兒了,你二人自去廚下做飯,打發你爹吃吧。」她又氣不憤,使性謗氣摔家打活,在廚房內打小鸞,罵蘭香,「賊小奴才,小淫|婦兒,砌磨也有個先來後到,先有你娘來?先有我來?都你娘兒們佔了吧。不獻這個勤兒也罷了。當原先俺死了那個娘,也沒曾失口叫我聲玉簪兒,你進門來幾日?就題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裡的人怎的?你未來時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齊時(吃飯的時候)才起來,和我兩個如糖拌蜜,如蜜攪酥油一般打熱。房中事,那些兒不打我手裡過?自從你來了,把我蜜罐兒也打碎了,把我姻緣也拆開了?……你當初在西門慶家,也曾做第三個小老婆來,你小名兒叫玉樓,敢說老娘不知道?你來在俺家,你識我見,大家膿著些罷了。」
陳經濟的官司是了結了,但還有餘波,波及李衙內遭受乃父責打。
按:「好無顏色」,意即臉上無光;「起身」,指婦人出嫁那天要上轎離開家門之時。張四勸阻孟玉樓嫁給西門慶的真正目的當然不是為著孟玉樓著想,而是要圖謀她前夫留給她的財物。書中寫他在孟玉樓「起身」那天,來到她家「講數」的一場鬧劇,極盡諷謔之能事,在諷謔中且表現了人情、世相。
婦人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她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裡人多,漢子喜歡,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喜歡,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挈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道理。不妨事。」
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諾,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的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它一眼罷了,她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她嫁人,留著她做甚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她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她的不成?她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甚麼,說我護她,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她,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她。」那張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失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
「常言: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你這媒婆,有要沒緊,走來瞎撞甚親事,還不走快著,惹的後邊奶奶知道,一頓好打!」
結果,她們花了「三分命金」,叫個算命的,把孟玉樓的年紀改為三十四歲,兩人拿婚帖去見李衙內,薛嫂大落嘴頭,「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說得李衙內連連道好。其實這兩句話,也是她曾經對西門慶說過的(孟玉樓比西門慶長兩歲)。
那李衙內心中怎生捨得離異,只顧在父親跟前哭啼哀告,「寧把兒子打死在爹爹跟前,並捨不得婦人。」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場,年紀五十余歲,也只落得這點骨肉,不爭為這婦人,你囚死他?往後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這裏,須帶累我受人氣。」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發他兩口兒,上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聽夫人直言,放了衙內,限三日就起身,打點車輛,同婦人歸棗強縣,家裡攻書去了。
楊家母舅來勸阻(事在第七回)
按:孟玉樓對他的要求,不置可否,卻把話題扯過一邊,間他是不是要看她的鞋腳,雙方都是「亂打一鍋粥」,有趣得很。而作者寫市井人物的吵鬧,也是傳神至極。吵得不可開交之際,楊家守寡的姑姑出來了,西門慶和孟玉樓預下的「伏著」(他們是早就用銀子收服了這個婆子的),此時發生了作用。下面寫這位楊姑娘替孟玉樓出頭做主,與張四對罵,更加精彩。她一出來,就擺了她才是楊家唯一長輩的身份,張四外人,是沒權管的。
在西門慶的妻妾中,位列「三房」的孟玉樓也是一位很有性格的人物,她不似潘金蓮潑辣,但凡事都有主意,當狠的地方狠,當要忍讓的地方她就表現得相當厚道。她既能討好吳月娘,也能與潘金蓮保持一份「不錯」的交情。待人接物的手段是比潘金蓮高明得多的。
名喚李拱璧,年約三十余歲,現為國子上舍(在縣學讀書的學生,別稱監生)。一生風流博浪,懶習詩書,專好鷹犬走馬,打球蹴鞠。常在三瓦兩巷中行走,人稱https://read•99csw•com他為「李棍子」。
按:這一段寫李通判在衙門受了上司的氣,回家卻把氣發泄在兒子身上。同時也寫出了李通判的糊徐。在事發之初,他也不問問以陳經濟這樣的「斯文敗類」,有何本領能偷庫銀;受上司氣后,也不問問對方指責的孟玉樓搬來逆犯楊戳的金銀箱籠云云是否事實,這就要把媳婦趕出去了。李衙內本來是個花|花|公|子,不過他對孟玉樓倒是頗有「真情」的。他和陳經濟是不同類型的。下面一段寫李衙內雖遭責打,但卻仍然要維護孟玉樓的情形。
到晚夕,一頂四人大嬌,四對紅紗鐵絡燈籠、八個皂隸跟隨,來娶孟玉樓。玉樓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系金鑲瑪瑙帶、玎璫七事,下著柳黃百花裙,先辭拜西門慶靈位,然後拜月娘。月娘說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撒的奴孤另另獨自一個,和誰做伴兒?」兩個攜手哭了一回,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她戴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得門,請大姨送親,穿大紅妝花袍兒,翠藍裙,滿頭珠翠,坐大橋,送到知縣衙里來。
一心想要再嫁(事在第九十一回)
這番話,吳月娘其實是聽得進去的,(何以知道呢,因下一回就寫吳月娘掃雪烹茶,等待西門慶回來,並與他和好了),但因一時之氣難平,仍在說賭氣話。說是由於西門慶「錯把忠言當惡言」(指西門慶不聽她的勸阻,娶了李瓶兒之事),她寧願「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屋裡。」
張四道:「娘子,我聞得此人,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願受他的這氣么?」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厲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手裡東西,一心舉報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可有話說,不想問得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慶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秤了。尋思已久,千方百計,不如破他為上計。走來對婦人(孟玉樓)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通下定),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給西門慶。那廝積年保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現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還是做小?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並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氣也!」
那潘金蓮插燭也似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按:孟玉樓臉上有幾粒微麻,故此潘金蓮與她戲謔,稱她為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
來昭不但否認,並責罵陶媽媽:
孟玉樓以知心朋友的身份勸潘金蓮,潘金蓮已經給她說動幾分,但仍咽不下那口氣:
(孟玉樓道)「奴已約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後牆相等。咱不好將計就計,把他當賊拿下,除其後患如何?」衙內道「區耐這廝無端,自古無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尋他,他自來送死。」一面走出外邊,叫過左右伴當、心腹快手,如此這般預備去了。
(孟玉樓)因說「保山(媒人的別稱),你休怪我叮嚀盤問,你這媒人們說謊的極多,初時說得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及到其間,並無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媽媽道:「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歹的帶累了好的,小媳婦並不搗謊,只依本分說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討個婚帖兒與我。好回小老爹話去。」玉樓取了一條大紅緞子,使玳安教鋪子里傅夥計,寫了生時八字。
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你昨日,怎得他在屋裡坐好好兒的,你恰似強汗世界一般,掀著帘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麼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
作者在這一事件中,把潘金蓮和孟玉樓的性格、行事做了個鮮明的對比。以潘金蓮的嫉妒、使奸襯托出孟玉樓的厚道和識得大體。雖然後者也可能只是偽裝出來的。
吳月娘對李瓶兒還只是止於妒忌而已,和潘金蓮則是一直處於對立的狀態之中,並曾公開衝突的。
按:李衙內的為人前文已有說明,是個「一生風流博浪,懶習詩書」的花|花|公|子,所謂「回原籍家裡攻書」云云,當然只是他母親代他求情的借口。不過,對孟玉樓來說,有個真正愛她的丈夫,倒也可以算得是有個好歸宿了。在西門慶的妾侍之中,也只有她一個人是獲得比較好的下場的。
陶媽媽在路上問薛嫂兒:「你就是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媽媽問她原先這裏根兒(底細):「是何人家的女兒?嫁這裡是女兒,是再婚兒?」這薛嫂兒便一五一十,把西門慶當初從楊家娶來的話,告訴一遍。(陶媽媽)因見婚帖兒上寫「女命三十七歲,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時生」,說「只怕衙內嫌娘子年紀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歲,倒大六歲。」薛嫂道:「咱拿了這婚帖兒,交個路過的先生算,看年命妨不妨礙,若是不對,咱瞞他幾歲兒。」
從第九十一回「孟玉樓愛嫁李衙內,李衙內怒打玉替兒」中,讀者不但可以見到孟玉樓手段的高明,還可以體會得到作者是通過「鬧劇」的手法,揭露和嘲諷了造成這個「悲劇小人物」的社會因素。封建社會的陪嫁丫頭,慣例常被主人「收房」,一般的陪嫁丫頭也多以此為「最佳出路」,因而也就造成了像玉簪兒這種「求為姨娘而不可得」的悲哀。表面看來,玉簪兒是個愚昧無知,貪慕虛榮、惹人討厭的婢女,但究其實她只不過是男權社會中的犧牲品而已。作者在開頭雖然是以「嘲弄」的筆墨來寫這個小人物,但最後卻是以玉簪兒之被主人「變賣」告終。這就具有更高層次的悲劇意味了。
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得逐日唇不離腮,還在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後邊去。
李瓶兒嫁入西門家之初,因她手頭有錢,人又疏爽,下人爭相趨奉,西門慶又特別寵愛她,因此惹起吳月娘的惱怒。不但惱李瓶兒,甚至和西門慶也不說話。
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喚左右心腹近前,如此這般,「下監中探聽經濟所犯來歷,即便回報。」這幹事人假扮作犯人,和經濟晚問在一㭱上睡,問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賊的。(何以)今日落在此刑憲,打屈官司?」經濟便說「一言難盡,小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這李通判兒子新娶的婦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舊與我有奸的;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戩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我來此間問她索討,反被她如此這般欺負,把我當賊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見其天日,是好苦也!」這人聽了,走來退廳(后廳),告報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說這人聲冤叫孟氏,必有緣故。」到次日升堂,官吏兩旁侍立,這徐知府把陳經濟、陳安提上來,摘了口詞,取了張「無事」的供狀,喝令釋放。李通判在旁邊不知,還再三說「老先生,這廝賊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儘力數說了李通判一頓。說:「我居本府正官,與朝廷幹事,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誣陷平民作賊。你家兒子娶了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帶了許多東西應沒官贓物金銀箱籠來,他是西門慶女婿,徑來索討前物,你如何假捏賊情,拿他人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養兒養女也要長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存?」當廳把李通判數說得滿面羞,垂首喪氣而不敢言。陳經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了。
按:孟玉樓已是千肯萬肯,盤問媒婆的話,不過是「作狀」而己。不過這一段「例行的對話」也表現出了兩人說話的技巧。「奴也吃人哄怕了」云云,是孟玉樓暗示聽錯媒人言,嫁錯西門慶的。
「清官」的自以為是(事在第九十二回)
按:李衙內其實是並未「收用」玉簪兒的,她要孟玉樓的丫頭叫她做姨娘,並誇耀她自己和衙內的親密關係,只不過是自高身價而已。但從這段描寫中,也可見到舊社會中底層婦女的悲哀,身為丫頭的玉簪兒竟以不得「升級」做妾為恥。
由於孟玉樓的人緣甚好,與吳月娘尤其相得,所以她這次改嫁,倒是頗為「風光」的;她原來帶來西門慶家的嫁妝,吳月娘也都讓她帶去。書中寫:
陳經濟的行事更是非常可笑,他跑到嚴州,「買了四盤禮物,兩匹紵絲尺頭,兩壇酒,陳安(他的老家人)押著,他便揀選衣帽齊整,眉目光鮮,徑到府衙內。」央求門吏通報,自稱是「通判李老爺衙內新娶娘子的親,孟二舅來探望。」居然自稱是孟玉樓的兄弟,連姓也改了。
孟玉樓不但揭穿陳經濟的身份,還定下計謀交丈夫執行,陷害陳經濟。
陳經濟自從被吳月娘趕出岳家之後,雖然上東京取回父親的一些遺產,但揮霍無度,花得也差不多了。於是就想藉以前拾到孟玉樓的一根頭簪作因由,去把孟玉樓進行訛詐。不料訛詐不遂,反而吃了一場官司。第九十二回「陳經濟被陷嚴州府」,寫的就是這件事情。作者首先寫陳經濟起意訛詐的背景:
潘金蓮是最妒忌李瓶兒的,於是乘機煽風點火。一日,西門慶和李瓶兒飲酒作樂,找了四個歌妓唱曲助興,潘金蓮、吳月娘等人在大廳軟壁后聽,唱詞中有「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夫共妻」,「永團圓,世世夫妻」等說話,潘金蓮便向月娘說道:
撕破了臉大哭大鬧(事在第七十五回)
媒婆一說 千肯萬肯(事在第九十一回)
滿街上人看見說:此是西門慶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縣相公兒子衙內,今日吉日良時,娶過門。也有說好,也有歹的。說好者,「當初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兒子,房中攪不過這許多人來,都教各人前進來,甚有張主。」有那說歹的,街談巷議,指戮說道:「此是西門慶第三個小老婆,如今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以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奸騙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旁人都如此發這等暢快言語。
(陳經濟)因見婦人姐夫長、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淫|婦怎的不認范,只叫我姐夫。待我慢慢地探她。」當下酒過三巡,餚添五道,彼此言來語去,說得入港。這經濟酒蓋著臉兒,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膽大如天,見無人在跟前,先丟的幾句邪言說入去,說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想當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處下棋抹牌、同坐雙雙,似油瓶蓋一般,誰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東我西。」玉樓笑道:「姐夫好說,自古清者清而渾者渾,久而自見。」這經濟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雙人兒的香茶,遞與婦人,說:「姐姐你若有情,可憐見兄弟,吃我這個香茶兒。」說著,就連忙跪下。那婦人登時一點紅從耳畔起,把臉飛紅了,一手把香茶兒掠在地上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遞酒與你吃,倒戲弄我起來!」就撇了酒席,往房裡去了。
西門慶上門求親(事在第七回)
按:孟玉樓是用商量的口吻和丈夫說的,「咱不好將計就計」即是問丈夫「好不好」這樣。在對話中是省字句法。「無端」即無行。李衙內是個拿不出主意的人,見妻子定的好計,自是言聽計從了。
那陶媽媽笑說,「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來做甚麼?嫁不嫁,起動進去稟聲,我好回話去。」
第二十回「孟玉樓義勸吳月娘」,寫孟玉樓想替她們和解,如此這般地勸吳月娘。
陳經濟一走,孟玉樓就對丈夫說明真相。李衙內問她「你兄弟往那裡下處,我明日回拜他去。」孟玉樓便說:「那裡是我兄弟,他是西門慶家女婿,如此這般,來勾搭要拐我出去!」
按:這一段寫出兩種不同的官吏面目。李通判說的「人是苦蟲,不打不成!」自是一派酷吏口吻;但那號稱「清廉剛正」的徐知府見陳經濟長得相貌清秀,就動了愛憐之心(後來還輕信了他的片面之詞,將他釋放),所謂「好官」云云,其實也是要打問號的。文中的「展轉」作反覆解,意指犯人翻供;「黃堂」是太守(知府)的別稱。
一日熱天,也是合當有事,晚夕衙內吩咐她(玉簪兒)廚下熱水,拿浴盆來房中,要和玉樓洗澡。玉樓便說:「你教蘭香熱水吧,休要使她。」衙內不從,說道:「我偏使她,休要慣了這奴才。」玉簪兒見衙內要水和婦人洗澡,共浴蘭湯,效魚水之歡,偕於飛之樂。心中正沒好氣,拿浴盆進房,往地九*九*藏*書下只一墩,用大鍋燒上一鍋滾水,口內喃喃吶吶地說道:「也沒見這浪淫|婦,刁鑽古怪禁害老娘?……像我與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見點水兒,也不見展污了甚麼佛眼兒,偏這淫|婦,會兩番三次刁蹬老娘。」直罵出房間來。玉樓聽見,也不言語。衙內聽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樑靸著鞋,向床頭取拐子,就要走出來。婦人(玉樓)攔阻住,說道:「隨她罵吧,你好惹氣?……」衙內那裡按納得住,說道:「你休管她,這奴才無禮!」向前一把手,採住她頭髮,拖踏在地下,掄起拐子,雨點打將下來。饒玉樓在旁勸著,也打有二三十下在身。
張四在「名分」的問題上勸阻不了孟玉樓,只好「直接」說西門慶的「壞話」了。哪知孟玉樓仍是不以為意。
媒人口吻 如出一轍(事在第九十一回)
拉開潘金蓮(事在第七十五回)
「鬧劇」的背後(事在第九十一回)
李衙內的父親官居通判,是嚴州知府的副手,他拿下「盜庫銀」的陳經濟,是要交給正職的知府審問、定罪的。陳經濟「不幸中之幸」,碰上的倒是個「好官」。
按:孟玉樓是有個在外經商的二哥,在書中未露過面的。陳經濟冒充她的二哥,可謂大胆之極。孟玉樓沒有當面拆穿他的謊言,顯出她的「厚道」之處。她的做人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
冒認親屬 見孟玉樓(事在第九十二回)
潘金蓮終於給她說動了,跟她去見吳月娘,一見吳月娘,孟玉樓又有一套「演技」了。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事在第九十一回)
玉樓改嫁夠風光(事在第九十一回)
按:孟玉樓後來嫁了西門慶,她帶來的那份財物,其豐厚是僅在其後入門的李瓶兒之下的。西門慶一聽他「手裡有一份好錢」,又會彈月琴,立即便中意了。
你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沒了一年有餘,止有兩位奶好守寡,並不嫁人!
孟玉樓在接見陳經濟之初,是對他表現得很有「人情味」,甚至對他的不正當行為也表示寬恕。但這「寬恕」是有限度的,待到她知道陳經濟的「來意不善」之時,她就使出辣手了。
按:孟玉樓把潘金蓮牽來,要她向吳月娘賠禮,這對於心高氣傲的潘金蓮來說,本是甚傷她的自尊心的,但孟玉樓的「演技」卻堪稱一流,她故作「插科打諢」,把潘吳雙方的怨氣化解于哈哈一笑之中,吳月娘固然心滿意足,潘金蓮也不會怪她偏幫了。當然,潘金蓮之願賠禮,那也是恪于形勢,權衡利害的。不過,孟玉樓調解手段的高明,也是起了重要作用。
決心嫁給西門慶(事在第七回)
按:「耶嚛」,語助詞,相當於「哎呀」。潘金蓮複述吳月娘的言語,那是表明了她受不住月娘的賤視,所謂「比不上她的腳指頭兒」云云,只是賭氣的反話。
(潘金蓮道):「丫頭便是我慣了她,我也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意即彼此彼此)?」月娘乞她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漲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們真材實料不浪。」……孟玉樓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得大發了。連累著俺們,一棒打著好幾個人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姐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拌起嘴來了。」……那潘金蓮見月娘罵她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打臉上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䯼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
按:孟玉樓將當家人比作書「惡水缸兒」,意指當家的應有容人之量,「惡水缸」是裝髒水的,比單用「水缸」二字更能顯出「能容」的程度。她這番話,「要點」是在勸吳月娘「高拾貴手」,但說得非常技巧,先送兩頂高帽——「當惡水缸兒」、「君子」——給吳月娘。吳月娘自是不能與「小人」一般見識了。不過,吳月娘心裏有氣,不吐不快,孟玉樓的話她雖然聽得進去,這口氣可還是得先吐出來。
孟玉樓是給本縣知縣的李衙內看上的。那天是清明節,吳月娘率領一眾家人,給西門慶上墳祭掃,回程在郊外的杏花村酒樓設下酒席,歇息、喝酒。樓下有人賣解,觀眾如山,那李衙內也在其中,這就給他瞧見在樓頭觀看熱鬧的孟玉樓了。書中介紹這李衙內的為人道:
善於解慍(事在第七十六回)
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裡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是不知道的?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葯、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往來;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人,誰人敢惹他?」
按:「皂隸」即衙門裡的差役,衙內迎親,差八個皂隸跟隨,亦可謂隆重其事矣。月娘與玉樓表現得難捨難分,縱然是「假戲真做」,多少也表現了一點「人情味」。當然,月娘之所以有這點「人情味」,那亦是因為孟玉樓改嫁的對象乃是本縣的衙內也。作者寫孟玉樓改嫁之風光,是刻露了人清世相的。
這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倒吃她搶了幾句好話,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按:「前進」在這裡是含有「自求出路」之意。對寡婦來說,亦即是要改換環境,擇人而事了。月娘懷疑是孟玉樓自己露出要改嫁的口風,於是走去問她。
按:這一段是以作者代為「旁白」的手祛與本人的心理結合起來寫的,寫孟玉樓一心想要改嫁,內心活動,刻畫入微、頗似現代的意識流技法。孟玉樓是有之內形之外,吳月娘也是懂得鑒貌辨色,一看她臉上飛紅,就知她的心理了。「月娘說:『既是各人心裏事,奴也管不得許多。』」於是叫陶媽媽來問。
按:楊姑姑和張四對罵,兩人都是胡罵一通,什麼狠毒的話都說了出來。比較而言,楊姑姑罵得更「粗俗」,但眾鄰舍卻要張四讓她,這固然因為一來他們和楊姑姑乃是近鄰,楊姑姑在事前很可能已經做了「疏通」的功夫;二來楊姑姑沾了侄兒的光,手頭比較有錢,張四則是個窮光棍;眾鄰舍較為偏幫她,多少也是有點「勢利眼」的。這段寫市井人物吵架的文字,不但在語言方面極具特色,各如其分;在吵架中刻畫人物的性格,也極生動。不但吵架雙方的性格豁然顯露,連在旁邊不作一聲的薛嫂,她那善於渾水摸魚的勝格也刻畫出來了。而這出鬧劇,也就在薛嫂的「指揮有方」(趁著他們吵鬧,就把孟玉樓的嫁妝抬走)之下結束了。下面一段寫孟玉樓入西門家的情形。
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有沒有看一看。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后而出。
按:潘金蓮會對吳月娘誇耀自己的手段,只要西門慶到了她屋子,別人用繩子也拉他不走。現在吳月娘搬出潘金蓮的話來反駁孟玉樓。但卻並從「正面」(西門慶本身)來否定孟所說的事實。
潘金蓮嘴快說破(事在第二十回)
按:「拐帶的」指孫雪娥,她是夾帶財物和家人來旺私奔的;「養漢」的指潘金蓮;「做賊的」指李嬌兒,她是「盜財歸院」的。作者在這裏雖然是用第三者敘述寫法來作為街坊的議論,但重點則明顯是擺在「說歹的」這一方。「說好的」則只是贊吳月娘讓眾妾各奔前程為「有張主」而已(按:「張主」、「主張」同義)。「說好的」對「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雖不置一詞,但這個「不置一詞」的本身,亦已是含有貶義了。又,作者雖然不加意見,但他在敘述「說了的」議論之後,插上一句「旁白」,「旁人都如此發這等暢快言語」,「暢快」二字亦已是間接表示他是同意「說歹的」議論了。
玉樓道:「罷么,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她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裏,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下里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她屋裡去,又怕你惱。(按:這是反問句法,「又不怕」,其實即怕也)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裏定果盒,忙得了不得。落得她在屋裡這會全躲猾兒,悄靜兒,俺們也饒不過她。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她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這孟玉樓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她去,隨她來不來便罷。」玉樓道:「她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她來!」
吵罵聲中 箱籠抬去(事在第七四)
孟玉樓前夫家的各人都得到好處,可說是皆大歡喜了。
金蓮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麼比她,可是她說的,她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兒,能有多大湯水兒?比她的腳指頭兒也比不上的!」
陳經濟果然中計,下面一段寫他自投羅網的情形。
玉樓定計 陷害經濟(事在第九十二回)
按:張四說的「過去做大是做小」,即是對孟玉樓揭穿西門慶的謊言,「他對說你去做正室(大婦)其實是做妾(做小)」。「沒上頭的丫頭」,即和西門慶有了關係,而未曾「收房」的丫頭。他不知他說的這些事實,孟玉樓早已知道,孟玉樓非但不以為意,並反駁他。
這張四,臨婦人起身那當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鄉鄰,來和婦人講話。那日,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雇了幾個閑漢,並守備府里討得一二十名軍卒,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邀請了街坊鄰舍進來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裏,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養的,今日不幸他死了,空掙了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改嫁),這是親戚,難管你家務事,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裏,你手裡有東西,沒東西嫁人去,也難管你。只你把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你還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見個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
李衙內看中孟玉樓,回衙后就「徑使官媒婆陶媽媽來西門慶家訪求親事。許說成此事,免縣中打卯,還賞銀五兩。這陶媽媽聽了,喜歡的疾走如飛。」求親的經過,甚為有趣。第九十一回:「孟玉樓愛嫁李衙內」就是寫此事的。
按:「行放火又一頭放水」即「做好又是你,做壞又是你」之意。張四因老婆子以「楊家正頭香主」自居,他只好搬出外甥來做幌子!意圖向街鄰表示他才是維護楊家後人的私益的。但究竟是姑姑親還是母舅親,在舊社會中也是沒定論的。眾街鄰到底還是幫姑姑多些。
只見衙內讓進來,玉樓在簾內觀看,可霎作怪,不是她兄弟,卻是陳姐夫。「他來做甚麼,等我出去,看他怎的說話?常言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鄉中水,雖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裝出來拜見。那經濟說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這裏,沒曾看得。」正說得這句,不想門子來請衙內,外面有客人來了。這衙內吩咐玉樓,「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
(孟玉樓)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她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坑上。玉樓說:「六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才如此這般,俺們對大娘說了,勸了她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她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頭?」
這來昭道:「也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時,等我進去。兩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兒,一位奶奶無哥兒,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媽媽道:「衙內小老爹說。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見來,是面上有白麻子兒的那位奶奶。」
按:孟玉樓懂得吳月娘的心理,她身為大婦,是不能「低威」的,於是就徑直提出,她可以叫潘金蓮來磕頭賠罪,這就對準了口徑、滿足了她的自尊心了。另一個理由——要吳月娘為西門慶著想,免得他左右為難——也是可以滿足大婦身份的優越感的。孟玉樓擔當這個魯仲連的角色是勝任愉快的,她到了潘金蓮那裡,又有另外一套說辭。書中寫:
孟玉樓當狠的地方狠,當潑的地方潑,張四耍流氓手段,她也就索性破了臉,和張四哭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