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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葫蘆官判案

亦是葫蘆官判案

文史學者朱星在《金瓶梅的故事梗概和主要人物評介》一文中,認為陳經濟是代表「懦弱無恥的公子哥兒」這一類典型,《金瓶梅》的作者塑造這個典型是很成功的。
陳經濟打了這場官司,雖然幸得苟存性命,但已把家產散光。人窮想舊債,於是跑去找楊大郎,問貨船下落。不料楊大郎不出來見他,反而指使他的兄弟楊二風出來問陳經濟要人。
「典史」是知縣下面掌管緝捕、獄囚的官吏。知縣委出一個名叫臧不息的典史主持驗屍,驗出屍身有傷痕、繩痕之後,便即定罪。陳經濟處絞刑,其妾馮金寶「遞決一百」(即補打一百板,因她已被打了十板在前)、「發回本司院當差」(即要馮金寶做官妓)。驗屍之後,方始定罪,這是合乎「正規」的法律手續的。不過在「量刑」方面,又是大為失當了。陳經濟只是毆打妻子,並非當場打死,按律例只能問「迫害致死」之罪,定他絞刑是太重了。陳經濟被判重罪也還罷了,馮金寶所受的刑罰,就更加可笑,她本來是個私娼,並非官妓(注:古時設有供奉官府的妓|女,作為宴客時陪酒、唱曲之用,始於唐代,宋代盛行。)如何能將她「發回本司院當差」,「發回本司院當差」云云,拆穿來說,其將是縣官老爺要將她收為自用而已。
對人物「表裡不一」的描寫,是《金瓶梅》藝術特色之一,這種妙趣橫生的諷刺手法,不但是「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魯迅語),即在其他著名的古典文學中,也是極為罕見的。這個「青天大老爺」的「表裡不一」,在下面這段描寫中,就更加明顯了。
吳月娘(得知改判之後)再三跪門哀告,知縣把月娘叫上去說道:「娘子,你女兒項上有繩痕,如何問他毆殺九-九-藏-書條律?人情莫非忒偏問么?你怕他後邊(即以後之意)纏擾你,我這裏替你取了他杜絕文書,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了。」
不消幾時,把房屋賣了,找了七十兩銀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內居住。落後兩個丫頭,賣了一個重喜兒,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鋪歇,又過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騰了,卻去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家中沒營運,元宵兒也死了。只是單身獨自,傢伙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未幾,房錢不給,鑽入冷鋪內存身。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生得清俊,叫他在熱炕上睡,與他燒餅兒吃。有當夜的過來,教他頂伙夫,打梆子搖鈴。
按:這個縣官是號稱「為人耿直」的,但只在暗室收了一百兩銀子,就把死罪改作徒刑(後來陳經濟又使了「贖罪銀子」,連苦工監都不用坐,就獲得釋放了)。作者介紹這個縣官出場時,用的是正面肯定的(旁白),但接下去就揭開這個青天大老爺的真面,這是加深諷刺意味的手法。
不過,這個縣官也深通世故,知道吳月娘害怕的是陳經濟再來與她糾,因此為了「安撫」吳月娘。要陳經濟具結不許他再上吳月娘之門,吳月娘也就可以滿意了。當然,這也還是看在月娘是個「命官娘子」的份上,否則不會如此「兼顧」她的利益。
青天大老爺的真面目(事在第九十二回)
接下去寫吳月娘到官府告狀和知縣審案的經過,甚為有趣。
按:西門家雖然一落千丈,但吳月娘到底還是個「命官娘子」,「地位」和破落戶的陳經擠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所以打起官司來,當然也是她大佔便宜了。在這段描寫中,吳氏受到縣官禮遇的情形和陳經濟被公人拘捕以致嚇得魂不附體的情形,恰成有趣的對比。「沒高低使錢」,形容陳經濟被嚇得「亂曬大籠」使錢「買怕」的情狀,令人發笑。https://read•99csw•com
按:陳經濟寵妾欺迫妻子致死,當然是有罪的。但這知縣審案,卻也是糊裡糊塗,十分犯駁,例如在未曾驗屍之前,只根據原告的狀紙,就喝令被告招認;「娶下娼婦」,叫正妻做飯,就是「尤說不通」等等,問案者本身的「邏輯」,先就不通。從這段描寫看來,陳經濟的作供固然是胡說八道,知縣的審案也是絕不高明。
陳經濟的下場是很悲慘的,第九十三回寫他:
這經濟正在家裡亂喪事(注:這是倒裝句法,即是為喪事忙亂)聽見月娘告下狀來,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拿他,唬得魂飛天外,魄喪九霄;那馮金寶已被打得渾身疼痛,睡在床上,聽見人拿她,唬得勢不知有無。陳經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了酒飯,(公人)一條繩子,連唱的都拴到縣裡,左鄰范綱,右鄰孫紀,保甲王寬兒。霍知縣聽見拿了人來,即時升廳。來昭跪在上首,陳經濟、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
按:「倒騰」,變賣;「冷鋪」是乞丐的住所。這一段寫陳經濟眾叛親離,妻妾、家人、丫頭、死的死、走的走,剩下他光棍一條,與叫花子為伍。後來他不但做乞丐,還做男妓;雖得巧遇春梅,春梅認他做表弟,將他救出生天,但最後還是因為與春梅的家丁張勝結仇,被張勝所殺。
追債不成反被打(事read.99csw•com在第九十三回)
這經濟得了個饒,交納了贖罪銀子,歸到家中,抬屍入棺,停放一七,念經送葬埋城外。前後坐了半個月監,使了許多銀子,唱的馮金寶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乾淨了,房兒也典了,剛刮刺出個命兒來,再也不敢聲言丈母了。
不過,陳經濟罪雖然定得重,結果卻並沒執行。何以沒執行,自是錢作怪了。書中寫:
(楊二風道):「你把我的哥哥叫的外邊做買賣,這幾個月無音信,不知(是否)拋在江中,推在河內,害了性命?你倒還來我家尋貨船下落?人命要緊,你那貨物要緊?」這楊二風平昔是個刁徒波皮,耍錢搗子,肐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之光棍,走出來一把手扯上經濟,就問他要人。那經濟慌忙掙開手,跑回家來。這楊二風故意拾了塊三尖瓦楔將頭顱鑽破,血流滿面。趕將經濟來罵道:「我㒲你娘眼,我見你家甚麼銀子來?你來我屋裡放屁!吃我一頓好拳頭!」那經濟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奔到家把大門關閉,如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
陳經濟下場悲慘(事在第九十三回)
知縣看了狀子,便叫經濟上去說「你是陳經濟?」又問「那是馮金寶?」那馮金寶道:「小的是馮金寶。」知縣因向經濟:「你這廝可惡,因何聽信娼婦,打死西門氏,方令上弔,有何理說?」經濟磕頭告道:「望乞青天老爺察情,小的怎敢打死她,因為搭夥計在外,被人坑陷了資本,著了氣來家,問她要飯吃,她不曾做下飯,委(實)被小的踢了而腳。她到半夜自縊身死了。」知縣喝道:「你既娶下娼婦,如何又問她要飯吃,尤說不通。吳氏狀上說你打死九_九_藏_書她女兒,方才上弔,你還不招認?」經濟道:「吳氏與小的有仇,故此誣賴小的,望老爺察情。」知縣大怒,說:「她女兒現死了,還推賴那個?」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馮金寶上來,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帶下收監。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書、保甲、鄰人等,前至經濟家,抬出屍首當場檢驗。身上都有青傷,脖項間亦有繩痕,生前委因經濟踢打傷重,受忍不過,自縊身死。取供具結,填圖解檄,回報縣中。知縣大怒,褪衣又打了經濟、金寶十板,問陳經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馮金寶遞決一百,發回本司院當差。
這陳經濟慌了,監中寫出帖子,對陳定說把布鋪中本錢,連大姐頭面(首飾),共湊了一百兩銀子,暗暗送與知縣,知縣一夜把招卷(口供)改了。止問了逼令身死,系雜犯,准徒刑五年,運灰贖罪。
(知縣)一面把經濟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饒你一死,務要改過自新,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再犯到我案下,決然不饒;即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發送葬埋來回話。我這裏好申文書往上司去。」
知縣審案(事在第九十二回)
拘捕陳經濟(事在第九十二回)
自己質問自己(事在第九十二回)
下面寫的就是縣官大老爺審案的情形了。
(陳經濟)由著楊二風摔爺娘,罵父母,拿大磚砸門,只是鼻口內不聽見氣兒。又況才打了官司出來,夢條繩蛇也害怕,只得含忍過了。正是: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新任知縣姓霍,名大立,湖廣黃崗縣人氏,舉人出身,為人耿直。聽見系人命重事,九_九_藏_書即升廳受狀……在公座上看了狀子,又見吳月娘身穿縞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職官之妻,生得容貌端莊,儀容嫻雅,欠身起來說道:「那吳氏起來,我據看,你也是個命官娘子,這狀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請回去,不必在這裏。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吳月娘連忙拜謝了知縣,出來坐轎子回家,委付來昭廳下伺候就是了。須臾批了呈狀,委的兩個公人,一面白牌,行拘陳經濟、娼婦馮金寶,並兩鄰保甲,正身赴官廳聽審。
按:「鼻口內不聽見氣兒」,形容陳經濟被惡徒欺負,躲在屋內,連大氣也不敢透。這一段描寫楊大郎、楊二風這對流氓兄弟的刁潑行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語言方面運用民間俗語,尤具特色。另一方面,刻畫陳經濟欺善怕惡的性格,也是入木三分。
知縣「搞掂」了吳月娘之後,跟著就做「修正前案」的判決了。
按:縣官質問吳月娘「如何問他毆殺條律?」其實正是他自己如此問罪的。一夜之間,他好像把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作者寫出這個青天大老爺「自己質問自己」的活劇,絲毫不加議論,但讓讀者先後對照來讀,自當發出會心微笑。吳月娘未告狀時,極得縣官禮遇,只須她派個家人聽審,不必她親自出庭,此際,她自己親來「再三跪門哀告」卻被縣官如此「糟質」。前後對比,也是相映成趣的。
一百兩銀子就可以令一個「舉人出身,為人耿直」的知縣老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官場黑幕,亦可說是嘆為觀止了。